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得可怜的木板床上,弹儿和一堆大衣箱木盒子正正相对,她的脚被一只摆放戏服的藤箱挤得缩在床脚边,小手还要不时推开旁人随意扔在她床上的戏服,这才能稍稍腾出空间来帮自己上药。
握着这只随身带着的粗糙药瓶子,她的眼泪忍不住滴滴答答掉落。
又回到了旧日的生活,这一切仿佛是在做梦,最真实的就是手上这瓶药,无论是小姐如何责打,只要倒出一颗药和水揉碎敷在伤处,渐渐就可以把伤给治愈。
受伤的身体可以治愈,可是受伤的心呢?又该用什么药来解?回到赛家班好些天了,她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想念公子,想念到几乎夜夜垂泪,就算落人梦里也期盼着回到他身边。
我怎能这么没骨气?摆明了就是公子的累赘,现在怎么可以又想要回他身边呢?她捏着瓶身,自责自惭的泪水掉得更多了。
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所有的痛苦、伤心、难过……现在她怎么可以吃了苦,就想着要回公子的身边?这样她不就真的成了自己最痛恨的可怜虫了吗?可是……撇开一切不提,她真的好想好想公子……今生今世,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吗?她咬着唇,眸光迷离,公子,你现在在哪里?是被我气得回到天上去了吗?还是已经去寻找另一个有缘人了呢?如果时光倒流,还可以再重来的话,她还会选择离开他身边吗?弹儿想到头都疼了,两种不同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叫嚣着、抗拒着、拉扯着,她的脸色好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掀起了布帘子的画眉一看到她这模样,吓得急忙扶住了她。
弹儿,你怎么了?别吓我呀!她勉强睁开酸涩的眸子,对着满脸焦急的画眉虚弱一笑,我还好,没事的。
还说没事?画眉看着她粗布衣裳上渗出点点血痕,又急又气又伤心,那个疯女人又把你弄伤了对不对。
真是王八蛋,早晚有一天我划花了她的脸蛋,给你报仇。
弹儿紧握着她的手,不,画眉姐,你千万别为了我伤和气。
我不要紧的,小姐的脾气就是这样,我能适应的。
三年多了,她早该适应了。
傻丫头,你实在是……画眉一提起眼圈就红了,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回来?这是个苦窝,既然跳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他们几个一听到弹儿又回到戏班,心里是又欢喜又遗憾,可是无论他们怎么问,弹儿也不说她究竟为什么回来,只是噙着一双泪眼,堵住了他们满腹的疑问和关心。
弹儿低下头,努力挤出一朵笑,回来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我总算又见到你们了,我心里很是高兴。
画眉跺了下脚,哎呀,有什么好高兴的?快点告诉我,你不是跟着人回家乡去了,是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你亲戚会让你又回戏班来?我……一言难尽。
见鬼了,有什么好一言难尽的?今晚你那个母大虫主子出门应酬去了,咱们有的是时间,你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言难尽法?弹儿暗叹了一口气,扬眉挤出笑容来,画眉姐,我的事以后慢慢再说。
今天你怎么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出去逛夜市呢?听说花心镇连续好几天举办庆典,白天晚上都热闹极了,你怎么没出去走走?画眉是个直性子人,被她这么一问,直觉挥了挥手说: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人挤人、人推人吗?我最受不了跟人家在那里挤呀挤的,还是蒙头大睡一觉更好。
她微微一笑,李大娘他们呢?也去睡了吗?他们给班主叫去醉仙居凑热闹。
画眉撇撇唇,说好听是凑热闹,其实还不是被叫去插科打诨,给爷们取笑下酒用的。
哼,他们也叫我去,说是过后有一顿好菜可吃,可姑奶奶我才不要为了那一口好莱给人白糟蹋着玩呢。
弹儿心中浮起了无限凄楚,画眉姐,为什么一样是戏子,你们和小姐的命运遭遇就相差这么多呢?一个是被众人捧在手心上,犹如天上高挂的明月,可是他们四个跑龙套的戏子却是被狠狠地踩在脚底下当灰尘,这人和人,又怎么会有这番天壤之别的比较呢?傻瓜。
画眉苦笑,谁教咱们时运不济?怎么打熬都是个跑龙套的,又跟到了一个只认钱不讲道义的戏班子?弹儿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难过地低语,都是我不好,若是我忍着点,或许我们真的会有拥有自己的戏班子的一天,可是……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希望,梦想,渴望……统统被现实压了个粉碎,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日子要苦熬下去。
直到老死的那一天。
你在说什么?这本来就是一个梦,你怎能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呢?画眉替她拭去眼泪,温柔地安慰,好了,什么都别再想了,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上完药后好好睡个觉,来,我帮你。
画眉姐,谢谢你。
弹儿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她,泪如雨下,幸好还有你,还有大娘他们……否则她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醉仙居这间花心镇上最大也是最雅致的酒搂,只要一到晚间就是众客云集,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不过由于它的菜色美好酒多,因此不是一般贩夫走卒都能来此一醉的。
除了一楼宽阔的大厅外,它的二、三楼都是高雅的雅房,用一道道精致的竹帘子隔开一桌一桌的客人,因此每桌雅客在吃喝之余虽然能够听到邻桌人的声音,透过帘子却只见得到朦朦胧胧的人影,在盏盏晕黄纱灯下,更添了几许诗雅的风韵。
不过今天晚上三楼的其中一间雅房却是人声嘈杂,又是笑声又是唱曲又是淫秽不堪的打趣词,听得独坐在隔桌厢房中的剑会脸色更加阴沉。
店小二正为他送上几碟色香味俱全的小菜,还不忘把桌上他喝空了的白玉酒瓶给收走,在听到又是一阵轰然大笑声时,也忍不住讪然地陪罪。
公子,真是不好意思,今晚小店实在是客满了,不得已让你坐在这么嘈杂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他偷偷觑着俊颜冰冷,眉宇阴郁的剑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呃,公子,你还要点什么吗?再拿一坛上好女儿红来。
他冷冷地道,捏着酒杯的大手十吩稳健,任谁也看不出他已经喝掉三瓶陈年花雕了。
店小工吓了一跳,不过还是连忙哈腰,是是是……等等。
他突然冷冷地唤住他。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你们这里是花心镇?嗳,正是花心镇。
他眸光一闪,低沉地问:听说你们这儿举办庆典,有不少从各地请来的戏班子?是呀。
说到这个,店小二可眉飞色舞,精神全来了。
公子,你不知道,这次的庆典可热闹得紧,就连知府大人还特地请来江南最有名的柳家班、余庆堂、段家班,还有镇上的大富高员外,从京师请来了花仙堂、月福班,就连那个败家少爷陶公子,也从玛瑙镇请回了之前颇有声名的赛家班……赛家班?他倏然抬头,眸光瞬间锐如鹰隼,你确定是赛家班?是啊。
店小二吞了口口水,指着隔壁道:这隔壁就是陶公子宴请赛家班当家花旦的席,你不信可以偷偷觑一眼,小人没骗你的呀!赛家班的花旦……他胸口狂喜地震动了一下,几乎拿不住杯子,赛家班的花旦在这里?店小二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嘛,这花旦姑娘美若天仙,嗓子简直是天上才有的声音,方才她跟我交代了一句话,到现在我的骨头都还麻酥酥的呢!她就在隔壁?他声音微微轻颤。
呃……是的。
店小二偷觑着他的脸色。
她果然又回到赛家班了!不枉他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赶回玛瑙镇,又四处打瞬赛家班可能会移师落脚的城镇。
终于,让他获知了赛家班可能前往花心镇的消息。
他眉宇间的阴郁与疲惫一扫而空,兴奋地起身就要往隔壁走去,可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慌却在瞬间攫住了他的胸口。
他好想见她……却又怕见到她。
见到弹儿之后,他该说什么?他心跳如擂鼓,又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可恶。
店小二看他脸色又不对劲起来,急忙偷偷退出去。
这位公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且那气势、那风范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万一待会两边起冲突,他的小命恐怕不保,还是先溜为上。
弹儿,我该拿你怎么办?剑会紧紧地握拳,神色矛盾不已。
这几天心急如焚地找寻着她,就只是为了将她带回影城唱一出戏吗?见鬼了,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那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老天。
他苦恼地捂着了额头,不敢置信地低喟,老天,我喜欢上她了。
这个认知像闪电般再明亮真实不过地划过他的心头。
所有的担心,揪心,不舍,怜惜……爱看她笑,怕见她哭,统统都是因为他的心思早就被她占得满满的了。
他还能骗谁?老天……剑会捂着额头,神情僵硬震惊了片刻,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失笑了起来,老天,我真是个大笨蛋。
活该被老头子耍得团团转,原来他在某些时候真的奇蠢如猪还不自知。
心头的迷团乱麻瞬间松解开来,他顿时觉得整个人畅快轻爽了起来,好似漫步在云端。
他真笨,既然喜欢上人家,现在就、大好的理由站在她面前,大声宣布要带她回影城,还有什么好迟疑的?请了花旦又顺道为自己找到了新娘子,恐怕就连老头子都想像不到吧?他简直迫不及待想看到老头子脸上的表情了。
他笑了起来,神采飞扬,顿时一扫之前的满面阴霾。
再无疑虑,他起身来到竹帘边,坚定地掀起竹帘子。
弹儿……他眸底的笑意在环顾众人一圈后,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蹙起的眉头,搞什么鬼?满桌子都是酒汁菜渣,有几个俗艳不堪的女人笑倚在几个男人的怀里,还有几个站在桌边苦着脸服侍的男女老少,压根没有他的弹儿,店小二记错了吧?陶公子刚刚和小蝶仙喝了一杯交杯酒,淫笑着正想要再上下其手,没想到突然冒出个男人来,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宴席,而且……他注意到怀里的小蝶仙和其他女人的视线统统被那个英俊的男人吸引住了,像蜂儿见到蜜似地紧紧盯着人家不放,眼里的垂涎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陶公子不是滋味地大吼一声:你是哪个冒失鬼?谁教你进来打断大爷喝酒的?剑会眉头微拧,淡淡地道:冒昧了,听闻赛家班当家花旦在此,不知是真是假?好家伙,竟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陶公子心头火起,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想来跟我抢赛家班的花旦?也不撒泡尿照照,今天的主角是大爷我,你算哪根葱哪根蒜?看来店小二真的弄错了。
剑会冷冷地扫视一周,所有的人接触到他的眸光都忍不住一凛。
看来是在下听错了。
他掩不住心里的失望,转身就要离去,失礼了。
喂,你……小蝶仙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位公子,你是说你想见我吗?陶公子不敢相信地瞪着她,小蝶,你理这个蠢才做什么?陶公子,我只是你的客人,可不是你家的下人。
小蝶仙白了他一眼,款款起身,娇滴滴地对着剑会抛撒风情,这位公子,你说你想见我,可我好似没有见过你,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过我的呀?剑会一点也不想跟这个俗艳矫揉的女人浪费时间,尤其虽然离了四五步远,但是一看到她,他全身自然而然发痒起来,可恶的痱子又疯狂地威胁着要发作。
不过,他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些不对劲,忍着微微的痒感道:我要找的是赛家班的花旦,不是你。
小蝶仙娇笑的表情有点尴尬,不过她立刻眨眨眼甜笑道:公子,你真是爱说笑,谁人不知赛家班的当家花旦就是我小蝶仙?一旁的梅瓣织脸蛋抽搐了一下,却被班主瞪了一眼警告,她才哼地一声别过头去。
阅人无数的班主看出这位器宇轩昂的公子一身贵气,他凑趣地道:公子,你要找的就是小蝶没错,她可是我们赛家班首屈一指的当家花旦啊。
我要找的花旦没有她这么老,也没有她这么丑。
剑会直接坦白地道。
你说什么?小蝶仙睁大眼,小脸煞白。
梅瓣织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急忙遮住小嘴。
哈,这世上终于出现一个眼力没问题的男人,这句话可真是替她出了好大一口气呢。
排排站在墙边等着伺候人的李大娘和老鲁更是强憋着笑,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拍手叫好起来。
班主呆住了,万万没想到有人会嫌弃小蝶仙又丑又老。
陶公子拍桌站了起来,摆出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你这个家伙嘴巴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小蝶美若天仙,岂是你这种猪猡懂得欣赏的?陶公子,还是你对我最好了。
小蝶仙乘势偎人他怀中嘤嘤啜泣。
要装腔作势你侬我侬就滚回自家闺房去,别耽搁我找人。
剑会没有时间看这场闹剧,他眸光似剑,射向班主,你是班主?班主畏缩了下,呃……是。
我要找的人姓花名弹,弹珠的弹。
他眸光森冷,有或没有?赛家班的人倒吸了一口气,万万没想到这个贵公子竟是要找那个低微又不起眼的弹儿?小蝶仙首先尖叫了起来:开什么玩笑?弹儿是当家花旦?她算哪门子花旦啊?她不过是我的随身丫头,一个笨手笨脚的贱丫……哎呀!突如其来的冰冷抵住了她雪白的颈项,只要稍微往前逼近一寸,小蝶仙立刻有血溅当场之虞。
剑尖的另一头是眸光相同冰冷的剑会,他稳稳地握着软剑,轻柔却危险地低语:不准辱骂我的未婚妻,除非你嫌脑袋搁在颈上太碍事,听懂了吗?陶公子害怕得屁滚尿流,往后退了好几步,极力要跟小蝶仙撇清关系。
大侠……我跟这个女的不是很熟……统统不关我的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所有的人吓得僵在原地,小蝶仙像是快晕过去了,恐惧害怕地盯着那雪亮的剑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我懂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公子饶命。
他满意地一挑眉,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弹儿在哪里?弹儿在……在我们包下的旺来客栈里。
小蝶仙手软脚软,满脸的妆都快哭花了,呜呜呜……大侠,你不要杀我……我保证我真的不知道弹儿是你的未婚妻……我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个贱……呃,无父无母的丫头啊……对不起,不知者无罪啊……剑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语气陡然一冷,你就是时时打骂她的那个小姐?是啊,我就是……啊,我不是、不是……小蝶仙被他狠狠一瞪,吓得手脚发冷,几欲晕厥。
剑会眼底闪过一丝杀气,等我见到她之后,再来慢慢一笔一笔跟你算这本账。
剑光一闪,小蝶仙惨叫一声晕了过去,剑会迅速消失在众人面前。
天哪……小蝶……班主还以为她死了,扑倒在她身上哭叫了起来,我的摇钱树啊……梅瓣织苍白着脸,冷冷地提醒了他一声,她没死,只是吓晕过去了。
不过小蝶仙恐怕会很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当场吓死了好,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