云儿……云儿……文珏云耳畔隐约传来呼唤声,她不耐地拉高被子捂着耳朵。
经历长时间的飞行,她累得只想倒头就睡,偏偏疲倦过度产生幻听,躺在床上许久,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试图找个舒服的姿势,让疲惫至极的身心得以休息。
朦胧间,文珏云陷入半梦半醒状态……极目望去,一片灰蒙,静谧的没有人迹。
文珏云缓步向前,想走出这片苍茫。
一个转角,视线豁然开明,终于看到人了!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对方却恍若未闻,径自跟着前面的队伍走。
空气中只回荡着她的声音,气氛诡谲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人们朝文珏云的背后招魂祭拜,脸上布满深沉的殇恸,有些人甚至嚎啕大哭,文珏云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文珏云面对着静默的人群安慰自己:只是场梦而已,待会就会醒了。
但这个梦好真实,她甚至可以清楚看见人们脸上的哀戚。
周围的凝重气氛沉得让她不敢呼吸,文珏云屏息,慢慢转过身,看看背后究竟有什么东西。
天啊!及腰的矮砖墙边堆积着一片灰白、狰狞的尸首!虽然明知道是一场恶梦,文珏云还是忍不住捂住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倏地,沉重的悲痛让高昂的愤怒取代,每个人都举起手,迫切的冲上去。
杂沓的队伍中,甚至有几道人影就直挺挺地从文珏云身体穿过去。
顾不得害怕,文珏云穿过他们,走到人群中央。
她不敢相信,跪在地上的居然是她已故的养父、养母!爸、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她冲过去,想解开他们身上的绳索。
没用!文珏云的手一次又一次的穿过他们的躯体,却怎么也无法解开绑得死紧的绳结。
怎么会这样?她跪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这是梦!一定是梦!云儿——文珏云诧异地看着养母,妈?你看得到我?云儿,是我们呼唤你来的。
文氏憔悴的脸上露出安慰的笑,多亏你一向孝顺,才能够听到我们的呼唤。
文珏云仍处于极度震惊之中,妈……我不懂。
这是梦吗?为什么这么真实?养父、养母早在五年前就双双过世了,怎么会——仿佛看出她的疑惑,文桧说:你觉得似梦似真,对不对?虽然养父生前待她冷淡,但看见昔日意气风发的他,如今潦倒的模样,文珏云依旧感到揪心。
怎么会这样?她环视周遭肃静下来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充斥着恨意,他们是?文桧幽幽叹息,他们全是徐家的人。
文珏云不解地望着养母。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出去了,对家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文氏低着头,不敢迎视周围灼灼的怨气,嗫嚅着说:大里埕徐家。
当初你爸因为跟徐震东争夺区长的位子,故意跟警察厅谎报徐家意图叛乱,警察厅长在收了红包之后,连夜杀了所有跟徐家有关系的人,大大小小总共两百六十八条人命,全在这里被处决!文珏云瞪大眼睛,用力捂住嘴。
屠杀!就在这里!她的血液迅速凝结,无法置信地望着养父。
他尊贵的区长头衔,竟是用这么不堪的手段得来的?文桧回避她谴责的目光,文氏则匍匐到文珏云跟前。
妈!你这是在干什么?文珏云想要扶起养母,偏偏碰不到如空气般飘忽的她。
云儿,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了!文氏哭着说。
妈,你别这样!你要我怎么做?快告诉我。
文珏云陪着流泪。
养父虽然阴狠自私,可养母是真的疼她。
徐氏一族的怨气一日不消,我们就一日不能解脱。
你们已经过世五年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拒绝相信眼前所见的,她只能努力找出疑点反问。
刚往生时我们在等侯发落。
唉!天理循环,该得的报应终究逃不了。
文桧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忙完我们的后事之后,你就马上出去了,隔着重洋没有办法传递讯息,我们两老就日日夜夜煎熬着,好不容易捱到你回来,才能够呼唤你的灵魂过来。
云儿,只有你能救我们脱离苦海了!教我怎么做。
文珏云望着养父,坚定的说。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无论有多困难,她都要设法解救他们。
去找徐御征,他是徐震东唯一的孙子。
只有他消去心中的怨恨,才能救赎这两百六十八缕冤魂!徐御征?文珏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云儿,难为你了!文氏不舍的说:妈妈就是不想让你接触到这丑陋的一面,才把你送到外国,没想到……我们真是对不起你!妈,你别这么说。
如果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我,为你们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突然间,像是时候到了,定格的众人纷纷越过文珏云,冲过去怒骂责打跪在地上的文桧夫妇。
文珏云徒然无策地看着众人毫不容情的捶打,向来不可一世的养父甚至哀嚎出声。
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呐喊,不管她如何努力护卫着,暴怒的人潮依然自她身上穿过去,责打着毫无招架之力的文桧夫妇,有的甚至恨到硬生生地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血琳淋的景象让文珏云大喊一声——☆☆☆是做梦吧!坐在自己的床上,她想。
长年旅居外国,连养父母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匆匆赶回来的结果,只来得及跟上稀稀落落的送葬队伍。
一定是思念过深,才会在踏进家门的第一个晚上,做了这种匪夷所思的梦。
云儿……快去找徐御征,快救救我们……养母苦苦的哀求声吹过耳畔,否决掉她的自我安慰。
书房……墙上暗格……养父缥缈的声音接着说。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必须验证!文珏云下床,踉踉跄跄走到书房,开启墙上暗格,找到一本线装书,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字,像是手札。
她飞快的按着日期翻阅,有了!大正十四年八月八日,徐震东因意图谋乱,徐氏宗亲共两百六十八名遣处决。
独子徐天进与其妻潜逃海外,继续查缉。
大正十四年八月九日,吾获荐为区长……文珏云愕然跌坐在椅子上。
天哪!她亲眼所见的遗骸都是真的!权力,真的这般惑人,可以让养父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没想到养父尊荣一生,死后却落得如此下场!然而,即使文桧坏事做尽,对她还是有大如天的养育之恩。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想办法消弭徐御征的怨恨,救养父、养母脱离无尽的折磨。
☆☆☆经过访查,文珏云得到初步的了解。
事件发生时,因为徐天进恰巧带妻小回大陆探亲,逃过一劫,而他的妻子在两年后也过世了,徐家父子则于五年前日本战败撤走后,跟着过来。
仿佛该是徐家的谁也抢不走,回到故乡的徐天进承袭父亲遗愿,当上改制后的村长,儿子徐御征更在外交部当司长。
虽然晚了几十年,徐家依然是权贵之家。
养父地下有知,想必也会后悔当初因一念之差,害死那些人命。
可无论如何,错误既已铸成,身为文家唯一的后代,她只能承下消弭徐家后人怨憎的重责,来回报养父母的恩情。
但,该怎么做呢?思忖再三,文珏云决定换个身份好方便接近他们。
☆☆☆文珏云徘徊在徐家门前,想不出理由去敲门,眼见天色慢慢暗了,她决定先回去再想办法。
文珏云频频回头,没注意到前方急驶而来的车子,硬生生地被撞倒在一旁。
肇事的车子没有停下来,反而加速逃离。
文珏云狼狈起身,在这乡间小路,周围只有徐家一户人家,根本孤立无援。
她扶着围墙蹒跚的走着,直到精疲力尽,才靠着路边的杉木电线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突然,前方走来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伯。
文珏云戒备的看着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小姐,你很面生,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唷!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呢?老人的视线往下,你怎么了?怎么会跌得一身伤?他脸上和煦的笑容让文珏云释怀,她无力的笑笑。
刚才不小心被撞倒了。
老人搀着她,要不要到我家上个药?伤口不好好处理,会留下疤痕的。
这……文珏云有些为难,老伯的家会很远吗?我恐怕走不动了!喏,就在那里。
老人指指前方。
我姓徐,是这里的村长,不是坏人。
文珏云讶异极了,苦思不到进徐家的借口,没想到救她的居然就是徐天进本人。
谢谢老伯!徐天进不在意的挥挥手,扶着她,现在的人啊,撞倒人也不下来看看,真是的!到了徐宅,他唤来佣人阿雪,小心地帮文珏云处理伤口。
天都黑了,你这么漂亮的年轻女孩,怎么还一个人在外面晃啊?我迷路了,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文珏云随便搪塞了一个理由。
既然进来了,就要争取留下来的机会。
这样啊!那你家在哪里?我叫人送你回去。
我是从南部上来找朋友的,没想到住址弄错了,才会迷路。
她神色自若的依拟好的剧本回答。
这样啊!现在天色已经暗了,我看你今晚还是在我家休息一夜吧!可是——徐天进的热情反而让文珏云踌躇,经历过养父的无情陷害,他怎么还能这么容易相信人?他的善良让文珏云不忍欺骗。
就这样吧!先休息一晚再说。
徐天进喊来刚才的佣人,阿雪,带……他转过头问她: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云珏。
文珏云回答。
在文家,她是不受重视的养女,当初还是养母坚持留下她,希望能招来一儿半子的;但养母的肚子一直没有消息,养父认为她福分不够,还一度要撵走她。
幸亏养母拿出私蓄,供她在外国读书,好让养父眼不见为净。
所以这么多年来,文珏云始终待在外国,只有在文桧夫妻过世时回来一次,因此知道文家还有个养女的人不多,这就是她放心把名字改成云珏的原因。
这么巧,她也姓云!徐天进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快得让人来不及抓住。
如果云医师的女儿没有遭难,也该有这么大了吧!想到受他牵连的好友,眼底不禁泛出薄雾……老伯?文珏云看出他的古怪,忐忑的问。
徐天进怪异的表情让她不安。
徐天进笑笑,别紧张,你让我想到一位故人。
哦?她若无其事的问:是老伯的朋友吗?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如果没有他,内人可能无法顺利产下小儿,我们徐家就绝后了。
还好……文珏云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样啊?那老伯的恩人呢?既然是故人,就不在人世了吧!徐天进悠悠的叹了口气,这是很长的故事了,有机会再跟你说。
嗯。
文珏云点点头,老人脸上的哀戚让她不敢再追问。
你一定累了吧!今晚好好休息。
徐天进转头对阿雪说:你带云小姐到房间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