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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025-03-29 05:18:15

黑钿赌坊阴阴暗暗的小巷子里,一盏微红的大灯笼,人尚在十几步外,就已经听见了里头的秽声怒语和哗啦哗啦的赌具翻动声。

子言一身布衣,微登着眉头缓缓走进了乌烟瘴气的赌坊里,才刚一踩进门槛,险些就被里头的浓浓水烟和汗臭味给熏了出来。

不过他微笑依旧,静静地来到了围着最多人的那一桌场子。

做庄的是黑钿赌场的当家老大黑虎,一脸油滑诡诈的神情,却是无比殷勤地招呼着赌客。

来呀,来呀,下下下……下好离手!聚赌在桌边的怕不下二十来人吧,多半是粗汉和穷佬,满头大汗满眼的贪婪,赌到脸色青黄了,手都发颤了,还是拼命掏出血汗钱来押宝。

黑虎看着众人多半都押在小的那一边儿,他暗暗一笑,抓起骰盅开始摇晃了起来,手上铁黑色的扳指隐隐透着幽光。

来来来,是大是小是和,通通就看这一盅了……他摇盅完毕,一把压定了骰盅,大喝一声,开,么四五……十点大,通杀!所有的赌客失望地叫了起来,面色惨白……黑虎使个眼色,身旁的小喽啰得意洋洋地扑向前把所有零散的银子和铜钱一扫而斗各位老客,再下,再下嘛……赌桌之上风水可是轮流转,说不定下一局就让你们通吃、通抓、又通杀……下了、下了……近二十名的赌客像是赌疯了一般,眼都红了,谁也不肯承认自己运气坏,赌技差,纷纷掏尽了身上所有的银子要翻本儿。

妈的,老子就不信今晚这么邪门儿……对,跟他拼了!下一注摇出个清一色通红,杀得你们片甲不留……小七子,去!拿借款押条子来,我再借十两银子……娘的,下一注二定要连本带利通通赢回来……子言夹杂在己然赌红了眼、完全丧失理智的赌客中,深邃的眸子浮起了一抹怜悯和悲哀之色,唇畔的笑意却冰冷得足以冻煞人。

他的眸子紧紧盯着黑虎手上摇骰盅的动作,接着目光移到了那只铁黑色扳指……子言冷冷一笑。

看来今晚这群赌客别想翻身了。

他犀利的眸子很快地扫视过全场,很快又察觉出了好几处暗地坑人的花样儿,眸光变得更冷了。

黑钿赌坊,他低沉自叹,……数来堡第七家蚀骨窟。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绑着两条小辫子却瘦巴巴的七八岁模样小女孩怯怯地挤了进来,颤抖着声音低唤:爹……爹……你在哪儿……小女孩被粗鲁的赌客们挤来挤去,有的干脆一脚把她踹到旁边去,只见小女孩扁了扁嘴,最后还是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勇敢地继续挤了进来。

子言眸光柔了下来,轻轻地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俯下身来轻问:小妹妹,你来这儿做什么?小女孩没料到会遇到这么好的人,长得斯文俊挺,口气又这么温柔,刀百瞧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轻柔的怜惜……她的鼻端瞬间热红了起来。

这位……叔叔,她祈求地抓住了他的袖子,可不可以帮我找爹……我爹叫老黄,黑黑瘦瘦,脸上还有颗大黑痣,很好认的。

好,我帮你找。

他冲着她温柔一笑,缓缓挺直身子扬声道:老黄兄在吗?他的声音清亮有力,穿透了哄闹的摇骰和呼喝声。

所有的人都怔了一怔,连黑虎也往他这边望来—什么?我找一位老黄兄。

他坚定地重复,眸光如炬。

和他目光交触的人们情不自禁低下了头来,心下一阵忐忑发虚……老黄,叫你哪!老黄挤在最里边,已是赌得一身臭汗,通红的眼像是疯狂的野兽,直到被蹭了蹭才惊觉地转了过来。

谁?谁叫我?子言凝视着他,轻轻将小女孩送至他身边,老黄兄,你的女儿找你,应该有很重要的事。

老黄低下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娘的,你这赔钱货来做什么?把老子的好运都给搅霉了……干什么来着?小女孩一颤,低下了头来抹着眼泪,却一点也不敢哭出声,爹……娘病得好厉害……刚把草药都给吐了出来,还带血……我好怕,爹,你快回去瞧瞧娘吧,还有你不是出来帮娘请大夫的吗?老黄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慌失措和羞愧,却是一闪而逝,立刻恼羞成怒吼道:请什么大夫?通通都是一些扫把星,倒霉货……吐血就吐血,又不会死人……你快给我滚回去,老子还没翻本儿呢……小女孩这下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死命抓着他的‘裤角不放,爹……娘真的不行了,她真的好难受……您快跟我回去吧……老黄已经是赌疯了,此刻心中哪还有一丝丝父女之情?理智全失的他一脚踹翻了小女孩,叫你滚回去你没听见吗?子言眸中杀气一闪,很快地接住了跌撞而出的小女孩,你这是当人家的爹吗?简直比地痞流氓还可恶!老黄呆了呆,又窘又怒地挥舞着拳头,你是哪个破窑子钻出来的狗?竟敢管老子的事?你不要命了?可是说也奇怪,子言只是冷笑着站在原地盯着他,却让老黄扬起的手臂怎么也打不下去……老黄心头一阵冷嗖嗖,直觉好像这一拳下去,没命的恐怕是自己……其他的赌客也有些看不下去了,纷纷鼓噪着道—好了,好了,老黄我看你今儿就赌到这里吧,反正你身上也一干二净的了,明日有钱再来……说得是,回去瞧瞧你那婆娘,万一要真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老黄被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更觉得没脸,一口气也吞不下,陡然大叫一声,谁说我没钱赌了?我还有这个丫头……黑虎老大,我把她押给你了,看看值多少钱,就现卖给你了。

黑虎嘿嘿直笑,对于这种买卖已是见惯不怪了,认真地打量了干瘦却清清秀秀的小女孩一眼,哟,你家丫头可不值几个钱哪,又这么瘦不啦唧的,我转卖给孙嬷嬷还得花趟跑腿费……不过看在你是老客的分上,不买岂不是不给面子吗?我黑虎最是通情达礼的,要不……就五贯钱吧。

老黄张大了嘴,心有不甘地道:‘可是……你甭看她又瘦又小,她很能干的,又有力气,能下田、能做饭,还能赶牲口……黑虎笑眯了眼,我说老黄呀,卖到孙嬷嬷那儿还能帮忙赶什么牲口?人家还得花时间、花饭钱调养她到能张腿卖钱……眼见他们越讲越不堪,怀中的小女孩惊悸颤抖到紧巴着自己不敢放,子言胸臆怒火熊熊燃烧,玉面还是一派冷静。

五贯钱?他冷笑,对老黄道:还不如卖给我,我出一两银子。

老黄吓了一跳,你……我家里正缺个烧饭的丫头,你这女儿很是机灵,我要了。

小女孩惊讶地抬头,怯怯地叫了一声:叔叔……子言低头一笑,给了她一个抚慰定心的眼神,且听叔叔安排。

她点了点头,虽只是初初见面,却本能地信任这个比爹还温暖和气的年轻叔叔……黑虎一见他半途杀出搅了自己的买卖,心下也有些不爽,小子,你是干什么的?懂不懂规矩?规矩?子言古怪地一笑,我只懂得愿买愿卖这个规矩,老黄当场要卖女儿,听见.的人都有资格竞标,你是这黑钿赌场的大老板……该不会连这点子风度也无吧?黑虎被他一句话堵住,脸红脖子粗却也挤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何况这么多只眼在瞧着他,难道他还真为了一个小丫头打坏自己这黑虎老大的名声儿?老黄,女儿是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脸上还是装出很豪爽的样子,我黑虎哪会真计较这个?传人江湖,会给人笑掉大牙的。

老黄松了口气,却贪婪地望向子言,你说要买她回去烧饭……那一两银子可不成,起码也得五两才行。

五两?所有的人都嗖地吸了一口凉气,五两银子足可以买一头牛和两亩的田地了。

子言笑了,目光炯炯,五两?若是我答应你五两,你是否还想再往上加?老黄窒住了,……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两银子。

子言剑眉一扬,铿然有声地道:再多没有,这一两给了你也不过白白让你再糟踏了……可是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出这样的价钱跟你-这样的人做买卖?他的椰榆听在老黄耳里一阵不是滋味,可是他睁着泛血丝干黄的眼睛四处望着,发现果然没有其他人对这件买卖有兴趣,最后他只得咬一咬牙—一两就一两,他伸出干瘦的手,贪婪地道:拿来。

且慢,你把卖身契签了,我自然把一两银子给你。

签……签就签。

老黄一点都没有舍不得女儿的样子,反而是迫不及待想要拿到那锭银亮亮的银角子。

赌场里押条纸和笔墨是现成的,没三两下子就打好了契约。

爹……小女孩哭了起来,你当真要把我卖人吗?那以后娘怎么办?你这赔钱货哭个什么劲儿?老子能把你卖得一两银子,还是替你争口气儿了!赌字当头,老黄已是六亲不认。

可娘……子言轻轻地低下身来,牵着小女孩温和地道:你跟我走吧,你娘不是病得很严重吗?小女孩有些惊惶又有些受宠若惊地望着他,叔叔……他眨了眨眼,微笑道:走吧,一切有我。

小女孩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望向父亲……可是父亲的身影早就隐没在那群晕暗吵杂的人群中……连回头看她一眼也没有。

子言去请了个大夫到小女孩家,看着家徒四壁的破草房和黑黝黝中仍可见到的干瘦老黄牛,以及荒耕的田地……他不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赌字害人匪浅,可见一斑,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天下间因赌家破人亡的悲剧还有多少啊。

如何导正民心,不玩物丧志,只怕是一项艰难的工程啊!在大夫仔细为床上苍白消瘦的妇人把脉时,他轻轻地揉着小女孩的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草。

小草?他怜惜地凝视着她。

好一株可怜的、任凭风吹雨打的路旁小草,小小年纪就得承受爹嗜赌、娘卧病的命运……她怯然地点头,叔叔,谢谢你请大夫来帮我娘看病,叔叔的大恩大德,小草就算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小草什么都能做,烧饭、缝衣、赶牛……我什么都行。

他微笑,我今日买你不是为了真要把你带回去当丫头,只是不忍心你就这么被糟踏了。

她微张小嘴,困惑地问,可是您花了一两银子啊,那是好大的一笔钱……小草,你爹平时都是这么爱赌的吗?他突然正颜问道。

小草低下了头来,惭愧地揉捏着衣角,我爹……以前不是这样儿的,以前他很勤劳,待我和娘很好,可是打从邻居的狗蛋叔邀他去赌场逛逛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也不下田了,成天跟娘要钱,要不就是拿家里的东西去卖……娘要不给,他就生气……他陡然站起身来,负着手缓缓踱行了两步,昂藏修长的身形在昏黄的豆灯影下显得更加高大伟岸了,小草心头油然而起一阵祟拜感……如果爹可以像叔叔这么好就好了。

_他蓦然回头,眸光复杂地看着小草道:小草,我实跟你说了,我并不是本地人,是来办事儿的,办完事就得回去,所以没有办法将你和你娘带在身边……我有一个提议,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啊?你还有什么亲戚长辈吗?他低下身来,亲切地问道。

还有外公、外婆住在邻县,待我好得不得了……她搅拧着衣摆,吸吸鼻子,可是他们也穷,娘说就算回去了也只是拖累他们……他点点头,你和你娘想回外公外婆那儿?你舍得你爹吗?爹……她眼眶红红,我舍不得,可是我好怕再这样下去,有一天爹会把我再卖给别人,那娘怎么办?她的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子言爽利地点头,毅然道:我的提议就是,让马车护送你们母女俩到邻县去投靠亲人,你爹是指望不着了,从今以后你们娘儿俩要懂得为自己打算,懂吗?到外公外婆那儿?毕竟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而已,她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犯了踌躇,真的可以吗?爹不会生气吗?他叹息,我不认为你爹现在除了赌以外,还会想到其他。

就在这时,大夫已号完脉了,在老旧的桌上伏首写了些什么,这才走了过来,公子,这位大嫂子的病不碍事儿,只是操劳过度又挨饿给掏空了身子,只要好好休息静养几个月,再多吃些滋补有营养的东西,这么调养着就会好了;还有,这上头是我开的几味药,也是补气润肺滋养化郁用的,只要连续吃上三四帖就会见效了。

大夫,真是麻烦您了,这么晚还让您出诊,这是诊金和我些许的心意,请您收下。

子言尔雅谦恭地笑道,取了二两银子递给大夫。

老大夫受宠若惊,唉呀,不用这么多……公子……哪里,这是应该的。

在老大夫的千谢万谢之下,子言送他出了门,一回头就看见小草眨着黑亮亮的大眼睛,紧张地抬头巴望着自己,叔叔,大夫的意思是说娘不要紧吗?子言揉了揉她的头发,眸光温暖极了,是,你娘不会有事儿的。

小草欢喜地扑向卧榻上的母亲,娘,您听到了吗?大夫说您不会有事的,您听见了吗?虚弱的妇人满目感激的泪光,看向子言,方才他们的谈话她都听得清爽,一字不漏,心底感激极了。

恩公,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的恩德才好……子言来到床畔,亲切、诚恳地安慰道:大嫂,您太客气了,这不算什么。

我的意思是,让您和小草带一笔钱回娘家安养身体,也可以做个小生意来糊口过日子,不知道您的意思怎么样?妇人感动得不得了,公子,我们怎么好再拿您的钱呢……听我说,只要把身子养好,以后再怎么辛苦都能过日子,老黄兄现在满心都被赌给蒙混住了,只怕还没得到教训,所以现在你要为自己和小草多做打算,他苦口婆心,等将来日子安稳些了,老黄兄有一天也真正悔悟了,到时候合家团圆也不迟……如果你们母女俩现在还是跟着耗,只怕日子只会越来越过不下去的。

他的分析清楚明白,鞭辟入里,妇人听得心下暗服,频频点头称是。

果然还是公子想得周到,妇人拭着泪花儿,感动地道:那么一切都由恩公您做主了,‘您是为了我们母女好,如果我们再弄不懂这一点,就实在太辜负您的一片善心了。

大嫂太客气,您安心静养,这件事就交给我安排了。

子言含笑。

小草从头到尾都敬佩尊崇不已地望着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救命天神降临一般……幸亏今晚遇到了这位英俊好心的叔叔,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爱爱坐在府衙对面的小巷阴里,边咬着热包子边紧紧盯着府衙大门。

这样满城乱找地找了好几天,快跑断了两条腿还是没有找出个所以然来,到最后她实在没法子了,千脆学一招守株待兔,就这么每天守着府衙门,不信等不到那个老头子大人上门来。

再怎么微服出巡、暗地私访,他也该会回衙门吩咐交待什么的吧?她就在这里守着等着盯着,不怕他不出现!唉……只不过这个老头子大人也太会忍了,-她都在府衙门口盯整整三天了,还是不见人影。

爱爱挠了挠头发,开始有点怨叹起自己悲惨的命运来。

怎么别家赌坊的当家都没有像我这般苦命?简直是跑腿跟踪调查……十八般武艺都要搬演出来?她用手扇了扇汗湿的小脸,呼了口气,唉。

罢了,追根究底,谁教她不想花银子自然就得花力气,正所谓天下没有白吃的米饭。

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教她怦然心跳的雪白身影缓缓走近来。

君子言?!她想也不想地飞身扑了出去,快乐地叫了起来:喂!子言被她吓了一跳,喜色随即跃人双眸,爱爱?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说来话长。

她小脸红红,你呢?你又来这儿做什么?他望了望府衙一眼,温和地微笑,路过。

噢,爱爱不疑有他,你吃过午饭了没有?他一怔。

她狡狯地眨了眨眼,立刻装出悲悲惨惨的模样来,掏出包子叹了一口气,我好可怜……就只能吃一个包子填肚子……他一听之下大惊失色,连忙牵起了她的手就往前头的酒楼带,你饿了?为什么不早说呢?看他紧张又贴心的举止,爱爱心窝儿暖洋洋,步伐微微落在他身后,还是忍不住偷偷吐了吐舌,……书呆子。

这么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