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5章

2025-03-22 08:29:11

火盆旁的笸箩里只剩下两块小小的木炭, 孤苦伶仃的依偎在一起。

蔡昭端了把小凳坐在火盆前烤火,有一搭没一搭的将散落在地上的竹牌往火盆里丢,好叫微弱的火苗烧的旺些。

戚云柯又让人仔细检查了一遍天字一号房,虽然是刻意被整理清洁过, 但的确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地板墙砖桌椅床架都不曾有移动或更换的迹象。

毫无头绪之下, 曾大楼便让众弟子将整座悦来客栈翻过来查一遍。

依旧毫无结果。

这下大家都忍不住疑心,蔡平春是不是真的自己离开客栈的。

戚云柯轻轻咳嗽, 眉头紧锁:莫非平春真碰上了什么极其紧要之事,迫不得已非得即刻离去?否则的话, 以小春的功夫,谁也不能叫他毫无还手之力啊。

蔡昭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将十指张开,垂头烤火。

天光微亮,一无所获的众人只好打道回府。

起身前, 蔡昭刚好烧完最后一张竹牌, 火苗渐渐微弱, 寒气漫入屋内。

回程途中,蔡昭发现行伍中多了许多生面孔, 有几人她昨日还在镇上见过。

他们步调一致, 呼吸悠长, 神情沉默而警觉,仿佛灰色的沙粒缓缓渗入却无人察觉。

这些人是谁?蔡昭问道。

樊兴家小声回答:其实我也不认识——前几日师父说魔教这阵子屡屡出手, 其志不小,江湖恐怕要不太平了。

于是他吩咐大师兄拿他令牌去外头调些帮手上山, 还让我赶紧把客居的院落收拾出来。

帮手?蔡昭疑虑, 他们都是宗门子弟么。

樊兴家先说不知道, 然后凑近了小声说,但我觉得不像。

内门外门的弟子啥模样,我又不是没见过。

这些人阴沉沉的,话都不多说半句,瞧着就渗人。

这时曾大楼走过来,你们几个说什么呢。

樊兴家便将蔡昭的疑问说了一遍,曾大楼笑了笑,然后一脸神秘的压低声音,师父身为六派之首的宗主,不能只有桌面上的人马,桌面下也得留些后手。

看女孩眨巴眨巴大眼睛,似懂非懂,曾大楼又道,昔日尹老宗主手底下养了不少能人异士,师父这些还少了呢。

常宁侧过脸去,淡淡的讥讽一笑。

蔡昭问:大师兄早就知道师父在宗门之外留了人手么?曾大楼一愣,赧色道:最近才知道。

唉,我武艺低微,师父大约是怕我担风险吧。

蔡昭没再说话。

这时,常宁忽然指向不远处:那些人又是何处来的?几人抬眼望去,只见宋郁之身旁不知何时围着了一群练家子,各个神情警惕,身手稳健,且俱是身着朱红色绣金旭日的锦衣。

曾大楼叹了口气,道:那些是广天门的人。

宋门主已经知道郁之受伤的事了,他来信说,唯恐魔教再行偷袭,他先将广天门的防卫阵势安排好再过来,估计还得几日——这些侍卫是他先派来给郁之使唤的。

使唤?常宁的语气颇是玩味。

曾大楼也是心烦,叹道:我想宋门主是心中不快,唉,何苦呢。

虽说郁之功力受损,但青阙宗怎么也不会叫他再有闪失的,何至于要派广天门的人来呢。

说完,他摇摇头走了。

看大师兄走远,樊兴家才敢说,我是宋门主我也生气啊,他膝下三个儿子,就三师兄最出息。

秀之大哥资质平平,茂之大哥那脾气…唉也不用说了。

这下倒好,把天资最好的儿子托付给宗门,结果弄不好要武功全废。

我看这回宋门主来,肯定要和师父大吵一架的!常宁明明幸灾乐祸,脸上却微笑的十分真诚:刀剑无情,宗门也不是有意叫宋少侠受伤的,但愿宋门主不要和戚宗主生了芥蒂才好。

樊兴家颇是感动:但愿能如常大哥所说。

终于回到清静斋,此刻已是天光大亮。

樊兴家临走前好声好气的宽慰:师妹别过于忧虑了,令尊说不定真是遇上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非得急切间离去呢。

师妹暂且等等,师父总有说法的。

蔡昭沉默以对,倒是常宁笑吟吟的谢过樊兴家的关心,然后迫不及待的把他送出门外。

进入屋内,常宁立刻收敛笑容:昭昭,白日咱们先好好歇息,养足精神,等到傍晚前后,大家都去用膳了,咱们就下山去。

蔡昭仿佛没听懂:下山?我们不是刚上山么,客栈都被翻过来了,想来不会再有线索了,下山干什么。

常宁看女孩一脸傻白甜,越发焦急:你没看出来么,宗门的情形不大对,我有不好的预感,还是尽早离去为妙。

等到了外面,咱们慢慢查令尊的下落。

谁知蔡昭毫无所动,缓缓坐下后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你没听见他们说么,我爹说不定是有要紧事自己走的。

常宁看了女孩一会儿:你在防备我么。

蔡昭静静与他对视。

常宁败下阵来,叹道:不要防备我,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的家人。

蔡昭缓缓转回头:你说的对,我不能疑心所有人。

她又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也觉得我爹是自己走的么?常宁轻蔑一笑:蔡谷主要是自己走的,那又是谁清理了整间屋子。

蔡昭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来这人是个蠢货,想让别人相信我爹是自己走的,就该留下睡了一半的被褥,喝了一半的茶杯。

非要弄的这么干净,反倒叫人疑心。

常宁长眉一轩:你想说什么。

蔡昭话说的很慢:平常都是我听你说,这回烦请常世兄听我说了。

常宁一挑眉梢:愿闻其详。

蔡昭放下茶杯:首先,我绝不信我爹是碰上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然后自行离去的——在我们家,只有我姑姑的心是全然火热的,我娘大约热一半,我爹估计只有两三分热,也只留给至亲与少许故交了。

我娘和小瑶如今躲在安全处,我在青阙宗,阖家俱全,我爹就没什么真正要紧的事了。

还十万火急?哼,哪怕江湖翻了个个,落英谷被一把火烧了,我爹都不会心急上火。

说句你不爱听的,便是有人以常家血案的线索相诱,爹也绝不会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就走的。

常宁颇惊,神思一转:所以,蔡谷主的确是遭遇不测了!这世上有人能叫我爹毫无还手之力束手就擒的么?蔡昭反问。

常宁立刻否定:我见识过令尊的功力,不敢说入了化境,但已世上罕逢敌手。

高手对决,要杀要伤都不难,但要让令尊连一击之力都没有,哪怕聂恒城再生,也办不到。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蔡昭望着从窗缝中透进来的几缕阳光。

常宁继续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人是令尊十分熟悉甚至信任之人,趁令尊不备,一击得手。

他看了女孩一眼,含酸道,不过你爹熟悉的人,肯定也是你熟悉的人,我怕一个说不好,你要与我翻脸,只好一句不提了。

蔡昭瞥过去,你想说谁。

祭典那两日我留心看了,你爹和谁都淡淡的,哪怕对戚宗主都是尊敬有余亲近不足。

只有对周庄主,那是打心眼里把他当作兄长了。

常宁索性一口气全说了。

蔡昭想了想:那是自然。

我爹自小在佩琼山庄长大,是真把周伯父当哥哥的——不过周伯父不是重伤在身么?没有亲眼见到,未必不是障眼法。

蔡昭笑了,话题一转,你在天字一号房中闻到一股极淡极淡的香味了么。

常宁蹙眉。

落英谷中花叶繁茂,我娘最爱制香调香,我自小就闻惯了。

蔡昭道,那股香味若有似无,连我都是过了好久才察觉到。

也许用不着是我爹多么熟悉信任的人,只消是相识之人,与我爹说话时悄悄散出迷药,而后生擒即可。

但是我爹最后一定还是察觉了,昏迷前打翻了茶壶暖炉火盆什么的,弄屋里一塌糊涂,所以那些人迫不得已才彻底清理了整间屋子。

又因为害怕夜长梦多,着急杀人灭口,就没想到应该弄出我爹歇息过的痕迹。

常宁半信半疑,笑道:说的好像你亲眼所见似的。

那伙人不但我爹认识,客栈的掌柜也一定认识。

蔡昭又道。

常宁察觉出女孩语气中的异样,郑重道:你察觉到什么了。

蔡昭:你注意到掌柜身后的墙了么?那里原先挂了许多吊着红绳的竹牌。

常宁回想昨日进入客栈的情形,的确如此。

蔡昭:这是开客栈用的物件,在一片片小竹牌上写上每间客房的名号,然后挂到墙上。

租出去一间,或订出去一间,就将那间客房的竹牌翻过来,这样还剩几间空房就清清楚楚了。

常宁忽然想到:昨日你爹住的那间屋子的竹牌没有翻过来,莫非另有玄机?他清楚的记得掌柜还指了指天字一号房。

不,那只是因为掌柜懒。

常宁:……这种竹牌要先晾晒,然后阴干,然后上油,然后再阴干……这样挂在墙上,每日酒气熏燎人来人往,也不易生霉。

讲究些的店家,还要几晒几晾几层涂油的。

蔡昭如数家珍。

常宁笑了:你怎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八岁时发愿将来开客栈。

你小时候不是想开饭馆么?不是常宁抬杠,而是他忍不住。

开饭馆是六岁时的念头,后来发觉客栈既能吃又能住,还是开客栈好。

蔡昭回答的很认真。

常宁:……这样做好的竹牌,就不大容易损坏了。

蔡昭道。

常宁想起适才女孩一直在烧竹牌,忽的灵光一闪:是那个火盆?莫非你发觉地上的竹牌有线索!蔡昭微侧头,似乎在回想什么,我们进去时,那个火盆已经冷了,烧了半夜,里头什么都烧没了。

可我还是看出,木炭的灰烬中裹着一小块焦黑的碎竹片。

她轻拍桌子,我觉得那是掌柜在临终前扔进火盆的。

常宁听的微微屏息。

蔡昭自顾自的说下去:我之前住过那间客栈,记得些事——整间客栈差不多二十来间客房,以天地玄黄日月乾坤外加福禄寿十一个字为房号。

那掌柜任性的很,安排房号随心所欲。

天字有三间房,地字却只有一间房。

玄字和黄字各两间房。

坤字足有五间房,乾字却只有一间,还用来堆杂物了。

刚才我怕引人注目,于是装作取暖将地上的竹牌一块块烧了,等全部烧完后——她眼睛发亮,我发现果然少了一张竹牌。

常宁都紧张了:是哪一张!月字三号房。

女孩秀丽的脸蛋从苍白中透出一抹微红,我记得很清楚,那位掌柜虽然胡乱安排房号,但并未跳号。

月字一号房,二号房,四号房都在,只有三号房的竹牌没了——是掌柜亲手把它投入火盆的。

月字三号房?常宁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蔡昭蘸着杯中冷茶,在桌上写了个‘三’,其下写了个‘月’。

常宁:三月?谁的名字或生辰与三月有关么,啊…掌柜的血字…他想到了!蔡昭看着他的眼睛点了下头:就是掌柜在地上划的那一竖。

然后她在‘三’字的正中间,重重划下短短一竖。

——正是个‘青’字!常宁眉心隐隐透出阴戾之气:所以,是青阙宗的人干的。

蔡昭看着在光线中舞动的细尘,缓缓道:你还记得戴风驰那蠢材今晨说的话么?他说,我爹被伙计撞破了机密,为了灭口,从门口一路杀了出去。

其实他说对了一半。

的确是从天字一号房门口一路杀出去的,不是我爹,是真凶。

昨日我们离开后不久,天就黑了。

我爹曾告诉我,他看出掌柜年轻时受过厉害的内伤,是以特别畏寒,每夜必烧火取暖。

昨夜,我想他也照例,早早烧起了火盆。

大约午夜时分,掌柜看笸箩中只剩两块小木炭了,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就打算回房睡觉。

这时,忽然来了客人——来人是宗门中人,掌柜是认识的,只好强打精神招待他们。

那人……蔡瑶摇摇头,不对,是那些人。

他肯定有帮手。

那人将手下留在大堂,自己上二楼去见我爹了——因为怕叫我爹生疑,是以他不能提前杀掉掌柜与伙计。

那人在房中偷袭我爹时弄出了响动,一名伙计跑上楼去看,那人的手下追上去制住了他。

这时,那人推门出来,就在房门口,面对面掏出了伙计的心!常宁恍然:所以尸首上的伤口都是微微倾斜的。

对。

蔡昭道,‘拈花摘叶’厉害就厉害在,哪怕激烈打斗中也能准确摘人心肝。

可若是伙计与掌柜被人制住了手脚,那么只要手上功夫够辣,就可以破胸挖心。

陈师伯的大悲手,欧阳师伯的金刚指,都可以办到。

掌柜当年是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的,他一见二楼的伙计被杀,立刻明白自己也逃不了了。

于是趁那些人不备,先将‘月字三号房’的竹牌摘下丢入火盆中,随后在打斗中将柜台,笔墨,账册,还有墙上的竹牌全部弄乱打落……他们杀了伙计,杀了闻讯赶来的厨子,最后制住了掌柜,一样打断四肢后正面掏心——也可以反过来。

掌柜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地上划了短短一竖。

那些人不解其意,还以为是掌柜临死前疼痛难忍,胡乱划的,是以并未注意。

我说完了。

蔡昭缓缓起身,目光淡然却坚定,所以,我不会离开九蠡山。

你无需相劝,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当然可以一路逃回落英谷,然后四方求告呼救,安安全全的等待消息。

但是不行。

蔡平殊十五岁时,已经名动天下。

她十五岁时,只想保护家人。

今日之前,她人生所有的决定都是父母与姑姑替她下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选了一条路。

姑姑会赞成我的。

她仰起稚嫩的脸庞,仿佛望天,姑姑会在天上保佑我的。

作者有话说:看评论区的读者脑洞都开飞出银河系了,我来声明几点:1、我反对近亲结婚,大家明白吗。

2、第十三章的是聂喆,我一开始给这个人取名聂均,后来想想不够吉利,于是改叫聂喆,多吉利啊。

3、别在乱想蔡平殊与聂恒城之间有故事了,他俩差着辈呢!聂恒城和尹岱是同龄人,靴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