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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2025-03-22 08:27:37

展眼八月末, 家祠祭祀在即。

早在月初李家族祠的族长和各房族老就来了京城置办料理。

族长乃是李家嫡支,许多代之前祖上护龙有功,被封国公, 后李家一代出了三位重臣, 当时的先祖皇帝感念李家功勋,特御笔亲赐一块九龙金匾, 上书星辉辅弼。

现在虽什什么国公已是虚称,国公府也已没落, 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朔州一带, 仍有威望。

为着这点子威望,李族长身上的傲气和体面已写在骨子里头。

本来太子妃家祭之事乃是李栖筠和小周氏二人操办,但李族长第一日进了李家的院子, 便一边用一角羊角玉梳梳顺自己的胡子, 一边倚在屋头李栖筠的亲爹在时那把黄木梨花的椅子上头, 说自己要亲自操办这次的家祀。

这些原本是小周氏操办的,最近事多繁杂,又是什么嫁妆又是什么买扑的事, 她忙不过来着呢, 听李老爷子这般说,她自然十分赞同, 谁曾想她这般想的时候,她的噩梦便来了。

李老爷子许是过过奢靡的日子, 如今虽是撑着个李家的空架子仍然不改旧日作风,那日小周氏忙过西院子县主嫁妆之事, 接到了李老爷子的单子, 瞧见那名录的一瞬间, 只觉得眼前一黑。

大鹿二十只、袍子二十只,猪十只,汤羊二十只,家腊猪二十只,野羊、青羊、家风羊二十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活鸡鸭鹅、风鸡鹅……(1)更别提什么海参、牛舌,鹿筋,榛松桃杏瓤,胭脂米碧糯,杂色谷物等……还不算上旁的东西,光这些,也得好说歹说地一千多两银子打底了。

李老爷子将单子交给她,梳了一下胡子斜乜她一眼,问道:便是这般,周夫人瞧瞧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小周氏面有菜色,还有什么好添置的,即便只是这些,差不多也需得千两银子。

而小周氏这几日捉襟见肘的,这家宅的屋契虽是抵押了,可那买扑因是要过公家,经州县衙门和户部的手,是要现银子清点的,还有她要给李毓秀收整嫁妆,也得用不少银子呢。

此次家祀宫里头是有些恩赏的,只是那些封赏用得都是李青溦的由头,女官未来,她自然也不敢直接用。

她自己抵押屋契的钱虽不是什么小数目,她要得又急,那当铺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样多的银子,只给了十分二三,做什么都不够用。

所以这几日小周氏用的,还是李栖筠拿过的私房换来的银子。

已经这样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小周氏惯会阳奉阴违,自然不会被说出来下李老爷子的面子。

嘴上应答着按那单子采办,却暗中兑了许多水分。

她担心李老爷子发觉,很晚才将所有东西备齐,他这点道行,能瞒得过李栖筠的眼睛,如何能瞒得过李老爷子?祭祀前一日,他便发现祀品用的黄表布绢啊,供养的胭脂米的都是次货……虽说也不是自家祠堂,只是这周氏这般的不敬神佛,也不怕遭了报应被雷劈死。

只是到底也不是他的祠堂,李老爷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头无比鄙夷,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外头好人家,哪个郎君成日里头像李栖筠一般不着调?又有哪家好人家是妾室掌家的?塌了大梁的房子,散架子喽!他不禁开始思量那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究竟值不值得他这大费周章地亲自来一趟……若是个扶不起的,做了太子妃难保不会给家族带来祸事,趁早断了便是了。

——到了祭祀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伯府各色齐备,偌大的院子里新换了联对、挂牌,焕然一新。

府中大门、仪门、大厅、内三门,一路正门大开。

祠堂居东苑,是一二进的院子,面阔五间,大门两侧次间与明间前面各安放一条弓形石枋,枋下两边使用石质角替,枋上承放石狮,狮上置斗拱。

大门匾额李家祠堂四字,楷书、阴刻,楹联写绩著循良第一、家传孝友无双。

(2)李家族长带着族老诸人同李栖筠小周氏李毓秀三人,早早沐浴更衣,用香木洁过齿,着礼服等在外头李老爷子主祭,李栖筠同其余族老陪祭,李曦献帛,李毓秀捧香。

虽是过了秋,但这日天日高悬,日头还是烈烈的,一行人具是厚重礼服,几人俱有些热,还好也未过多久,外头有青衣乐奏,一辆双驾轿子从中道驶进来。

只见那轿子锦帷绣幕,梁架朱红,轿身便是以金铜的金属片做装饰,铸着云、凤、花朵。

当今车轿俱有规格,连李老爷子都极少瞧见这样的轿子,不由叹了一句皇家富贵。

那檐子停在祠堂前院,众人肃容以待,未久,便见一道婀娜的身影被簇拥着下了轿子。

日光疏疏。

她浓密鸦青的鬓发装缀金珠宝钿花花冠,冠身覆以绉纱;身上一件天青金绣云凤纹理圆领鞠衣,外头着一件朱红色的对襟大衫。

这衣衫的料子不知是什么做成的,阳光下竟宛若流霞。

衬得她眉眼开展,气度幽娴。

竟有这样的气度和风华,即便是在朔州看多了贵女,李老爷子还是忍不住愣怔片刻。

李栖筠也有一月未见着李青溦。

见她礼服华冠,眉眼如画,一瞬间的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县主在世的时候。

他怔忡片刻,冷不丁李青溦抬起眼来。

她一双杏眼形状优美,顾盼生辉,但因眼尾飞扬睫毛黑密,容易显得深不见底,猛地抬眼看向他的时候,大得出奇、亮得出奇,但也冰冷得出奇。

李栖筠不知不觉后退一步,李青溦轻弯唇角,缓缓移开视线,但李栖筠还是心头狂跳。

其实说起来,他同这个女儿素来不大亲厚,他一直觉着这个女儿不像他,也不像县主,性子过于傲气,也过于倔强了一些,后来因县主病故之事,父女两个更是心有芥蒂多年。

李栖筠永远记得,县主葬礼最后一日,平西王府的拿了他在正厅,搬了春凳来,直打的他皮开肉绽。

她那时病了多日,勉力支撑出得门来了正厅。

他本以为她是替他求情的,可她并未说话,只是站在一旁,也似今日这般,冷冷地垂下一眼。

过了多年,李栖筠还是能记得那冰冷坚硬,似是冰锥一般的一眼。

小周氏站在李栖筠一旁,也看见了李青溦脸上的神情。

她这几日很有几分心惊肉跳,心神不宁,可明明所有事都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她一直不知为什么,今日见了李青溦脸上的神情,她才发觉——她惧怕她。

这几日,她定然是忽略了重要的东西。

小周氏蹙眉沉思良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忽略了什么。

李毓秀不知小周氏和李栖筠的想法,只是看着李青溦这排场颇有些沾酸带醋的。

见她走前,敛衽行礼。

众人神色各异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哼了一声:大姐姐这几日在平西王府中倒是躲了一波闲,明明是自己的婚事,倒累地父亲母亲好生忙碌。

今日的情景也是的,族长和父亲母亲在家祠等了这样许久,大姐姐才这样不紧不慢地来了,可见怠慢。

她还以为是往常同李青溦拌嘴,却丁点没有眼风,不知晓今时不同往日,李青溦的身份已大不如前,不叫她跪着回话已是对她们极大的宽容了。

小周氏听了她这话心头咯噔一声,正要找补几声,抬眼对上李青溦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一旁女官走前几步,冷笑一声:快快来人,将这人堵了嘴赶出祠堂去!李毓秀厉声道:做什么?我是伯府的二姑娘,自家的家祀,我如何要被赶出…唔……她话音未落,便被几个女官架住,要遣出祠堂去。

一旁的李栖筠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忙挡在李毓秀面前:此乃二女,是家中平妻所生,性子是有些顽劣,对……他停顿片刻,看了李青溦一眼,对太子妃多有冲撞,只是都是无心之失。

只是这般赶出祠堂也许于礼不合。

那女官笑一声,既是家中人,那便更不应该。

太子妃殿下仁慈,逾越之举未追究什么,只是今日场合除却李家新妇家祀,却也是太子妃的家祀。

李二姑娘竟敢在祠堂之上指点太子妃殿下做事,犯得是天家的忌讳。

未免做出更大的错事,还是将二姑娘请出家祠的好。

李栖筠只觉着脸上火辣辣的,似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般的,看了李青溦一眼,轻声细语:溦溦,她好歹是你的妹妹,咱们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若当真如此做,传出去叫旁人怎么看?一家子?李青溦觉着可笑,不由自主地扯了下唇角:该怎么看便怎么看。

对了,爹爹不若叫人将李曦也带下去,若是叫女儿的人送出去,磕着碰着便不好了。

……你…真的好得很!李栖筠当着李家族长等人,只觉着面上无光抬不起头。

李青溦视若未见,问李族长:吉时已到,族长,家祀可要开始?李老爷子正掖手站在一侧,看似恭谨,实则暗悄悄地在一旁观察局势,他并非虚长这么多年,又是一族之长平日里最会权衡利弊,见太子妃与这忠毅伯夫妻似有嫌隙的样子,当下心头便有了成算。

听李青溦这般说,笑应一声:这便开始。

他走在李青溦右后侧,同她一起进了祠堂。

祠堂锦帐绣幙,香烛辉煌,一层层的列着神主,诸人分昭穆排班站定。

青衣乐祭,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

未久,礼毕,乐止。

平日里的祭祀到此便能结束,但新妇拜祭,还需在家祠中饮过家中备好的流光饮和青团,然后向父母跪拜,听父母嘱咐。

李青溦饮过酒,拜李栖筠。

李栖筠垂下眼看她一眼面色复杂:尔今往大内,夙夜谨慎,勿违君命;戒之戒之,夙夜恪勤,勿或违命。

李青溦应过,接下来便是跪拜母亲。

李栖筠今日可当真是受够了气,又在族长族老面前跌了这样大的份。

到底李青溦是自己生下的,即便他李栖筠如何无能,怎能叫她踩在自己头上呢?他郁结在心,不愿轻易咽下,只是沉着眉目逞为父的威风。

李家人口不多,你娘亲又早去。

我多年未娶,这么多年也只是辛苦周氏事事周到打点。

便连你被纳太子妃,家中各式繁复也都是周氏辛苦操劳。

总而言之以后她也是要扶正的,你跪拜她,听她嘱咐自然也是一样的。

他话音刚落,四周一片寂静。

小周氏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不敢置信道:这,妾……她话音刚落,一旁李青溦突一声冷笑:做梦。

李栖筠脸色铁青,问道:你说什么?李青溦直起腰来:我有母亲用不着她来做,而且她不配做我母亲,甚至,她都不配站在此地。

小周氏脸色一白,她先前见李毓秀和李曦都被遣出祠堂,便知晓李青溦会有发难,已是有些防备了,只是未想到她说话这般难听,一时间心头怒火重重,眉头都红了几分。

她强行抑住情绪,面上不显,泫然欲泣的样看向李青溦:太子妃若对妾这个姨娘有成见,直接叫家主休了妾、五花大绑将妾投身族狱抑或是投身大牢打死了事!妾人微言轻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求太子妃放过曦儿和秀秀,他们可都是郎君的亲骨肉,太子妃的亲弟妹啊!何苦受到这般的为难?李青溦觉着可笑。

她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做戏,是觉着李栖筠会护着她,而她,会被掣肘于可笑的亲情中,像以往那般一次又一次地放过她。

可惜永不会了。

李青溦乜斜她一眼,浅笑道:是有成见,只是姨娘也别忙,想必你马上便能得偿所愿。

小周氏先前的话,只是激得李栖筠怜悯于她,然后更加厌恶李青溦,可她不知为何李青溦会这般说,一时蹙眉。

李青溦笑道,爹爹想必不知周氏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

小周氏听了她这话心咯噔一下往下掉,嘴却还硬着:太子妃这话,妾却听不明白了……妾这些年一直周全家事,相夫教子,不知是做了什么,惹得太子妃殿下这般言论?李青溦:周夫人若是自己同爹爹招认,看在爹爹的脸面上我会从轻发落。

李青溦说这话定然是知晓了什么,难不成是她典当县主嫁妆之事?还是别的?小周氏心中有些慌张,掐紧了手心叫自己冷静下来。

小丫头片子能知晓什么,顶多知晓她动过县主的嫁妆,旁的她如何知晓!危言耸听罢了!想到这里,小周氏哼笑道:大姑娘叫妾招认什么?妾无话可说!。

好一句无话可说。

李青溦轻声笑一声:周姨娘不知晓要招认什么,我便替周姨娘回忆一番。

李青溦莞尔,从一旁的女官手中取过一本册子,缓缓开腔:天源十三年五月八日,于顺福兴典当行,典当《圣人临流抚琴图》,天源十三年五月十八,典当黄仿古纹玉双耳瓶、刻四字楷书青白玉盘、青白玉童子戏水水洗……十三年七月初三,典当翠玉灵猴献寿坠。

这一桩桩一件件,典当行的票根俱在我手,东西也在我手中。

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记了这么多年,你典当了我娘亲多少东西,折价几何。

小周氏听见当真是这件事,心微微放下来,随口道。

东西妾已赎回了大部分,只零星几件妾也是补了别的的,怕是只那几件也不值当定妾的罪吧?小周氏指着李青溦,哼笑一声,而且此事,郎君也是知晓的!哦?原来爹爹知晓?李青溦看了一眼李栖筠。

行了!李栖筠听她们只当她们说得还是小周氏挪用县主的嫁妆,周氏固然有错,可李青溦不留情面,这样的场合说这些,当下沉着脸打断了她。

什么事也不值得这般的大动干戈!以往家中是有过难处,周氏曾借用过县主留下的东西,那又如何?她已全部补齐,也值得你在这样的日子闹得家宅不宁,你便安了心?李青溦觉着十分可笑,轻笑几声看向李栖筠,只有丝毫没有原则的人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视偷为借。

李栖筠火冒三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以为自己做了太子妃,便翅膀硬了,可以不忠不孝,罔顾人伦置孝悌为无物!李栖筠以手指她,厉声责骂。

李青溦轻笑:爹爹久在礼部,怕是不知晓当今政令,妾室侵占主母产业如何算。

自几人吵开,李老爷子便很有眼色地遣走了家中女使和族老;他则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地,听见李青溦说到这里,撸了下胡子在一旁开腔。

妾室侵占主母产业按盗罪论罚,轻者杖责,重则黥面,处流刑、谴行、死刑不一而足。

李栖筠道:你这般是想吓唬谁?已是补全了的,我既要抬正周氏,她便是你的长辈,岂容你这般诋毁的!李青溦突冷笑:当真补全了吗?可若周姨娘赎回去的本就是赝品如何?小周氏一怔:你!你胡说八道!李青溦水红的唇弯起来,笑意吟吟:早知你不信,便叫人证物证来便是。

小周氏一愣,未久,几十个伙计抬进二三十口箱子,停在祠堂前院门前。

那些伙计倒是些生面孔,为首之人一身蜀锦长袍,紫金冠,手拿一把玉骨折扇,通身富贵,身量高挑,正同李青溦身边的几个大丫鬟说话。

小周氏瞧他十分眼熟,眯眼打量一眼,突如遭雷击。

这不是她拿去抵押屋契那顺福兴做主主事的东家吗!她当日听众人唤他乔二郎君,知晓他是京城皇商乔家的郎君。

同行相轻,小周氏以往从未听说过乔家同宋家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这才放心地将抵押了房产。

可,这是怎么回事?小周氏脸色惨白。

还不等她反应,几个女官又将两人扭送至祠堂。

二人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是那北苑的刘嬷嬷和刘通。

李栖筠一头雾水:你们不是周夫人身边伺候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小周氏也呢喃道:是啊,你们如何会同太子妃在一起?难不成是太子妃同你们说了什么?刘嬷嬷叩首磕头,支支吾吾出声:夫人,您,您还是早早地招了吧!回头是岸,奴婢已将自己所知都告诉了太子妃!她不敢抬头。

那日刘通典当东西被抓住,东卫的人便悄宣了她来,刘嬷嬷跟了周氏这么多年,是有几分忠义之心,但想比自然还是自己儿子的命更金贵些,她怕刘通受刑,未有多久便将一切都从实招了。

李青溦看向李栖筠:账目,票据同这么多年来,周氏典当过的所有东西,俱在此地,爹爹尽可叫了先生来查。

还有此物,爹爹不妨先看看。

李青溦递过一张抄写过的抵押文书,递给李栖筠。

李栖筠有疑惑,接过看了一眼。

那纸薄如蝉翼,但仿佛是重若千钧,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那文书,手剧烈颤抖。

半晌,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小周氏:这是真的?小周氏面无人色,她又不傻,尽管不愿相信还是明白自己是被雁啄了眼。

只是事已至此她如何能招认!不招认还能说他们栽赃在李栖筠这里求得一线生机,招认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她面上镇定,猛地扑前掌掴刘嬷嬷:我平日对你们不薄啊,你们怎会因旁人的一点蝇头小利,便这样诬陷我啊!她说到这里,眼泪扑棱棱地往下落,又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栖筠面前,郎君,妾没有抵押屋契,大姑娘是想叫妾死!血口喷人啊她,郎君!郎君,俱是这些贱人陷害妾的呀!郎君明察啊!她哭天抢地,一张脸哭得不见人色。

李栖筠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鼓起:你又是如何知晓我拿的是屋契抵押文书?我可有说过一句?小周氏哭音一滞,几行泪挂在脸上,好不狼狈。

白银七千两便能叫你抵押我李家的祖宅?你当真便那样缺银子?小周氏忙道:郎君,妾有苦衷!李栖筠猛地将她踢倒在地,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傻子!想必不必我细说什么,爹爹也知晓了。

李青溦轻笑,瞥李栖筠面上神情,记赃论罪,这些东西想必已足够周氏千刀万剐,这般的日子她不配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跟前,爹爹以为如何?李栖筠麻木未语。

李青溦吩咐左右:将周氏拉下去关起来,不日移交州府监狱依法惩处。

小周氏忙呼喊:郎君,这么多年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妾这么多年对郎君的真情天地可鉴啊!此乃大姑娘算计妾,郎君救命啊!救命!唔…话音到一半,一旁的女官狠狠地填了她的嘴,连拉带拽地将她拉下台阶,她未站稳,狠狠地在台阶上摔了一跤,牙齿摔落半颗,一时满嘴全是血,湿透了嘴上的布巾。

李栖筠背过身子站在家祠门前,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地响,一张脸铁青铁青。

他多么想什么都未听见,也多么想此刻的一切都是幻梦一场啊,可不是。

周氏痛苦的嚎叫还在他耳边萦绕。

他将手中将那一纸抄写的抵押文书抓得皱皱巴巴,许久,他回过身厉声道:住手!他冲下青石台阶,挡在小周氏面前。

他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带着祈求的神情看向李青溦:你要将她带去何处?此是咱们家中之事,爹爹知晓那抵押文书是你的算计,总而言之还是我们李家的宅子,也并未造成什么祸事,爹爹既往不咎,但也算爹爹求你将她留在家中处置如何?李青溦听着他乞求的话语,只是觉着可笑,冷冷垂下一眼:既然爹爹这般求我,女儿孝顺,便给爹爹两个选择。

李栖筠和小周氏的眼一寸寸地亮起来。

李青溦冷冷道:州府大狱同宗狱,爹爹挑一个吧。

州府大狱按罪论罚,会被黥面,判斩刑;可族狱也不遑多让,小周氏不仅要被李家除名,杖百,余下的时光也只能被关在宗狱里,此生不见人,不见光明。

一死一生,却仍是等于没有选择。

小周氏被堵着的嘴呜呜咽咽,泪如雨下,事到如今她满眼恐惧,再没有了往常的神气。

李栖筠吸了一口气好言道:溦溦,你这两个选择便是没有选择,你行行好,周氏她也是一条命啊!你想想你弟弟妹妹,没有了娘亲她们该如何?该如何便如何,与我何干呢?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李青溦满脸冰凉,爹爹怕是忘了,女儿也是这般过来的。

李栖筠见她不为所动,又以死要挟:你既然决心如此,便是要我的命!我便同周氏一起死了算了。

爹爹要去便去,女儿为爹爹备的祭品管厚。

李青溦知他不会,不由嗤笑出声,满面不耐不愿再听,爹爹若是不选,女儿便替爹爹选了。

李栖筠见她软硬不吃,又怨又恨,当下火气压不住:你!你……你!好,那便将周氏送去州府大狱。

她身边的人应了一声,扭着周氏的胳膊便走,刚走至门口,李栖筠嘶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送去宗狱!小周氏的眼已经空了,未有一丝动静。

众人停下脚步,看向李青溦。

李青溦朝一旁的族老点点头:以后,辛苦族老。

李老爷子本就不喜小周氏,听了李青溦这话满口应下,又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带了人出去了。

——脚步声渐远,李青溦屏退左右,众人俱走远一时未有人声。

李青溦又进了祠堂,用干净的布巾擦净宋氏的排位,又捧香上完,烧了了纸帛。

待她出了门,李栖筠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李青溦未多理他,正要走,李栖筠突重重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便是个祸害,你老子我将你养了这般大,你就是要叫这个家不成家!世上怎会有你这种不忠不孝的东西!你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哪里有一点点为人子的样子!当年生下你便是个错误!李青溦轻笑:爹爹便有为人父的样子吗?今日,女儿本是想着待祭祀结束之后好好爹爹说一些事。

但爹爹似乎并不想如此和风细雨,要当着李家列祖列宗还有我娘亲的牌位同我分辩。

爹爹问我周氏如何不配?我就便叫爹爹瞧瞧,周氏是如何不配。

爹爹说生下女儿是错,可女儿何错之有?错的是爹爹和周氏。

当日爹爹有了我娘亲,如何还要去纳妾?当真三妻四妾便有那样好吗?我出生后,爹爹一直对我娘亲不闻不问,反而同周氏一副情深意切,致使我娘亲一直郁郁寡欢。

她不是没有想过和离,可是是爹爹舍不下荣华富贵,舍不下自己的脸面,一次次地跪下来求她,承诺自己会改,结果呢,周氏只要略施小计,你就会叫她失望。

娘亲后来怀了后,身子不大好长日里卧着,爹爹去南苑的次数越来越少。

后来一日,娘亲惊了胎,爹爹明知和小周氏有关,却装聋做哑。

直至最后,我去北苑求着爹爹去看娘亲一眼北苑周氏是如何说的?‘郎君歇下了。

’当时我便发誓,总有一日,你和周氏要为这一日,为这一句付出代价。

李青溦说到现在,一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冷冷地瞧着他:不过也恰如小周氏不配抬正一般,你这样的人也不配做父亲,从某种意义来说,当真是天生一对。

李栖筠触及她这般的视线,只觉着通体生寒,怒不可遏:你竟敢如此!莫说你是太子妃,便是你以后做了皇后又如何?还不是我生的种?你这样不孝不悌的东西,不如掐死了事!李栖筠额角青筋崩紧,脸色黑红,他早就忘了身在何处何地,猛地走前几步便要掐她脖颈。

只是人还未走到跟前,突一支竹箭破空钉在他腿上,他身子一歪,已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上,再动弹不得,只能呼哧呼哧地出着热气。

李青溦动都未动,垂下 一眼,看向他,继续道:如今女儿做到了。

周氏被带去族祠,杖百,她不会死,却会变成一个残废被终生圈禁。

女儿也不想叫她死,她也不会死,毕竟不体面又无能为力地活着要比死要难捱的多。

而爹爹与周氏此生都不会再见面。

你们便这样一南一北地以这种方式,为我娘亲,赎罪吧。

李青溦说完,突又莞尔轻笑,倒是爹爹需得早做打算,省得无家可归,这屋契如今在女儿手上,待抵押日子一过我便会叫人收宅子。

爹爹知道女儿为人,女儿说到做到。

到时凭借爹爹的那点子银子,以防连一套像样的宅子都赁不到,是需早做打算。

李栖筠又气又怒,生生晕了过去。

——李青溦未管他,径直下了石阶,出了祠堂,便在祠堂前院,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一棵青松前,一身石青忍冬纹的圆领襕衫被映成阴色,一双黑玉似的眉宇却平和清澈,映着傍晚半青半橙的天幕和她的身影。

陆珵走到她跟前,仔细打量她脸上的神情:似是受了委屈,又似未受委屈。

李青溦垂眸:刚才之事,想必你也听见,也看见了,会不会……陆珵轻轻戳她额角,摇摇头:对我,你永远不必想这样多,无论你如何,好或是坏,我喜欢的是全部的你。

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后。

而且,我可是听说有人在家祀开始时便寻法子,叫人将二妹和幼弟都送了出去。

若当真是狠心之人,如何会想到这些。

李青溦抿了下唇,垂下眼睫,挡住眼中一片水光,朝他伸出手:我累了。

陆珵会意,弯腰将她背了起来。

暮色四合,天幕灰蓝,晚霞将院子染至微金,院中没有人,他走的他走的慢又稳健,李青溦将头埋在他肩上打量眼前的宅子。

其实已是许多年了,这宅子许多地方也似泼了一杯隔夜茶一般,带着几分陈旧。

二人近了北苑,那一丛高挺的玉兰树在眼前,只是出了花季,便都有些光秃秃的了。

李青溦突然出声道:其实我想起她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的黄昏,是二月的时候,我生辰那日。

天光将尽未尽的时候,繁沉的玉兰花瓣有一股闷香,她会亲手做一盏长明灯给我,在太阳落下的时候点燃升起。

‘溦溦又大了一岁,望以后岁岁年年都如此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她轻声哽咽了一声,我想我娘了。

陆珵脖颈有一丝冰凉,是她的眼泪。

他脚步未停,轻声道,人不会死,只会消失在时间里。

在你每次想念她的时候,她都会在的。

而在时间中所有人终有一天仍会相遇,时间早晚罢了。

而且,以后你有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什么都不会将我们分开,直至在时间里再次相遇。

说到做到?李青溦问道。

说到做到。

他的回答很坚定。

李青溦埋在他肩上,眼中泪水涟涟,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陆珵脚步未停,又走了许久,四周静悄悄的,李青溦有几分犯困,没话找话地又想起今日之事:对了,今日不是叫你不必来,你怎么又来了呢?你万事都可以应付,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只是我听说你叫了乔郎君来府上。

陆珵轻笑一声,你知晓的,对他,我真的很介意。

李青溦今日只是叫乔二郎帮着送了箱子来,只远远见了一面,招呼都未打。

却不知晓他介意哪门子呢?你的心眼,想必只有针尖大小。

李青溦啧了一声,突又想起一个要紧的,那你今日是如何进来的?并未听到通传,该不会……自然还是逾墙。

陆珵轻声叹息。

李青溦扑哧一声,未忍住笑了出来,笑了片刻,又哈哈大笑起来:想必日后,我家中的这个旧宅,会是太子殿下最不愿回忆的场地,未有之一。

陆珵只是笑。

大婚1九月初一, 忠毅伯府李家突大门紧闭。

上门拜会的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李栖筠的面,退而求其次去见周氏,却也见不着面。

更奇怪的是身为主客司员外郎的李栖筠日日连班房都不去了。

过了几日突有几个郎中传开李栖筠突发急病, 半个身子动不了, 怕是此生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到底是有些头脸的人的事,众人听了这些茶余饭很是嚼口嚼舌了几天:啧, 不是刚下了旨李家大姑娘做了太子妃,便发生了这个, 嗐,李大人当真是没有享福的命啊。

可不是?他不是还有个妾室周氏吗?这几日倒不见踪影了。

许是见李大人这般样子, 下半生无望……便…还有这种事?啧啧。

……种种消息传到了信王妃耳中,她并不相信。

先前买扑之事已落下帷幕。

当日州县衙门买扑时竞价者众,信王妃本指望着周氏, 谁知晓当日遍寻不到周氏的身影。

无可奈何, 她又不好公开露面竞价, 最终只能铩羽而归,眼睁睁地瞧着到手的肥肉飞走。

只是说起来也是无语……那最后竞价成功的是徐家的。

这便有几分耐人寻味了,毕竟铺子本来就是徐家的, 只是后来划到了那李家大姑娘手底下。

徐家此等操作, 不就是自买自卖?或许先前传出的那李青溦要回并州,要将手里头的铺子低价折卖之事是假, 她的用意只是通过买扑的方式回笼产业。

这是她设下的圈套,却不知这里头有没有那周氏左右逢源, 故意设计。

信王妃想到这里心头不虞。

她向来做事妥帖有决断,许多年来辅佐信王做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 没有一件不周到细致的。

却因这周氏栽了这样大的两个跟头, 连累刘贵妃对她也颇有微词。

更何况, 不日前周氏还给她递过那样一封意味不明的信——以她知晓的她们的秘密交换,换她一条命还有她那女儿的亲事。

她是个什么?命比蝼蚁还贱的东西,她那女儿又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这般的威胁她?只是信王妃知晓她们所图甚大,做的事乃是抄家掉脑袋的事。

尽管不愿意承认,她确实被周氏拿捏住。

她原本是想着先答应稳住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她便是。

谁曾想那周氏竟在她面前演了一手凭空消失,她派人在李家搜寻不到,又在京城搜寻了一番。

外头的闲话传进信王妃耳中。

信王妃对此不大相信,她对周氏有些了解,她定然无法放下自己伯府平妻的身份,也放不下自己的一双儿女。

她有心探究,挑了个时辰,叫人将李毓秀给带了出来。

见着李毓秀的一瞬,信王妃不住皱眉。

以往这李毓秀也算得上是个清秀佳人,这几日却不知经了什么,头发蓬乱,脸色枯黄,嘴唇干裂,瞧着是瘦了一大圈儿,一点样子也没了。

李毓秀见了信王妃,眼睛一红扑通一声磕在信王妃脚边:求王妃救救我娘亲!信王妃用帕子轻捂唇鼻:李姑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慢慢说。

李毓秀掉下几滴泪,将自己知晓的说了。

那日她被那李青溦遣出祠堂,便和李曦被那些女官看在北苑里头。

她也出不去,索性陪李曦玩了一会儿。

到了傍晚二人困倦了小睡了一会儿。

待我醒来,一切就都变了。

爹爹人事不醒,娘亲则当成罪犯被族中押进车中,远远地,我只看见她被五花大绑着,说是要去送去朔州宗狱。

从小到大,万事都有周氏抗在前头。

李毓秀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悲从中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原来是送去了宗狱…怪道这些日子她将京城翻遍了也寻不见人呢,想必已到了朔州了。

信王妃脑子灵光,稍细想将所有事都推导了出来:此前种种都是拿李青溦给周氏下的套子。

可恨她因同周氏关联,被人家一石二鸟。

好个厉害的丫头片子,想必以后得将她放心上,信王妃眉目沉沉。

李毓秀仍在一旁哭啼抹泪,情到浓处眼泪鼻涕齐下,信王妃有几分嫌弃,截断她的话音,问了最当紧的一句。

你娘亲临走前可有给你留下什么话或是信件什么的?李毓秀听了这话摇头,小周氏那日走得急,二人只是远远一面。

信王妃有些信不过,又试探几遍,觉出这李毓秀确不知晓,这才放下心来。

李毓秀跪在地上地请求她去救周氏。

信王妃应了一声。

毕竟事已至此,不论死活,人在她手中才能保守秘密。

但李家宗狱好似是在朔州,她们孟家在朔州无人,想必还得从长计议。

李毓秀仍哭求个没完,信王妃心想着待周氏救出来后这李毓秀可以掣肘她,一时未变脸,只是敷衍几声。

叫人将她好生送回府看顾起来。

只是刚将人送出去不久,手下的人便变了脸色来报。

不好了,王妃,今日平西王府世子同家眷从并州进京,半个城都是宋家的嫁妆笼箱马车。

那李毓秀见了未回家中,直接混进人群里去了平西王府,奴婢们着实是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回来请王妃示下了。

信王妃一愣,见过以卵击石的,未见过鸡蛋击石头的。

信王妃神色沉沉,厉声骂了句:这个蠢货!--过了中秋,李青溦的几个舅舅、舅母便按徐氏的吩咐,替李青溦整了嫁妆往京城走了。

徐家富了几世有余,何等家底子?府里头唯一的外甥女成亲,添的嫁妆自然不然,而且还因笼箱巨多,路上耽搁了多日。

到了京城更是,一水儿拉着嫁妆箱笼的车渐次入平西王府,拉了几个时辰。

多久京城未见过此等盛景,又给围观群众添了多日的谈资。

--到了晚间,李青溦的众舅舅、舅母俱齐聚。

喜气盈门,从正门到正院挂了连三聚五玻璃彩穗灯,廊沿内外,游廊罩棚也挂了许多的灯,看着倒是亮如白昼。

1到了傍晚徐氏叫了几个女眷一同聚聚,李青溦收拾过后便去了。

正厅已摆设整齐,上面左右有两张榻,上面都铺着锦垫子众人依次坐下。

二舅母王氏见了李青溦便亲亲热热地执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身侧,心肝肉地叫了几声:年前溦溦回京,已是多久不见了,当真是有些想了。

一旁的四舅母郑氏惯喜欢打趣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眼,捂着帕子笑:谁说不是呢,来的时候,我还想着呢,婚事辛苦溦溦定然是清减几分。

这见了面仔细瞧瞧……不成,这丫头心宽体胖的竟丰盈了几分呢。

李青溦这几日是胖了几分,听了这话忍不住倚在徐氏的怀里笑:万事有外祖母帮衬,我确实是没什么辛苦的地方。

众人笑话了她几声,三舅母陈氏轻轻蹙眉:只是我听说这次溦溦被纳东宫。

自古这深宫大院的腌臜事就多。

那太子殿下人未见过,也不知晓是不是个知冷知热,知道疼人的主?徐氏嗳哟一声,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这丫头你们瞧着长大的,还不知晓?自小就是个鬼精的,自己选的夫君如何能错?而且我和王爷都是掌眼过的,很是不错的。

婆母既然说不错,那定然不错。

众人说到这里放下心来,又说了几句闲话。

陈氏打量四周,突笑了一声:嗳哟,奇怪了,这个时辰怎不见大嫂来呢?李青溦的大舅母林氏是世子妃,将门出身性子最是火辣直爽的。

郑氏也笑:先来要来看溦溦的时候,便数她最急,路上嫌马儿走得慢恨不得插着翅飞过来,今日倒是温吞吞的。

她话音刚落,突听外头一道爽朗的笑声:你们快来瞧瞧我抓了个什么东西!林氏的声音。

众人纳罕抬眼,便瞧见林氏手执马鞭,大步进来,身后丫鬟婆子提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形粽子进来。

那女子二八芳华,被堵了嘴,一张脸青红交加,鼻青脸肿,看不分明是个什么。

她自被推搡进来,一双眼便刀子似的直逼李青溦,李青溦眯眼打量几眼,认出了李毓秀,问道:大舅母,这是怎么回事?今日,箱笼马车进院子,她便藏了刀子混在了人群里头欲入府。

咱们家里的奴仆何等精明,如何不知晓多了一人?便将她给揪了出来,正好当时卞嬷嬷在院中清点东西,一下子便认出这是那周氏的崽子。

林氏呵呵一笑,此人如何处置,溦溦说了算。

李青溦已给过她这个二妹许多机会,可惜她向来不懂得珍惜。

今日拿了锐器要做什么她心里也有数,她又不是庙里的菩萨,善心泛滥。

眼见李毓秀眼神如刀,她有意吓唬,轻笑一声。

她走前几步将她堵嘴的毛巾取下:索性也是偷偷混进来的,旁人并不知晓。

打死扔出去便是了。

李毓秀脸朝上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又惊又吓,喊了几声,嗓子都喊破了音:你…你敢!李青溦笑一声:我如何不敢?她以目示意一旁人,几个嬷嬷立马将李毓秀带去了院里头。

上了春凳,贴身婆子褪了李毓秀的外衫,几个粗壮的嬷子提了板子便要打,刚再她背上比划了一下,李毓秀一声惨叫昏厥过去,人事不省。

还未开始打,便直直地吓晕了过去。

林氏啧了几声,叫人将她绑起来。

倒问起李青溦家祠时李栖筠和周氏的事。

李青溦说完,林氏道:那姓周的我多年前见过一次,乃是个心机深沉蝇营狗苟的人物,可恨你那爹爹是个瞎的,瞧不出她那些小算盘。

只是叫她去宗祠未免太轻了一些,这个女人合该千刀万剐才是好的。

还有那李栖筠如今动弹不得也是便宜他了,可恨当年,若不是世子拦着我当日便直接料理了他!岂能留他到今日?林氏哼了一声,又问此人如何处置?留她一条命,送去周氏跟前吧。

李青溦也未避讳,现如今那周氏其实在并州宋家宗祠中。

先前本是要去朔州的,可刚走了没几日,信王那里的人便大肆搜寻周氏,我觉着奇怪,若周氏只是因铺子的事情,惹了信王妃不快想必信王妃不必如此。

便想起了先前京中南郊庄子里头许多长工消失之事。

此事外祖父也说过是同林州有关,旁的知晓的不多,我便旁敲侧击地问过周氏几句。

周氏似也知道那是自己保命的东西,一张嘴闭地死紧。

林氏听李青溦说完,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放心此事交给我去办,我明日便回并州,有这个蠢货在,定能将那周氏的嘴撬开一个窟窿来!林氏说风就是雨,第二日便秘密带了李毓秀回了并州。

周氏即便在并州也谈不过庭杖的命运。

只是她两条腿都废了骨头却还是很硬,什么都问不出来,只是将她嘴堵了置于暗室,叫她眼睁睁地瞧着李毓秀挨了一夜的鞭子。

到底是扛不住,第二日便将所有都吐了出来。

此乃后话。

--九月中,满城秋意,平西王府一片张灯结彩。

大婚将近,本来事多繁杂。

大事呢是由李青溦拿主意,但她做事妥帖齐整,吩咐丫鬟仆妇们的事自有章程。

又有张皇后身边的人,和平西王府的人帮着操持。

小事上叫了四司六局的承办。

厨司、茶酒司、帐设司、台盘司,果子局、蜜饯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承办,府中大事小事千头万绪一丝不乱。

李青溦也不用如何奔忙,偶尔拿下主意。

这日用过晚膳,李青溦正做中衣,这几日无事干的时候,她都在赶工做这件中衣。

裁是裁好了,但他想用丝绣绣几个什么图案,不至于那样寒碜地给陆珵。

正做着呢,外头传来动静,说是郑氏寻她说话。

李青溦应了一声,收整一番,刚出门,想了想,又进门取了几个花样子和几张纸。

她记得她郑氏长于女红,各种绣法都会一些;对花样子的颜色,形状也有心得。

她想着讨教一番,去了她下榻的南阁子。

郑氏听了她的话,倒是惊讶了片刻。

以往李青溦哪里上心这些?但细细一想明白了,笑着打趣她:你有此等心思想必是为了那太子殿下。

当真是儿大不由娘咯~她一边打趣一边手把手地教她彩色丝线的配犯,针法如何交叉才能有深浅变化。

李青溦学得认真,不知不觉天色已极其浓重。

以往小的时候,李青溦也有同郑氏几个舅母一起睡的时候。

今日天色不早了索性也未回屋,同郑氏一起歇了。

二人盥洗过后,郑氏为她叫了炭笼替她炙干发,顺了心。

炕桌上一角书灯还亮着,她趿拉了睡鞋拿过那针黹筐打算在做会儿,郑氏突将她一扯。

快快别做这些了,有个要紧的舅母想叫你瞧瞧。

她一双眼睛全是笑意,将李青溦扯到榻上。

然后神神秘秘地拿过一本册子翻开,笑道。

这可是我们妯娌几个选出来的,画笔自然,色彩也鲜泽,难得呢姿态也很不错,你定然用得上。

李青溦见她神神秘秘的,只当是什么,视线乍一触及那画册,她似是被烫到了一般脸一下子工红了。

郑氏少见她这般羞郝的样子,不由大笑。

--眼看便到成婚礼前一日。

宋家将所有备好的嫁妆箱笼送往东宫,送妆的太子妃族人由内务府设宴款待。

大婚当日。

平西王府窗槅门户,齐挂彩穗红穗、各种宫灯。

廊沿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羊角、玻璃、戳纱、料丝诸灯挂满。

2早早的,宋家众人便都起来了,按品大妆着命妇服饰,去家中小祠堂上清香祷告。

待回来,徐氏叫醒李青溦,亲自为她梳发,几个女眷又围坐在一旁,将所有能想起之事,每一个细枝末节一一嘱咐李青溦。

她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李青溦本来是不紧张的,被带得也有几分了,轻笑着安慰他们:只是成亲罢了,何必这般?宫中的嬷嬷们都说我礼仪无错呢,今日不会有错的。

也并非是因你今日入东宫打手打脚地犯了什么。

郑氏哽咽一声,而是呢,两姓婚姻,居屋之大伦也,乃是人生数一数二的大事,舅母们希望今日无败兴之事,也希望许多年后你想起今日都是完美的一日,开心的一日。

郑氏向来爱插科打诨,极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样子。

一旁的女人听了她的话眼眶都红了。

当年李青溦的母亲宋穗便是家中最小的。

她们几个做她嫂子,年纪都比她大,对她多有疼爱。

后来宋穗故去,几人结结实实地伤心良久,都感觉心中缺了一块,李青溦来并州后,她们几个从好受一些。

她在并州待了,在她们心里,她早就同亲身女儿一般了。

女儿要出嫁,从未有一个母亲不伤感的。

李青溦的眼睛也有些酸了。

一旁,徐氏生怕自己也掉泪,忒了一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理所应当的好事。

这般的日子不许再说这些,惹得众人掉泪。

几个妯娌这才止住哭腔。

徐氏将李青溦一头乌发梳顺。

数位女官亲自为她盘发,戴上缀珠翠云、大珠花、小珠花的九翬四凤花钗冠。

又穿饰以龙凤的织金朱红翟服,另有玉革带、大带、玉佩弄了许久。

陆珵那边更繁琐一些。

一大早服衮冕九章,带文武百官与司礼官告庙、蘸戒,受盏,皇家规矩繁琐,一直叩首,受盏连许多武将都吃不消。

难得太子殿下神采奕奕,面色仍沉静清冷。

将波澜不惊几个字写在了脸上,叫人佩服。

实则,陆珵之事面上沉静,心中只想今日早些过去,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见李青溦了。

直至日头偏西才收整完全,太子冕服乘金辂车出东宫,东宫官员卤部仪仗,宴乐仪卫,一路司兵金吾开道。

此等大事,几十年未有一见。

即便有金吾开道,街头巷尾仍万人空巷,众人摩肩擦踵地翘首欲一赌太子太子妃风采。

陆珵的车驾停在宋家大门前,主婚张大人携大雁进门等着,到了前院,傧者高声道:敢请出。

李青溦在屋中执团扇垂眸起身,由十数位着红罗销金袍帔的女官簇拥出门。

外头满耳鼓吹唱和之声,她的心被染上几分喧嚣,似惊有惧,咚咚地跳得厉害。

许是头顶的饰物过于沉重,也许是因今日从早到晚等到此刻,腹中空空,短短几步,她有不真实的感觉,像是深夜走夜路,有一种深一脚浅一脚。

她觉得茫然,突,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不急不缓扬声道。

珵奉制亲迎。

李青溦一怔,抬眼对上一双明澈剔透的眼,他这一眼有清泉流过,一瞬间,李青溦脚下触到了地。

世上一切喧嚣似乎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眼前人是心上人。

重要的是,她们将携手,一起到达彼岸。

二人迎面走来,越来越近,直至她身上云凤纹的朱色宽袖同他身上龙纹的玄色宽袖交织在一起。

他修长有力的手牢牢地牵住了她。

二人相视一笑,缓步走向门口四驾厌翟车前。

陆珵掀开大红帘幕将她扶进,待她坐下,突从袖中递给她一个几寸大小的黑漆捧盒。

李青溦愣了一下,用团扇轻轻遮住,轻轻问道:里头是什么?点心,欢喜团。

陆珵轻笑一声,从早上到此刻,等了这样久,你定然饿了。

先垫垫,待会儿进了皇城,进文德殿后礼仪繁琐,得耽搁很久。

难为他今日忙得脚不点地,还想着这些,也不知是如何将这点心带在身上的呢。

李青溦垂眸应了一声。

大婚2按照惯例, 新嫁娘只得早起时用些素食,她确实从早到晚腹内空空,难得他惦记这些。

厌翟车帷幕落下, 李青溦将手中的捧盒打开。

几个小小的团子, 上头用糖霜映着吉祥字,但软软糯糯的, 很甜。

--一行奉迎使浩浩荡荡地带了人往皇宫中去,宋氏族人和李家的人在后头相送, 一路走了许久行至皇宫。

天幕四沉笼在一层灰蓝的薄雾中。

未久,一盏盏灯火从渐次亮起, 或羊角、玻璃、戳纱、料丝的,千枝万盏挂着,月明灯彩, 火树银花, 亮如白昼。

进了宣德楼, 二人降辂乘辇,两旁官员着红色朝服列班在一侧。

再到文德殿门前钟楼,鼓楼, 陆珵将下辇行至李青溦的辇前揭帘将她牵下轿。

宫人用帷幕、大扇遮二人身影, 陆珵走在她身侧,垂下一眼, 轻轻地捏了下她的手:待会儿,大礼成了要去正殿, 不知你会不会紧张。

李青溦轻轻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陆珵轻笑:这是何意?李青溦未说话, 轻笑一声, 她不会再紧张。

其实自她和陆珵的亲事定了之后, 除却今日出门的时候,有一瞬的慌乱,她一直都沉静自如,并不觉着有什么。

因为她知晓,无论如何无论她在哪里,陆珵都会在她身侧为她托底。

不急不缓。

而她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陆珵不知晓她这一瞬想到了什么,一双灿若繁星的眼眯起来,唇角也抿起两个小小的涡。

但后知后觉地,他也跟着弯了唇角。

二人进文德殿内殿行夫妻拜礼。

陆珵牵着她,携她入内殿就位,动作不急不缓,二人俱四拜。

宫人躬身上前,用红喜盘托太牢肉上来。

陆珵想着待会儿同牢合卺礼过后,她需坐帐等候许久沾不得筷子,便特意放缓动作,等着她多吃了几口,李青溦自然知晓他的意思,勾着唇角动筷。

又上了一对儿一分为二的漆红葫芦瓢,瓢内盛了酒二人喝过后,宫人将瓢做了交换,最后合二为一。

同牢合卺,夫妻二人之后,同甘共苦,永结同心。

大礼成后,宫人忙升座,请二人出内殿去正殿。

正殿,庆帝着龙纹红袍,玉带,通天冠坐在高座,张皇后大服花钗冠坐在他身侧。

见太子与太子妃相携而出,左右伺候官人皆躬身请外头官员,众人次序进殿朝贺:臣等恭惟皇太子嘉礼既成,益绵宗社隆长之福。

臣某等不胜欣忭之至,谨当庆贺。

庆帝应了声。

他今日等了许久,也算忙前忙后,早有几分不舒爽,只是转念想想,此等事情,想必他这儿子此生也只此一次了,难得的未挂脸,摆着为君的恩威。

众命妇上前,向皇后致词:皇太子嘉聘礼成,益绵景福。

张皇后脸上的笑意简直是绷不住了,勉强用团扇遮着脸。

吩咐宫中内侍侍从开宴唱祝。

--陆珵按惯例,仍需宴酒,东宫侍从便整了厌翟车过东华门,将太子妃迎去东宫,临行前陆珵特意低声嘱咐李青溦早些安置,不必等他。

李青溦应了一声。

车一路由朱漆金钉的正门入,过镂龙凤云彩的砖墙,两旁窗槅门户,廊沿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可见之地都是大明角灯,两溜儿高照,两旁躬立宫人,皆打扮的喜气洋洋,花团锦簇。

到了内殿,众人簇拥李青溦下车入内殿。

刚下了车,便见廊庑侧左右两棵参天大树。

一棵梧桐,一棵桂花树。

未到十月,梧桐未落,阴天蔽日;一旁的桂花香得沉沉,也开开得繁重。

李青溦下车,突听见啾啾几声。

她轻轻抬眼,便瞧见绿阴丛中,两只黑白分明、憨态可掬的小隼翩跹来回。

绮晴几个瞧见这一幕嗳哟了几声,东宫的一位姑姑当她们不知晓,便笑着解释了几声:太子妃有所不知,这小隼乃是先前太子殿下养的,丢了许久回来之后带回一只雌鸟儿来。

可见这世间万物有灵,知晓太子殿下新婚此乃携家带口报喜来的呢!李青溦听得弯唇,后头绮晴几个彼此也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神情,齐齐笑开。

--今日太子大婚,清华殿中置酒高会。

筵席上灯火荧煌,轻歌曼舞,管弦声声。

众京官,有品有衔的都来了,将一间大殿、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塞得满满当当的。

众官凑在一起传杯换盏。

先开始众人还有几分拘谨,庆帝和张皇后走之后,大家逐渐放开了。

三杯两盏黄汤下肚,酒鬼面前无尊卑,他们哪里管得着谁是谁。

眼见陆珵端坐正宴,不知何人起头,众人俱过来举杯与陆珵饮贺酒,连大媒,陆珵的舅父张大人都捋着胡须端着金樽过来。

殿下今日娶新妇,佳偶天成,乃是人生一大喜事,不若同臣下多饮几杯!也叫臣等沾沾喜气如何啊!是啊,是啊!少与太子殿下饮,这样的日子,合该通宵达旦!不醉不归!陆珵面色清冷,以手支额。

眼见众人言笑晏晏,喜气洋洋,推拒道:孤不胜杯杓,已有些醺醺然,请诸公见谅。

谁愿同他们不醉不归……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他们的喜宴。

他心中有几分不耐。

他性子醒来平和清冷,这般的心态极少有之。

无它,只是觉着他们耽搁的是自己同李青溦的时间。

--众人见太子殿下如此也不再强求,兀自又三五成群地行酒令,又摸叶子牌,载歌载舞去,陆珵沉着心又勉强自己等了许久,提早散了席面。

--他回了东宫,在后院门前下辇,挥退左右。

东宫两旁灯火荧煌,将天上的月色都洗淡几分,灯影被风吹落地上,似无数银鱼雀跃。

已是子时,夜凉如洗桂影浮香,陆珵紧走几步穿过廊庑,到了内殿门前,博衣宽袖微鼓。

绮晴几个正在内殿跟前候着,见他独自回来惊了一跳,忙问起是否要进去伺候。

说是进去伺候,绮晴的意思还是将她家姑娘给叫起来。

先前东宫的喜婆将李青溦送进喜帐里头,只说太子殿下吩咐了,叫太子妃早些安置,不必等着;她们几个伺候的虽是觉着不妥,到底是心疼她家姑娘,也未多说什么。

她家姑娘向来心大,此刻应当是真的睡下了才是,且不说新婚之夜,她家姑娘自己先睡了听了不像样子,再者便是她家姑娘睡相不好,若不小心冲撞了太子便不好了。

陆珵摇头,自行进了内殿。

内殿里高烛跳动,灯影明媚。

陆珵进了内室,重重帷幕之后,榻上没有一丝动静。

陆珵早就吩咐她早些安置,没有失望。

只是匆匆回来,很想见她一面。

他轻手轻脚地走前,掀开帐帘。

她礼服花冠,倚在架子床边露出来的一张脸润泽泛着玉光,她青鸦鸦的睫微抖,像是睡着了。

烛火跳动,陆珵许久未动,面前人一双饱满的唇突地轻动:看什么?好看么?好看。

李青溦噗嗤一声轻笑。

她早就听见外头的动静了,是装睡的。

索性便睁开眼来。

陆珵将她头上的大钗和繁重的花冠取下,放在一旁的几上:这般沉,早早卸下来歇着便是了,何必等着?李青溦抿唇轻笑,抬眼看他:别人家的郎君成亲,无论早晚都有新妇坐喜帐等着。

若是太子殿下没有,他会不会委屈?灯影跳动,她一双眼熠熠生辉,似有星辰。

陆珵心头一热,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他索性也不多说:夜深露重,夫人累了一天,早些沐浴过安置了吧。

他揽着她腰将她抱了起来,往后殿的浴池走。

李青溦身子一轻,吓了一跳,啊了一声轻轻拽他衣领:你,你不是要同我一起吧?这……这…我……陆珵只是因浴池有些远,她今日受累,他有些心疼,这才想抱着她去,未想她的反应这般可爱,向来敏于言语的一个人,竟这般结结巴巴的。

他胸腔震颤,忍不住笑了好久,低下头道:若这是溦溦所想,我未尝不可。

你未尝不可……个头哇!可二人成了亲,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旁人家的夫妻,或许是会一起沐浴的……吧。

李青溦这般告诉自己,只是不知为何,还是觉着有些奇怪。

到了浴室外间,陆珵果真没有要走的意思,直接坐到了李青溦对面。

她眼见他整了下礼衣,脸红的不成样子,生怕瞧见不该瞧的,忙垂眸敛目闭上了眼。

未久,身边传来几声响动,陆珵笑问:闭着眼睛做什么?睁眼。

李青溦轻轻咬了下唇,轻轻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斜乜一眼。

便见对过翘头小几上的花瓶插着几枝花瓣棱棱的桂花,瞧着是新摘下来的。

桂花浮玉,暗香浮动,是今夜圆月的颜色。

陆珵轻笑一声:先前在外院摘的,如何?香吗?李青溦见他脸上的笑,知晓刚才是他是有意捉弄,哼地一声:不香,沾了满枝的酒气!陆珵不住地笑。

--二人分开沐浴,陆珵吩咐绮晴几个进去伺候李青溦,又叫了外头的宫人重整床榻,将满榻的什么枣子和桂圆都整了下去,新换了锦被锦褥,又燃了助眠的沉香。

收拾完,待李青溦出来之后,他才又去浴室沐浴。

待他出来的时候,里屋两盏红色高烛燃了一半,帷帐里头静悄悄的。

他走到榻前,帷帐半卷。

她陷在床上,浓密光滑的发斜垂在一侧,深黛的睫闭着,呼吸平缓。

这次是真的睡了。

今日已够累的了,陆珵从始至终也未想今晚如何折腾她。

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陆珵缓缓地落了帷帐,轻手轻脚地躺在她身侧闭上了眼。

只片刻,他忍不住睁开了眼。

他从小到大睡相极佳。

每日睡下如老僧入定,躺下是何姿态,第二日醒来便还是如何。

他以为李青溦也是如此,未有多久他便觉察到他明显高估了李青溦的睡相。

他的睡姿用八个字来形容:逸态多姿,变化多端。

已近秋日她许是有些冷,先是身子贴近他,陆珵怕她睡不好将她身子放平;她又贴过来,连脸都要贴着他臂膀了,陆珵心中默念清静经,面不改色地将她姿势放平。

只是片刻,她又贴过来,这次倒连带腿都拱到他腿上。

她穿的是有些轻薄的亵衣,陆珵很清晰地觉察到她的腿如何圆润修长,二人贴着的地方一片温热。

她许是觉察到热了,轻轻嘤咛一声不动了,陆珵额角出了一层的细密的汗,一时又想到,他该在喜宴上多喝一些酒的,将自己灌醉的话,此刻想必不会这样难熬。

他静静地躺了许久,终于起身,想将她抱远一些。

刚掀开被子,便见她乌黑乌黑的发散在身后,她侧着身子,水红的亵衣蹭的松松垮垮地,显得她衣领上露出的半截脖颈润生生的,胸前雪白饱满,腰肢纤细,裹着的一双长腿细长。

陆珵喉咙干涩,身上也一层汗,终于认命,又放下锦被,自披了外衣去沐浴。

小半个时辰,他才又回来。

刚躺下,一只明莹莹的胳膊伸过来,轻轻拽了下他的胳膊。

她的声音是刚睡醒,细声细气:你去哪里了?是不是将你吵醒了?陆珵转身看她,有些热,去沐浴了。

李青溦摇摇头,她是突然醒的,睡梦中总是惦记着自己有什么事未做,刚醒来恍惚了一会儿,发现他不在身侧又慌张了一会儿,见他回来他才安心,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刚到丑时。

陆珵以为她被吵醒,有些小脾气,拍了拍她胳膊轻轻安抚:继续睡吧,还可以睡许久。

李青溦轻轻唔了一声,似是撒娇,又似是有些羞郝:不想睡,反正时辰还早……不若,我们做些正事如何?陆珵一下子未反应过来:什么?李青溦眼角微挑,白他一眼。

下一刻突攀着他的肩吻在他唇角,她在他下唇轻咬,又浅浅地吮一下他的唇瓣。

这似是打开一个机关,陆珵只觉着轰然一声,自己被点燃了一般,他浑身肌肉绷得很紧,一双清透的瞳沾了欲色,微微发沉。

半晌,他下巴抵住她额头,声音喑哑低沉:知晓你在做什么吗?溦溦。

李青溦细细喘息一声,白他一眼:你到底要不要?不要便算了。

陆珵轻笑,喉结耸动:要。

他是个男人,怀中是自己最爱的女子,自己的妻子。

即便是立马死了,他也断没有再推开她的道理。

他揽着她的腰将她放倒,褪去她身子那件水红的亵衣,骨节分明的手从她微翘的锁骨抚过,到两捧瑞雪,又渐渐往下。

李青溦只觉着骨头发酥,心慌地不成样子。

她先前的那点子勇气已用掉了。

闭着眼不敢睁开,只觉着一切都同她看的那册子不大一般,又说不出哪里不一般。

………他温柔又轻缓,李青溦仍是痛,闷哼一声,两只手攀着他脖颈,一口重重地咬在他肩上。

陆珵动作缓下,又轻轻地吻她锁骨。

半晌,似是过了最难熬的一阵,她眼尾殷红,挑成一条线,又开始细细□□。

她浑身出了一层细汗,明莹莹地,似是剥去外皮的百合一般,鲜美细嫩,露出的半截身子白里透红,十分净丽。

陆珵一直一眨不眨地瞧着她,只觉着如何都看不够。

……李青溦只觉着过去了许久,她浑身都哆嗦,也没有什么气力。

她又困又累,只是挂在他身上不愿动弹,半晌,竟睡了过去。

陆珵自然不能叫她这样睡,叫人烧了热水,这次是堂而皇之地带她去浴室收拾了一番。

她许是太累,期间只是睁眼看了他几眼,便由着他伺候。

--翌日一大早,便是去张皇后的建宁殿奉茶。

一大早,陆珵便叫她。

李青溦又困又累,睁不开眼,半掀着眼皮瞧他一眼打哈欠:我就再睡一会儿成不成?她身上从肩头到腿根,好几片红痕,因她肤色雪白,瞧着有几分触目惊心,是他昨夜的手笔,陆珵有些心疼她,又有些后悔,知晓是自己昨天未把持住,过于激烈了一些,由着她又睡了会儿,收整完自己才又进屋将她扶起来。

他的臂弯结实温暖,轻轻揽着便将她所有的重量都担在怀中。

他先取了药膏给她涂了,又执着她的胳膊给她穿衣。

给女子穿衣之事,他也是第一次做,颇有些笨手笨脚的扯了李青溦几下。

李青溦本以为是绮晴进来了,这才觉出有几分不对劲,抬眼见是他满面认真却又打手打脚地替她穿衣,困意一下子飞远了,忍不住便笑:难得太子殿下屈尊降贵,此等小事叫绮晴和清霜来便是了。

陆珵摇头,不想你被旁人瞧了去。

她身上都是他的印记,无论是谁瞧见,他都不愿。

他将她要穿的衣衫,从里到外,一件一件穿好,才叫了外头伺候的人进来收拾。

--去宁建殿的路上,下了小雨。

晨曦在清澈的蒙蒙细雨中十分饱满。

从张皇后出来之后,小雨新霁,不远处的楼阁处竟出现了一道新虹,李青溦大感意外,忍不住拽陆珵袖子笑道:陆珵,你瞧,彩虹,快些许个愿。

陆珵:什么愿?李青溦和陆珵此生此世不会被分开。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弯着,顾盼欲语,深不见底,映着的是他的身影。

陆珵轻笑一声,道:李青溦和陆珵生生世世不会分开。

以后的他们,路还很长,会有许多的事情发生,但对他们彼此不会有丝毫影响,他们已抵达了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