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3-29 05:34:35

俞庆大楼的第十六层上有擦窗工人吊着,高处的气流使钢架车微微摆动,夕阳也在他们背后一闪一闪,像个捉迷藏的孩子。

盈芳盯着那反复来去的抹布好一会,泡沫把玻璃上的污浊变得澄净,简单而俐落,人生若有这么容易就好了。

她把视线收回,重新看着手边的宗巷,头一页电脑整整齐齐打印着……姓名:李林春枝 性别:女 岁数:四十六家庭状况:夫殁,女儿四名,一死、三下落不明。

生活状况:独居十坪违章建筑内,无收入,靠社会救济。

年初诊断卵巢癌末期,房子即将拆迁,无家可归,需快速安排住所及医疗方面的援助。

李林春枝,不就是淑卿的母亲吗?这名字让盈芳一下子坠入惨然的回忆中。

印象里,春枝是个软弱苍白的女人,为了怕丈夫的拳头,从不敢站出来为女儿们说一句话。

她甚至比自己的母亲秀平还糟,秀平至少还会冲上去与丈大理论搏斗一番。

也或许扣此,秀平很早就过世,而春枝还能苟活到现在吧!兰姊,李林春枝的案例处理了没有?盈月问着基金会里资深的社工人员月兰说。

慈济的人已去拜访过她,也找好了医院,但她一直不愿意离开。

月兰说。

为什么呢?房子不是要拆了吗?盈巧问。

她说要等她小女儿回来,怕搬了,她女儿会找不到人。

月兰摇摇头说:她那病情,只怕也等不到了。

很严重吗?盈芳眉头微皱着。

已经往上扩散了,她又不肯住院,只有更加速身体功能的恶化而已。

月兰说,她的顽固让大家束手无策。

想到春枝一个人在简陋的屋子里痛苦等死,盈芳的内心就感到一阵不忍。

李林春枝的小女儿呢?标准的问题少女,国中毕业就跷家在外面鬼混,我们只有她观护所和非法堕胎的资料。

月兰说,要找她很不容易,现在台北逃家少年太多了,他们自成一个团体,彼此互相隐瞒,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以淑美也没逃过环境的污染,及命运的摆布。

淑卿的死,给盈芳一种向上的力量,却没有给小她五岁的妹妹任何启示。

盈芳将宗卷看了又看,她们是淑卿在世上仅有的亲人,她实在不能置之不理;但她在舜洁基金会中只管财务,没有受过探访调查的训练,怎么进行援助呢?除非……除非是以朋友的身分。

盈芳一旦下定决心,动作就很快,她把桌子收干净,背起皮包,打算出发去她多年未留再涉足的旧居。

这时电话响起,盈芳一拿起话筒,文佩沮丧的声音就从那一头传来……家志取消了今天晚上的约会了。

什么?盈芳惊讶地说:怎么会呢?我可是辛苦安排了很久,他不会这样对我吧?!他五分钟前才通知我,说临时有急事。

文佩似乎很难过。

我想他根本不喜欢我,所以才找借口推辞。

胡说!你条件那么好,他不喜欢你,脑筋才有问题!盈芳会想愈气说:我非找他问个清楚不可,你放心,我会叫家志给你一个交代的。

挂上电话,盈芳拨了几次家志的号码,都不通。

太过分了,他一定是故意的,那她就直捣他的工地,当面兴师问罪。

才要出办公室,敏敏迎面而来,见她一脸怒气,问:什么事那么急匆匆的?还不是刘家志!盈芳见了姊姊就抱怨说:我好不容易帮他介绍一个样样都完美的女朋友,他居然约会几次就开始拿乔,我正要去教训他呢!这种事是要靠缘分,一切顺其自然,你这红娘也别太心急了。

敏敏笑着说。

我才不管什么盐分、糖分的!盈芳说:文佩是他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爸爸是大企业的董事长,而她长得温柔漂亮不说,最重要的是,她喜欢家志,欣赏家志,完全不在乎他的过去。

如果他能娶文佩,不就可以脱离北门帮和程子风的控制了吗?家志不是个爱钱的人,他也没想过飞黄腾达,否则就不会拒绝我的资助了,不是吗? 敏敏说。

是呀!他一天到晚讲‘骨气’和‘义气’,说不定哪天他就会被这两股气活活给勒死。

盈芳讽刺地说。

我了解你的意思。

敏敏说:但家志的脾气根倔,你愈逼他,他就愈唱反调,尤其婚姻的事,更要慢慢来了。

还能慢吗?盈芳说:你真能眼睁睁地看家志成为北门帮的第四个女婿吗?那个程玉屏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骚成那样又离过婚,碰到男人就大抛媚眼,家志娶了她,一生不就毁了吗?家志应该不会那么胡涂吧?!敏敏迟疑地说。

怎么不会?为了报恩,他那人什么荒谬事都做得出来。

盈芳肯定地说。

你真的觉得文佩适合他吗?敏敏又问。

当然适合!我可不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哟!盈芳振振有辞地说:文佩出身良好,温柔、善良、多情、芙丽,完全是你的翻版,而你又是家志心目中的第一偶像,照理说,他应该很容易爱上文佩才对。

胡说八道,我哪又是他的第一偶像了?敏敏抗议地说:小心你姊夫听到,又要不高兴了。

谁怕他啦?!盈芳哼一声说:反正呀!我非救家志脱离险境不可。

瞧你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敏敏笑着说:记得以前你多恨他,现在却那么关心他,真是差太多了。

谁教地想当我的哥哥,一心一意要照顾我?盈芳眼珠一转说:这就叫做‘礼尚住来’,一报还一报。

盈芳,你可别太顽皮了。

敏敏忍不住说。

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盈芳说:我得走了,不然我的男主角就要跑掉了。

敏敏看着妹妹离去的身影,兀自呆了一会儿。

盈芳和五年前她初见时,在外貌上已有很大的改变,仿佛多一层自信,就多一分美丽,像一朵盛开的玫瑰,洋溢着耀眼的青春光彩。

只是有时太愤世嫉俗了,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像要把秋天的肃杀之气带到春天里来。

她知道盈芳曾有极不快乐的童年,贫穷、受虐、飘泊,她几次想谈细节,盈芳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愿意透露一点讯息。

心结是最难解的,有时甚至无解,把一个顺直的人生,平白弄出许多绉褶弯曲来。

为什么要谈呢?家志曾私下说:有些结痂曾流血刺痛过,何必再重揭伤口呢?如果还有一些瘀肿和脓疮在里面,何不帮她清干净呢?敏敏说。

人体都有自愈能力,当它能消融时,硬要去触碰,只会更糟糕而已。

家志淡淡地说。

当时敏敏有个感觉,他也在说他自己。

也是从那时起,她相信家志对盈芳会有好处,在某些方面,他们两个极为相似的人,彼此能在旁人不甚了解他们时,更快了解对方。

只是了解并不等于救赎。

唯有爱情才能治愈最深的创伤,抚平最顽缠的心结。

可惜的是,盈芳和家志都是否定和排斥爱情的人。

真不知这一场作媒记,会闹出什么结果来呢?!※ ※ ※计程车壅塞在下班的车阵中,喇叭声此起彼落,像在玩接龙比赛,吵得人心浮气躁。

司机先生,能不能再快一些?盈芳在后座问。

如果我能钻地洞或飞天的话。

司机幽她一默说。

唉!都是家志害的,他到底有什么事呢?最好是与总统晚宴之类天大的事,否则她绝不饶他!其实帮家志做媒,是敏敏和盈芳早就有的计画,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还活得像流浪汉,行吗?而文佩是她们目前找到最好的对象。

文佩在三个月前的某个慈善晚宴上,看到西装笔挺的家志,立刻一见钟情,很含蓄婉转地来打听他。

盈芳常时很率直地把他当流氓及坐过牢的背景,丝毫不保留地告诉她,而且还重重地叹一口气说:所以在他英俊性格的外表下,是充满黑暗危险的阴影。

哇!他好有传奇色彩呀!文佩一脸崇拜,他真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带点亦正亦邪的味道,我没想到现实中有这样的人,我非认识他不可!盈芳差点吐血,但她转念一想,文佩家的财势不输给程子风,文佩又比程玉屏好不知几倍,如果能让家志因此走向正途,不也是功德一件吗?因此不顾敏敏认为文佩太过单纯的质疑,她硬做起了媒婆这个角色。

她开始玩三人行的游戏,第一次吃饭,家志就察觉了她的意图,所以一张脸不说话、不微笑,沉重得教人食不下咽。

没想到文佩爱透了他那严肃寡言的酷样,整个人被迷得神魂颠倒。

嘿!家志绝没料到他的白脸和黑脸,同样都具有招蜂引蝶的效果吧!几次同游下来,盈芳开始迟到、早退,为他们两人制造独处的机会。

结果情况很不乐观,文佩是一头热,家志则像只发不了情的大熊猫,而程玉屏在一旁虎视眈眈。

这回,家志居然直接以拒绝约会来表态,简直是公然对她权威的挑战嘛!她看看手表。

唉!这车速有如牛步,但愿家志人还在办公室。

依照他平日的习惯,即使到了万家灯火,他还可以在那儿孜孜不倦的工作。

盈芳也是经过好久好久,才了解家志这个人,若要笼统地说,四个字就可以形容,那就是专心一致。

他是做什么事都全力以赴的人。

比如说,逃了家就绝不回头,饿死也一样;流浪时也有模有样,还带团领队;当流氓也很认真,让他爬到少帮主的地位;回学校念书,便当班长拿第一名;做牢则是领奖状的模范犯人。

现在帮程子风管发包工程,更是严肃正经、事必躬亲、有条不紊。

难怪才出狱短短两年之内,家志就接掌了程家大半的建筑事业,他手下的工人遍布台湾全省及东南亚各地。

程子风虽出身黑道,却颇有识人之能。

家志很可惜没有个好环境,否则以他本身的条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敏敏屡次叹息说。

哼!什么人才?!当坏人还当得那么努力起劲,这叫是非不明、头脑有病,勉强只能算发展畸形的怪胎而已!盈芳是在世雄被误杀后,才见识到家志恩怨分明,一丝不苟的人生哲学。

尤其他实施起来的过人毅力和恒心,真可以成为一股散不去的庞大阴影。

第一次见到家志,他那魁梧高大的身材,带杀气的浓眉,精干内敛的眼神,江湖阴狠的态度,就让盈芳退避三舍,在彼此间画了一条深深的鸿沟。

不是害怕,而是她自幼就想脱离这种耍流氓的男人,一个世雄就够她受了。

但为了敏敏,她总是假装很高兴见到他。

在困苦中长大,看透人世辛酸,要摆出十八岁女孩的单纯可爱,太容易不过了。

况且那时家志一心都在敏敏身上,哪会注意她这当配角的小女生呢!直到世雄的死,盈芳才显露出她原本极端倔强的叛逆个性来。

她有十个月不和敏敏说话,更把家志当成是该枪毙十次以上的敌人。

她当时心中充满恨意,回想贫穷丑陋的童年,她实在受不了生命里再一次的大翻扰。

失去相依为命的哥哥,就彷佛已贫乏不堪的人生,又经历了一次不公平的被剥夺。

家志开始给她写信,厚厚的一封,全是忏悔之词。

以后差不多隔几周就来信,内容微妙地转成他在牢里的生活,有他的日常生活、感想及读书心得,成了日记、周记和杂记的混合体。

盈芳由不看到看,到被吸引,但她从来不回信。

她第一个惊讶的是,曾经失学的家志,竟写得一手端整的好字。

若字如其人,那能够练就此字体的人,必然有才有学,但出自于一个黑道份子,就太怪异了。

而她也慢慢看清楚,家志绝非普通的混混宵小,他读很多书,凡事有见解,比她所知道的流氓,甚至一般男生,都要聪明复杂许多。

她无法拒绝读他的信,甚至抱着期盼的心态。

她思考他说的话,详阅他介绍的书,用他的眼光来看世界。

从没有一个人能如此激起她内心最矛盾多样的感情;也从没有一个人,如此被她排斥痛恨,又深入到她心灵的某种孤寂中。

入狱三年,他也写了三年信。

盈芳在不知不觉中,原谅了这个杀了她哥哥,毁了她生命秩序的人。

她每回去探望他,他就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笑容,不同以往。

以前的他也笑,但只限嘴角,鼻子以上仍冷硬得像沙漠中的巨岩;对她的笑,却涵盖到眼眸内,额头完全放松,脸上那种毫无戒备的友善表情,就彷佛有一条河穿山碎石而来,在他身上造出了风景。

而她发现,他很俊,并且能够俊到不带一点杀气,令人怦然心动。

他出狱后,两人面对面,他坚持代替世雄在她生命中的地位。

说不太难,于是她摸索出一套与他相处的最安全方式,就是当哥儿们,没大没小,吵吵闹闹,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鸿沟也会长存。

如果他能娶文佩,远离北门帮,有自己正常的家庭和人生,可能笼罩在盈芳头上爱顾的阴影就会散去,她就彻底安全啦!但最主要的,她不能让家志娶程玉屏,否则他这一陷落,就会永世不得超生,她也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为什么呢?盈芳也不懂,反正就是有某种奇怪的动力,要她非这么做不可。

没想到,她也要为这怪胎操那么多心呢!※ ※ ※家志的工地,钢筋高竖,各种机械缆绳吊挂着,不同的金属在四月的黄昏里闪着程度不一的光芒。

感觉都很巨大和耀眼。

已经是收工时分,只有几个黝黑的外籍劳工,散布在泥沙堆中整理工具。

他们看到盈芳时,露出白色的牙齿笑着,用手指向木材铁皮搭建的临时办公室。

她由敞开的窗口,看见伏首案前的家志。

出狱后的这段时间,他变了很多,小平头留长,皮肤因长期日晒,呈健康的古铜色。

如今他日理万机,生活紧凑忙碌,天天是生意建筑的术语,原本吊儿郎当样已被磨光,整个人神态收敛,全是商人精明干练的架式。

像他这样,弃黑为白,由武而文,彷佛演员换舞台变戏码,演一角色像一角色,还真教人吃惊呢!盈芳才推开门,一股熏死人的香水味马上传来,她心中暗叫一声:原来如此!果真,她瞧见一双雪白肥腴的玉腿横陈桌旁,再来是曲线毕露的黑色洋装,薄得教人遐思;最后是一张色彩缤纷,发丝飞扬的艳丽脸蛋。

哈!好个狐骚呛人的程玉屏!比起来,盈芳一脸的不施脂粉,一头的没型短发,加上牛仔裤、宽衬衫,倒像牡丹花旁一棵不起眼的万年青。

家志还来不及招呼,王屏蘸满红汁的大嘴巴就叫道:哟!我们的干妹妹来罗!欢迎呀!玉屏的那声干,十足是酒家的干,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不理会那只骚狐狸,迳自强拉家志到屋外,而且走得很远,直到空气恢复清爽宜人。

怎么啦?!家志猜到她的来意,似笑非笑地说。

你还敢问?!盈芳直接骂说:你为什么要临时取消约会?我可是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肯和你交往的良家妇女,你竟然随便放弃?!我真的另外有事。

他还是笑着说。

有事?别告诉我,是为了程玉屏那个超低水准的女人!你比较喜欢和她在一起吗?她忿忿地说。

当然!你看她多秀色可餐!他故意说:只要是男人,哪个不想一亲芳泽?!这是天性呀!天性个头!她握紧拳头说:你是猪、狗呀?!家志见她真的生气了,忙说:好啦!别想拿钢条敲我的头,会打死人的。

我今晚真的有事,我义父在别墅请客,有些政商要人出席,是有关这栋大楼的,我人最好要到。

真的?她怀疑地说。

不信的话,你可以打电话向我义父求证!他说。

不必了!我疯了才会去跟他求证!盈芳又说:我和姊姊都巴不得你早日脱离他的势力范围。

我义父已经改邪归正,和一般生意人没两样了。

他说:你怎么老是对他有成见呢?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她说。

你是在骂我吗?他又面带微笑说。

我才懒得骂你!盈芳瞪他一眼,我再去想办法说服文佩,重新给你一次机会。

如果你再搞砸,我就只好将你留给那个蜘蛛魔女,让她把你啃得尸骨无存。

我以为你会先把我大卸八块呢!他笑着说。

对要死的人,我才懒得花力气。

盈芳看看表,想起自己的任务,说:我得走了。

嘿!等一下。

家志叫住她:等宴会结束,我去接你,我们还可以赶个午夜场电影。

她有没有听错?他竟主动邀她看电影?大概是算赔罪吧!她想答应,但李妈妈的事得尽快解决。

不了!我……我也有事。

什么事会比敲我竹杠更重要呢?他好奇地问。

没……事。

盈芳没防他会问,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就……就是逛街嘛!春季大减价,衣服便宜嘛!她愈解释愈糟糕。

家志起了疑心,但他仍不经意的问:是不是和小美她们一起去?我……她扯不出更多的谎,于是翻脸耍赖说:喂!你好罗唆!我们女人逛街,你东问西问个什么劲儿?快去陪你的程美女吧!再见!她说得快,脚底也不闲,尾音才落,人已经跑到大马路上去了。

家志想想仍是不安,盈芳想躲他时,必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他唤来手下一个工人说:阿山,你跟在江小姐后面。

看她到什么地方,再打电话向我报告。

是,我马上出发。

阿山说。

家志看着鹰架后逐渐沉落的夕阳,满脑子尽是盈芳刚才和他一来一住的神情。

认识她五年,以为摸透她的心思时,又常常有令人惊奇的意外。

所以只要关于盈芳的一切,他都不自觉地变得敏锐多疑。

刚开始时,他还认为她是天真单纯的小女生,可大家都被她骗过了。

世雄的命案,一下子暴露了她的复杂性。

他没见过脾气如此顽固的女孩子,害他写了三年的信。

她不回,他也停不下来,倒像是打对台比耐力,双方都卯上劲儿了。

对!她就是有那股劲儿,沉默时也带着一种牵引人的力量,像发自内心的生命活力,随着她的成长而更显着,偶尔迸出的热焰火花,却令他头晕目眩了。

如果她毫不隐藏自我,他不是要烧得眉焦发焦了吗?记得他们第一次单独对阵,是敏敏去南部躲信威时,要求盈芳去看他。

我姊姊强迫我来的。

她一见他就冷冷地说。

家志只当她是小女孩的脾气,不介意地问:还是不回我的信?我不回,就是希望你不要再写,这是既浪费又没有意义的事。

她嘴抿得很紧。

浪费又没意义?这些信可是他在狱中花最多心思的事,几乎成为他的精神支柱。

家志心痛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会难过,尤其是被一个二十岁小女生的话所伤。

你还没有原谅我,对不对?他换个话题说。

不原谅你,我就不会来了。

她没好口气的说。

你还在恨我。

他肯定地说。

恨你,我就不会来了。

一样的口吻。

你并不高兴来看我。

他陈述事实。

不高兴的话,我就不会来了。

不变的腔调。

搞什么嘛!他们是在演双簧,还是绕口令?家志瞪大眼睛看着她,白皙的皮肤上拂着柔软的发丝,清如秋水的眸子,覆上浓密的睫毛,那微扬的红唇轻启,却是锋利不饶人的词句。

他想从她身上找寻泼辣的刺角,但只看到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子,带着一股形容不出的韵味。

他突然有触摸她的冲动,但随即被自己吓住,他是牢坐太久了吗?竟对敏敏的妹妹动了歪脑筋?为了掩饰该死的欲望,他讪讪地说:你和你姊姊真的很不相同。

我当然没有她那么高贵优雅啦!一双秋水射了过来。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赶紧解释,我讲的是个性方面,她总是温温柔柔的,而你却像玫瑰花般多刺扎人。

玫瑰花?你太抬举我了吧?!盈芳的脸色一点都没有缓和。

我才没有那种娇贵的命呢!呃,那兰花好不好?长于山野幽谷,依然清丽动人。

家志小心地说。

更胡扯了!她干脆说:你看过满山遍野的小紫花吧?清晨绽放,黄昏即凋谢。

我就是那些小紫花,卑贱低微,默默无闻。

我才不想去攀附什么玫瑰、兰花的,也拜托你不要说那些令人恶心想吐的话!家志从没在女人面前如此吃鳖过,在处处不讨好下,他迅速转变话题,找个自以为安全的话题。

敏敏和俞信威分手,是绝对的好消息。

姓俞那小子又花心又狡诈,他有没有伤到敏敏?要不要我派人去教训他一顿?流氓就是流氓!盈芳瞪着他,不屑地说:你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事用‘教训’两个字就能解决吗?天呀!她以为她是谁?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生,竟敢指着鼻子骂他?!他再也无法冷静,阴阴地说:当然,我是黑社会出身,只认识拳头、刀子和枪弹,你还能要求什么?!她眉头皱得极深,霍地一声站起,就要走人。

见她一脸嫌恶的表情,家志的血气不禁往上冲,又说:这就是我,我不觉得可耻,更不会为任何人改变!那是你的悲哀!她几乎是用鼻子哼出这句话。

她像一阵风般走掉,他则带着浓重的火药味回牢房。

接着几天,他一直想她,把两人的对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想,最后气消了,只觉得好笑。

也是那个时候,他决心要代世雌照顾她,直到她嫁人为止。

没想到,现在反而是她在替他牵红线。

他不想结婚,却很想知道她的脑袋瓜里,到底都藏着哪些念头呢?像敏敏就很坦荡清楚,如一面澄澈无尘的镜子,每个人看见她,都照出自己,常常要自惭形秽。

而盈芳则彷佛是弯曲多面的折镜,照了半天,只是破碎凌乱,人人都成了四不像的反射体。

和盈芳愈接近,就愈有走迷宫的感觉。

最初他还想远离,但慢慢就身不由己了。

唉!谁教他欠她一条命呢?此债今生还了,才得平安呀!※ ※ ※玉屏踩着细细的高跟鞋,颤危危地穿过乱石沙工地。

她那白嫩的肌肤和扭摆的腰肢,让一旁的工人看直了眼,若非家志在场,他们一定会把口哨吹得震响天际。

家志想得太入神,全然忘了玉屏的存在,她黏嗲的声音传来时,他还吓了一跳。

我们该出发了吧?她说。

哦!他心不在焉地应一声。

他转头看见工人全停止工作,个个皆是垂涎的色相。

他将玉屏带回屋里,心想:穿这么暴露到工地来,是要制造暴动,还是增加犯罪率啊?很晚了呢!我看宾客都要来齐了。

她挡着,不让他回到书桌。

我还要等一通电话。

他轻轻推开她。

哎呀!有什么电话会比我爸爸的宴会重要嘛?她整个人贴上来,手摸着他健壮的臂膀。

家志被呛出一个大喷嚏来,他总算排除万难,来到办公桌前说:我先打电话到别墅,告诉他们,我们会迟一些到。

不要!玉屏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拨号,何必那么麻烦,我们就直接去嘛!家志狐疑地看着她,仍坚持接通电话,结果那一头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彷佛没有人在家。

好啦!跟你讲啦!今天我爸爸根本没有什么宴会!玉屏跺跺脚说。

可是,今天中午你爸爸明明说……他一脸不解。

那是他和我串通好的。

她撒娇地说:人家想和你有个烛光晚餐,和浪漫的夜晚嘛!什么?他大叫:你们竟然连成一气来骗我?玉屏看见他的表情,有些老羞成怒地说:你别那副超酷的德行!有什么好拽的?外面有多少男人要我,为了我,可以打得头破血流,连命都不要了,你知道吗?我可不是那些男人。

他冷冷地说。

我晓得你是在记仇。

十年前我对你不理不睬,还常常嘲笑你,所以你今天也要给我颜色瞧瞧,对不对?她换个攻势,软软地说:唉!你们男性的自尊实在太可爱了。

我可是一点创伤都没有。

他坐回椅子,没好气地说:当年你是北门帮的四小姐,我只是三流的小喽罗,哪里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很清楚自己的分量!现在天鹅肉主动掉下来了,你还不吃吗?玉屏又坐到桌上,胸部俯得低低的,人占了半个桌面。

我牙齿不好,嚼不动。

家志把椅子往后推,远离她的魔爪范围。

不用怕,我的肉可细嫩了,保证入口即化。

她娇笑地说。

我没兴趣。

他简短地道。

唉!难怪我爸爸说你一身傲骨。

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说: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可是你知道嘛!我爸爸硬要我嫁给日本山口组的人,利益婚姻嘛!没有感情,一点都不快乐。

现在好不容易离了婚,这一次我一定要选择自己所爱的人。

很好。

他板着脸孔说:我不想赴什么烛光晚餐,更厌恶这种欺骗的手段。

你可不可以请回,让我完成我的工作?刘家志!你的脾气怎么还是跟茅厕坑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呢?玉屏跳下桌面,生气的说:这十年来,你根本一点进步都没有,真想不透我爸爸为什么那么看重你?!因为我认真负责,工作第一。

他口气也不友善了。

还有,你爸爸只雇我监督工程,可没雇我陪四小姐玩乐,你可以离开了吧?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大发娇嗔骂道:我知道,我爸爸说我野,要你制服我。

但你也别太超过了,当心本小姐一不高兴,让蔡明光追上了手,你到时什么都落空,就后悔莫及了。

我不在乎,因为我对当程家四女婿兴趣缺缺。

他干脆坦白说。

你……玉屏咬牙切齿,花容变色。

这时电话响起,打断两人紧张的气氛。

喂!少主吗?阿山急匆匆地说:我跟踪了江小组,她现在人在万华一条后街,拆了一半,没有地名,但我记得这个地方,好多年前我们曾和东海帮在这里械斗,你还展现了无敌的枪法,记得吗?她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家志打断他问。

我也不懂。

通常只有吸毒和卖淫的才会来,她好象是来找人的。

阿山说。

你看好江小姐,别让她发生任何意外,我马上就来!家志扼要地说。

他拿着摩托车钥匙住门口冲,再一次忘了玉屏。

刘家志!你竟敢走人?!她在后面吼了一声。

我有急事,你要走要留随便你,我不奉陪了。

他说。

你竟然为一个小丫头甩掉我?她追着他说:我……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总有一天我会教你跪在地上求我……摩托车噗噗声掩盖了她的怒吼。

家志顾不得她,蛇行兼超速地穿梭在马路中间。

唉!义父可丢了一个烫手大山芋给他了!十年前,他的确对玉屏有过幻想,尤其在性方面,谁教他当时是血气方刚、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呢?特别是早熟的玉屏,老爱露出大半粉嫩的白肉,整日在他们这些男生面前扭腰摆臀地搔首弄姿,即使不喷一鼻子的血,也要流出满地的口水。

北门帮之花,谁不想尝尝滋味呢?但十年后,他已经能用理性克制一切,对女人的态度,也不再受荷尔蒙左右,如今再看玉屏,只觉得她俗艳肤浅,好象愈活愈幼稚了。

义父曾坦诚希望他能成为程家四女婿,这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程家的一部分事业,就和其它三个女婿一样。

问题是,他一向不考虑爱情和婚姻,这些东西不属于他刘家志,他习惯孤独和自由,绝不会为一个女人改变自己的生活型态。

尤其对方是程玉屏,更是令他想了就毛骨悚然。

但为了义父,为了打拚事业,值得牺牲吗?若是把玉屏拱手让给一直想和他争权夺利的蔡明光,那他在北门帮辛苦建立的功劳声望,有可能一朝崩垮,他的前三十年也就会烟消火灭,风去无痕了。

没有肯定自我的事业,没有家庭、亲情、友情、爱情……他还剩下什么呢?他真注定是一只飘泊孤独的狼吗?天下之大,他何时才能找到长驻之所呢?唉!没有故乡的人,要找寻一个归乡,也是困难重重吧!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惊醒了他,心思又立刻转到盈芳身上。

这个女人,真不知该让他生气还是担心!现在社会上凶杀、强奸案层出不穷,一般有头脑的人都不走暗夜及暗巷,她却自找死路,往那犯罪率最高的地方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又偏偏瞒着他,不让他陪,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呢?他这辈子从没有碰过这么麻烦又难以猜测的人物,真不知当时鬼迷了哪根心窍,一股赎罪心情,要为江世雄尽大哥之职,结果自讨苦吃,生活秩序全被打乱。

唉!盈芳为什么不能像敏敏呢?敏敏多会体谅人,绝不会古灵精怪地教人担心的焦头烂额。

她已经够碍手碍脚了,对他的自由更是可怕的威胁,但说出的承诺能收回吗?只有忍耐再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