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两点,医院临太平间的后门,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寂静。
一会儿有嘎嘎的轮子声,犹如行在黄泉路上;一会儿有凄厉的尖叫,仿佛鬼哭神号。
一只猫跳过,一个人影窜出,飞也似地消失在~辐殡仪馆的挽车上。
带出来了?车里的男人问。
带出来了。
女人回答:不过,天亮前要送回去。
男人翻翻女人怀中的篮子说:还活着吗?还在呼吸。
女人说,声音有些哀愁。
你这模样好像你以前唱的‘狸猫换太子’中的那个富女寇珠,还记得吗?男人故作轻松的说。
别再讲了。
女人流下眼泪。
车子静静地穿过无人的市区,往荒僻的郊区驶去。
路愈来愈黑,连车灯都显得有些迷茫无力。
听说这个孙师义医术灵,法术也灵,活似神仙,很多缅甸、泰国东南亚的入,都在拜他。
男人又说。
只有试试看了。
女人的声音中似不抱任何希望。
一座寺庙的红灯笼,发出赤焰般的光,将周遭衬得好似冥府。
他们停好车,小心翼翼的捧出篮子,穿过许多门、碑及神鬼石像,在三魂七魄已被吓得差不多时,才来到一间烟雾弥漫的小房间。
一进门,映人眼帘的是漆黑激怒的关公像,坛下大小牌位前点着红灯。
有个身材矮小,穿着日唐衫的人,正在跪拜。
他站起来,炯炯有神的双眼亮得吓人。
求什么?他问。
我的女儿,两岁大。
她三个月前从楼梯上摔下来后得了脑震荡,不吃不喝,也不哭不叫,已经成了植物人。
女人颤抖地说:求师父救救她。
孙师父看了篮子一眼,粉红包巾里,是个纤小苍白的幼儿,神清灰暗如泛死亡之色。
他连忙转移目光道:有没有带你们一家三口的八字来?有,都带来了。
男人恭谨地奉上。
孙师父在灯下研究了半天,又在纸上写呀画的。
烟缝缝线绕,在每个人身上旅了好几圈后,他才抬头,额上布满细细的汗珠,你们真要救她?当然要救,她是我唯一的女儿。
女人急急的又问:她有效吗?问题是她不想活。
孙师父擦擦汗说。
两岁的孩子,哪懂得活不活的?男人不以为然的说。
令千金不是普通孩子,她前世情孽太深,见世不散,今世是来复仇的。
孙师父说:看她的八字,一出世就先克人。
师父真灵验。
女人猛点头说:没错,我生雁屏时,中部大地震,我们村子里死了十个人。
然后接生雁屏的那个产经,又没事吞安眠药自杀,我们雁屏就是她经手的最后一个婴儿。
这件事很轰动,有些老人家还说,我这女儿是煞星,叫我们不必养大。
男人补充道。
‘我还没讲完呢!女人又迫不及待地说:‘’我坐月子期间,老是看到有一个女人站在床边,脸很白,眼睛颜色很怪,又蓝又紫的,直对着我笑。
后来呢?孙师父问。
后来我一连拜了好几天,才请走她。
女人说:我并不怕她,只担心她会把雁屏抢走。
孙师父沉吟一会儿,又问:你们做父母的,都不怕被克吗?有算命仙说,我们的命不怕雁屏克。
如果能养大她,还能大富大贵呢!男人说:果然,我们现在就好好的,反而是雁屏多灾多难,自幼就离不开医生,这回是最严重的一次。
可不是哪!救活了这次,难保不会有下一次呢!孙师父说。
师父的意思是……女人紧张地问。
陷于孽债的人,通常多情,以令千金的命性,她又特别善良。
但随着年龄增加,她就会愈感到那股仇气,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会是一场让彼此皆毁灭的劫难。
孙师父顿之下,又说:她不强劲,不想害她前世的冤家,所以才会想先灭了自己这宿主之身,以保大家的平安。
女人并不太懂这段话,只是问:那这么说,我们雁屏是注定长不大了?长大是可以,不过,要看你们肯不肯用心了。
孙师父看着男人,又加了一句说:如果你的心意你,令千金不但可以保你事业飞黄腾达,还能做大官,人人参拜哩!真的?男人的眼睛发亮地说我不要别的,我只要能混出个台湾南北第一帮就好。
还不只如此,有令千金在,你想做王做将都没问题。
孙师父说。
好!好!那就拜托师父传授秘招,我一定会用心去学,好好养我这宝贝女儿。
男人闻言,不禁乐昏了头。
孙师父看着三份八字,突然用低沉的嗓音,唤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说:程子风,简秋华,你们一定要听清楚,绝不能有半点疏漏,不然福星就会变成灾耸耸肩说:……程子风和简秋华分别点头应答。
孙师父确定他们都很认真后便说:第一,要保持她的孤寡命,不能有兄弟姐妹群,也不能有父母缘。
可是……她已经有四个姐姐,但都是同父异母。
简秋华看了程子风一眼说。
同父异母没有关系,甚至偶尔还可以见面。
孙师父对两人说:但你们最好不要再生孩子。
不生怎么可能?我遗想要儿子哩!程子风说。
据你的命盘看,你命中无子,若有,也不是亲生的。
孙师父说。
哦!程子风一脸深受打击的模样。
不过你放心,你的五个女儿招五个女婿,全胜过儿子,尤其是你的小女儿,可是人中之风呀!孙师父赶忙说。
这些话,并不能安慰程子风这个在江湖道上混英雄的男人。
简秋华不理会程子风的沮丧,匆匆又问:那什么叫‘不能有父母缘’?难道雁屏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吗?.可以,但必须维持单亲家庭的型态。
若你们是夫妻,最好离婚。
孙师父说。
这回轮到简秋华面色凝重了,她喃喃地说:难道一辈子都要如此吗?不用一辈子,只要到她满二十一岁。
孙师父接着解释说:因为二十一岁以前,是她遇见仇人的关键时刻,若你们能保护她到二十一岁不见仇人,冤债自然相志,令千金不但从此平安幸福,你们的事业也会一路发到底。
我们要怎么保证她不遇到仇人呢?男人问。
这就是第二点,所谓的闭塞命,也就是绝不能让她单独出远门,或是在外面过夜、她要随时在你们的控制范围内。
孙师父说完,见两人眉头紧皱,又开口道:我晓得这些条件做起来并不容易,所以才要你们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救令千金。
简秋华转身过去,看看篮子中昏迷许久的女儿,她曾经多么美丽,多么慧黠呀!就是此刻,那清秀的脸蛋仍教人心疼,像这样美好的孩子,上天不会再给第二个了。
男人做事毕竟比较干脆,程子风只要确定一件事;于是问:如果我放弃这个女儿,事业还能到做王做将的地步吗?孙师父微微一笑说:不能。
没有了令千金,你连事业都没有,只能做个平凡百姓,庸碌一生了。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程子风下定决心说:就请师父救她吧!你确定吗?简秋华猛抬头,眼中有泪。
你真罗唆!要救女儿的是你,现在三心二意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怎么样嘛!程子风有些不耐烦了。
那……那就试试看吧!简秋华只好小声地说。
而后,他们将全身痴软,已瘦得像一岁幼婴般的小雁屏放在诊疗台上,然后再拔掉呼吸管和点滴。
这样可以吗?简秋华忧心仲忡地问。
就交给孙师父吧!程子风说。
孙师父先测雁屏的脉象,摸她的头骨,再细看她的五官,特别是鼻子部分,还闻了许久。
最后,他将她翻身,触摸她的脊椎和颈椎。
此时,远处传来狗的吠叫声,天已微微亮,屋内的东西渐渐有了轮廓,墙上挂的经脉图、五行八卦表,也逐一显现出来。
孙师父为雁屏插上针灸,在等待的同时,他突然问:令千金为什么叫雁屏?是有高人指点吗?没有,是我们乱取的。
女人忙说:因为我在怀她时,老是梦见大雁在天上飞,来来又去去,所以就叫雁屏。
怎么?不妥当吗?没有不妥。
既梦大雁,必有缘由,这名字取得不错。
孙师父想想,又看看程子风说:呃――北门归雁,北雁南飞,雁影行洲……程先生,你若创业,不妨以‘北门’作为名号,如此也正合令千金这只雁。
北门?北门帮?程子风喃念着,笑逐颜开的说:谢谢师父赐名。
时辰已到,孙师父将雁屏改成坐姿,要程子风和简秋华各扶一边。
他缓缓调匀内力,手掌伸出,一下点雁屏的脑壳,一下拍打她的背部。
扶着她的两人,慢慢可以感受到那份令人麻酥的力道。
突然,孙师父睁大眼,一掌击下,力道之猛,使雁屏整个人往前仰,咳了一声,嘴巴和鼻子都喷出一堆极腥臭的白色秽物。
接着,像奇迹似的,她竟张开黑衅灵的眸子,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天呀!她哭了!她哭了!三个月来第一次呀!简秋华大叫着,脸上布满泪水。
这表示雁屏好了吗?程子风也掩不住兴奋说。
能哭就是意识恢复,会吐就是食管畅通。
孙师父不免而有得意之色地说:聿金又是个健康的小卖实了。
感谢天公保佑!简秋华达河雁屏清理,边紧抱着她不放。
雁屏是不是不用回医院了?程子风问。
这就要看你们了。
孙师父说:如果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回去检查看看。
有师父的保证,我们怎会不放心呢?送子风说:而且,我们也让医院骗了够多的钱,不想再回去当冤大头了。
付了应有的费用,程子风和简秋华千树万谢,才抱着巴会哭喊肚子饿的女儿匆匆离去。
外面天已大亮,红灯笼已没了夜里如鬼魅的赤光。
他们走向殡仪馆的挽车,仿佛经历了一场奇怪的梦。
他们停在一间豆浆店吃早点。
望着女儿鲁鲁地吃东西,简秋华仍有一种无法置信的喜悦。
她忍不住望着程于风说:养雁屏就像下赌注~样,你真有把握呀?有什么不能把握的?程子风的眼中只有食物,随意回答道:’‘我刚刚就想通了,养她不过就跟 养‘小鬼’差不多,好好伺候,便财源滚滚!简秋华却想得比这更深更遗,例如,雁屏的仇人是谁呢?结的又是什么生死大怨?说实在的,她对孙师父的话仍有许多疑问,但这种宿命的事,她宁可信其有,尤其她看到女儿能吃、能动、能再喊妈妈,她已心满意足。
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于是,潜意识里求死不得的小雁屏.就在这不寻常的气氛及环境中,被迫地展开她祸福难料的一生校园的杜鹃花圃,走来四个年轻的女孩。
因春天的缘故,她们特别约好今天一起穿上有花朵图案的长裙。
那些嫩绿、鹅黄、粉红、浅紫的色彩,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而她们也不吝惜地散播欢愉.用种种夸大的手势,咯咯不断的娇笑.和四周的碟舞蜂宣相应和着但其中有个女孩始终秀眉轻蹩,即使有笑容,也只是短短一抿,而且常是那种类似无可奈何的苦笑。
她是这几人当中个儿最娇小、头发最平直、衣服最浅素的一位,然而,她白皙的瓜子脸,纤秀的小鼻子、小嘴巴,再加上一双大而翦翦含情的杏形眼,整个人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灵之气,这反而让她成为四美之中最受众人瞩目的焦点。
大家都叫她娃娃,乍听之下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意味,但对与她同进同出的死党而奋,娃娃却代表着幼稚心、依赖心,是个动不动就要躲回奶妈怀抱的小女孩。
因此,每当她们聚在一起时,娃娃总是处在挨骂和听训的地位,不但一句话都插不上嘴,更甭说替自己辩护了。
今天她又成为批斗大会的中心,只因为她不能参加大伙的春假旅行。
程雁屏,你又来了!史文如连名带姓地叫她,表示事态严重,我们下星期就要出发了,我打赌你一定还没跟你妈提,对不对?提也没用嘛!我二十一岁以前不能出门旅行,她一定不会同意的。
雁屏怯怯地说。
她没进一步说明的是――她不敢提!因为妈妈会乘机再次叨念,从她无法名正言顺的结婚,二妈坐镇北门堂,一直到大妈拥有名分…・。
・哭哭啼啼地,说这一切都是为女儿等等,泪水简直像河川决堤,可怕呀!笑死人了!这是什么时代,你们还信这一套?最爱发表高论的于凯意说:你还以为你是童话中的‘睡美人’啊?人家是十六岁生日前不能碰纺纱的校外,否则会沉睡一百年;而你呢?是二十一岁生日前不能远行,否则会有天灾人祸。
哈,拜托!你真相信这种拿来编三岁孩子的故事吗?雁得还来不及接口,一向爱耍宝的江孜便抢着说:我倒很想看看你在未满二十一岁前出远门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搞不好可以像睡美人般沉睡~百年,等醒来时候,就有一个富有又多金的王子等着,多浪漫啊!’别开玩笑了。
史曼如用正经的语调打断大家的好闹,说真的,娃娃,这次很不一样幄!因为我们把这次的溪头之旅当成独立游天下的第一步,如果在安排行程及处理杂事各方面都行得通,我们暑假就可以试着去日本自助旅行了。
可……可不可以延到六月以后呢?那时我满二十一岁,就不再有禁忌了,你们爱去哪儿都没问题。
雁屏小心地问。
‘天呀!四月和六月有何差别?手凯意叫着,我们可不顾为了你爸妈那愚昧的迷信,而毁了伟大的计画。
娃娃,你要想清楚喔!你是要终生当你爸妈的禁育傀儡,还是勇敢反抗的走出来?这可是会影响你~生的!‘我不去溪头,有那么严重吗?雁屏不太能理解的说。
当然严重了!你看看你,设一点主见,什么都怕,哪像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你都变成怪人一个了,你知道吗?史文如说。
我不觉得自己怪呀!雁屏咕味着说。
我的妈呀!地甚至连自我意识都没有耶!于凯慧两眼一翻说:你告诉我,有哪个女孩大学念了三年,连舞会都没参加过的?我有参加过呀!雁屏赶紧说。
别提了!就那么一次班级舞会,而且还是我们骗你,若不参加,学校会记过,你才勉强出现。
手凯慧嗤之以鼻地说。
而娃娃居然还相信,真太好笑了。
江玫又抓到笑柄地说:你们还记得舞会现场鸣?每次有人向娃娃邀舞,她就千遍一律地回答:‘我不会跳,请你找别的女孩好不好’,结果有个男孩老羞成怒,便直向她说:‘你不跳舞,干嘛还来参加舞会’,而咱们的宝贝娃娃竟然哭出来说:‘这里那么多女孩,你为什么非要找我嘛’。
嘿!这一回答,就把我们X大最有名的舞棍给气出了会场。
江玫唱作俱佳的表演,把在场的人皆逗笑得如疯子一般,只有史曼如还勉强讲了几句话,还说呢!那次舞会弄得我们外文系恶名昭彰,好一阵子都没有人敢来找我们办活动。
雁屏承认那是她的错误,但当那舞会会场灯光一暗,全部的人成了扭动的暗影时,她就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
而且,她对身蛮上的接触一向很敏感,要和陌生男人手拉手、肩并肩地跳舞,实在超过她能忍受的范围。
还有呢!江玫已说到兴头上,欲罢不能地接着道:就说那一次东区的演唱会吧!现场多热闹呀!人人都high到了极点,又蹦又跳的。
可偏只有娃娃小姐一人,严肃地坐在那里,仿佛参加葬礼般,害我们差点被人家K,以为她是来闹天王的场!我就不迷帅哥,又怎么样嘛!雁屏想辩驳,但速度不够快,马上又被于凯慧抢了话说:我这儿还有一桩呢!上回我们借来木材拓哉的长假,看得如痴如醉,娃娃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这够畸形吧?我才没有睡着,你们问我剧情,我都―一回答,而且还说木村拓哉帅呆了……这回雁屏终于夺得发言权。
别那么言不由衷的样子。
史曼如笑弯了腰,在你眼中,木材拓哉可能还不如动物园的那群笨大象呢!胡说,大象一点也不笨,它们是很有灵性的,比人类可爱多了……雁屏直觉地辩驳,等她发现自己在说什么时,已来不及收口了。
只见三个女孩早已笑得东倒西歪,有人还跌进路旁的树丛里,把丝袜都刮破了。
你还说你没问题!江玫笑岔了气说。
雁屏唯一能做的,便是站在那里,任大家嘲弄。
她脸上有淡淡的苍白,眼中有隐隐的萧瑟,为什么她会和大家不一样呢?于凯慧沉住气,拥着雁屏说:娃娃,别生气喔!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真的,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若真继续遵守那个‘二十一岁条约’,以后难保不会有三十岁或四十岁的。
到时,搞不好连你的工作、恋爱、婚姻,甚至生几个孩子,都不能独立自主喔!好修哪!江玫伸伸舌头,半央求地说:好嘛!说好嘛!你可以把这次的溪头之旅,当作是对权威及迷信挑战的‘独立宣言’呀!‘独立宣言’?嗯!说得好。
史曼如再加上另一句,还有,你若不去,我们就找别人凑数,暑假的日本之行也就没有你的份了喔!这就是重点,她不能再失掉一票朋友了,否则她的学生生涯,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犹豫了半晌,雁屏点点头说:好,我去,我会试着说服我爸妈的。
说服不成,就离家出走嘛!江玫在一旁打气说。
好主意!史曼如也拍手附和。
几个女人又七嘴八舌地在校门口讲了好一会儿。
嘿!干脆到我家去看日剧怎么样?于凯意提议。
好哇!曼如和江玫同时说。
我不行耶!我爸今天会回来。
雁屏一脸歉意的说。
我们本来就不把你算在内。
史曼加耸耸肩,反正你永远都有事,我们早就习惯了。
四个女孩在渐垂的夜幕中分道扬嫖,其中,三个手勾着手,亲密地向东,一个则形单影只,落寞地向西。
总是这样,她永远都是被孤独留下的那一个。
史曼如的无心之语,一直在雁屏的耳旁回响着――不把你算在内、不把你算在内……她仿佛看到十几岁的自己……阿里山之旅,她是全班唯一没去的;中横毕业旅行,家长拒签回条;垦丁公园三天两夜,她不能参加,连老师都骂她不合群……一次又一次的,那些同龄的女孩有了共同的回忆和欢乐,但都不包括她。
于是,有形无形的,她慢慢地被排斥在外,青春也只留下独啃的寂寞。
她有预感,这次不去溪头,所有曾在心头划下的创痛,・又要重演一遍。
都是孙师父那一套孤寡命、闭塞命害的!从小,她就和母亲在乡下冷清相守,直到上大学才有机会来台北。
而上了台北,母亲也为了她的安全,一直在学校附近租屋,紧紧的盯着她,让她活动的范围都局限在小圈圈内。
是的,小圈圈!整座台湾岛,她就活在几个小圈圈内,不曾往直或往横延伸,更不用说岛外的广大世界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沙滩上的小蚂蚁,一个洞钻进,一个洞钻出,既看不到大海蓝天,也走不到遍山礁石,然后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她不是不懂得反抗,只是多年来,她皆生活在一种差不多和宿命一样强大的观念中,已习惯那道枷锁然而近日来,她突然变得无法忍受,不只是史曼如她们常在她耳边的洗脑,还有她内心的呼唤,和一些不清楚的怪梦、一些暗影在雾中追逐她……尤其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快到了,长长的等待,进人倒数计时,她内心反而更混乱、更茫然了。
虽然答应史曼如她们要去溪头,但她自己仍茫茫然不确定呢!雁屏一打开雕花大门,就闻到红糟鳗鱼的香味,这是父亲最爱的一道菜,而他认为只有母亲能做得恰到好处,所以每次他要来,母亲便会花一天的时间选料、配料、腌渍、里粉,再一块块细心的炸,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父亲进门使刚好下肚,以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呀!你回来得正好,才起锅,趁热吃,又酥又软。
简秋华看到女儿便招手,一脸掩不住的快乐模样。
程子风闻声,也扬起油腻腻的手,大嗓门地说:哈!我最漂亮聪明的女儿,来,让我亲一个!对于这个父亲,雁屏是又爱又恨。
十岁那一年,她当选为全校模范生,却因为父亲被列为一清专案中的甲级流氓而临时被取消,那种羞辱,她至今难忘;那也是第一次,她发现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竟是被归于坏人一类的社会害虫,那种幻灭感严重地啃噬着她小小的心灵。
又十年过去,尽管父亲号称已改邪归正,又在渔业、运输及建筑方面有一番事业,但雁屏仍有身世不清不白之感,所以,她一直不敢让朋友知道她是程子风的女儿。
程子风完全不懂女儿的心事,仍用宠溺的态度说:秋华呀!你看雁屏的俊模样,像不像当年你在 ‘白蛇传’里演的白素贞呢?你什么不好比,干嘛去比我唱歌仔戏?简秋华说。
对!对!雁屏是尊贵命,北门堂的公主,自然不能比唱戏的。
程子风像突然想到什么,从公事包裹拿出两个小盒子说:‘快看看老爸给你带什么礼物来了。
雁屏正满脑子想着溪头的事,做不出兴旧的表情,但在母亲催促下,只好先打开红色的珠宝盒,顿时,白缎布上那锾着粉晶的钻石项链照熔生辉,有着令人惊叹的娇艳与美丽。
怎么样?够气派吧?程子风得意地说:这是欧洲名牌珠宝的年度项链,叫‘粉红玫瑰’,我可是费了千辛万苦才托人买到一条,配得上我们雁屏吧?实在太美了,像是给公主裁的。
简秋华眉开眼笑地说,拿起项链就往女儿身上戴,顺便问:多少钱买的?程于风说了一个价钱,雁屏立刻张大眼睛说:爸,那么贵,为什么要实呢?你明知道我从来不戴这些东西――为什么不戴?程子风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四姐可是爱得要死,我还不给她呢!你别不知感激了!雁屏当然戴,她喜欢得不得了,对不对?简秋华忙打圆场说。
雁屏只有依顺的份。
莹润璀璨的粉红色宝石倚在白衣上,和她粉嫩的脸庞相辉映,更显出一种雅致娇贪之气。
程子风看了极满意,迳自打开第二个珠宝盆,里面是一只蓝绿色的玉手镯,镶着眼睛形状的黄金,中间还有银质的眼珠,看起来有些可怕。
这是孙师父送的,说是从土耳其来的,可以辟邪。
程子风说。
简秋华拿起来左右看着,问道:孙师又回大陆,生意做得如何?很好哇!处处生机,想想看,十几亿人口的市场,等于是数不尽的宝藏。
程子风说:他算准我边立委会中,今年名利两发,正打算和我合作呢!真会中吗?听说‘女神龙’何咏安的后台很硬,你拼得过她吗?简秋华问。
你是说她那当过部长的爸爸何舜渊吗?程子风不屑地说:哼!都换时代了,谁遗怕那些?人家天天在鳃老贱不死,他还敢出来耀武扬威吗?他们多少还有些党政关系嘛!你看何咏安那个律师弟弟,叫什么何永洲的,人好厉害还有一个教授哥哥何永旭,形象正派,感觉就比我们好。
简秋华说。
你又穷紧张了!现在的人呀!要的是有气魄的英雄,像我这种白手起家,有群众力量,又黑白两道走透透的,才会胜利,谁要那些手脚幼嫩的小菜鸟?程子风哼着鼻子说。
雁屏听到父母谈起政治,一点兴起都没有,正要偷偷回房,又被程子风叫住,只好乖乖的坐在椅子上。
对了!你妈有没有说,我这两星期都要住在这里?程子风问。
没有哇!为什么?雁屏问。
我下个星期要去洛杉风看你秋美阿姨,你爸过来陪你。
简秋华说。
这样或许她就能溜到溪头去――雁屏马上说:哎呀!我都那么大了,根本不必人陪。
而且爸在北门堂这么忙……再忙也没有女儿重要。
程子风不给她插话的机会,又说:你知道你妈这次为什么到洛杉矾吗?她是要去帮你打听学校的。
打听学校?雁屏呐呐地说:爸,我才大三,都还没毕业呢!这里的学校就别念了。
程子风说:我的计划是,等你满二十一岁,我就送你出国,去念那金闪闪的政治博士,到时候,我们北门堂也有所谓的‘好形象’了。
爸,我讨厌政治,我不要念。
雁屏抗议地说。
你说什么鬼话?!不管喜欢或讨厌,你都要给我去念!程子风瞪着眼说:我辛辛苦苦养你,就是等着这一天。
你是我手上的王牌,一旦亮出去,不但什么党之花没戏唱,连何咏安都会成了莱市场叫宝的阿婆了。
爸,你不要强迫我,我只念我想念的书,做我想做的事,绝不是你手上的一张牌!雁屏努力的想表达自己的意见。
许多人想当我的牌,还没那么容易呢!程子风听若未闻,继续说:只有你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雁屏,凭你的聪明和美貌,一定会轰动政坛,到时我要帮你挑个最好的丈夫,显赫的豪门世家,然后我们就真正的一步登天,大富大贵了!这些话雁屏以前都不曾听过,实在是太荒谬了!果真应验于凯慧她们说的,二十一岁前控制她的行动,把她变成傀儡娃娃;二十一岁以后,甚至安排她的工作、爱情、婚姻……这真如一场噩梦,一个骗局,在她面前张牙舞爪!不!我不要!这不是我期望的生活。
雁屏一心表明立场说:爸,就让我做我自己好不好?我不想和政治有任何瓜葛,更不愿成为任何人的愧儡和王牌!你……程子风的脸涨红起来,额胃青筋,一副要冲过来打她耳光的样子。
雁屏吓得心脏猛跳,脑海里掠过四个姐姐挨揍的情景,那凄喊声、流血的嘴角、红肿乌骨的双腿……她向来乖顺,又得父亲宠爱,根本忘了他残忍粗暴的另一面。
有一个流氓出身的父亲,她要如何反抗?他说变脸就变脸,不讲情面,也得罪不得的……好了!雁屏孩子性重,说些幼稚话,你还当真呀?简秋华忙挡在中间,,你先去洗个澡,按摩按摩,待会吃日本料理。
程于风的表情依然不悦,若是他的手下,早就被他踢得七八里远了,但眼前偏偏是他最宠的么女,他只有快快地往浴室去。
简秋华见危机过去,又回头对女儿说:快把清酒取出来烫烫,待会好好向你爸道歉,不许再说这些你逆话了。
雁屏走到酒柜上双脚犹颤抖着,握着酒瓶的手,也虚软得不听使唤。
她该怎么办?这不只是她二十一岁的鹰咒,而是一生的魔咒了!去溪头的念头更加强烈,已不再是同学的逼迫,管他什么天灾人祸,至少她要证明自己的独立和勇气!装清酒的淡绿瓷瓶渐渐温热,她轻抚着上面的樱花图案,一下又一下,人恍惚地想着――问题是,她能成功吗?春假的第二天快过去了,雁屏仍愁眉不展地被关在家里。
史曼如她们没在车站看到她,又没在小木屋等到她,一定又开始骂她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是永远长不大的娃娃。
但她们哪里晓得,她有个可怕的父亲呢!吃过饭后,她无聊地看着电视,偶尔抬头望向时钟不停移动的秒针,像是带着命运无情的意味。
仿佛…… 仿佛她错过这次的溪头之旅,就将错失一生……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啊!好令人沮丧呀!开锁声传来,想必是返家的父亲。
咦!今天特别嘈杂,似乎不只一人,她连忙站起来。
只见父亲像火车头般冲进来,对她说:雁屏,快帮我收拾行李,我要去高雄。
雁屏唯唯应着,匆忙间瞥见随行者,是满脸不高兴的四姐和一个陌生男子。
房间的门开着,客厅的谈话声隐隐传来。
程子风的声音带着控制的怒气说:明光,你确定这次环海工程的投标案,俞庆的人没有插手?俞庆的人没什么动作,而何咏安他们据说去度假了,看起来和这件事无关。
蔡明光小心地回答。
那会是谁在里面乱放消息呢?程子风忿忿地问。
会不会是刘家志在晗中搞鬼?我当初就说要除掉他,以绝后患,你们都不听……程玉屏在一务说。
闭嘴!一提到这事,我就满肚子火。
程子风截断地的话说:我谅他也没那个胆!他最好给我乖乖的待在中南美洲,若他敢跨进台湾一步,我当场砍掉他的双脚!这时,雁屏拿了一袋行李出来,听见这话觉得非常不顺耳,忍不住说:爸,你不是要竞选,要改变形象吗?怎么还满口杀呀砍的,那样怎么会有人投票给你嘛!程玉屏和蔡明立刻倒抽一口气,因为不曾有人胆敢批评程子风,但没想到程子风竟只回应说:女儿呀!老爸竞选,是要进立法院,你以为我要去哪里?去当庙里的老和尚吗?程子风自认幽默地大笑,一扫方才的暴戾之气,旁人见状,也赶紧陪笑,只有雁屏一脸的无奈。
蔡明光乘机献殷勤说:想必这位就是五小姐吧?基本上,雁屏没见过北门帮的手下,或现在北门堂的员工,所以她摆不出小姐的派头,还有礼地笑一笑。
这就是我的宝贝雁屏,程家唯一的大学生,我暗藏的底牌。
程子风好心情地说:怎么样?漂亮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义父是人中之龙,所生的女儿必定是人中之风。
蔡明光焰媚地说。
你不懂。
雁屏不但是凤,而且还是一只来历不凡的金凤哩!程子风笑着说。
是!是!一眼就看得出来。
蔡明光立刻接口。
程玉屏则在一分重重的哼一声,眼中绽放着怨毒的光芒。
其实蔡明光的话也不完全是虚伪,当他看到雁屏的真面目时,真是又惊讶又惊艳。
因为有关雁屏的各种语言,已在北门帮内流传多年。
这除了归因于程子风极力的保护,使她带着神秘色彩外,就是四小姐程玉屏的广为宣传了。
程玉屏对这妹妹的形容词,总计起来就是怪胎。
凶神恶煞、鬼见愁、八字冲倒全台湾省寺庙的女人。
蔡明光本以为若看不到一个横眉竖眼的母夜叉,也会看到一个又骚又蛮的小辣妹,结果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脂粉不施、清纯秀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真是义父的种吗?程子风的凸眼厚唇像,怎么生得出如此标致又气质高雅的女儿呢?比起来,号称北门帮之花的程玉屏,就显得又粗又俗,倒像是阴沟旁长出来的喇叭花了。
程子风完全不察年轻人间的暗潮汹涌。
只是拉着雁屏的手说:女儿呀!老爸要到高雄出差,这几天就请你四姐来陪你了!我真不懂,她都二十一岁的人了,干吗还要\'保母’呢?程玉屏没好气地说,也借机损人。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程子民拉下脸说:如果雁屏有任何差错,我就唯你是问。
她是‘煞星’,我哪负责得起?!程玉屏嘟着嘴说。
你敢再说一句?程子风大喝一声,眼中满是怒意。
这一声,让程玉屏噤了口,也让雁屏的抗议梗在喉间。
好了,老天先调走母亲,又调走父亲,现在还派来了四姐……雁屏认真地考虑,这四姐一向不喜欢她,有时还视她为仇敌,出口就没好话,必然不会遂她心愿。
但……这或许也是她唯一的机会,总要试试看吧!晚上九点钟,程玉屏看完了连续剧,也好吃的吃完,该用的用完,心情似乎好了些,不再乱骂人,雁屏使谨慎地开口说:四姐,我有件事想请求你。
求我?拜托,你一求,妈祖庙都会倒,我哪敢阿!程玉屏擦着指甲油,看都不着她的说。
是这样的,明天我想去溪头,后天回来,可以吗?雁屏继续说。
夭寿婆喔!你要害死我呀!程玉屏猛瞪她说:你明知道爸不准你踏出门一步,才叫我倒霉的来监督你耶!我会在爸回台北前先赶到家的。
雁屏恳求的说:真的,一切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有事,我就一个人承担,绝不会连累四姐。
呸!你道敢指使我怎么做呀?程玉屏放大嗓门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不会称你的心意!四姐的拒绝,原本就在雁屏的预料之中,这时候,她只好使出法宝,将一对芙蓉蓝钻手镯放在程玉屏的面前,然后说:四姐若肯帮忙,我就把这礼物送给你。
程玉屏顿时两眼发亮,忙不迭的把镯子挂在手腕上,左看右看,美不胜收,令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啊!这正好可以配我那件露肩的晚礼服,就可恨爸不买蓝宝石给我!程玉屏怏怏地说。
如果四姐让我去溪头的话,这手镯就是你的了。
雁屏再度强调说。
程玉屏眯起眼,内心不断的盘算。
老爸这回南下,少说要三天,雁屏后天赶回来,不会有人知道;而或者,她来个偷偷告密,说雁屏逃家,说不定还能看到公主被揍的戏哩!此外,爸不允许雁屏出道门,是怕不吉利。
哼!她才不信这一套,反倒一直认为是王妈在作怪。
不过,雁屏此行若能来个大车祸或火烧山,不也等于替自己除掉心头大患吗?然而,最重要的是,这对蓝钻手镯已挂在她的手上,就没有脱下的道理;但她也不是如此轻易就被收买的人,于是故作淡淡地说:看在我们姐妹的情份上,我是愿意帮你啦!可我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幄!所以,除了这手镯外,我还要你的那条‘粉红玫瑰’。
雁屏倒吸一口气。
不过,她一向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因此立刻狠下心肠,点点头。
现在就去拿呀!我要验收。
程玉屏贪婪地说。
粉红玫瑰’得等我从溪头回来后,再交给你。
这些话很自然地从雁屏口中溜出来。
好哇!你还想和我讨价还价?程玉屏凶巴巴地说。
爸不是叫我们做生意要银发两讫吗?事先我给你一半酬金,事后再给另一半,不是规矩吗?雁屏极流利地说:你怕我食言,我也怕你反悔,所以,我们可以立下字据,盖章为凭,这一向都是北门堂的做法,不是吗?程玉屏惊异地看着她。
这惹人讨厌的妹妹,自幼看起来笨笨的,不爱说话又只会做书呆,没想到竟学来他们赌场那一套?不!她程玉屏混了那么多年,绝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你不愿意就算了!雁屏看四姐的脸色,故意耸耸肩说:其实我也没有必要现在去溪头,反正两个月后我就自由了……程玉屏闻言,仿佛看到她已经到手的珠宝又回到妹妹那里去。
她跌跺脚,仅装很勉强的说:好吧!就算我倒霉吃亏一点!不过,你要是出了事,可一概与我无关喔!雁屏拿了两份一式的字据回到房间,真不敢相信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
她也很讶异自己的精明干练,在家中无法独立的娇娇女,在学校没有主见的娃娃,竟也有正经谈生意的一天?那些元素就好像老早就存在血液里,莫名其妙的审出来,难道就因为她是程子风的女儿吗?但是,以两样昂贵的珠宝去换两口的溪头之旅,似乎又有些恩飨,可古人不是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吗?是的,自由都高过生命和爱情了,更何况是几颗彩色的石头呢?想到此,雁屏终于等开了脸,兴奋地去准备行李,期待着她从小到大的第一次单独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