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昭琴赶到的时候, 俢北辰和流云炽正在激烈交战。
空中灵力交错,光芒闪烁,地面房屋纷纷被劈裂或击中, 在尘土飞扬中坍塌倒下。
后方的护卫依然穷追不舍。
月昭琴叹了口气, 转过身,手中鞭子狠狠在地上扫出一道裂痕。
女子冰冷的声音传到在场所有人耳中:敢越此界者, 死!追兵们望着她凛冽的身影, 不由步伐一滞。
面面相觑之后, 还是在为首一名女子的带领下, 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月昭琴于是再次陷入混战之中, 而吕铎则维持着大乌龟的形态, 东奔西窜地一口一个人头。
好在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很久。
当月昭琴解决掉最后一个追兵的时候,俢北辰也恰好完成了最后一击。
原本富丽堂皇的山庄已经变成了一片断壁残垣,流云炽从空中坠落, 重重地砸落在废墟之中,血水染红了身下的砖瓦。
俢北辰飞至地面, 来到月昭琴面前, 确认她没受什么重伤后, 才问道:没事吧?月昭琴冲他一笑, 说:没事。
俢北辰收回抓住她左腕的手,道:没事就好……咳咳。
他说着,竟然咳嗽了两声, 脸上隐隐浮现出苍白之色。
月昭琴看着他唇角流下的鲜血,愣在了原地。
俢北辰,你怎么了?她觉得那伤好像在自己身上一样疼痛, 令她的心脏都紧了起来。
可男人只是微蹙起眉, 拭去唇畔血迹, 低声说:没什么。
然而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多的血液开始流出,甚至连手背的皮肤都出现了皲裂般的伤痕。
月昭琴手忙脚乱地翻找自己身上的丹药,颤声询问:你需要什么丹药,你告诉我好不好?俢北辰叹道:月昭琴,我真的没事。
你现在像没事的样子吗!她的声调都不自觉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慌乱。
沉默片刻后,俢北辰说:你知道的,我是魔修,我……我也是魔修!月昭琴高声压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可我从来不会像你一样,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俢北辰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她给自己上药。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月昭琴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一直都知道的。
俢北辰所修炼的魔功,是一种古老的禁术,同时混合了大量他自己亲自创制的功法。
前世的他在折磨中黑化,所以研制出的修行之法,也同样残忍而激进。
这一世的俢北辰依然沿袭了这套功法,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都在透支自己的身体。
月昭琴早就知道这些,也曾经为此担忧过。
可他永远那样强大,那样云淡风轻,相处得时间长了,竟令她下意识地忽视了这件事。
直到现在,男人的面色透出异常的苍白,面具后的红色花纹逐渐蔓延开来,鲜血像水一样从皮肤表面的伤口渗出,她才终于直面了这套魔功的恐怖之处。
不要再修炼魔功了。
月昭琴的眼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恐惧,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你会死的啊。
过了很久,俢北辰终于开口:月昭琴。
可她依旧只是看着他身上的伤口,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不要再这样了,俢北辰,不要再这样了……男人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面着自己,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月昭琴,你看着我。
月昭琴仰着头,神色怔松地看向他,眼中惶恐未消。
俢北辰深深地注视着她,安抚似的抚上她的脸颊,半晌,竟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少见的堪称张扬的笑容。
他的剑指向了天空,对她说:你看。
月昭琴于是抬起头,在朗朗晴日的苍穹之中,见到了隐约闪烁的雷光。
俢北辰沉声道:天道,还不来见我吗?这声音虽不大,却通过传音一直穿破云层,直达天际。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天上风云突变,紫电翻涌,雷声乍响。
月昭琴怔怔地问:这是什么?俢北辰说:你知道吗,流云炽本该在大战中,与南宫家的人里应外合,协助群仙盟的军队攻破防线,深入妖界腹地。
月昭琴猛然意识到什么,喃喃道:所以现在,他死了,之后的故事轨迹也许会发生改变……不。
俢北辰冷冷地望着天空,没有流云炽,也会有其他人来替代他。
不过——他的目光中充满挑衅,传声以更大的音量直抵苍穹:计划被破坏的滋味不好受吧,天道!一声惊雷于半空中响起,巨大的闪电自上劈下,烧毁了不远处的一株树木,似乎在传递着天道的不满。
俢北辰低低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越来越肆意,天雷的怒吼也越来越重。
狂风骤起,他跨过横尸积血,提着长剑一步步走上台阶,站到了高处。
昆吾在雷鸣声中凌空而起,伴随着强大的灵力向着苍穹挥出重重的一击,紫色的光芒几乎与闪电融为一体。
密布的阴云被辟出一个缺口,倾泻而出的阳光照亮了空中的沙尘。
俢北辰手持仙剑,又是几招斩出,而那滚滚天雷,竟就在他的剑影之下化作了灰烬。
与此同时,血水不断地从他身上渗出,和蔓延了半个身体的红色花纹纠缠不清,显得绮丽而诡异。
月昭琴仰头望着俢北辰的身影,头一次在这个人死水般的双眸中看到了疯狂之色。
他神色狠厉,语气轻蔑:天道不死,我活着又能怎样?在猎猎风声中,月昭琴忍不住发出质问:俢北辰,你到底——到底做了什么?可男人却倏然侧首,直直地望向她的双眸:所以你明白了吗?他说: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月昭琴心跳一滞,恍若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令她在寒冷中清醒过来。
她已经和这个人相处了太久。
久到,早已习惯了他不经意间的照顾,习惯了他永远备有她爱喝的茶,习惯了他明明也带着满身伤痕,却会第一时间为她注入灵力疗伤。
她有时甚至会忘记,他是已经重生过的人,是那个黑化过后的俢北辰,是原著里残酷冷血的头号反派。
他根本就毫无温情可言,亦无慈悲之心,在那平静到了无生机的外表之下,藏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癫狂不羁的灵魂。
那些表面上的沉默与冷淡,已经是他在竭力压制之后,能呈现出来的最正常的样子。
然而。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阳光刺破云层洒落在男人的发梢,月昭琴望向他身上斑驳的伤痕,竟感到一种近乎扭曲的快慰。
就像她前世曾一遍遍地翻开书页,看着他在故事里遍体鳞伤,不屈地挣扎。
而现在,他们终于在异世相逢,她可以亲手触碰这个人的伤口,可以亲眼见证他的疯狂。
是啊,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能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自己,和她一起或开怀或苦痛,不就够了吗?师兄,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月昭琴踏过废墟,站到他面前,伸手抚上他的脸庞,神色痴迷。
她的指尖划过锋利的眉眼,划过冰冷的面具。
有你在,我一定不会怕的。
女子的眼神里有一种兴奋般的战栗。
她喃喃低语着: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俢北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伸手覆住了她的手背,然后缓缓握住。
我已经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开口,月昭琴,你跟着我,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杀了你。
月昭琴静静地望向他的眼睛。
她最喜欢的就是这双眼睛。
她总能清晰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么冰冷,却又那么安宁。
你不会的。
她说。
俢北辰含笑问她:哦?为什么?因为……你比他们所有人都厉害,比这整个世界的意志都要强大。
女子的声音无比坚定,神色中满是倔强。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改变你,他们都不配!……真奇怪啊,俢北辰想。
这个人明明知道他前世经历了那么多,也亲眼看着他从一名落云谷的弟子变成妖界之主,甚至跟着他杀过不知道多少人。
可她居然会说,他永远都不会变。
月昭琴的话还在继续:俢北辰,你知道吗?我之所以竭尽所能努力修炼,只是因为……她声音一顿,似乎积蓄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接着说下去。
因为我希望,我能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成为你的剑鞘。
俢北辰垂眸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对峙着,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良久,男人轻叹道:月昭琴,你为什么一直觉得,我真的想要毁灭这个修真界?因为你上一世就是这么做的,月昭琴默默地想。
俢北辰侧过身,仰头望着苍穹,阴云已经逐渐散去,阳光被风卷落到他的身上,仿佛有人为一幅水墨画添上了最后几笔。
他平淡地陈述着:这世界的一切都令人厌恶。
我活这两辈子,都只不过为了一个执念。
月昭琴的眼睛微微睁大,清楚地听到他说——我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她迷茫地低语:什么才算真相?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探索。
俢北辰说着,偏过头来,对着她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
到那时你会发现,你所知道的一切,也许未必是事实。
我……月昭琴的话哽在喉咙,思绪在一瞬间发散到很远很远。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从前的那种怪异感究竟从何而来。
——因为的眼前这个人,心里根本就没有恨啊。
她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抱着消除俢北辰的仇恨,阻止他毁灭修真界的念头。
可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却惊讶地发现,这个人根本就不曾恨着任何一个人。
他厌恶这世界的一切,却从未想过用暴力彻底摧毁它们。
那他上一世,究竟为什么……你见过她了,是吗?正当心乱如麻之时,月昭琴突然听到了俢北辰的发问。
她神情一愣,缓缓地问:谁?俢北辰淡淡道:月昭琴。
轰隆——天雷从苍穹之上怒吼着劈下,比前几次还要迅猛可怖,暗紫色的闪电几乎要席卷到他们的身上。
月昭琴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俢北辰猛然抬手,昆吾剑迸发出强烈的光芒,将雷劫抵挡在外。
他双眸微眯,冷冷地看着犹在闪动的天雷。
碍事。
风声和雷声在耳畔作响,可月昭琴却觉得周围安静极了,安静到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听到俢北辰的衣袂随风而舞的声音。
过了很久,她终于轻声开口:俢北辰,你究竟……知道了多少?很多。
男人回应了她。
月昭琴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她早该想到的,如果前世原主能突破天道的桎梏,窥探到这个世界的真相,那俢北辰又怎么可能做不到?可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也像原主一样见到过天道吗?他也知道……那本名为《月落安南》的书吗?然而这一刻,她甚至连询问的勇气都没有。
天雷始终无法突破剑气形成的结界,终于不甘地平息下来,只剩下隐隐的雷声在云后翻滚。
俢北辰收回长剑,淡笑着问:她让你来阻止我?月昭琴垂下眸,这一次,她没有再逃避这个问题。
是。
可是我、可是我……我早在这之前,就已经知道你,喜欢你,想要遇见你。
她猛地抬起头,踏前一步,扣住了男人的手臂,声音急切地开口:俢北辰,我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嘱托才来到你身边。
风声渐渐地消了,越来越盛的光芒开始洒落大地,远处的鸟鸣重新响起。
月昭琴的表情充满认真:如果你真的会做出和前世一样的选择,那我就算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拦在你面前。
可如果你没有……那我就陪你一起扭转这结局。
在废墟之上,苍穹之下,女子如是许下承诺。
俢北辰低着头,沉默地凝视着她。
片刻后,他突然抬起手,在面前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哇!月昭琴抱着头,不满地痛呼。
走了,回去吃饭。
俢北辰收回手,径直向门外走去。
月昭琴赶忙跟了上去,好奇地问道:你做的饭吗?俢北辰瞥她一眼,步子渐渐小了些:西城王氏买的烤鸡,还有李记的糕点。
月昭琴弯着眼眸,翘起嘴角问他:你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呀?俢北辰无奈地叹息:你都买了两回了,不想知道也该知道了。
两人的身影一黑一白,就这样渐行渐远,前方的山脉承接着落日的光芒,温暖的余晖洒照在他们身上,宛如一幅画卷。
万籁俱静,这座曾经傲然屹立的山庄,就这样在残破中归于寂寥。
一直过了很久,坍塌的房屋中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一片瓦砾被人从底下顶开,紧接着就是吕铎悲痛的呼喊:喂,你们把我忘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