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3-29 05:33:48

圣平实在懊恼极了,他这辈子还没犯过那么大的错误,真是该死。

如果这错误是发生在手术室,不但他一世英名毁了,恐怕连志愿到非洲小部落行医,都没人敢请他。

他一向是以冷静著称的人,每件事都可以在他理智的思考下迎刃而解,比如小学爬山时遇见大黄蜂,中学去海边时遇见疯狗浪,他都处变不惊地化险为夷。

大学时守死人,解剖尸体,他一样面不改色。

他不是不怕,只是晓得不能冲动,一冲动荷尔蒙乱分泌,整个人就成了被转的陀螺,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哪知道这个汪晓青真的让他变成一只又笨又拙的陀螺呢?连到现在他的头都还昏沉沉的。

他大概是从认识她那天就开始转了。

先是院长的压力,再是晓青女性柔婉的殷勤,送cD和画达到高峰。

他应该再更明确拒绝,但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汪家人那真诚的笑脸,总开不了口。

让他转得更厉害的是瑾平那三个丫头。

在她们看到晓青亲自送礼到家后,简直渲染得不象话,变成天方夜谭中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接龙,每天都要换新花招来嘲笑他。

什么院长的东床快婿、驹马爷,锦袍加身、有位才子,在水一方……等。

他不免怨起晓青,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家,又不是没人要,干嘛跑来巴结男生呢?然后在儿童病房看见她,他几乎气炸了,气她降格以求,追他追到医院来了。

这一下整个医院绘声绘影,由烤肉会开始的连续剧,一集比一集精采。

他那天在办公室对晓青吼,要她顾及他、启棠及谊美的心情,其实他真正想的是晓青的名誉。

他一听到别人批评她,内心就很不愉快,是不是他下意识知道,她其实不是那种被宠坏的富家千金呢?那一巴掌把他的理智又打回来。

无论如何,他的处理方法都不该那么莽撞火爆,何况事实并非如此!他很沮丧地去看谊美,不是想证实什么,因为他已经相信晓青。

他只想聊聊天,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汪小姐和谊美很投缘,几年来我们转哪家医院,她都不间断地来看谊美,教她画图唱歌。

林太太说:我从没见过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我好爱汪姊姊呢!她可以把我想的每个故事都画下来。

谊美的眸子发出难得的光彩。

圣平翻着画册,每一笔触都如此细致优美,没有丝毫草率应付。

他想起她送来的夕雨,他竟辜负了她的好意。

是否这些年太过顺遂,又习惯面对生死,心灵麻木到连小小的谊美都不如了?他郑重向她道歉,但没想到引来她更进一步的误解。

她以为他是怕她去向启棠告状,才这样做的。

这点让他很沮丧,她真把他看成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和表里不一的大混蛋吗?为了表明心中的坦荡,当启棠质问他和晓青的事时,他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鲁莽,但就只限于谊美的这一段,其余皆避开不谈。

难怪晓青会气成那样。

启棠摇头说:这孩子一向心最软,对朋友同学都很好。

你把她当义工的事说成在玩游戏就不对了。

我知道了,所以才千方百计要向她道歉呀。

圣平说。

这你放心,晓青最不会记仇,她很快会原谅你的。

启棠说:我只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进展?我……圣平本想坦白说,但仍用婉转的方法,我想经过这件事,我一定变成汪小姐的拒绝往来户了。

这点我倒可以帮你的忙。

启棠立刻说。

哦!不必了!愈描愈黑,圣平赶快说:一切顺其自然最好,尤其男女感情之事。

我怕万一院长插手,汪小姐对我愈来愈反感呢!启棠想一想才说:也对。

我最近被我大女儿弄得焦头烂额,实在也不敢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不过你最好快把误会解释清楚,没有晓青的笑脸,我日子也不好过呢!院长的命令能不遵从吗?况且祸是他惹出来的。

电话不接,拜访不见,唯一的方法就是到晓青的学校去站岗。

说到站岗,圣平不是很有经验,事实上医科学生被人高捧着,很少有这种机会。

他的一个同学便曾经吹嘘,说只要女朋友迟到一分钟,他掉头就走,不管任何理由。

圣平刚进医科,也曾和一些女孩约会,她们都没让他等过,反而是他课业太忙,常迟到不说,还健忘爽约,弄得对方拂袖而去。

没想到已届而立之年,还回头来玩这把戏。

他特别穿上运动衫和牛仔裤,彷佛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才不会引人注意。

他在晓青的教室外等地下课。

钟一响,一大堆人走出来,晓青和一个女同学低头交谈。

她穿著秋葵绿吊带裤,上罩一件白色短毛衣,他再一次觉得她的清纯秀丽,加上那股别人没有的娇贵,像暖房中纤尘不染的兰花。

那朵兰花看到他时却如看到鬼,站着不能动了,他只好迎上去。

你来做什么?她惊恐地说。

为躲避众人好奇的眼光,她快速走到外面,圣平迈着大步,很快跟上她。

天空下着细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圣平方才已淋了有些湿,实在很不愿意又进雨中徘徊。

但晓青可不管,她早撑开一把素青有几朵风铃草的伞,干干爽爽地向前行。

我是来道歉的。

最近这句话他不知重复多少遍了。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告诉我爸爸所有的事,你为什么老阴魂不散呢?!她睁大眼,看着雨在他头上形成一层水雾。

你爸爸已经知道了。

他尝到嘴中的雨水。

什么?她惊讶地说。

我告诉他的,表示我的歉意是真诚的,绝对和你爸爸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该这样误解你,又胡说八道。

你能原谅我吗?他非常诚恳地说。

她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天呀!果真是千金小姐,脾气派头都不小。

但圣平不敢有怨言,亦步亦趋。

谢天谢地,这回她很快走到学校餐厅,让他不至于成了落汤鸡。

看来他不是琼瑶小说中男主角的料,因为他不觉得悲壮,反而担心感冒,排了好长的工作计画会受到阻碍。

下午三点,餐厅只有一些在聊天的人,他们坐在窗边,由屋内看而是舒服多了,不必担心生病或酸雨的问题。

你原谅我了吗?他又问一次。

很难原谅,从来没有人给我这种侮辱!她犹有余怒地说:居然敢说我利用谊美来倒追你,把我说得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任何人都忍不下这口气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的一记耳光把我打醒了,所以我来认错。

他说。

提到耳光,她的气似乎消些,说:我还以为你不一样,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不明白她指那一桩,只能说:其实我压力也很大。

自从你父亲请我到你家吃饭以后,医院就谣传很多。

我不愿意别人说我是攀龙附凤的人,所以对这些事难免会敏感些。

谣言怎么能听呢?晓青说:这是你之所以拒绝和我来往的原因吗?不止如此。

她的脸色尚佳,圣平大胆说:比如说我们是截然不同世界的人,我曾对你父亲说,你像朵娇养的兰花,我一向工作至上,没有信心可以带给你任何幸福。

真的吗?晓青怀疑地看着他,你是因为我的学历及聪明才气比不上你吧?!不!你很聪明、很有才气。

他很怕事情又弄僵,你的音乐艺术才华都不是一般人有的。

因此我更犹豫,因为我们成长的方式和世界有这么多的差异。

连做朋友都不行吗?她仍没有笑意,像我送你画和cD,你执意退回,就令人很难堪。

我再一次抱歉。

他突然找到一个台阶下,做朋友当然可以,只怪我反应过度了。

你现在还愿意交我这朋友吗?没有什么不愿意。

晓青说:一切说清楚就好,现在知道你有女朋友,我老爸也不会胡乱凑对了。

女朋友?他愣了一下,不希望她再有任何误会,事实上我没有女朋友,否则我也不会赴你父亲的约了。

我不是那种见利忘义,对感情不忠贞的人。

真的?她慎重问。

真的。

他慎重点头。

一粒水珠终于由他发梢滴到额前,晓青才看到他的狼狈样,默默地由背包拿出一条淡青色的手帕递给他。

圣平有些迟疑。

放心,对任何朋友我都会这样做的。

她淡淡地说。

那条手帕质料和做工都很精致,一角绣几朵粉红小玫瑰花,一角绣个嫩芽绿的青字,帕面有隐隐的香味。

在她的注视下,他不得不擦擦头和脸。

很美的手帕,你自己做的吗?他不自在地问。

我在家专做衣服一向不及格。

她说:这是我姊姊的作品,她很有天分。

以前她总帮自己绣芙蓉,帮我绣兰花,最近改为玫瑰,就像我们住在虚幻的玫瑰花园中一样。

玟瑰花园?他不解地问。

晓青告诉他有关玫瑰花园的故事,但他不知道他曾被比为花园外的野兽。

我得承认,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

他说。

他的预感没有错,她有太多不可测,不是他惹得起的。

好啦!我现在真的原谅你了,你满意了吧?她带着笑意说。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请你吃晚餐吗?事实上是我欠你的,我早该请你了。

他也露出微笑。

有何不可?她大方地说。

两人走出学校,天已放晴,他的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了。

远处的山在一片薄雾中,有太阳强力穿射,形成一条淡淡的彩虹。

正要上圣平的车子,戴了一副大墨镜的天宇,下了红色跑车,匆匆跑过来。

晓青,我正要找你!天宇喘着气说。

你回来了呀!晓青说,她今天可真忙。

昨天到的。

我一回来就听说郁青离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宇问。

消息传那么快吗?她有些意外。

可不是。

我打电话问郁青,她不理我,所以我来问你。

走!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他急着说。

可是……她看看天宇,又看看圣平。

这人是谁?天宇不客气地问。

我来介绍,这是周圣平医师,这是葛天宇先生。

晓青站在两人中间。

哦──是医生。

天宇的语气充满不屑和侮辱的味道。

圣平也不想友善打招呼。

他对天宇这偶像歌手的脸是有些印象,但非常讨厌他方才随意打岔的态度和现在目中无人的样子。

已有路人对天宇指指点点,甚至有几个女生要走过来签名。

快点,否则待会就很难脱身了。

天宇拉着她说。

晓青抵不过天字的力气,只好对圣平说:对不起,你的晚餐只好继续欠了,拜拜!看着他们的车开走,圣平傻在那儿。

晓青竟丢下他,和葛天宇跑了?他还以为她一心暗恋他死缠他呢!原来真正出丑的是自己,难怪晓青说他往脸上贴金,一身臭都不知道。

此刻他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自己也不懂。

原来请吃饭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还真期待呢!天空又下起毛毛两,洒在太阳光中,形成绚丽的太阳雨。

山边的彩虹已消失,一切慢慢回复到原有的夕暮黄昏景色了。

※ ※ ※天宇的新歌发表会十分成功,在为寻觅打歌造势之际,他已为下一个主题烦恼,选了半天,仍用先前开玩笑提到的迷失。

他约晓青出来,就是谈作曲的事,不过他更高兴郁青也到了,整个话题就围着郁青绕。

那一天晓青把离婚的情形告诉天宇后,天宇并未如想象的发表一堆意见,只是很沉默,似乎有些话闷在眼睛内,无法用口表达。

以后他们三个人常一同出游,目的是让郁青开心,最后都只剩晓青在唱独角戏,气氛很怪,表面上她主导一切,但感觉上却像局外人,就比如此刻。

我打算去旧金山去念艺术学院,我会住在宣秀表姊那儿,她念音乐学院,对西岸很熟。

郁青谈出国计画。

旧金山我去过一次,很浪漫的城市,地势高低起伏,港湾有迷离之美。

我还记得那首歌,如果你要去三藩市,手上要带一束花,我倒想带我的歌喉,到金门大桥高歌一曲!天宇边哼边说。

拜托,你又不是世纪大歌王多明哥或帕华洛帝,你一站上去,恐怕会被人当成疯子!晓青笑不可支。

你可以挑个雾浓的日子,只听到声音不见人,既不尴尬又满有意境的。

郁青抿着唇笑。

还是郁青的提议有建设性。

天宇扬眉说。

废话,你这回又送她一个俄国芭蕾娃娃,她当然说好话啦!晓青皱鼻子说。

我不是送你一本俄国末代沙皇最终结局的书吗?天宇说。

还说呢!整晚拉着我一起看,边看边哭。

郁青无奈地说。

你不知道那四个公主,个个粉状玉琢,长得好象布鲁克雪德丝和克劳蒂亚雪佛,气质还更高贵优雅,却在冰天雪地中被枪毙,才二十出头呢!我想在玫瑰花园中长大的她们,面对这种残酷的死亡,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呢?晓青有感而发地说。

俄国皇宫种很多玫瑰花吗?天宇问。

不是。

玫瑰花园只是我们的暗语,代表完美的世界。

郁青解释。

世间哪有这种地方?天宇嘲笑说。

晓青白他一眼。

对了!我记得有一位公主不是逃出来了吗?天宇说。

是安娜。

不过后来DNA证明她是假的。

晓青说:但是那假公主也带给某些人许多的安慰。

这时天宇的行动电话响起,他听着皱起眉来,传给晓青。

我的?她很意外,接了过来。

晓青吗?是圣平的声音,谊美病危,你快点过来!天呀!她连忙告辞,赶到医院时已流了好多泪。

她知道谊美试过很多新药都效果不彰,死亡阴影在人人心中,但没想到真有面对的一日。

她一到病房,就看到很多人在那儿低泣。

床上的谊美已走完她短暂的人生,用白布覆着,身形好小好寂寞。

谊美──晓青跪在床前忍不住哭叫出来。

她这一哭,一些女眷又跟着悲嚎。

别叫了,让她安心走吧!她年纪小,黄泉路远,你们一直叫她,她会心慌的。

有人说。

哭声立刻转小。

有一双手臂扶起她,温暖的胸膛,她一抬头,看见圣平。

推车将谊美带走,众人随着。

依旧是医院走廊、川堂、电梯,但有一个才熄灭的小生命,四周变得好陌生,而且路愈来愈奇怪,像暗了许多,最后才明白是到了太平间。

谊美暂停放在冰冻柜。

空空的推车在一旁,大家一时间都有很强的失落感,尤其是谊美的父母,似乎忘了地球在转,天是蓝的,人要活着,整个人卡在一个空虚的谷地,不知该怎么办。

晓青走过去握林太太的手。

谢谢你。

林太太哭着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究要走的……。

圣平一直陪晓青走出医院大门,他拉住她,神情很不放心。

我还有班,不能送你回家。

他说:干脆你到我的公寓休息一下,等心情平静后再走,怎么样?她太悲伤了,无法决定什么,只有随他到公寓。

他帮她开了锁和灯,交代几句话,就匆匆回医院。

她呆坐在沙发上,脑中装满了谊美生前的种种。

记得第一次见面,谊美天使般的笑容,就给她一种好亲切好贴心的感觉。

这几年她和很多儿童病房的孩子成为好朋友,但谊美仍是不同。

尤其在说故事和画图后,谊美变成她内心的某个泉源,两人的交流化为心灵上的投契。

难怪林太太老说她和谊美前辈子必有宿缘。

想到此,她干涩的眼又流出泪水,她的心都如此痛,何况谊美的家人又不知如何伤心呢!圣平放在她前面的纸巾已经一张一张被她抽光了。

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记得刚认识时,他避她唯恐不及的样子,实在令人难堪和好笑。

他说的没有错,她的确有倒追他的念头,但现在是鸭子嘴硬──死不承认。

她也不明白当时为何迷他到忘了女孩子的矜持,在他办公室的冲突彻底击碎她的痴恋,而似乎也化解了圣平的顽固和偏见。

走出那些迷障,情况并不糟,反而更好呢!他来学校等她,低声下气求她的原谅,她的满腔怒气一下化为零,心中所有的坚持也立刻瓦解。

他道歉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眼神由男人的严厉,变成男孩的乞怜,他可能都不知通自己的转变吧!过去几个星期他们成了朋友,她很大方地打电话给他,虽然两人没机会单独出去,但至少进步到称呼名字的地步。

在谊美病床前碰见,他的笑如同温暖的春天……想到谊美她又哭了。

不行!再哭下去,她一个礼拜都无法见人了。

她走到浴室清洗。

看到镜中的自己,眼圈红肿,如果今晚不再掉泪,或许冰敷一下就好,反正家里的女人有的是秘方。

她打开柜子看看,陈设简单,只有男人的刮胡用具。

栏杆上挂着毛巾和浴巾,别无他物。

她洗洗脸,就拿圣平的毛巾擦脸,上面有淡淡的味道,像他身上的,她的脸不自主红起来,彷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走出浴室,她才第一次有心参观他的住所,只有四个字形容──简陋混乱。

客厅就基本的一个沙发、一个茶几、一张大书桌、一具书架,书架上放着音响和旧电视,书歪歪斜斜地堆了到处都是,连计算机土、地板上都不放过。

唯一可看的是墙上那幅画……慢着,那不是久违的夕雨吗?疏淡的两,落在林中,雾里有虹影,阳光在远方……。

他竟留着,还挂了起来;晓青忙去翻cD架,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和奏鸣曲都在,他没有丢,可见他也不如想象中的排斥她嘛!她心情好一些,开始帮他清理,做她在家中从未动手过的打扫工作,从客厅到卧房。

卧房的衣服落了一地,她一一拾缀。

在叠被时,她突然想到那个叫海玲的干妹妹眼神充满敌意……。

圣平和海玲真不是男女朋友吗?晓青仍然介意,表面上她说当朋友,事实上她还是好喜欢他呢,怎么办?打开窗喘一口气,从窗口可看见医院,她自幼看到大的建筑,竟令她有一丝悲伤,谊美不在了,她再也见不到那纯真的笑容了!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没有手帕,只好用袖口。

她回到客厅,门锁开了,圣平提了两袋食物进来。

你还在哭呀!他皱眉说。

你不是还有班吗?她擦泪说。

我和别人暂调两小时,待会就回去。

他从书架上翻出两个大碗说:我买了牛肉面,填一填肚子吧!嘿!你帮我整理房间了……我找些事做,才不会哭得更伤心呀!她忙说。

真不好意思,让小姐动手。

他边盛面边说。

我想你在家从不做这些事吧?!我也是一双手十只指头,为什么不做?她骗他说:你以为我家专是念假的吗?那就谢谢你了。

他把面端到她面前,趁热吃吧!我吃不下。

她摇摇头。

都八点了,你一定饿了。

他说:人一饿血糖就低,血糖低就胡思乱想,人会悲观起来。

我保证你吃饱后,心情会好一点。

面对生死,你怎么还吃得下东西呢?她说。

我是医生,你忘了吗?面对生死是我每天的课题,如果因此而不吃饭,我不早饿死了吗?他说。

你怎么受得了呢?她忍不住问。

医生也是人,病人死了也会难过,尤其是长期相处的老病人。

当实习医生那两年,我也经过好几次心理调适,才能面对生老病死,而不乱了方寸。

他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我承认真的很难,它们总挑起你最脆弱的感情。

我有一个同学就受不了无止尽的死亡,拋弃家庭女友,拋弃远大的前程,遁入空门了。

我可以体会他的感觉。

晓青说:像谊美走了,我心中的某个部分也跟她走了。

每天看见生命凋零,心不是一天天空吗?你真的好特别。

每个人听到他出家,都骂他逃避、不负责、不够坚强,你是第一个毫不犹豫为他说话的人。

圣平看着她说:他说的话和你有些类似。

他说医院令他无法呼吸,佛教才能解决人类心灵中的痛苦,像对生的迷惘及死亡的空虚。

那你的感觉呢?你又如何看淡生死的?她问。

我不是看淡,而是更看重了,所以才更严肃面对。

他说:有些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对死似乎满有一套哲理。

他们说安心的生,安心的活,也安心的死。

我所做的就是安每个人的心,你能了解吗?我了解也安心了,但止不住伤心。

她委屈地说。

他轻轻一笑,指指面,两人就吃起来。

对了,你怎么还留着‘夕雨’和cD呢?她突然问:我以为你丢到垃圾桶了。

那么好的画和音乐,我为什么要丢?他笑着走到书桌前翻翻,拿出她的手帕,上次你借我擦雨水的。

我洗干净了,但也变绉了。

没关系,这是纯丝棉的,烫烫就好。

她接过来。

我的衣服一向送回家烫。

如果这条手帕也拿回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那些妹妹可是很刁钻古怪的,又不知要编出什么故事来。

他苦笑地说。

我听我爸说,你妹妹们都非常聪明。

她问。

应该说好胜心强,想高人一等。

从读书方面来看,她们是很聪明。

他回答。

你知道吗?我高中联考是上中山女高的。

她说。

真的?他非常意外,那你为什么不念呢?她把秋子的理念做法简单说一遍,还有吴老师的故事,圣平听了笑出来。

你阿嬷是教育改革的先锋,竟敢向联考挑战,真是女中豪杰。

他说:难怪她会把你塑造得那么特别。

是说我脑袋空空,无一技之长吗?她稍感不安。

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他真的很急着解释,我也无法形容,你和我所认识的女孩子都不同,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像你所说的玫瑰花园,带着纯真的气质。

纯真的另一个说辞就是愚蠢。

她不信地说。

纯真为什么不说成清灵之气呢?他反驳她。

她很正经地看着他说:我觉得好奇怪,你现在为什么一直夸奖我,又对我那么好呢?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他有些尴尬,事实上谊美的死也触动到我的心,尤其看你哭成这样,我很惭愧曾污蔑你们之间的感情,老觉得有一种责任感。

无论如何,真的很谢谢你。

她微笑说。

吃完面,他送她坐出租车回家,又原车赶回医院。

下车前她再谢他一次:谢谢你的牛肉面。

这不算我欠你的一餐,等你心情好时我再请你。

他愉快地说。

她在亮着灯的大门口和他挥别,很高兴他们能和睦相处。

但一想到谊美,她又叹一口气,世间事难道不能件件尽如人意吗?※ ※ ※五月春已将尽,谊美将行火葬。

在礼堂里,晓青一身白衣素裙,一旁是白衣黑裤的圣平,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参加病人的丧礼吧。

林太太瘦了许多,她看见晓青仍漾出泪水,说:那本画册要陪她一起去,至少她不会寂寞。

我真希望再多画一些给她。

晓青哽咽地说。

够了,谊美的福分就那么多了。

林太太抹抹眼角说。

小小的棺木中,谊美面容平静地躺着。

除了折的纸金银元宝、心爱的娃娃外,书册就用红带子束着,卷在一旁。

等一会这一切就要化为烟灰,谊美的灵魂真能飞升吗?火葬室有几家同声悲哭着。

当火苗吞噬谊美的棺木时,林家人都拔尖哭着叫:谊美,火来了,快逃呀!肉体已逝,灵魂要出窍。

晓青也跟着哭,彷佛看到那有一双漂亮大眼的谊美正对她微笑招手说:汪姊姊,再见了。

美丽的灵魂,死亦凄美。

葬礼后,圣平带她四处逛着,不忍留她一人。

你不必回医院吗?她茫然地问着。

今天我休假,可以陪你。

他说。

你休假不回家吗?她又问。

我也向家里告了假。

有没有想去哪里?他说。

没有。

她落寞地摇摇头。

他把车开到山上,在一片斜斜的坡地上,可看到红尘滚滚的台北,他们就坐在草浪中静静冥思。

你为什么要陪我?她望着他说。

我很抱歉没帮你留住谊美。

他看着远方说:在某些方面,你和她是很像的,甜美、细腻、爱幻想。

所以你们那么有缘,所以她的死会让你感到虚空。

我倒没想那么多。

她站了起来脱掉鞋子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想跳舞,像二十世纪初名舞蹈家邓肯一样,赤脚而舞。

她曾为她失去的孩子悲痛舞着,一队黑衣人抱着小小棺木,在黑夜的雾中前进,多哀伤的画面呀……晓青,草里有蜜蜂,你被螫到,可会痛上一星期呢!圣平想阻止她。

晓青不管他的劝告,不断在草地上回旋,用轻巧的手指表示扭曲的痛苦,用长发丝表示纠缠的不舍。

在灵界及俗世之间不断挣扎,想释放出心中的煎熬,达到四方上下的宁静……。

圣平看呆了,他没料到晓青会舞得如此专业。

要一个多么聪敏的女孩,才能领悟到艺术之美呢!因为太惊讶,晓青舞毕,他竟忘了鼓掌。

嘿!她拍他一下。

你跳得真好。

他忍不住说:难怪你爸爸说你只要有音乐、文学、艺术和舞蹈来养就够了。

我老爸还说我什么?她紧张地问。

他说呀,虽然你没有我聪明优秀……他尚未说完,晓青就一拳捶下来,叫着:胡说!不然你也跳一段舞来看看!叫我跳?连非洲的猴子都要抗议的。

他笑着说。

讨厌!你不该逗我笑的。

晓青白他一眼。

这就是我陪你的目的,不是吗?他把鞋放在她面前,你跳过舞,气色好多了。

我请你吃饭,今天这一餐算是正式邀请,来偿还三个月前的债。

那我一定要好好敲一笔。

她促狭地说。

没问题。

他眨眨眼。

两人一扫沉重的心情,把车开回华灯初上的城市里。

一定有什么方式可以想到谊美而不心痛。

美丽的生命意外凋零,就如未完全的乐章令人惆怅,像舒伯特的几首小调,像俄国公主的身亡。

她或许可以帮谊美编一段舞、写一首曲、画一幅画、写一本书,但她有这能耐和智能吗?她一生无忧无虑,像一盆太清的水,连花草鱼虫都不长,缀不出美的风景。

圣平一直都那么认真努力,不断为自己的未来垦植,以翻出生命的一片沃土。

她突然好羡慕那些有目标有理想的人,而她走到这一天仍超脱不了嫁给一位医生的梦──她想当圣平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