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天牢里,骆扬负着手,面色沉郁忧虑地望着墙上那方小小的天窗。
不知道现在外头怎么样了?施施……他心急如焚,可恨天牢戒备森严,就连想传递个信息也无法。
除了焦心牵挂东施施之外,骆扬也不禁想起前后态度判若两人的芳心。
他又是气愤又是迷惑,完全不明白为何宫内人人皆尽信服敬佩、婉约温柔的香膳房才女,竟会因妒意而设局陷害他人?芳心说,施施是她的情敌,可是相识这么多年来,他为何一点儿都没感觉、领略到芳心对他是有情意的?可恶!骆扬,你平常究竟都在干什么?他狠狠低咒了一声,懊恼极了。
会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令人始料未及,只是施施现在一定很伤心,拚命怪罪自己。
思及此,他胸口绞拧紧缩得几乎无法喘息,拳头揽得老紧。
同时,骆扬也不免对皇上的翻脸无情感到心寒不已。
他原以为自己有幸得奉一位爱民如子的圣明天子,却没想到,依旧是伴君如伴。
不过是一道菜失了差错,代价便是如此残酷惨重!事到如今,他唯能庆幸承受皇上怒气的是自己,而不是施施……夜已深。
煮人参粥要用的食材和药材全堆在桌上:晶莹饱满的上好通州糯米,长白山百年老参,足四斤半重的肥美雉鸡,一把修长翠绿嫩央央的珠葱,一撮红艳艳枸杞子和滚圆的大红枣。
但是东施施动也不能动,呆呆地伫立在这一桌食材前,已经好几个时辰了。
内膳房的人劝了又劝,安慰再安慰,可她自上林苑回来后,整个人像是丢失了魂魄般,苍白着小脸,默默地落泪着。
众御厨看得鼻头酸楚,喉头也哽住了,如何能再劝?三日后,他们的总御厨长可就要被皇上赐死了呀。
大家虽知凡是事涉宝娇公主,皇上的脾气就特别大,却没想到今日竟是御膳房撞上了这刀尖儿去。
施施,不如我们帮妳煮吧?老卢自告奋勇。
是呀,只要咱内膳房口风守得紧,皇上是不会知道这粥是谁煮的。
御厨们好意地争相要帮忙刀最后,还是东施施勉强开口,低声道:可以请各位叔叔伯伯先回去休息吗?这祸事由我起,也该由我自己一力承担,不能再牵连大家了。
可是……拜托。
晶莹泪珠登时如断线珍珠般坠落,见她神情哀戚,众人只得噤声,乖乖依言退去。
于是,内膳房里昏暗的宫灯下,就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东施施就这样对着一桌子食材发呆、发呆……十年前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生死交关,可是那时的她意气风发,自以为是,顶着神童的虚衔兴匆匆煮了一锅人参粥,却直直断送了她娘的性命。
十年后的这一夜,面临相同的生死存亡关头,可是她再也没有任何一丁点的自信,可以信任自己的厨艺……她会害死师父的。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几乎看不清楚自己发抖的双手。
妳不打算熬这锅人参粥吗?芳心不知几时进来内膳房,幽幽地问道。
东施施豁地转过头去,哽咽着冲口而出:芳心姊姊,妳为什么要害我们?害你们?芳心若无其事地浅浅一笑,我听不懂妹子的意思,怎么叫做我害你们呢?可是如果不是妳给我的春桂——她愤慨道,心痛难禁。
如果不是妳舌头尝不出滋味,就算我给了妳能闻不能吃的春桂,妳也不会天才到拿来入菜呀。
芳心的笑容还是那般地谦和可人。
东施施一时语塞,却犹是忿忿难解地瞪着她。
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能笑得这般温柔无害?根本的问题没解决,像这样的祸事迟早会发生的。
芳心指尖轻轻抚过面前的食材,这道人参粥,妹妹想必不陌生,煮来应当会格外顺手才是。
她猛然一震,心儿坪坪跳得飞快,妳、妳……妳这是什么意思?十年前,相同的人参粥造成了永难弥补的悲剧,也让妳从此失却煮食的能力和味觉。
芳心眸光闪过一抹恻然,语气却是平静。
妳、妳怎么会知道?东施施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是、是我师父……告诉妳的吗?那个骄傲的家伙最重然诺,凡是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只要是做出的约定,必定会遵守。
芳心抿唇微微一笑,他又怎么会告诉我呢?一想起骆扬,东施施心头一热,但随即被阵阵酸楚弥漫淹没。
那么意气风发、骄傲伟岸的好男儿,却倒霉遇上了她这个扫把星。
他,都是被她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给连累了。
那么……妳是怎么知道的?她强忍伤怀,惊疑不安地瞪着芳心。
芳心微挑柳眉,小妹子,没听过一句话!姜是老的辣吗?什么?她一愣。
总之,明日午时,若妳不能煮出一锅能化苦回甘、感动皇上的人参粥,那么妳那位师父……妳师父的大好头颅和大好将来,顷刻间都得烟消云散。
芳心微笑道,还有妹子妳,恐怕也难逃皇上追究。
妳……到底是来帮我们还是来害我们的?东施施完全被她搞胡涂了。
我吗?芳心轻轻耸了耸肩,笑得好不神秘迷人。
如果妳争气,我就是帮妳;如果妳不争气,那我就是在害妳,就这么简单。
而命运就把握在妳手上,妳自个儿看着办吧!如果妳争气,我就是帮妳;如果妳不争气,那我就是在害妳,就这么简单。
而命运就把握在妳手上……芳心的话宛如在黑天暗地之中破云而出的一道金光,震得东施施脑子轰轰然,剎那间酝酬灌顶,猛然领悟了过来——是啊!命运就把握在她的手上!师父也说过,他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不战而败的逃兵!虽然十年前她意外毒害娘亲,铸下一生憾事,可是今天她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挽救师父的性命!她不会再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再允许至亲至爱之人离开她……芳心凝视着她燃起熊熊壮志和战斗意志的小脸,不禁满意地微微一笑。
芳……完成使命的芳心转身要离去,东施施眼角余光瞥见,不禁冲口唤道:妳到底是谁?我是谁?芳心回头,款款地笑了。
我是妳的芳心姊姊呀。
可是……可是妳……她满眼都是迷惑与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对了,芳心纤手扶着门边,悠然道:我奶奶当年浑号‘银菜刀’,妳应该知道她是谁。
银菜刀……东施施登时睁大了双眼。
那一抹纤弱身影已然没入夜色中,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东施施。
银菜刀……她奶奶是金菜刀,那银菜刀不就是……当年和奶奶因为喜欢上同一个男人而不惜姊妹闹翻多年的银奶奶吗?第二日午时。
美丽的上林苑,今日不知怎地,气氛却显得格外肃杀。
可能是因为人命关天,但最重要的是,一向慈蔼的御兆帝脸色难看得令全场一干人等全瑟瑟发抖。
还是那句老话,事涉宝娇公主的婚事,皇上的脾气就会非常地大。
虽然宝娇公主此刻远在江南梅龙镇,正在死赖活缠着那一对媒人夫妻,并且在他们要好好为自己找到个称心如意的乘龙快婿时,拚命出尽主意,挑三捡四,制造麻烦,增加困难度。
总归一句,还好宝娇公主现在不在宫里,要不然事情一定会更棘手严重千百倍。
被囚于天牢的骆扬也被禁卫军押至上林苑来,他脸上微有疲惫之色,昨夜饱受内心焦虑煎熬而未合眼的痕迹俱写在脸上。
可是他眸光依旧炯炯有神,深情地凝望着东施施,心下纠结成团,为她提心吊胆着。
东施施焦灼的目光则是自他踏入上林苑后,便紧紧跟随着他的身形,痴痴地望着他。
你还好吗?他明白她眼底闪动的心疼和着急,柔和地对她一笑。
我没事,一切安好。
她眼眶一热,鼻头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师父……朕的人参粥呢?御兆帝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东施施深吸了一口气,强咽回泪意,抬头挺胸,将手中那只沙锅恭恭敬敬端上桌。
回万岁爷,人参粥上席。
妳有信心今日这道粥,能合朕的口味吗?御兆帝不忙吩咐从人掀盖,只是微挑苍眉的问。
民女有绝对的信心,此粥一定合万岁爷的口味。
她粉嫩圆润的脸蛋自信满满,请万岁爷品评,师父,请你看着我,施施绝不会辜负你的提点教导!骆扬又惊又喜又感动地望着她。
好丫头,对,就是要这样的气势。
妳一定行的!御兆帝盯着她,喜怒不形于色地点了点头,那,这粥有名吗?此粥名唤‘仁者无敌’。
她目光真挚地望着皇帝,恭恭敬敬地大声回答。
御兆帝一怔,脸上随即掠过一丝激赏的笑意。
嗯,芳心丫头说得对,她果然是个灵巧伶俐的人儿。
‘仁者无敌’人参粥,果然是好名。
御兆帝嘴角微微上扬,不过也得名副其实。
朕就来尝尝,这粥究竟是‘仁者无敌’,还是‘白费心机’?路公公立刻掀盖,并以银筷试过。
万岁爷请用。
她眸子晶光流灿,满是坚决信心。
众人简直不敢喘息,紧紧张张地盯着皇上举起玉匙,缓缓舀起一匙人参粥入口。
尽管东施施信心满满,可垂落在两侧的小手却紧紧钻着裙角,微微发抖着,双眸却紧紧望着他。
骆大哥,我一定救得了你,我一定可以的!御兆帝缓慢地将那一口软糯鲜香的粥咽下,慢慢闭上了双眼,不自觉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白如霜雪铺地的糯米粥浓稠泛香,点点嫣红枸杞散落点缀其间,宛若冰霜雪地里绽开的朵朵娇艳红梅。
没瞧见任何一丝鸡肉,也没见着任何一颗红枣,更没吃着任何一根参须,可是一入口,却是满盈唇齿舌尖鼻端的清香参味儿和鲜甜鸡汁,当中还有着一缕甘甘甜甜的红枣韵味,百年老参的苦逐渐化为沁入心脾的回甘无穷。
……好。
御兆帝忍不住再吃了一匙,然后又一匙,越吃越高兴,最后索性将一整沙锅的粥给吃光了。
唔唔……好粥,果然是好粥,好一锅‘仁者无敌’人参粥啊,哈哈哈!皇帝一笑,所有人憋着的那口紧张顿时也化成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骆扬眸底瞬间涌起深深笑意。
果然是他的好徒儿,好丫头,好施施……东施施惊喜万分地望着皇帝,狂喜却又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地问:那……那请问皇上……您也转苦回甘,不生气了吗?您可以释放总御厨长了吗?骆扬看着她,胸口满是感动和窝心。
她就是这样一直惦着他的安危吗?妳都说朕是‘仁者无敌’了,朕若为了这点子小事就生气,那又如何当得起‘仁君’二字呢?御兆帝笑了,随即又正色道:不过,朕也想问妳一句话。
是,她一愣,不禁有些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起来。
万岁爷请问。
妳老实回答朕,御兆帝顿了顿,才开口问:妳是不是尝不出食物的滋味来?宿命。
这两个字重重劈进她的脑门,东施施如遭电击,剎那间,所有的喜悦和释然都飞走了。
……是。
她自惭地低声承认。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了口凉气!厨子自己不识滋味?这、这……骆扬想求情,心急地唤道:皇上!骆爱卿,你急什么呢?朕话还没说完呢。
御兆帝忍不住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
骆扬五内俱焚,焦灼不已,却也只能强忍下来。
很好,妳果然没再欺瞒朕。
御兆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实欺君瞒上是大罪,也是死罪。
东施施闻言,脸色瞬间苍白了。
但妳年纪小小,无法尝出滋味却能煮出这么美妙可口、令人感觉到幸福的料理,实在是难能可贵。
御兆帝微微一笑,再说了,妳如此用心为朕的宝娇公主料理婚宴事宜,朕想想,该赏妳点什么好呢?谢万岁爷不罪之恩,施施不求赏赐,只恳求万岁爷释放总御厨长。
她急急道。
不,朕都说了要赏赐,妳不能不接受。
御兆帝沉吟了一会儿,眸底闪动着一抹慧黠促狭之色。
这样吧,妳尝不出滋味,那么朕就赏赐一个能替妳尝味道,并且辅助妳、陪着妳、监督妳继续煮出更多更多佳肴美馊的郎君,如何?东施施呆住了。
骆扬也呆住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心头强烈狂喜地骚动着,盼望着。
骆爱卿,那————御兆帝对着他勾了勾手,禁卫军连忙放开他。
就你吧。
谢皇上隆恩圣眷!他大喜,二话不说屈膝跪下,恭敬抱拳。
你先别谢朕,你可得想清楚了,朕这道圣旨一下,对你而言可是罢官哦!御兆帝似笑非笑地道。
谢皇上成全,微臣虽一向以身为御膳房总御厨长为荣,然而微臣更想陪在心爱女子身边,替她尝味道,想方设法为她找出恢复味觉的法子。
他直一挚坦率地朗声道,况且,微臣早知她不辨滋味,却贸然允许她为皇上做膳,身为臣子,身为御厨,都是罪无可恕。
皇上仁德,不罚微臣,可微臣也已当不得这‘总御厨长’一职,所以,请皇上成全,也谢皇上成全。
骆爱卿呀,御兆帝呵呵一笑,赞赏地看着他,虽然朕实在喜欢爱卿做的菜,但正所谓‘君王有成人之美’,朕更希望为多年来尽责备膳,让朕及太后每日吃得高高兴兴,滋养得身强体健的大功臣尽一份心,这才做此决定,绝非是厌恶爱卿了,这点你千万放一百二十个心。
骆扬感动地望着自己敬奉多年的英明仁君,激动得几乎无法言语,只能重重一点头,是!现在朕让你们俩回江南梅龙镇,好好做菜,好好过日子,好好地造福百姓。
御兆帝笑吟吟地道,不过朕的宝娇公主就要出嫁了,届时,你们俩可得使出浑身解数,做出比昨日宴席更加令朕和文武百官高兴满意的极品料理,知道吗?骆扬和东施施相视一眼,彼此眸中俱盛满了欢喜甜蜜与深情感动,以及对皇上的无上感谢。
他俩手牵手,一起屈膝下拜,心悦诚服地喊: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兆帝受了眼前这对有情人儿的大礼,心下不禁一乐。
看来朕作媒的功夫倒也不坏,呵呵呵……龙凤喜宴眼下是没问题啦,接下来他就千盼万盼,盼着宝娇的花轿制得天下无双,她的嫁衣绣得璀璨绝伦,然后乘龙快婿早日来到,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热热闹闹地把那个惹祸精给嫁出去!到时就天下太平了,哈哈哈……御兆帝衷心盼望着,笑得好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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