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花拂柳, 小径尽头的花墙底,是一处闲亭。
亭中四面的镂刻格子簇簇地开满了粉白的月季,花泽浸人, 沁入衣裾。
不远处好几只巴掌大的彩色蝴蝶, 上上下下,翩跹在花丛中。
不远处的马球场传来阵阵凤萧箜篌声。
陆珵未说话, 跟在她身后,似是她影子上的另一个影子。
李青溦突转过身问他:你先前叫人递来的信笺是何意思?陆珵低眉看她。
知晓她既问出这个, 应当是瞧见了那封信,便缓缓解释。
当时在南郊我想了许多, 那封信笺本来是陈述了我的顾忌和隐瞒,可最终却都未递出去。
陆珵轻轻抿唇,看她, 或许很多时候, 在关于你的事上我远没有面上那般自洽, 我会患得患失,甚至会略显笨拙。
他轻笑一声,之后, 我因公事在古绛镇忙碌起来, 那几日有职田之事还有林州那边的消息,事多繁杂千头万绪。
那日恰好闲了一日。
王进听说古绛镇山上新建一座寺庙, 便半开玩笑地要带工部的人都去拜拜山头。
他本不想去,林老众人有心带他散心, 劝了几句。
有静有动,方才无病无痛。
太子殿下忙于正事却也要有张有驰才是。
……众人登高走了许久, 天光空明, 杂木绿蓊。
寺庙青砖白墙, 寺僧担泉推门而出,便见正殿静室的门半开,菩萨低眉,在冉冉檀香中,既美丽,又庄严。
院中绿树掩盖,两旁还开着几树桃花。
桃花粉白交加,似是一树的美人面。
那样的时节,山底的桃花早就开败了。
许是山顶偏冷又或许只是因神佛,这里的花才开得分外灼灼。
陆珵看向她,我不信神佛,但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想的是如果世上当真有神灵,皇天后土在上,他会知晓我有多么心悦你。
关于那枝不应时的桃花,只应《诗经》中的一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神灵也会叫你知晓,我想娶你,也会叫你知晓,我这一生,非你不娶。
林下漏过一缕一缕的日光,疏斜如同残雪一般,他鸦青的睫在明亮的日光下落落分明,一双清透的瞳因此显地格外地清透。
无需再多说什么,李青溦全部知晓。
可她还有自己的忧虑,也不知晓该不该原谅他。
陆珵又道:隐瞒身份之事是我的错,我会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无论要如何补偿我都接受。
若事情真的不能转圜,你当真不愿嫁给我,我也会再想法子。
李青溦听到这里,轻轻咬了下唇,瞥开视线,看一旁翩跹的蝴蝶:如何的法子,太子殿下此等身份,可要强人所难不成?对你,我永远不会勉强。
你若是不愿,我也只会等到你愿意的那一日,无妨,无论如何,对你我有的是时间。
听了他这话,李青溦一时未语。
她有时候当真是看不懂他,也看不懂自己。
他叫她难过,又叫她这般纠结。
按理说他让她这样不开心,她不该同他在一起。
可也不知为何,见不着他,想起先前他做的事,她会烦闷生气。
可见着他,她心中又无限柔软。
她外祖母说过,遇事不决,不妨问问自己的心。
可她的心……长久的静默中,陆珵拧在一起的心却渐渐松了,她若是直截了当,反而说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成算,可她是细细考量过的,那她的心便是同他的一般的。
她心中有他,陆珵深深地看着她。
李青溦觉察这样炙热的目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又过了许久,她看向他,轻勾唇角缓缓开腔:叫我原谅你,除非,除非你做到三件事。
好。
他轻声道,做什么?李青溦一怔,她想了许久才想到了这个台阶,还以为他要犹豫问询,好叫她好好想想究竟要叫他做什么事情,谁知他答应的如此干脆,倒也未给她一点准备。
她便随手指了指对过的花墙:第一件,我要你亲手抓一百只玉色蝴蝶给我。
陆珵弯唇:好。
第二件…待会儿的马球会上,你要夺魁。
好。
第三件……好。
李青溦顿住片刻:……我还未说出口,你便好麽?若我叫你自毁,叫你去做性命攸关的事如何呢?也是好的,在你这里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陆珵一双清透的瞳盛满了笑意,只是看着李青溦,死了也甘愿。
李青溦立时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声:莫要胡说。
好。
陆珵应了一声:第三件事是什么?先前未见他的面,李青溦纠结的是二人不合适的地方。
关于身份、家世,关于种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也是先才,她才知晓,其实并没有什么在意的事想要他答应。
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
你既要娶我,从今往后只能有我,你若做不到我们便这样算了,索性再不要多说什么。
怎么就算了?如何算?陆珵从未想过旁的人。
很难说出他对她的感觉。
在未遇见她之前,他偶尔会觉着自己的心广袤而深邃,只是空落落的,似是丢失过一块。
也是遇见她他才晓得。
她就是他缺失的那一块。
他的心并不大,既有了她,便嵌不下另一个人。
他看她一眼,举起右手:从今往后,我只有你,说到做到,决不失约。
李青溦只是觉着他有些傻…这样打的人,如何还这般起誓?她不由扑哧轻笑一声,抬起右手,同他轻轻一碰:那我,也只有你。
她话音刚落,还未反应过来。
下一瞬,呼的一下身子一轻,人已被他揽起来转了好几圈。
李青溦吓了一跳,忙搂紧了他的脖颈:你做什么?我从未这般开心过。
他胸腔震颤,麻麻酥酥的笑声从他身体里传到她的身体中。
李青溦脸都有些红透了,嘟囔两声:别笑了。
陆珵应了一声,抱着她便往外走。
李青溦忙瞪大眼睛瞧他,又吓了一跳:你又做什么?陆珵笑着看她:夺魁。
--出花园的路上,陆珵还是将李青溦放了下来。
他向来镇静知礼,从未有一日像现在这般沉不住气,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一日。
他只觉着这杏园太小,他该带她出了门,往皇城宣德楼去,叫京城所有人都知晓,叫世上所有人都知晓:李青溦答应了他的求娶。
但李青溦明显并不想如此。
快将我放下来,叫人看了去,像什么样子呢。
她说什么,陆珵自然照做。
——马球会正要开始。
球场两侧,乐师奏乐,马场上清了场地,正有记分员举着小红旗站在场地。
京中的马球会多是男女一同参与。
分为两个阵营,左边穿黄衣骑马装,右边紫衣骑马装。
一旁信王信王妃,陆云落等亲王宗室、朝中近臣及其家眷俱在一旁的马厩挑过马,又在观景台拜过帝后,饮过祝酒。
众人正用过,便瞧见一侧花园行过二人。
郎君衣紫腰金,玉冠束发,俊朗如日月,行如芝兰玉树;他一旁的女子,颜色如朝霞映雪,般般入画。
二人俱是神仙玉骨,郎才女貌。
众人不由看呆一瞬,回过神行过礼后,方打量一旁女子。
一旁陆云落轻笑一声:太子殿下今日也要下场?孤来夺魁。
陆云落眉心一挑,哦了一声看向李青溦,明知故问道,这位想必是太子殿下同队之人,也不知是何人?瞧着倒有一些面熟。
她轻笑,眼角微弯,李青溦唔了一声,面色复杂。
如何不面熟呢?前些日子还日日混在一起,这几日倒猝不及防众人身份都变了。
想到这里,李青溦才又想到,原来她先前所说哪个为情所困的侄子,便是陆珵……姑侄二人倒是一副模样,将她瞒得好惨。
只是她也不是那种促狭之人,今日同陆珵说开,便是已是过去了,趁此机会重新认识一下便是了,她正要说话,一旁陆珵转头看她,突扬声。
孤的太子妃。
太子殿下带着女眷,此人却面生,联想起前几日之日,众人心中早有想法,但也不敢确定。
此刻听了太子殿如此坚定又温柔的一声……众人何等又眼色,面面相觑一番,笑着见礼:太子妃。
李青溦有些不习惯,旨意还未下他这样说到底不妥,想到这里她揪一下他的衣摆,叫他莫要乱说话。
只是手刚伸出去,便叫他牢牢地牵在了掌心中。
她抽手却被他牵地更紧。
他温热的大手紧紧地包着她的手,安抚似地轻轻摩梭她的指骨。
李青溦突觉得无比踏实安心,算了,这等小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抬起头来,同他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陆珵同李青溦挑了马,换了紫罗马服,二人同队下场众人一同击马球。
到底是储君同太子妃,众人也未见过太子殿下打过马球,遑论太子妃。
本想着谦让一番,演练一番,不想君子六艺俱全,太子妃不愧是平西王的外孙女。
陆珵马术不错,马球打得竟也相当不错,太子妃竟也不遑多让。
到最后,众人自然心服口服。
每次陆珵和李青溦射中球门,乐队鼓乐齐鸣,马球场上之人也一阵欢呼。
——观景台上,却有许多人神情各异。
首座,庆帝远远看见陆珵身边的女子,应当便是他提过的李氏女。
又见二人配合,竟有夺魁之势,点了点头,乜斜一眼:这李氏女与太子郎才女貌,马骑不错,马球打得似也不错。
一旁坐着的张皇后眼角弯弯,难得应承了一声。
她见二人相跟从花园里出来,便知晓二人是重归于好,脸上的笑容从那时就遮不住了,此刻已笑得有些僵了。
观景台台下,众官员或多或少听说了太子殿下欲娶太子妃之事,只是不知真假。
眼见太子殿下在马球场中,满心满眼都十一女子,二人言笑晏晏,又极有默契,都知晓了此女便是以后的太子妃了。
太子殿下勤于政事,性情平和又忧心社稷,众人或多或少都在太子殿下手下做过事,到底是人心所向。
他纳妃自是头等重要的事,众臣脸上不显,但翰林学士、两府同六部相关官员,司天监具已在心中盘算如何操办储宫之配,如何纳吉告庙。
未久,太子殿下马球会夺魁,欢呼声更烈。
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只有礼部员外郎李栖筠一家人脸上乃是一脉相承的如丧考妣。
李栖筠这个太子的准岳丈早就被众官员请去同席,即便他并不情愿。
小周氏还坐在高台上,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当真得了李青溦要做太子妃之事,她再想起县主的嫁妆事宜,是一丁点不能平静。
李毓秀也是如鲠在喉,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许久前一见钟情的男子竟是太子殿下。
好死不死,太子殿下欲纳的太子妃竟是李青溦!她心中如何平衡不了,哽着嗓子,一双眼也红得滴血。
小周氏此刻无暇觑她神情,坐了许久眼见宴会要散,吩咐一旁李毓秀一声:秀秀,娘亲有事要回府一趟,待你爹爹回来之后,你便同他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