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恩站在急诊室门外,高大的身子伫立着,英挺的浓眉始终紧蹙着,精神未有片刻松弛。
那个女孩子进去一个钟头了。
他将车祸的前前后后都想了个清楚,虽然责任不在他,但是她受伤甚重是事实,他不能规避这个责任。
一身黑衣的他俊美又神秘,不少护士在经过时都忍不住偷偷地觑了他好几眼。
总算,护士和医生鱼贯地走了出来,费恩则迅速地迎上。
医生,她还好吗?医生看着他,微笑了,还好,只是皮肉伤,我们都包扎处理完毕了,但是为防万一,我们还是将她留院观察,看看脑震荡的检查报告如何。
他吁了一口气,这么说,她是不会有事了。
是的,你是她的男朋友吗?他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医生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现在已经被送到一般病房了,你办完入院手续后就可以去陪她了。
费恩浓眉轻蹙了蹙,还是点头,是。
医生向身后的护士示意了一下,护士则连忙将一个小背包交给费恩,这是那位小姐的皮包,该给家属保管。
他修长有力的大手接过,神色轻松不少,谢谢你们。
待医生和护士离去后,费恩盯着皮包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打开来。
他得看看她的证件,才能知道她叫什么名宇,然后再联络她的家属。
葛海蓝,民国六十五年生。
他忍不住挑眉,好年轻喔!父亲葛正德……费恩取出轻薄的行动电话,开始拨号。
是谁?是谁在她的床边?好像有一只宽大温暖、触感微微粗糙的大手在撩拨她额上的刘海……轻轻地抚过她的额头,她的耳朵……好温暖、好温柔的碰触……她从来没有这样美好的感觉……是谁?这是谁的手?老爸的吗?老爸来叫她起床吗?不对,这只手比老爸的轻柔,而且这清新又带点神秘的味道,不像老爸惯常使用的刮胡剂。
这个味道年轻、充满诱惑,有致命的吸引力……好痛……海蓝轻呼了一声,秀气的眉头猛然蹙紧。
一道低沉性感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响起,气息微微地撩拨着她的耳朵,哪儿痛?嗯?痛……全身都痛……她哼道。
好闻的味道突然变淡了许多,好像散发它的本体稍稍离开了一下,随即是水声,再来那味道又变得贴近了。
她好像光闻这个好味道就能度过下半辈子了。
突然间,一个冰凉的物事放在额上,海蓝在微微惊动之后才发觉到那是一条绞过水的毛巾。
冰毛巾正在她的额上、颊上轻轻地擦过,带来了阵阵清凉。
她舒服得不想睁开眼睛,害怕一切只是幻觉,只是一场梦境。
好点了吗?嗯。
她满足得像只饱尝奶油后想酣睡的小猫咪。
那道声音微带了一丝笑意,再睡一会儿吧!你需要休息。
不要走!她眉头蹙了蹙。
我不会走的,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他的嗓音低沉温柔。
海蓝这才放心地再跌人恍若飘浮在云端的睡梦里。
长长的一觉醒来,海蓝发现有人在她身边低低地啜泣。
她一愣,眼皮已不再那么沉重,她缓缓地撑开了一丝缝,然后是全部。
老爸坐在床榻边红了眼睛,还不时以袖子擦拭泪水。
她眨了眨莹然的眼睛,心慌地搜寻着梦里的身影。
咦?怎么不见了?是她的错觉吗?暂且不管,老爸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爸,你的袖扣快松掉了。
她声音沙哑地开口,换下衣服后记得丢到我的针线篮里。
葛正德闻声惊愕地看着她,突然喜极而泣起来,海蓝,你醒啦?吓死爸爸了!我还以为你……我还以为我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果然,老天还是垂怜我的。
爸,你好像在演戏。
她笑得有气无力,擦擦眼泪,我还没死呢!呸呸呸!葛正德余悸犹存。
爸,他呢?她的意识渐渐回复了,眼前也闪过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性脸庞。
谁?那个……她蹙眉,嗯……那个送我到医院来的人。
你是说那个肇事者吗?他不是肇事者。
她本能想保护他,虽然错的确不在他。
是我没有注意,车子才会撞上他跑车的保险杆。
葛正德大皱眉头,总之大小车相撞,就是大车的不对,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也没什么万古不变,你没看过砂石车撞死机车骑士的新闻吗?还不是大部分都被草草了事,也没听见谁跳出来替小车伸冤啊。
她慢吞吞地道:爸,可以给我一杯水吗?我好渴。
葛正德连忙倒了杯开水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女儿喝下,慢慢来……好喝吗?水是人类最珍贵的资源,上天最美妙的赐予,如果没有水的话……爸!喔,不吵你、不吵你。
葛正德及时收敛。
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那个送我来医院的男人呢?她略显焦急地问。
他离开了。
走了?她的眸光涣散了一瞬,不知怎地,胸口闷闷的。
葛正德没有注意到女儿的落寞,兀自高兴地道:女儿啊,那个肇事音还不是普通的有诚恳,他说一切医药费他付,还有精神赔偿费……还有,他答应娶我。
她忍不住插嘴。
他人挺好的,又有礼貌,又长得好看……咦!你说什么?葛正德张大嘴。
海蓝搜寻着记忆,清晰地记住那个低沉有力的承诺,他说他要负责,要娶我。
葛正德张口结舌了好半晌,迭声地叫了起来,医生!医生,快来啊!我女儿不对劲了,她……她她她的脑袋瓜撞坏了!看着父亲飞奔到房门口尖叫不休,海蓝又好气又好笑,老爸,我的脑袋瓜没有问题,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嘿,老爸,你有两颗蛀牙耶!葛正德连忙闭上嘴巴,惊恐地望着女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消遣我?你的脑袋瓜一定是撞出毛病来了,我得请医生检查清楚一点。
我是说真的,他说要娶我,以示负责。
在茫茫然的睡梦中,那只温柔暖和的大手也是他的吗?他一定是个信守承诺的儒雅君子,他一定记得曾经许下的诺言……海蓝笑得好甜蜜,葛正德见状不觉看呆了。
宝贝女儿……几时有过这种闺中小女儿温柔羞涩的神情?莫非是真的?葛正德还是摇了摇头,愣愣地道:我看过那个男孩子,是个有为青年呢!英俊高大又气派,像个贵家公子哥儿,但他怎么可能会答应娶你为妻呢?一定是你平常想结婚想疯了,所以才会连出车祸了还念念不忘,以至于……爸,我的脑袋没有坏,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
她认真地道:他是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不信,等他来了你大可以问他。
葛正德瞅着地,就算他真说过这种话,那你真的要这么随便地嫁给一个陌生人吗?你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宇都不知道呢!那有什么关系,我们有大半辈子的时间可以认识彼此。
她乐天地道。
海蓝,话不是这样讲的,你要仔细考虑清楚,他的家世背景或职业、性情什么的,你根本一无所悉,这样贸贸然地嫁给他,不是太冒险了吗?葛正德迟疑地讪讪一笑,再说人家那么出色,你……老爸,你怎么可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她好歹也是他葛某人的女儿吧!我不是说你不好,只是自己的女儿几斤重我知道,该配什么样的人物我也明白。
葛正德搔搔头,慈蔼地道:海蓝,发生这种事情呀,呃……身体没怎样就万幸了,千万别连人都给赔了进去。
我听不懂。
海蓝也搔搔脑袋,我又不是去酒廊上班,干嘛要连人都给赔进去?你还说不是。
他气急败坏地道: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莫名其妙地嫁给一个陌生人呢?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熊是虎。
你刚刚不也说过他人看起来很好,又有礼貌,又是有为青年的样子吗?仅管脑袋瓜被纱布缠成印度阿三的模样,还是无损她的记忆力。
葛正德一时语塞,呃,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隔肚皮,再说这第一眼的印象是做不得准的。
记得你刚出生时,每个护士小姐都说你漂亮,说你长大以后会和林青霞一样美,结果现在呢?海蓝凌厉得食指直指老父的鼻端,那你之前还说我不丑!你本来就不丑哇,只不过也不是什么大美人就是了。
他摸摸鼻子,陡然觉得一股凉意直窜上背脊。
总归一句,你就是觉得你女儿配不上人家就对了。
你必须承认,你长得既不像林青霞也不像萧蔷,你老爸我又没撒谎,而那个季先生……谁?你看,你连他姓季都不知道,还说要嫁给人家。
他大摇其头,这简直是胡闹!我说过了,只要他愿意娶我,我也愿意嫁给他,我们会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了解对方的。
她自信满满。
丫头,现在是公元两千年,火星都快能住人了,你不要再有这种老古板的观念好不好?女孩子又不一定要嫁人,你看满街的黄金单身女郎,人家不都活得很充实、很快乐吗?我想嫁人很难吗?还是违反了中华民国哪一条法律?海蓝睨着父亲,实在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
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想嫁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你真的想这么早结婚,那好,我们学校里多的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随便找一个来跟你结婚还比较有保障,我也比较能放心。
我不吃嫩草的,要我占高中小男生的便宜,我还宁愿嫁有钱老头子。
她微眯起眼睛,至少养得起我。
谁要你去诱拐高中生?葛正德看起来像要昏倒了。
你啊!她忍不住推了父亲一下,你不是说你们学校多的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吗?我看起来像是那种把学生拐回家供女儿发泄私欲的变态教师吗?葛正德头上的师铎奖光环似乎崩了一角。
海蓝还认真地打量父亲一番,嗯,不像,起码你不会为了我而绑架学生。
他微惜地道:好一个不孝女,亏我放弃了在校务会请里投票的权利,死命赶到医院来照顾你,得到的竟然是这种下场,呜呜呜,我好苦命啊!投票?她的好奇心被挑起,投什么?葛正德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今年的园游会,校长决定要我们这些老师粉墨登场,演出西厢记。
西厢记?是那个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西厢记?还是偷情暗许,私订终身的西厢记?哗!海蓝强忍住差点冲口而出的笑声,清了清喉咙,道:嗯,西厢记。
大致上的剧本和角色都已经拟定了,女主角崔莺莺,男主角张生,女配角红娘,还有崔老夫人,白马寺住持,强盗头子和大将军。
葛正德越说脸色越黯淡,最后索性以一声叹息做终结。
怎么了?这不是很好吗?以往都是学生演出,今年换老师演看看,一定能够大破票房纪录的。
如果不是一手吊着点滴,她还真想击掌大声叫好呢!葛正德翻翻白眼,演戏是没什么关系啦,可是校长提议要大家反串,男扮女装、女扮男装,说这样比较有创意,也比较好玩。
海蓝再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啊?真的?太好了,我一定要去看!老爸,你演什么?他气冲冲地道:你知道他们多过份吗?竟然推举我扮演崔莺莺,还说要在这次的校务会议里面举手表决。
她明白了,原来这就是老爸气恼的原因,可是……哇哈哈哈……她止不住眼底的满满笑意,努力要捂住嘴巴也失败了,你演崔莺莺?哈哈……他们怎么想得出来啊?是啊,我明明是器宇轩昂的真男儿,却偏偏被他们这般陷害。
葛正德咬牙切齿地续道:我说什么也不答应,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谁也不能动摇我的原则。
可是如果大家都投票赞成你演崔莺莺呢?他脸色一垮,那我就掐死我自己!要我演牛、演马、演树木都行,我就是不要男扮女装演崔莺莺,尤其要擦粉、擦口红、戴头套,还要演调情戏和月下海誓山盟……他鸡皮疙瘩都跑出来了。
哈哈哈哈……海蓝笑到捶床沿,几乎不支。
葛正德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苦恼又无奈,还笑、还笑,看你老爸变成人妖很好笑吗?她勉强控制爆笑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道:嗯,是满好笑的,哈哈……你这个不孝女还敢笑得这么大声。
他气鼓着腮帮子,如果不是为了赶来医院,我早就可以独排众议,教那个娘娘腔的体育老师演崔莺莺了。
没有用的,你演比较好笑,相信大家也这么觉得。
他瞪大眼睛,却无可奈何,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老祖宗的话一点都没错。
海蓝耸耸肩,哈,我无所谓啊,只要能看到千载难逢的好戏,就算要我做小人也没关系啊!不跟你说了,反正这种情况是不会出现的。
他下巴一抬,怎么说我也是学校的王牌国文老师,他们不会不给我留面子的。
越是王牌越是有搞笑的效果,我猜他们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她掩嘴偷笑。
他的眉头打结,又哀声叹气起来了,唉……我的天……爸,别叫天了,我肚子饿了,帮个忙买个便当给我吃好吗?葛正德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啊,便当?是啊,我中午没吃就出门了,本来想拿完报名简章再去外双溪吃小火锅的,可是这下子……她注视着缠满绷带的右手,背后又是一阵阵的刺痛传来,恐怕是一大片淤青了。
可能得躺上好几天了。
那我的三餐和衣服怎么办?葛正德惊恐地道:没人料理了!女儿的手艺一流,他的胃口早就被养刁了,这下怎么办?海蓝气得牙痒痒,我撞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你就只想到这些?葛正德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只是本能反应。
丫头呀,要不然这样好了,你在医院好好静养,家务呢,就请个钟点女佣来打理,你说好不好?我又不是生什么重病,家里干嘛还要请女佣?不用了,我今天晚上就想回家了,回家还是可以休息的,再说我一不在家,你就会把房子搞得乱七八糟的,我不放心,一定要回去监督才行。
你还真是天生的家庭主妇命格,我没见过哪个女孩子像你这么……这么……他脑中搜罗着形容词句,喜欢打理家务!有时我真怀疑,你会不会是阿信还是灰姑娘来投胎的?我是玛莉亚。
她没好气地道:菲佣玛莉亚投胎转世来的,任务是扫尽天下乱糟糟的狗窝,这样你满意吧?葛正德赶紧陪笑,丫头,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误会乃人际关系里最令人扼腕的错误,我们千万别犯这样的错误。
如果觉得对不起我的话,就答应我两件事情。
她乘胜追击。
什么事?第一,今天晚上就让我办出院;第二,我的‘未婚夫’出现后,你就得无条件的让我嫁给他,不得再有唆和碎碎念的情况出现,知道吗?葛正德瞪着她,要我无条件把你送给他?让他白白得到一个超级居家型的清洁超人,我又不是头壳壤掉……警觉到女儿锐利的眼神,他连忙捂住嘴巴,我不是这个意思。
海蓝搔了搔耳朵,叹气道:算了,多说无益,反正你不也巴望着我快点嫁人,这样你就可以把你的甜心宝贝娶回家吗?葛正德手足无措了,谁?谁有甜心宝贝?不要胡乱冤枉我啊!爸,如果你真的有意中人也不要紧,妈都已经走那么多年了,你的确也需要一个老伴相陪啊!气氛突然温馨感伤起来,葛正德张大嘴巴,呆愣了半晌。
虽然我们父女相依为命这么久,我一定会很舍不得离开你的,但是我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成为你的重担,你还年轻,还可以把握自己的第二春,我相信妈妈在天之灵也希望你快乐。
海蓝难得这么感性。
葛正德感动得乱七八糟,可是……可是你嫁出去跟我再娶是两回事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美色没美色,要才华没才华,唯一拿手的是打杂、做饭、理家务,我这种的不嫁人留起来干嘛?以后当水果奶奶还是老管家吗?可是你还年轻,不是说要继续读大学吗?他急急地道:又何必赶着结婚呢?这种大事得从长计议啊!我知道爸对学校里的护士许阿姨很有好感,我很赞成,可是自古以来后母和前妻的孩子能够融洽相处的机率不大,就算有也是很少数,何况你们结婚了就该过甜蜜的两人生活了,我并不想打扰你们,其实没住一起才会更亲呢!少了摩擦也少了疙瘩,你说对吗?葛正德从来不知道女儿早已经想得这么清楚了,他惭愧之余又是感慨万千。
可是你也不一定要选择嫁人……我也不是随便张三李四、阿猫阿狗的嫁,若不是我看顺眼的,就算对方准备了十卡车的聘金上门,我连眼皮都懒得抬呢!她这就叫做淑女爱嫁,嫁之有道。
葛正德被她打败了,他嚅嗫地道:那么……那个季费恩就是你看得顺眼的人吗?海蓝的眸光倏地柔和了,她低低地道:他叫季费恩?葛正德被女儿这样的眸光给震了震,愣了一下才点头。
季费恩……这个季费恩的手好温暖呢!而且……他的身上有好好闻的味道,光是冲着这两点,她就不后悔了。
她抬头,嫣然一笑,是的,他就是我要的丈夫,就算倒追、倒贴,我也要嫁给他。
葛正德又傻眼了。
这……这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