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燕射比试, 正殿施展不开便要去西苑的玉津园;庆帝身子不适却很有几分兴致。
便有御龙班直执麾、节旗盖扇,又有内侍抬了庆帝同张皇后的步辇,由众重臣簇拥着去往西园。
年纪大的众阁老未去。
后头有执琵琶、箜篌、笛、方响和拍板的教坊大乐尾随其后, 一行人由正殿出廊庑, 过侧殿。
陆珵行于一侧,路过正殿廊庑的立柱灯前, 往偏殿一角看去。
偏殿众人眼见圣人步辇来,伏首高呼万岁。
小周氏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 生怕露怯,跟着别人伏首。
只是李毓秀沉不住气, 忍不住抬头张望,只见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 一顶金顶步辇缓缓行来。
隐隐地, 紫绯郁金的丝光中露出一角龙凤花钗冠, 上缀大小花二十四株,十分富丽堂皇,叫人移不开眼, 应当是皇后娘娘的冠。
她不由满脸艳羡。
若是能做皇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那才算是没有白活吧。
李毓秀正打量着,突觉察到一道视线。
她抬眼便见一身形挺拔的男子, 站在步辇一侧。
金光荧煌,映衬地他发如黑玉, 眉宇俊秀端正。
他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李毓秀不觉脸热, 移开视线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几眼倒觉出几分眼熟来,她突心头一跳,突想起这人正是之前在寒园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
难不成他的身份……竟是位皇子?见他仍目不转睛地瞧着这边,李毓秀心头砰砰直跳。
难不成,他也认出了自己么…她正胡思乱想着,只听一声脆响,不远处的八仙桌上突传过李青溦一声低呼。
——陆珵收回视线,轻笑着摇头。
步辇上,张皇后和颜悦色问他:如何?陆珵压低声音同她说了几声。
——李青溦瞧着衣上的茶渍,又瞧瞧怀中的团子,很有几分哭笑不得。
她本来是同并州几位夫人同坐一桌,身边便是并州知州宋夫人和她家的小公子。
先前圣驾来时众人具伏身见礼,一侧的小公子年幼跪不住,身子一歪打翻了桌前一盏新沏的浓茶。
李青溦在他身侧生怕烫着他,忙将他揽在怀中,那茶整好都洒在她衣裙上了。
好在茶并不烫,也在未撒到小公子身上。
一旁的宋夫人吓了一跳,眼见御驾走远,忙执了小公子的手不住给李青溦道歉。
她比李青溦也大不了几岁,知晓她是平西王的外孙女,红着脸给她道歉,很有几分惴惴不安的样子。
李青溦摇摇头轻笑:小公子还小,无心之失。
姐姐同我外祖父是同姓,咱们也算一家子,不必挂怀。
宋夫人抿了下唇,仍有几分不好意思:多谢小娘子,只是小娘子这衣裙污了得换一身才是。
这朝会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车轿又都远远地停在东园子。
小娘子一来一往地怕是得费些功夫。
无妨。
李青溦轻笑一声,婉拒了她陪同她换衣。
宋夫人仍有些不好意思,取了自己的披帛为她遮了衣衫。
李青溦话是那般说,只是到底麻烦。
她走了几步,停在廊庑屋檐下,轻擦了一把汗。
外面天日高霁,热气蒸腾。
这样热的天气若是行到东园子换取了衣衫再回来,怕是筋都要疼,她正站在廊庑屋檐下往外头瞧了几眼,突陈内侍捧着托盘过来。
姑娘衣裙污了,奴婢特取了一套新的给姑娘。
姑娘若不嫌弃,奴婢带姑娘去更衣间。
劳烦内侍了。
只是宴上人来人往的,接下来想必要行酒令应酬什么的。
李青溦正嫌麻烦想避着歇一歇呢。
她思忖片刻,又问道吗,陆郎君可有撤席?陈内侍摇头:怕是要晚间才能呢。
李青溦点点头,同他笑说几句。
二人朝南苑过去,不远处,一身着青色圆领袍的内侍远远地跟了几步。
——玉津园。
庆帝坐于廊庑前,几个内侍左右打扇。
廊庑后绿植郁蓊。
廊西稍空,种西瓜瓤大牡丹数株,花团锦簇,花出墙上。
(1)身后又有西府海棠,此时已不是花期,但树叶繁茂,照面成碧。
对过乃是一大片的校场。
陆珵从校场更衣围屏后换过一身射服出来,身后信王同孟之焕相跟着出来信王看他一眼,嬉笑一声:内弟少不更事,逞强好胜,与四弟比试怕是于礼不合。
陆珵绑好腿上箭袋,瞥他一眼:圣人亲自应承之事,自然不会于礼不合。
他话音冷淡,并不多说一句。
信王受不上他这副苟自尊贵,装模做样的样子,便同一旁的孟之焕阴阳怪气:待会儿燕射之时,留些情面,若是太子殿下输了,面子上总是不大好看的。
皇子幼时皆习骑射,陆珵虽是文弱书生样,宴射常能十箭九中。
只是信王想他那三两下,也不能同孟之焕这种武将相提并论,倒有意叫他下不了台。
孟之焕勾唇应一声选了弓。
一旁传来动静,庆帝派内侍前来叫信王观射。
信王走远,孟之焕压低声音轻笑:若太子殿下当真叫臣手下留情,臣自顺从奉命。
既是比试,便要有输赢。
陆珵神色清冷平和,孤箭术或许不及孟大人,可若孟大人因此放水是为不敬。
孟之焕声音带笑:太子殿下说出此话,想必是不知臣想叫圣人答应何事?陆珵看他:孟大人乃一州都督,曾令汗马功劳、此次燕射袭衣金带不为过。
但前些时日,孤听闻孟家想尚宝华公主。
孟之焕哦了一声,此事应当是美谈,如何,太子殿下不愿将宝华公主许配给臣下?陆珵没有说话,他愿不愿意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陆柃心意如何。
如果那当真是孟大人之愿,怕是要失望,孤不能让你如愿。
他轻声道。
浮光掠动,他一双清透的眼似有冰光。
孟之焕挑眉,脸上的笑容未变。
主麾举宴,拍板、杖鼓、排萧齐鸣。
数个着暗红圆领袍衫公服、戴幞头的内侍抬靶入场。
孟之焕从内侍手中取过一支箭。
搭弓,弓如满月,他闭眼松手。
嗖——四周传过一阵惊呼。
孟之焕不睁眼看箭,只是抱臂站在一旁瞥陆珵一眼:太子殿下,请。
一旁乐人唱道:看太子殿下箭。
陆珵挽弓。
燕射每人为四箭,孟之焕见他那箭不偏不倚,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
轻笑一声直接吩咐一旁的内侍取过三根箭来。
他挽弓,漫不经心地打量陆珵一眼,并不多看箭靶,片刻,三箭凌厉破空,正正钉在靶正中。
太子殿下,请。
陆珵颔首,也取过三支箭搭弓瞄箭。
一旁观射的官员具发出一阵惊呼,太子殿下往年燕射,虽十箭九中表现不俗,箭术瞧着是有,但也只是中规中矩。
那孟大人先前闭眼中靶瞧着便是箭法非凡的样。
此次三箭齐发中靶,虽说是有些炫技,但也算得上是给太子殿下的一个台阶。
这般认输,不算失颜面。
只是不知太子殿下如何想,竟也连拔三箭,似要同这孟都督硬碰硬,众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面面相觑着打量场中局面。
信王站在一侧,自然将这都收入眼底,冷笑着哼了一声,他一句自不量力还未出口,须臾间一道锃明箭光,三镝破空——竟也具入靶心。
信王嘴还张着,同四周观射的人齐齐愣在当场,半晌才有人带头喝彩,众人高呼千岁。
御龙班直上前检箭,二人四簇具入靶心;不偏不倚地,一时当还分不清谁胜谁负。
孟之焕眉心轻蹙,看一眼陆珵的靶心,看那靶心,他气力想必三簇便是极限,若他上来便四箭连发,他定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也定不会是这般的平局。
然而……孟之焕抱拳见礼,垂眸敛目,此刻神色倒有几分沉静,扬声朝高座上道:是臣输了,殿下神射,臣自愧弗如。
他是一个武将,从他轻慢敌人的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
陆珵看他一眼,沉声道:是孤输了。
孟大人闭目中矢,已是让着孤,更何况……他将手中弓交于一旁的内侍,孤逞兵器之利,孟大人的弓只是普通弓箭。
若是旁的皇子说这话,包括信王在内,孟之焕定会觉着此人假意谦让,实则有骄矜夸耀之心。
可也不知如何,一瞬孟之焕知晓他说得乃是真心话。
庆帝座前大笑,见二人平分秋色很是开心。
御龙班直觑他神色,很有眼色地唱了平局。
庆帝赐下袭衣金带几十两,又赐各式绫罗绸缎给孟家,方笑道:少年意气啊,虽说是平局,但朕既说了赐你一个愿,一言既出,没有收回的道理。
庆帝正视孟之焕笑,你若想好了便可以告诉朕。
孟之焕抱拳:臣此愿若出口怕是会惹圣人不虞。
庆帝哦了一声:但说无妨。
臣荷国恩,圣人欲叫孟家尚主,臣十分感念。
但臣有心仪之人,不愿叫她失望,万望圣人收回成命。
这话一说,众人具有些愣神。
连陆珵都微微蹙眉,只觉得事出反常,却不知这一出是什么。
庆帝今日高兴,倒是十分痛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既这般说,朕若是不成人之美怕是也不成。
庆帝挥了挥手,那便允了。
此等小插曲,自然无损燕射。
信王见陆珵方才那一手,心中忿忿,也搭弓射箭,只是他技艺实在稀疏,看靶的内侍用幞头偏转好几次箭头发中了一次。
倒也无伤大雅。
接下来文武百官便按品级依次射箭,无论中与不中,庆帝具赐酒。
——酉时,众人又移正殿晚宴。
落日西沉一片澄碧。
正殿廊庑底下摆桌,檐子底下点起一盏一盏的灯,半远半近地摇曳,南岸列女童五十人奏清乐,皆女着男装,绑红棉双髻,圆领窄衫。
(3)清音靡靡,唱过一出;庆帝困倦又不胜酒力便同后妃离了席。
杂剧将上,众人却并不想退席。
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一时灯火莹煌,锦绣纷叠,(4)众王公大臣觥筹交错,陆珵同信王在首座,这样的场合,即便信王更加长袖善舞,陆珵还是避无可避的被饮多了的众臣敬过几番酒。
他有些头疼,便支颐离席坐在一侧不了。
他不言不语,一张匀停端正的脸在微黄的灯光下越显得沉静清冷,没有一丝表情,看着很有几分人君的威严,众人见他这般也不敢过来与他推杯了。
只孟之焕没有眼色,几步绕过立柱:殿下在看什么?看月。
孟之焕跟着看去一眼,便见天上一片乌云蔽月,星星自散。
怕是名为看月非是见月。
他轻声揶揄,一双桃花眼眯起来,殿下赏脸一杯?陆珵今日饮酒过多,本不想再喝,见他手持荷花劝盘。
荷花带露,似一张娇艳欲语的美人面,他顿住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清丽的面容来。
当下为了风雅应时令,常用荷花包裹劝盏,将花苞合拢凡在劝盘上,双手托盘端给贵人,此乃下臣亲自摘的荷花,不知殿下能否赏脸。
陆珵取过饮尽。
孟之焕眯眼笑:今日燕射不够尽兴,后日的九射宴和马球会,下臣希望能继续与太子殿下较量一番。
他既说了,陆珵自然不会不答应,应了一声抬眼问他:今日宴上,如何自求退亲?许是因殿下对公主的赤心,打动了下臣。
孟之焕坐于他身侧抱臂,又或许是某心系心仪之人,实在心中惴惴,如芒在背,坐立难安,是以出口。
他似话中有话,陆珵只是瞥他一眼:可你若另有所图,想必不能如愿。
孟之焕轻笑一声。
未久刘贵妃的内侍召他远去,又与他耳语几句。
待孟之焕回来,脸上笑意更甚:乌云蔽日,瞧着待会儿似有一场小雨。
也不知某心仪之人在做什么?他走远了,陆珵坐于席中抬眼,灯中景物变幻,曲倦灯残。
临近酉时,便有身边人说李青溦去了他的官舍。
接下来的的晚宴,虽知有些不合时宜,但他整晚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在做什么呢?——陆珵不胜酒力,脚步虚浮。
便叫了一旁的内侍扶他去正殿休息。
信王正在殿前,与众人行酒令。
听见陆珵的动静,回过一张酡红的脸,嬉笑道:四弟当真是不近人情,过几日便要磨勘引对众官员效绩,今日行乐,当歌舞欢庆,鼓乐笙箫,通宵达旦主持大局才是,未想到四弟这样早便要歇着了。
也好,孤便留席同众大人欢畅。
陆珵停下脚步,回身一眼,灯光下一双清冷的瞳被廊下灯映成绀青。
信王话音一顿,他只是随口一说。
天晓得他这般冷淡的一张脸坐于身侧,能叫他们少多少乐子。
他呵呵一笑:四弟还是歇息去吧,散席后,自有本殿下安排诸位大人。
陆珵似笑非笑,同内侍出了正殿。
下了廊庑,陆珵便道:孤想自己走走。
两个内侍应了一声,告退。
陆珵脚步微轻,往官舍走。
官舍在绿竹阴中,陆珵素日里不喜人伺候,四周倒也无人走动,在晚间路边几盏白石灯的映照下一片绿暗。
陆珵踩过沙沙竹叶,近了三间正房。
远远地便看见屋中无一点灯火,只有晚风袭来,带来空气中沉沉的草木气息,四下无人。
许是她已经走了,内侍未来得及禀告也是有的。
虽说二人定了今晚会面,他带她去见他母亲。
可毕竟天色向晚。
陆珵心中这般想,一时间脚步发沉地又走前几步。
突,他看见自己那间书房,小窗半开,一线书灯在暗色中摇曳。
方案前的青花瓷花瓶中插着几株滴露藕莲,一人伏在案前睡得正熟。
点点银光曳动,在她黑玉般浓密发和玉白的脖颈出转颤,似一泓秋水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