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粉妆玉琢, 白白净净,头上扎着元宝髻,身着一身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小袄, 蹑手蹑脚地进来。
冷不丁地对上他的视线, 吓得险些跌在地上。
陆珵一把将她捞起来,又继续看书。
小姑娘站在一边, 瞧见他眉目如描,脸色却十分苍白, 看着不似凡人。
忍不住想戳动他一下。
冷不丁陆珵掠下一眼,小姑娘动作一滞, 伸手戳了戳桌子旁的水注。
她折下花盆一枝兰花插进去。
打量他许久,缓缓开腔:我从未见过你。
她虽只是个小姑娘,但既说了话, 陆珵自没有不理会人的傲慢。
我叫陆珵。
小姑娘哦了一声, 我叫李青溦。
陆珵想起, 前几日,他姨母有言自己的密友清平县主过几日要在此地小住几日,瞧她的年纪, 当是那清平县主的女儿, 点点头,又不应声了。
李青溦看他神色淡淡的, 耐不得闲。
有心吓唬他,压低了声音:我听闻此地夜间有小狸妖作怪, 最爱幻化成小姑娘的模样,看着唇红齿白的, 实则是吃了人的。
你自己一个人在此地, 难不成不害怕?陆珵应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李青溦见他不怕, 又将这故事添油加醋地说地更加吓人:那小狸妖最喜欢生吃小少年,长着四只胳膊八条腿哦!她以往在家里时,也给自己身边小丫鬟们说过。
她们的表情是害怕又想听,围着她团团转。
和人家相比,眼前这个少年却是像木头了一些。
她只觉着没有意思,撇了下唇往外送走。
刚走到窗口,突一股冷风过来,将书灯吹得暗流明灭,外头树影沙沙作响,张牙舞爪,不远处还传来别的动静。
先前讲的故事中生吃小男孩的小狸妖似乎就在外面,李青溦被吓了一跳,忙回身跑到陆珵跟前,抱住他的袖子躲到身后。
陆珵:……他是头一次瞧见讲故事将自己给吓着的。
她迷迷糊糊地也不敢出去,陆珵提出送她出去,她只是摇头,牢牢地拽着他的袖子。
陆珵无法,只得搬了个墩子给她。
到底是小孩,觉多心大,抓着他的袖子就睡着了。
陆珵只得在一旁看了一晚上的书。
第二日,李家的人找过来将她接了回去。
未久左右卫来找陆珵,问起昨夜缘由,陆珵据实以告。
也不知如何以讹传讹便成了陆珵怕黑。
有好一段时间,无论他去何方,都是灯烛璀璨。
陆珵解释了几次未见效,也懒怠多说什么。
便这样流传下来。
陆珵正要开口,身后没有动静。
他回头看去,车里车帘半卷,李青溦倚在车壁上,长睫微垂,半张着润泽的红唇。
原是已经睡着了。
车有颠簸,陆珵转头轻声吩咐车夫行慢些。
天上月华如练,耿耿如洗,明日,当是个好天气。
——清明后两日,李青溦刚从静庄同赵甲查验回来,刚盥过手,卞嬷嬷便将两封信送到李青溦手里。
伯府来的急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李青溦裁开见上言:见字如晤,府有急事,速归。
她微微挑眉,见着上面虽盖着李栖筠的章,却是小周氏的字迹,将信递给卞嬷嬷。
卞嬷嬷看了两眼,撇了下唇。
周夫人惯是那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信中言此,许回去了也只是什么蚂蚁打架的小事,姑娘不必理会才是。
李青溦自然清楚,将信搁到一边。
翌日一大早便阴雨荷荷,雨丝密密层层,打着廊下的护花铃。
这样的日子不好出门,李青溦便闲下来,教陆柃打香篆。
捣出香灰,用灰压平整了,再然后放上香拓,用香勺把香粉铺满均匀,用香柄敲击香篆四周,让香粉同香篆脱离出来。
她手法老练,神色十分认真。
陆柃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到了提取香篆的最后一步,此步骤最需要精心沉气,手不可抖动一分。
她刚提起香篆,突珠帘轻响。
绮晴走上前来:姑娘,府中又来了信。
李青溦的手一抖,整盘香都废了。
陆柃哎呀了一声:功亏一篑,可惜了了了。
绮晴觑一眼她家姑娘的神色:想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若奴婢将这信扔了?李青溦摇头从绣墩起身,拆开信。
里头还是同样的话,只是字迹却换成了李栖筠的。
递了这么多家信来,不知道的还当是房子点了呢。
李青溦不知道小周氏厝里做得什么戏。
这样三番四次的,便是泥人也有几分烦闷,这次又换了她爹爹写信来。
她微微蹙眉,一时未言语,继续同陆柃打香篆,只是到底有几分捏手捏脚的。
她不愿纠结,也怕府中真有什么事情,正午过了收拾妥当。
便叫人吩咐车夫套了车回京。
幕天席地,雨乱如麻,辕马溅起烟泥,匆匆回京。
——晚间方回了伯府。
雨已停了,李青溦下了轿子,只见门口灯烛荧煌,朱门重漆。
她行到院内抄手游廊里,注意到廊厅里梁柱和墙壁旁放着新腻,似要重新勾抹,房檐下头堆了一溜材质上好的鸳鸯瓦。
连前院几棵玉兰被砍倒几棵。
庭院种种皆是她娘亲在时的痕迹,多年未修。
也是独属李青溦的回忆。
她瞧这痕迹是要修缮,轻轻蹙眉,进了正房。
小周氏刚吃过晚饭,坐在明间的扶手椅上,正剔牙,看见她进来,笑言:哟,大姑娘可算是回来了,给姑娘递了那么多信,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八抬大轿请呢。
李青溦轻掖了下自己汗湿的发,问李栖筠。
爹爹这般着急忙地叫我回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李栖筠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胡床上,摇着流光杯小酌,笑言:这几日你母亲修缮庭院。
惦着你,让我叫你回来问问你的南苑要如何修缮。
小周氏捂着帕子跟着笑了一声。
其实是这些天她一直未得南郊回信,心头坠坠的。
就想随便找个由头叫李青溦回来瞧瞧是何等情况,见她不应,自然多发了几封。
恰这时瞧见庭堂多年了还是那清平县主在时的样子,索性修整一番。
她有意当着李青溦的面打她的脸,瞧见暗间一架紫檀木牙雕梅花屏风。
她记得很清楚,这是清平县主自并州拿来的大件嫁妆,指着丫鬟挪动。
这架屏风摆了多年,早就能劈了烧火。
拆了换一架新的吧。
她指着一旁的丫鬟往外抬,又笑对李栖筠,先前妾在玉器行瞧见一架玉刻的湖光山色的屏风,很是简朴大方呢。
李青溦怎么看不懂她的意思。
伸手按住那屏风问道:如何就需要这般大肆动弹?小周氏捂着唇笑言:到底是什么都不如新的,多年的老物件了,换了体面一些。
爹爹无需这样的体面。
大姑娘这话说得,郎君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门面便是体面,若是有人来家中拜访,瞧着咱们家茅屋采椽的,岂不是笑话一场?李栖筠觉着她说的有道理,抚了抚髯点头:你说得对。
如何便对?李青溦冷笑一声,那许是周夫人忘了,多年前我娘亲与爹爹做新妇,先前府邸窄狭,是我外祖父重新翻修,伯府陈设摆件、一草一木大多是宋家家产。
周夫人要大动,不若我递信问问外祖父,该不该动。
她这话倒是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在。
小周氏冷笑一声:瞧瞧姑娘这话说得,什么小事就要叫别人知道?倒显得平西王才是我们李家的家主呢。
她笑着乜李栖筠一眼,郎君可万不要生气。
也怪道,大姑娘本就是平西王府里养出来的呢,向着倒也说得过去。
李青溦哼笑:我如何不是向着爹爹?今年是灾年,前有凌汛,后有桃汛。
太子殿下躬先将自己修缮宫殿的银钱捐了施药局,试问京中哪家权贵敢顶风动土?爹爹这般大肆修缮,朱门重漆,庭院重修。
这样的紫檀木屏风说着便烧了火。
叫与爹爹政见不合的人瞧见,岂不会参上爹爹一本,说爹爹穷奢极欲,挥金如土?李栖筠为官庸碌,但能在这个位置上坐上多年,为官之道自然是谨小慎微。
李青溦此话便是踩在李栖筠的七寸上,他脸上的表情隐有变化。
郎君只是一个五品小员,哪里会有什么政见不合的人?姑娘未免也太过于危言耸听了些。
小周氏抢白,她就要同她反着来!李栖筠本夹在中间,听了这话老鼻子不高兴,回道:我的官职如何就小?怎么就未有政见不合之人?他摸摸自己的髯,沉声给了个意见,我也觉得大动无什么必要,此事便这样算了吧。
小周氏落了下风,如何不气,赔着笑脸:妾不是那个意思…大修不可,小修总是可以的吧。
这个紫檀木的屏风,妾看了几年了,着实是碍眼,换了也成啊。
李青溦:不能换。
李栖筠又被夹在中间,脸色不虞:此事你二人商量着来吧。
他捏着自己的流光杯抬步便出去了。
他一走,屋中瞬间安静下来。
小周氏脸上的笑容一收,哼了一声:姑娘倒是好本事,事事都能哄住郎君。
只是姑娘到底是要嫁人的。
郎君将姑娘的亲事交到我手里,姑娘虽然是东来不就,西来不成的,挑剔的很,但多相看几家,总能称心如意。
又能在家里待上几年?这家里头的东西,我自然是想怎么换就怎么换。
她捂着手帕笑两声:输家自然还是姑娘。
李青溦轻笑一声,低眉看她:我是不是输家二说,但你可未必能赢。
你有空在这里动嘴,不若去打听打听你那做县丞的好兄长如何。
想南郊路远,什么消息也未传到夫人耳里呢。
小周氏神色一变。
——刚下过雨,冷烟和月。
李青溦从北苑出来,刚行过廊厅,突被一道声音叫住,她抬眼。
李栖筠正站在一侧,冲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