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平时守卫森严,气派非凡的艾府忽然大门开开,一整排精神健朗的仆人恭恭敬敬地等待著贵客大驾光临。
扛著一袋热馒头匆匆奔来的春儿被这一番大阵仗给吓到了。
她气喘吁吁的猛地一怔,停下脚步,眯起一双美眸上下打量研究起来。
这是什么情形?皇帝还是什么大官今日莅临艾府吗?哎哟!不好,那她还是走后门好了,省得无意惊了驾被逮去砍头。
所谓草民、草民,就是命贱如草的升斗小民啊,面对权贵还是闪远点为是。
她扛著热馒头就要悄悄转身溜走,却被在大门口焦急张望的艾老爷一个眼尖发觉了。
你要跑到哪里去?他大呼小叫地冲下阶梯,挡住她的去路。
这儿呀,我家就在这儿呀!艾老爷。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受人欢迎过──除了那堆恼人的苍蝇、蚊子不算──不禁心头一热。
虽然艾家也是权贵之家,但是冲著十两银子和艾老爷的笑脸,她开始慢慢放下戒心。
这边走,进来参观参观寒舍吧。
艾老爷十分热情,不由分说地拉著她往里走。
可是我只是来送馒头的,我……来不及了,她已经被拉进去了。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眼花撩乱、马不停蹄兼头晕目眩。
艾府大到似座小城池,里头什么都有,每栋楼阁都美极了,还有荷花池、凭水而筑的水榭、九曲桥、书屋、花园……春儿走到双腿发抖之际,抹把热汗正想要说话,却听见艾老爷还在喋喋不休。
这里就是东翼的部分,还有西翼和南北翼,我带你去参观参观──不、不好吧,会死人的。
她大惊失色,二话不说地摇头猛拒。
谢谢,这样就够了,而且……馒头都冷了,你不是要拿馒头当早餐吗?嗳,对。
艾老爷一个乐而忘形,差点就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
馒头,那个馒头就送到前面直走到底,再拐个弯穿过月拱门的楼宅,交给一名高大英俊、潇洒好看、好脾气又好说话的年轻人。
没想到万贯家财的艾老爷还兼差当龟公。
春儿脸色一沉,不悦地将满袋馒头扔进他怀里。
拿去!十两银子给我,我要回家了。
很抱歉,本姑娘是‘不卖的’。
不不不,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艾老爷顿了一顿──至少不是这么直接的意思──满眼堆欢地陪笑道:你听我说,我完完全全没有任何企图,也不是要对你图谋不轨,当然啦,这种事是要讲究两相情愿的……呃,我是说,那个我儿子啊,他……他脑子有病。
她狐疑地瞅著他,艾老爷,你儿子有病跟我有什么干系?我的馒头健胃整肠,却不包治脑子的,你找错人了吧?我是说──什么人在外头吵吵闹闹?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关你屁事?春儿连来人的脸都未看见就冲口而出。
没法子,应付那些色鬼久了,脑子和嘴巴往往无法同步。
但是当她抬头看见那缓缓穿花拂柳而来的高大男人时,胸口猛然一热,随即疯狂剧烈跳动起来。
她拚命深吸气、吐气……急急想把流窜在心窝和四肢百骸、血液里的异常发热感驱逐而去。
什么呀,还不是长得随随便便的模样,也不是多了个鼻子还是少了个眼睛,而且一点都不白白净净,古铜的肌肤颜色最讨人厌了。
再加上那肌肉结实强壮的身子……长得那么有力干什么?力气多怎么不去挑大粪啊?在这里冲著她皱眉头做什么?饶是心底曲里拐弯不知将他暗批到多差劲的地步,春儿还是下意识地抚平了朱色的裙裾,顺手拢了拢蓬松如云的发髻。
咦,刚刚跟著艾老爷逛了一大圈,不知道脸上有沾惹到尘埃没有?爹,这是怎么回事?您最好解释一下。
骆弃面无表情,极力压下为她绝色艳光激荡起的心神浮动。
他微服私巡时见过的女人不少,美丽的女人有很多,平凡清秀的小家碧玉也满街是,其他不起眼的就更别提了。
但是他必须坦白承认,眼前的绝艳女子是他见过最绰约动人的。
她的发髻有点乱了,淡朱色衣衫有些脏了,绣花鞋也有些旧了,可是她的容光流转晶莹无瑕,仅仅布衣荆钗也掩不住。
听说,真正的国色天香纵然在黑暗中也能绽放出最闪耀的芳华来。
就像她。
她……呃,她是送馒头来给你吃的。
艾老爷陪笑著解释后,连忙把春儿拉到一边。
好丫头,我可以求你一桩事吗?我不陪人上床的。
她冲动莽撞地道。
艾老爷尴尬得脸一阵红,啼笑皆非。
不不,跟那个没关系的。
哦,那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骆弃全然不理会这一老一少在那儿交头接耳商议什么阴谋,他只是气定神闲、好整以暇地伫立在原地,双手抱胸乘机欣赏难得一见的美景。
她著实清丽绝色到令人移转不开目光,但是他十分确定她吸引不了自己。
他喜欢知书达礼、温婉可人的女人,不需有芳艳的容光,只要有好心肠和好口才──当然,倒不是因为这样他就会生起续弦的念头,但起码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就像秦关和楠竹可爱的小妻子一般。
至于她嘛……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美则美矣,可惜过分粗俗毫无内涵可言。
艾老爷和春儿还在那头窃窃低语──……他就是因为妻子过世而打击过重,所以现在脑子不很灵光,有的时候脾气暴躁,有的时候又好好的,但更多时候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神神秘秘不知煮些什么东西,也不见他端出来请我们吃过。
这些家中私密琐事照理说跟她一点关系也无,但是不知怎么地,春儿却听得聚精会神。
你们没有请大夫来看过吗?她神情认真至极地问。
说不定早早发现病就治得好了。
怎么没有?但他不肯吃药啊,也不肯承认自己有病,所以我们都得顺著他一点。
艾老爷满面沉痛地道:唉,还有最糟糕的,他最近什么都不吃,也什么都拉不出来,我这才想你的药草馒头或许能救得了他。
她眨眨眼,骇然道:我的药草馒头?你想我的药草馒头治他的病?这……艾老爷,我老实对你说,这事决计不成的,我在馒头里面摆的不是仙丹妙药呀,不过是一丁点艾草和少许香椿。
什么都行,事到如今我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艾老爷煞有介事地一脸悲戚,连他都十分佩服自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的精湛感人演技。
春儿狐疑地盯著他老半天,等著他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可能吗?刚刚艾老爷解释半天的,就是流传在全京城,关于艾家少爷长相与性情阴阳怪气,不男不女活脱像妖怪,又逼死良偶美眷的真实版本故事吗?她不禁抬起头,又多望了那英俊洒脱的男儿好几眼。
嗯,也对,光是容貌和身材就不是外头流传的那样离谱夸张兼恐怖了。
所以这整件事有可能就像她一样,也是流言蜚语之下的受害者吗?一想到自己,春儿一颗心不自禁地软了下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真可怜。
好吧。
她冲动地下定决心,我把馒头拿过去,但是您得保证他不会咬我。
谁晓得脑子有病,受刺激过度的大男人会突然做出什么举动来。
我保证。
艾老爷一脸诚恳。
那我拿过去啰!嘴巴上说得价响,她心下却是忐忑难安,毕竟对方可是个高出她两个头的彪形大汉。
且慢。
什么?什么?她刚跨出的脚连忙缩回来,小脸紧张。
什么啦?我是想正式把我儿子托付给你。
艾老爷笑吟吟道。
春儿闻言,瞬间傻眼了,喂,艾老爷,刚刚我们不是这样说的,我只是负责送馒头……如果你能够每天送馒头过来,并且陪陪我这可怜的孩子几个时辰的话,我会更加感激你一生一世的。
艾老爷双手合十,那就真是阿弥陀佛功德无量了。
我不缺乏感激,我比较缺钱。
她老实说。
几个时辰可以揉很多馒头了。
那我给你钱。
他热心地道。
钱是最简单的了。
艾老爷……春儿突然满脸怀疑,你好似迫不及待送钱给我,还敢说你没有别的企图吗?天下哪会有这样好的事,财神爷捧满怀白花花的银子塞给她?为了我那可怜的儿,我什么都愿意做。
艾老爷心一惊,连忙使出百试百灵的哀兵姿态。
春儿一手抚著额头,忽然觉得突突抽痛。
唉……好吧。
银子加温情攻势,她完全无招架能力。
我尽量试试看。
如果那个据说脑子有病的家伙敢对她毛手毛脚,她一定会让他们父子连跑都来不及。
谢谢、谢谢,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艾老爷啜泣起来,宽厚的手掌捂住了就要迸出的狂笑声。
他真是太太太……佩服自己了。
他不是个正常人吗?唔,真是太可惜了。
春儿带著馒头走过去,心里残存的一丝丝怀疑在看到骆弃开始在剥一棵银杏树的皮时,烟消云散了。
有哪个正常男人会剥起树皮,还放进嘴里意犹未尽地嚼起来?他一定是饿昏头了。
她自言自语。
我爹方才跟你说了我什么?骆弃转过头看著她,黑眸里精光毕露。
啊,原来他除了脑子有病,还有很重的疑心病。
不知怎地,春儿那打从出生后就没分配到多少的同情心此刻全冒了出来。
来,这个给你吃。
她打开布袋子,掏出一颗冷掉的馒头递到他面前。
这是干什么?他瞪著她,然后目光缓缓往下瞪视那颗无辜的馒头。
啧啧,他竟连馒头这种最普遍的食物都认不出了。
春儿内心的同情又氾滥了一些些。
吃啦,不会毒死你的。
她不由分说地把馒头塞进他手里,为了证明,她还掏出另一颗吃将起来。
这儿有椅子,坐。
我叫柳春儿,你呢?他浓眉紧皱,直觉望向父亲的方向,搞什么东西?但艾老爷早已经心虚地逃走了,因为他怕儿子一旦知道自己搞鬼,会罚他一个月屙不出来。
坐!你在看什么?你爹早走了。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洁净的石椅上,小脚晃呀晃的。
一点规矩也无。
骆弃的眉头纠结得更紧了。
你怕女人吗?怎么不敢坐我身边?她眯起双眼,越说越相信他真的受过重大刺激。
激将法这招对我无效。
他挑眉回道,却还是坐了下来。
他倒想看看这美艳女子究竟想做什么,父亲是要她来抚慰他漠视已久的男性尊严吗?春儿吃著馒头,身子因他的宽肩靠近而隐隐发热,整个人也莫名其妙心乱如麻起来。
坐过去一点,太挤了。
她索性一脚把他蹭开点。
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你敢推我?他的至亲好友就算感情再好,也害怕碰触到他,唯恐会被他震开,或是沾到什么令人浑身麻痒难当、喷嚏连连的奇毒……可是她竟然敢用脚踢他?不,他应该讶异自己怎么没有顺手给她点苦头尝尝?你全身是镶金还是框银的?怎么不能推啊?年轻人要随和一点才会得人疼,阴阳怪气始终不是办法,你迟早得走出那乌黑阴暗的角落,重回光明灿烂的未来。
她义正辞严地说著大道理。
嘿,没想到她柳春儿居然也有讲大道理给人听的一天。
她不禁兴致高昂,开心得不得了。
骆弃看著她的眼神,就像她是哪儿跑出来的年兽或怪物。
你怎么一脸茫然?听不懂这么高深的道理吗?没关系,我可以配合你的程度,说得浅显一点。
她清了清喉咙,就要开始。
够了。
他倏地起身。
够什么呀?一个大男人坐下来没半盏茶就起身,足见你心浮气躁全无定性,这样做得了什么大事啊?天气太热了,她索性撩起裙摆扇凉。
骆弃眼睛大睁,眼珠子险险滚落,指著她大大方方袒露出来的雪白绣花裤,你、你……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爹是从哪儿找出这么一个长相美艳却粗鲁非凡的女人?她究竟知不知道廉耻为何物,女人要笑不露齿,立不摇裙,坐不……坐吧你。
春儿一把将他拉下坐在她身边,馒头还未吃完前要跑哪里去?你、你这个大力士,到底是哪儿冒出来的?他完全不敢置信。
吃,吃完我再告诉你。
她抓著他的大掌将馒头推近他嘴边,嫣然一笑。
他绝绝对对可以轻松弹出腰上藏著的数十种药粉之一,或者让她狂打喷嚏、浑身抓痒……应该也不赖。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冲著他绽露那朵春花般的笑容后,他整个人无法动弹也无力思考了。
只能照著她说的张口咬、咀嚼……是口腔中淡淡香草味唤醒了他,骆弃略微一怔,像是想确认般地又咬了一口馒头。
嗯,艾草和香椿……原来也能放进馒头里。
那当然,这是我们柳家的家传秘方,吃过的人都说了不起呢。
春儿得意洋洋地道。
而她就是那个创始人,哈哈!你究竟是谁?他目光研究地盯著她,边吃馒头。
我?我是……卖馒头的。
她有一丝自惭形秽。
他嗤笑,那我就是砍柴的了。
笑什么笑?我不能卖馒头吗?她怒目瞪著他。
不是不能卖,而是一点都不像,你的容貌比较像是……他沉默了一下,随即清清喉头,没什么。
你要说戏子还是歌妓?春儿一点都不感到讶异,随手把裙摆放下,盖住了绣花裤,耸耸肩道:我早已经习惯人家这么以为了。
他心底莫名闪过一丝丝怜惜。
你宁可人家叫你卖馒头的,也不愿当风光些的戏子或歌妓?他脸色有些古怪,不知该敬佩或是怀疑。
据他了解,如今当红戏子也可以名利双收,卖艺不卖身的歌妓更是某些王公贵族或诗人商贾争相讨好,附庸风雅的对象。
不过,依她的美貌艳冠群芳没问题,至于她的举止谈吐……恐怕连当倒茶捧琴的小丫头都不行。
我卖馒头光明正大,有什么好丢脸?而且我一来嗓子坏,二来身段硬,三来脾气差,做不来那送往迎来的卖笑生涯。
她斜睨著他,怎么?你宁可我是妓女吗?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义正辞严地否认。
她关心地注意到他手上的馒头吃完了,贴心地又塞给他一颗。
再吃呀。
我不饿。
骆弃皱起眉,为何一见到我就要我拚命吃吃吃?我长得像只饭桶吗?真是侮辱人。
她望著他,噗哧一声轻笑,笑意在眼底眉梢荡漾开来。
傻瓜。
我哪里傻?他哭笑不得。
在全京城人的心里,神秘又恶名在外的他简直是鬼见愁,在至亲好友的眼里,他莫测高深,笑起来比不笑更可怕,怎么到了这个如花艳似椒辣的女人口中,他的形象就沦落到跟饭桶与傻瓜为伍?他感到啼笑皆非,却又有种……奇异的释然轻松感。
你不怕我吗?他忍不住挑眉询问。
嗯,我想想。
春儿很是严肃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半晌后,断然道:怕。
我怕你以后跟我买馒头不给钱,还有在街上假装不认识我,尤其是后者,比白吃馒头还要伤人。
我为什么要这样待你?他揉著俊挺的鼻梁,忍不住发笑。
她说话时柳眉会往上飞扬,很有精神很有力气,清丽娇艳的容貌略带一丝英气和野性,不羁得浑然不似女儿家。
而且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总是引得人一阵胆战心惊又忍俊不住。
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一时之间倒踌躇了。
求爱不成。
她摊摊手,微带无奈地道:我看多了。
你放心,我对女人没兴趣。
他哼了哼,立时声明。
原来你是兔儿爷?!春儿大吃一惊,心下莫名仓皇起来。
我、不、是!他咬牙切齿,勉强捺住性子。
你不是?她没来由一阵强烈释然,想笑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说话也不说清楚些,就算你脑子有……呃,我是说,也不能说对女人没兴趣。
我脑子有什么?他狐疑的问道。
什么?什么是什么?她装傻混过去,心虚地就要站起来。
对了,时辰不早,我该……骆弃只抬起两根手指就将她再度拉回自己身边,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想去哪里?一名小女子连一炷香辰光都坐不住,将来如何有耐性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未免也扯得太远了吧?她埋怨。
彼此彼此。
他黑眸明亮炯炯,掠过一抹笑意。
你还未跟我说清楚,我脑子有什么?我爹同你说了什么?她尴尬地开口,你爹……没说什么,再说他也是关心你。
他的关心总令我心惊肉跳。
他淡淡地道。
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心惊肉跳的样子。
也许我已经麻木了。
他自我解嘲。
别这样,妻子过世并不是你的错。
她不经大脑思考这话就已脱口而出。
骆弃脸色倏变,冷冷起身。
我想这并不关你的事。
不送了。
嗳,对不住,我是说……她慌了。
可是他已经拂袖而去,高大的背影看起来异常紧绷愠怒。
春儿眨了眨眼,小嘴张大了半天,最后干脆生起气来。
什么东西呀?耍大少爷脾气,当我是你家下人吗?不就是说错话了嘛,干什么这么不近人情,还说不送了……谁希罕你送啊?我没脚吗?不会自己走出去吗?她也气冲冲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