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宝娇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饭也不出来,不管小管和一干宫女在门外着急叫唤。
怎么办?小花忧心忡忡地望着小管,小管姐姐,公主都一天不吃不喝了,在这样下去怎么行?你看要不要找嬷嬷来劝劝?不能找嬷嬷,老人家容易着慌,到时候嚷嚷开来,闹腾到万岁爷那儿去怎么办?小管心思细,连忙阻止了她。
万一皇上怪罪下来,咱们当奴婢的遭罚虽是应该,可要是影响到公主和燕公子的婚事,这事就难收拾了。
那怎么办?一旁的小月也担忧地问,还是我去把燕公子找来?反正祸是他闯下的,公主也是教他惹伤心的,难道他不用来安慰公主吗?小管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行,公主现在还在气头上,要是见了燕公子……她不用说完,其他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猛点头。
对对对,还是不要好了。
依公主的火爆脾性,别说燕公子有危险,她们会倒霉,到时候说不定连栖凤宫都给拆了!宫女们面面相觑,也想不到法子了,只得愁眼相对叹气。
没想到守到入夜,房门突然咿呀一声地被推开了。
公主?宫女们惊喜不已。
出现在晕黄宫灯照映下的宝娇俏面煞气毕露,这些天来娇羞忐忑的柔和眼神消逝无踪。
宫女们心一惊,下意识后退几步。
公、公主,您还好吗?小管吞了口口水,大着胆子问。
我很好。
宝娇嘴角勾起一个上扬的笑,非常的好,好得不得了。
不知怎的,小管在瞥见她的笑容时,心底竟泛起一丝恶寒。
在另一端的披星戴月小苑,夜静风清月明,夏虫唧唧。
坐在栏杆上,燕戈修长指尖轻轻揉着手背溅到的一小点墨渍,若有所思,魂不守舍。
老爹手里拎着两瓶烧刀子,缓缓走近,在他身畔坐下。
……爹?燕戈心一动,侧首看着他,这么晚了,您还没睡?那你怎么也还没睡呢?老爹递给他一瓶酒,笑笑。
谢谢爹。
他接过酒,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醇烈的烧刀子热辣辣地滑过喉咙入腹,瞬间暖和了胃,也稍稍抚平了他纷乱纠结烦躁的心绪。
燕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神情恢复如常,唯目光依然带着一丝怔忪和惆怅。
这阵子老见你心事重重的,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棘手的事不能解决?要不要说给爹听,爹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老爹关怀地问。
爹,没什么事,您老不用操心。
他摇头否认。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强别扭。
老爹拍拍他的肩头,眼神透着深深的了解。
就连对自己的爹都这么闷葫芦似的,有事也不肯说。
孩儿没有。
没有?老爹哼了声,微挑苍眉。
你这茅坑里头臭石头的脾气,难道我还知道吗?就拿你死活不肯在众人面前喊我爹这件事来说吧,全班子上下谁不知你就是我亲生儿子。
‘凤武秦班’的少东,将来的接班人,可你偏硬是跟着大伙叫我老爹,这还不够别扭吗?爹,以私而言,我们是父子,但从公来说,你是班主我是武生,我就和班子里其他人的身分一般无二,和大伙一起称呼您‘老爹’也是应该的。
燕戈正色道。
我说儿子啊,你是大好男儿,心胸向来开阔,可为何一遇到最在乎的人与事,就会变成这副别扭的德行?老爹摇头啧啧。
他苦笑。
告诉爹,你最近会这么古古怪怪的,是不是和那位宝娇公主有关?老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嗯?燕戈一震,眸光迅速垂下,掩住了慌乱的心思。
爹,您想太多了。
儿子,我是老了,不是瞎了,怎会看不出你和人家公主之间暖暖昧昧的举止互动?燕戈阳刚的脸上不禁微微泛红,神情有一些不自在。
公主是不是对你有意思?老爹开门见山地问。
她的确是有婚配求亲的想法。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承认。
老爹惊奇地眨了眨眼睛,万万没想到已经沦到婚嫁这种事上头去了?你答应了吗?他急急追问。
没有。
他睨了父亲一眼,态度坚定地道:尊卑有别,身份悬殊,孩儿有自知之明,并不适合生活在这皇室体制之下,也从未有攀龙附凤之想。
老爹更感惊异地望着他。
而且爹也年纪也大了,‘凤武秦班’这副担子将来就该由孩儿一肩挑起,我不会舍下家传祖业,更不会抛弃班里的每一分子。
这是孩儿当年就答允过爹的,也从未有一日或忘。
戏班子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自祖上两三代起,便跟了凤武秦班这样大江南北,困苦漂泊地流浪走唱营生,所以他对班子里的老老小小,是有更深重的责任。
而这一点,相信也不是宝娇公主所能理解、能接受的。
富贵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老爹满意地笑眯了眼,好,好孩子,果然是个有志气、有骨气的,真真是我燕家好儿郎啊!燕戈凝视着父亲,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释然微笑。
爹,您也觉得孩儿做得对吗?咱们和皇家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这个中差异,岂公是云泥之别而已?虽然你要是真当了驸马,肯定能平步青云、光宗耀祖,但是咱们燕家穷归穷,还不至于需要图媳妇儿带风光和好处进门。
孩儿也是这么想的。
老爹点了点头,发表完了燕氏家训和感言后,口气突地一转,不过这真是你想要的吗?孩儿不明白爹的意思?他皱了皱浓眉。
爹的意思是,如果你当真不喜欢公主,也不想当这个乘龙快婿,又怎么会这么失魂落魄、神不守舍的呢?老爹一脸精明地瞅着他。
孩儿没有!燕戈矢口否认。
那你在月下长吁短叹个什么劲儿?老爹扬起一道苍眉,抿唇一笑,你当爹没有为爱神魂颠倒过,不识得那辗转反侧的滋味吗?爹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公主不接受孩儿的拒绝,还有唯恐公主恼羞成怒,对我们班子不利。
他稍嫌激动地澄清。
是这样吗?当然是这样!老爹唬了一跳,身子往后挪了挪。
呃……是就是,也犯不着这么激动啊……爹,总之以后你不必再担心这个问题了,孩儿已经打定主意,任何人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定。
燕戈眼神坚毅,慷慨激昂地立誓。
语气果断得像是在说服老爹,却更像是在说服、催眠自己。
天边,月色昏暗,繁星无语。
隔日一早,燕戈果然信守而来,高大挺拔的身躯昂然地伫立在栖凤宫大殿内,脸上神情严肃穆然。
他不会再让情况混沌暧昧不明下去了。
公主,他坦然面对她,面对自己的错误行径。
我今日是来道歉的。
我知道。
宝娇淡淡开口,昨天‘听说’了。
他眼底掠过一抹歉然。
临阵脱逃,用纸笔留书,的确不是大男人光明磊落之作为,他自知惭愧。
宝娇依然一身盛装以对,珠环玉绕,画眉点翠描唇红,一袭红缎滚金边流云宫装将雪白肌肤衬托得莹然无瑕。
燕戈心底却掠过了一丝不安。
她很平静,事实上,是太平静了,一点都不像是平素的她。
奇怪的是,见她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倒宁愿她像之前那样暴躁易怒,大呼小叫,他好不习惯这样的她。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
我想问你最一次,宝娇目不转晴地盯着他,眼神炽热。
你真的无论如何也不娶我吗?迎视着她湛然发亮、隐约似有泪光的眸子,燕戈只觉心口一紧。
艳妆娇媚的她美得像一团令人无法直视的火焰,可是为什么她的眼神却是那么悲伤?是他的错觉吗?你还没回答我。
燕戈心下一凛,喉咙有些莫名发干,但是他依然非常清楚明白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公主是个好女子,但燕某无德无能,生性不羁,并非公主的良配。
他黝黑漾着幽蓝光芒的瞳眸坦率地正视着她,下去理会胸口浮起阵阵灼痛感,请公主恕罪。
宝娇好半晌做不了声,小手紧紧地掐握住椅臂,试图不让冲上眼眶的泪水不争气地滑落。
她不哭。
想她宝娇公主尊贵无双,当世第一,她不必哭,就算要哭也是别人哭。
很好,那我明白了。
她自喉头挤出傲慢的声音。
燕戈以为她的回答会令自己如释重负,犹如放下胸口沉甸甸的大石,但没想到他只是僵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忘了谢恩,忘了思考,也忘了呼吸。
这是本公主最后一次问你的意见。
宝娇抬起下巴,骄傲而盛气凌人地道:从现在起,本公主要用十六年来一贯的行事方法,我绝对不会再接受任何人的意见。
燕戈猛然抬头,心底闪过一股不祥的预感。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愿娶也好,不愿娶也罢,总之本公主嫁定了你!她冷笑一声,响亮地拍了拍手。
来人,马上去传本公主懿旨,即刻将‘凤武秦班’所有人打入天牢,听候处置!公主,你到底想做什么?他脑袋轰地一声,不敢置信地怒吼:你不能这么做!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她嘴角微微上勾,眼底半丝笑意也无。
你——他怒火狂烧,目皆欲裂。
从今天起,你一天不答应娶我,我就杀掉一个人。
她眸光冰冷,故意扳着手指头数算,我算算看,你们‘凤武秦班’男女老幼共计二十八人,你最多只有二十八天可以跟本公主耗。
燕戈呼吸一窒,心跳几停。
你不是当真的!我当然是当真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一点你不早就知道了吗?没错,我承认一直以来,你给我的印象就是个任性刁蛮的女子,骄纵、自我,事事都要他人以你为尊。
他深深凝视着她,嗓音沙哑,这些我也都体悟甚深、受害至重。
宝娇瞪着他,心如刀割。
原来……原来这就是他眼里的她?但若要我相信是个会将人命视若蝼蚁,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他缓缓摇头,不,我不相信你会是这样的。
她心头一热,随即一痛。
你就是吃定了我不会对你们痛下杀手,才这么有恃无恐吗?她眸光冰冷地盯着他。
有恃无恐?不,并不是这样的,他从来就没有仗势着什么的意思。
公主……他想解释。
够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人,凡是不顺我意的,就是拉下去砍头。
她咬牙切齿,气息急促。
本来我是打算戒掉这样的坏习惯的,我也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但是我的耐性和忍气吞声换来的是什么?他有一刹那的无言以对。
是你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这简直比当面掴我几巴掌还要叫我难堪!她冷笑,我好歹也是一国公主,备受我父皇宠爱的金枝玉叶,你以为只要对我说‘不’字,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吗?你们不用付出代价的吗?公主要杀要剐尽管冲着我来,燕某心甘受戮!他心里本还有着对她的愧疚和亏欠,可是在听着她杀气腾腾的口气时,不禁惊跳了下,疾颜厉色大喊,‘我犯下的罪孽和全体凤武秦班’的人都无关,请公主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宝娇真的觉得自己好悲哀,他竟宁可死,也不愿意娶她?她咽下灼热痛苦的泪意,小脸一沉,冷声道:燕戈,我要叫你辈子后悔,你竟然有眼无珠、错待本公主。
记住,只要你一天不娶我,我就一天杀一个,你大可以试试。
燕戈握紧拳头,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努力在惊痛慌乱惶惑不安中保持灵台一丝清明。
不,她不会这么做的。
尽管她嘴上说得狠毒决绝,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心里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她虽然任性骄纵刁蛮,无法无天、恣意妄为,但是她其实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小女孩。
她只是脸上拉不下,才会故意出言恫喝、威胁,想要用撂狠话的方式逼他就范。
冷静,燕戈,你得冷静下来想一想,她过去做过几次类似这样的恐吓了?——多不胜数。
所以这次她只是自尊心受伤,若是让她发泄完怒气,扳回一城,有了面子,那么她就会像过去那样恢复如常。
他狂乱痛楚的眸光渐渐清晰起来,心头也回复了一贯的镇定和笃然。
你不会的。
他低叹一声,语气不自觉温柔起来。
你是个好姑娘,你是不会真这么做的。
你又知道我不会了?她故作凶狠狰狞,心窝却不由自主一热,不争气地微微发酸又微微泛甜。
该死的杀千刀,凭什么一副对她知之甚深,自以为了解她的口吻?这个专门害人家伤心的混小子,干嘛突然又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公主,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若勉强结为连理,只会是灾难一场。
燕戈试图以温和的理性说服她。
你相信我。
你凭什么这么武断?她鼻头一酸,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是什么东西?你说了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