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厅堂打通到二楼,两套义大利原装进口的皮沙发很规矩地摆着,四处都是昂贵的骨董精品,不典雅,只是奢华,尤其是那扁额上镶黄金的北门堂三个字。
比起来,靠墙那一边熏香的神坛,显得更诡异突兀。
家志一面瞪着关公铜像的红脸,一面啜饮名茶。
程子风方从潮州买回一组茶具,小巧的红泥,正在展示其焖茶之功力,他最喜欢一些简单的附庸风雅。
怎么样?味道有差吧!他问。
有,香醇多了。
家志说,事实上他喝不出任何好坏。
十万块的茶具,当然不同啦!听说国姓爷都用过。
子风高兴地说,一张脸油滑红润,我可不随便请人,什么大官、董事长都一样。
我要的是和我有缘的,连我那三个女婿都没福气碰这些杯子呢!我很幸运,有义父的厚爱。
家志真心地说。
我欣赏你、爱护你,就像我自己的儿子。
子风拍拍他的肩说:我有许多义子,但你最得我的心。
所以叫我‘义父’仍不够,什么时候你能当我女婿,称我一声‘阿爸’呢?又来了!家志直起背,整个人严阵以待,小心的说:义父,我一向是飘泊惯的人,没定性、没才干,实在不适合结婚有家庭,怕当了女婿,会议你失望。
胡说,你做任何事,从没让我失望过,即使是你误杀人坐牢,我也只是痛心,没半句斥责。
子风说:我相信你一定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怎么可能?我有那样的爸爸,他只教我如何打老婆和孩子而已。
家志再一次说:我真的不是该结婚的人。
你是嫌弃玉屏,对不对?子风干脆直问。
我哪里敢?玉屏是程家四小姐,多少人想高攀……家志顿一下说:我确确实实是没才德……我知道,玉屏是霸道娇纵些,但如果你能控制得了她,她会是个一心向着你的太太。
子风喝一口茶又说:这也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玉屏周围的男人都太弱了,只有你,她还信服一些。
天下强过我的男人太多了,义父应该再多看看。
而且玉屏还年轻,何必急于一时呢?家志委婉地说。
不是我急,是玉屏急。
子风笑着说:她可迷你迷到我这爸爸都不要了。
义父……家志一副为难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困难呢?子风有些不悦地说:你看看人家蔡明光,一天到晚讨好玉屏,把她当王妃娘娘奉着。
我对他没有对你一半的好,他可是以当我程家女婿为荣呢!义父,我真的不是可以带给玉屏幸福的人。
家志坚持说。
是不可以,还是不愿意?子风僵着一张脸说:你要明白,我从南到北的建筑事业,将来都归我四女婿管。
如果你不娶玉屏,到头来一毛都分不到。
你今天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都要落入别人的口袋中了。
若是玉屏能找到真正的归宿,义父能有个得力的助手,我绝对没有一点怨言。
家志说。
子风怒瞪着他,久久才说:你真是一点恩义都不念?想当年我怎么帮你逃离东海帮的追杀;又怎么保你出观护所,送你回学校念书。
我如此悉心栽培你,你竟无报答之心,连娶我女儿都不肯?义父,你的再造之恩,我是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家志虽紧张,但仍本着自己的立场说:只是婚姻之事,不单我一人而已,还有玉屏要顾,以后甚至有孩子会受影响。
我………我实在无法轻率。
你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子风哼一声问。
没有。
家志回答。
那玉屏怎么说你和江盈芳在一起呢?子风又问。
盈芳?家志忙摇头说:她只是我的干妹妹,义父应该很清楚我们的关系。
我被玉屏一闹,什么都不清楚了。
子风眯着眼,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江盈芳的条件是比玉屏好多了,漂亮能干,还有那么大的财团当后盾,如果你能娶她,我这义父也沾了光。
盈芳不可能嫁给我这种人,她要嘛也是进豪门世家。
家志很实际地说:而且别忘了,我是杀她哥哥的人。
好呀!那你就回头娶玉屏呀!子风又有笑容了。
家志脸却更苦,怎么谈了半天,又绕到原点?义父,我说过,我不会娶任何人的。
他强调说。
我现在全部了解啦!你的意思是,你不会为财势去娶老婆。
唉!早说不就好了!子风放松了心情说:我就欣赏你这耿直的脾气,所以特别想把玉屏交给你,因为你若娶她,就会真心疼爱她。
我不会结婚的……家志头有点痛了。
好!好!我知道。
子风又倒一杯茶给他,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反正还有时间嘛!你会喜欢玉屏的,总会有奇迹出现。
像我们北门帮不是由黑变白,而且做得有声有色吗?天下没有‘不会’和‘绝对’的事,还记得高雄那笔标下的工程吗?子风的话题又转到工作方面,家志唯唯应着。
看样子,程家这门亲事还有得烦,只要他一天不结婚,义父便一天不死心,各种威胁利诱的手法都会使出来。
真可笑,有人是想结婚结不成;他则是想尽办法要避开结婚陷阱,却不得其门而出。
一边是黄文佩,一边是程玉屏,都带千万身家,关系他未来事业的成败,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在乎,但事到临头,他都能轻易抛去富贵的诱惑。
当一条狼,除了天地广阔、月白风清外,真没有任何东西能系留他吗?他内心有一个隐隐的影子,常常绊手绊脚,他曾为她而驻足,但问题是,她正一点一滴退去,总有一日也会消失。
所以,他藏于内心的,其实也不属于他,不是吗?※ ※ ※家志已经好几日不见盈芳了,电话是答录机,也从不回电。
最初以为是巧合,后来很明显是她在逃避。
为什么要躲他呢?见不到她,令他心急如焚,生活也整个不对劲。
怪了!他平常不是嫌她碍手碍脚,威胁他自由吗?果真她不在,他又如掉了魂似的,好象不给她捶几下、骂几声,全身骨头都极不舒服。
今天他特别提早下班,到俞庆大楼去找盈芳。
十六楼的几个女职员看到他,全停下手边的工作。
盈芳,你的保镖来了!月兰高声往里间叫,四周有低低的窃笑。
盈芳走出来,一看是家志,脸蓦然红了,浑身感觉很不自在。
有什么事吗?她慌忙问。
这以前一向是他的问题,如今由她嘴里说出,倒教他愣了一下。
呃!看电影……我好象还欠你几场电影。
哦!我今天没空,要跟小美去逛街。
她匆匆地打断他说。
怎么老是小美?家志有说不出的沮丧,但抑制着表情,只点点头说:好吧!那改天了。
他不愿在办公室质问她,免得有难以预料的场面。
但他也不想放弃,于是就在俞庆大楼外晃呀晃的,有点像他十几岁流浪的时候,看看天、看看人,只不过他的心有所等待,步履就比较轻松。
如果能抽根烟……不行!盈芳闻到,准会逃得更远。
半个小时后,她出来了,背个小皮包,身上是一贯的衬衫、牛仔裤。
他现在很清楚,在那宽松无奇的衣服下,有多么圆润美丽的身体,足以让他失去理智的……那旖旎的画面令他慢了半拍,转眼盈芳已跨过一条马路。
真糟糕,看来找情妇的事也刻不容缓了。
他跑了几步,然后保持在一段距离之外,他知道此时和她面对面,一定会被轰走,不如等她和小美逛完街再做打算。
那可能要好几个钟头以后,不过他反正也没什么重要事,夜又如此美,适合散步,也顺便看看没有他时,盈芳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只是不能让人知道,他一个堂堂六尺之躯的男人竟跟踪小女生逛街买衣服!他自己都觉得有病了,别人不更把他当疯子看才怪。
又过了好几条马路,霓虹彩灯一一亮起。
由商业区进入闹区,行人变多,喧哗声也愈大。
盈芳始终一人,时快时慢,一点也没有在找朋友的样子。
偶尔地摊停停,百货店橱窗流览,却没买一件东西,也没进任何一家店,只是走着,看不出任何目标和目的。
是小美失约,还是她又骗他了?天色逐渐苍黑,远方的大楼后有浅靛带紫的暮雾。
盈芳考虑要不要搭公车回家,但又怕碰到家志,她实在无法预测他们的对话,他知道她的底,她的心已经毫无防卫,恐怕连一个眼神都承受不住。
一辆车挡在路口,透明的窗有各种反射影像,她突然看到家志,虽模糊,但的确是他。
他在跟踪她吗?盈芳屏住呼吸,脚如铅块一样沉重。
好不容易能迈开步伐,她开始用绕行方式,不再避开人群,而是住热闹处钻。
终于,她闪避到一个小巷,黑暗暗的;而家志在光亮处,无措地站着,不相信自己竟失掉她的踪迹。
她暗呼一口气,再得意地笑着,想逮她,门都没有。
然而一分一秒过去,见他神色仓皇茫然,又不肯放弃,盈芳心中升起一种异样感,彷佛能接触到他的焦虑,再化为自己的不忍……蓦地,一辆机车从她身旁穿过,咆哮和灯光吓了她一大跳。
家志猛回头,就正对她的眼眸。
如失散多年的亲人,两人竟愣了有好一会儿。
他向前跨一大步,盈芳甩着皮包,就住反方向走,理都不理他。
盈芳,你到底怎么了?他追着她说:你从来没有这样过,至少也要告诉我,我哪里得罪你了?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嘛!她头也不回地说。
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吧?!他有些沉不住气的说。
两人的争执已引起路人的注意。
盈芳昏昏沉沉地走进路旁一个小公园,黑暗及幽静扑面而来,隔绝了树丛外的人声笑语。
家志见她仍不停止的脚步,干脆抓住她。
这一接触,那夜肌肤相亲的感觉似又回来。
盈芳用力跳开说:你老是想探索我,挖出我的过去!我难道一点秘密都不能有吗?你就是迫不及待要证明敏敏有多么高贵,而我有多么下贱吗?这是多么伤人而不实的指控!他血液沸腾,但在害怕坏事的情况下,只有强作镇静地说:是因为李淑美说的那些话吗?我根本不相信,而承忠也说那不是真的。
从没有人把那些谎言放在心上,你为什么要拿来胡思乱想呢?即使是谎言,也是污秽呀!盈芳疲累地坐在椅子上,难过地说:你现在知道我是从哪种环境出来的了吧!没有人可以出污泥而不染,莲花是美,而它的根却丑而烂,我还装着高贵纯洁,不是很可耻吗?盈芳,没有人会因此瞧不起你的……家志急急地说。
淑美说得没错,我是上过牛肉场的歌厅,虽然只有一次,而且逃了出来,但那种羞耻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她挖开自己的心,很勇敢地说。
这有什么!我还差点去当午夜牛郎呢!家志满不在乎说。
什么?她抬起红红的眼睛说,暂忘剖心的痛苦。
流浪时为了混一口饭吃嘛!我爸说我是天生的小白脸,结果我实在没有勇气跨出那一步,白白断送了我成为酒国名草的大好机会。
他半正经地说。
讨厌,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她骂道。
我不是开玩笑,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家庭,而生活贫困,不是自卑的理由。
家志温和地说:即使你没有从牛肉场逃出来,我一样尊重你,觉得你很高贵!这句话暖到盈芳的心头,她忍不住又说:我哥哥绝没有帮我拉过皮条,他反而处处保护我。
有一次我爸的朋友企图强暴我,他还杀伤对方,那人就放出很不堪的流言……那也是我极力想忘记的一段。
我也曾差点被人强暴。
家志若无其事地说。
你?她的嘴张得好大。
你以为男孩子就安全吗?他眼内闪过一丝隐晦。
你知道黑夜的公园中有多少变态狂吗?我被骚扰过好几次,有一回三个人一起,还险些得逞。
这是为什么我结党结派,又练出一身好武功的原因。
盈芳仍旧说不出话来,那是如何令人恐惧的生活呀!这可是我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哟!他又恢复平常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我曾经卖过黄牛票,而被警察关了一夜。
她干脆把内心多年的积郁一扫而空。
小意思!为了偷扒抢,警察局都是我的家了。
家志笑了出来,卖黄牛票?太可爱了,只能算我犯罪纪录上的小小花絮。
我……我还杀伤过一个想占我便宜的邻居,差点被管训。
她愈说愈轻松。
管训是我的家常便饭,我还坐了三年牢,你忘了吗?他又说:你还有什么觉得肮脏的,尽量说吧!你会发现,在我面前,你永远是带着光圈的白色小天使。
你有病呀!你以为我们在比赛谁比较堕落吗?盈芳终于露出笑容说。
不是。
我只是想说,你的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不论好的或坏的,我都不会改变对你的观感。
他很认真地说:记住,当你身处地狱时,我永远在你的下一层。
他那神情让盈芳心一紧缩,像暖房中有数百只彩蝶翩翩飞舞,但为怕自己显出太过陶醉的模样,她故意叫着:喂!你别连下地狱都要和我比呀!不是比。
我一向勇于面对我的人生,想把恩怨分明,不管世俗如何看我,我都没有不如人的悔恨。
他仍是那少有的严肃说:唯有在认识你后,我有两点遗憾。
什么遗憾?她发觉自己非常在意。
第一点,我杀死了你相依为命的哥哥,为了你,我多少次希望他还活着。
家志黯然的说。
我早就不怪你了,真的。
盈芳连忙说:人的生死,注定在天,而且你也不是有意的,我不要再听到任何你的不安和忏悔了。
第二点,我希望自己很早很早就认识你,可以让你免于那些伤害和折磨。
他又说。
他今天怎么老说这些感性的话呢?害她心中的蝴蝶要飞到蓝天,与白云共同高歌了。
为掩住激动,她说:已经不是伤害啦!我只要求你不要把这些事告诉敏敏或任何人。
我也希望你不要把我的事告诉敏敏或任何人。
他回答说:我们是不是彼此有秘密牵制了呢?她双眼晶亮,不知该如何反应。
由他的角度,路灯如温柔的月光照在她青春姣好的脸上。
她很美,但因为接近她的心,所以更美,美得他屏气凝神,有一种想永远保有的冲动。
盈芳被他的眼神震慑,像被吸到一个又广裘却又紧密的世界。
她摇摇头,打散那幻觉,用理智笑着说:我虽然失去世雄,但又得到你这位大哥,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
是呀!我们彼此彼此。
他把视线转开说。
如果你能娶到文佩,那更是鸿运当头了。
盈芳再进一步说:拜托,看在我关心你的前途和幸福上,再去和她约会。
你会发现,她像我姊姊,有许多优点。
怎么又扯到这一头?和盈芳在一起,果真一刻不得安宁。
他干脆而直接地说:没有人像敏敏的。
一股熟悉的醋意又爬上来,酸到她嘴里说:你还爱我姊姊吗?她永远是你的第一偶像吗?爱?你太抬举我了吧?我刘家志不懂得爱,也没爱过任何人。
我只是尊敬你姊姊,就……就如同天上圣母,一点邪念都没有,不像对……呃……他及时止住,他能说他对她有欲望吗?不被她捶死、骂死才怪。
怎么?舌头被猫吃掉了吗?她摸不清楚他的下文,于是说:如果你是为了程玉屏那骚妹,我就彻底和你断交,永世不来往。
没那么严重吧?家志苦着脸说。
真奇怪耶!这是和贤淑美女约会,又不是上断头台,看你这什么表情。
反正我是帮你定下了。
盈芳说。
随便你了。
再辩亦无益,他说:我们去吃饭吧?我肚子饿死了。
盈芳心事一解开,也感觉饥肠辘辘,而且是前所未有的饿。
回想往事,似乎不再是个毒瘤。
家志都知道了,她像过了一道关卡,不必再顾忌以前的丑陋景色,她现在更能欣赏未来的风光了。
而一旁的家志,才是烦恼的开始。
※ ※ ※高级优雅又有情调的餐厅,窗边可俯瞰台北如碎钻般美丽的夜景,桌上是散发着香气的淡红蜡烛,小提琴乐音幽幽回旋着,绅士淑女们浅尝低酌,一切皆浪漫美丽。
突然,铿!一声,刀叉乱飞落地,一块牛排已离了盘子,先在雪白桌布上留了一道酱汁,再到地上成为变色的肉尸。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经理飞奔而来。
对不起喔!文佩红着脸说。
没关系,再拿一块。
经理勉强笑着说。
人人心里都有几句嘀咕,只有家志这当事人还在大嚼大咽,并且说:有没有米酒或啤酒呢?先生,对不起,们只有红酒和伏加特,有各种年份的……侍者忍住厌恶说。
什么?比土鸡城或啤酒屋还糟嘛!家志插嘴说。
我们什么酒都不要。
文佩连忙说,声音都发颤了。
看她特意打扮的一张粉脸愁得拉长,家志有些不忍,但不给她看看黑道亡命英雄的真面目,她怎会死心呢?对了!你刚刚不是问我闲暇时都做什么吗?他顺口就说:就和电影一样,上酒家赌场,偶尔寻仇打架啦!很刺激的。
怎么和盈芳说得不同呢?文佩味口大失地说:她说你已经改邪归正,人很有正义感、责任心,并且成熟稳重。
媒人的话能听吗?前几次她都叫我按她的剧本演。
他故意嘻皮笑脸说:可是,既然我们要交往下去,就要让你看真正的我,彼此坦诚嘛!对不对?文佩看他梳着油光的头发,大花的丝衬衫,紧绷的咖啡色长裤,像个小流氓,一点都没有她初见他时的器宇轩昂,尤其那眼神不正的笑容,教她很不舒服。
还有,我这人是很风流的,老相好很多,结婚后也无法断绝来住。
家志耸耸肩说:谁教我重情义呢?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又没有人要和你结婚。
文佩厌恶地说。
咦!这是盈芳告诉我的呀!他喜孜孜地说:她还说你爸爸很有钱,娶了你会分到很多财产,而且可以爬到董事长的位置哩!你……你无赖!文佩脸色苍白的说。
我本来就是无赖,但我可是技术很好的情人哟!他邪邪地说。
这下可吓坏这温室中长大的小妹妹了吧!如果不是侍者送来另一客牛排,文佩可能早就把餐巾丢到他脸上了。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一直不想和我约会,所以才说那些话来吓我。
文佩试探着说。
哦?是他演得不好,还是她不如想象中的好骗?正在想下一句台词时,救星来了。
他的多年老友菊玲妖妖娆娆由桌台间走过来。
达令,真巧呀!我来这里会朋友就碰到你。
菊玲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环在他肩上,并且挤着他坐下说:你又在骗什么良家小妹妹了吗?只是吃饭,别吓坏人家了。
家志亲了菊玲一下说。
刘家志,我们可在约会呢!文佩忿忿地说。
我不会妨碍你们,一会儿就走。
菊玲在家志身上又摸又吻说:你可要小心他呀!他又花又色,到处留情,一张嘴是骗死人不偿命呢!你不是最爱我骗‘死’你吗?他朝菊玲捏了一把。
菊玲咯咯娇笑,引来餐厅众人的眼光,经理也很不满他们把这里演成了暗藏春色的酒廊,双眼瞪着。
我真想你,你还真是我见过最棒的男人。
菊玲痴迷地说。
你的香水味真让我兴奋……家志靠向她胸口说。
你……你们真嘿心!文佩站起来,一杯柳橙汁就住他们身上泼去。
众人又是一阵看好戏的张口结舌,文佩咬牙切齿地走出去。
经理侍者走过来,一脸幸灾乐祸。
你看,我的衣服都湿了,这可是新的呢!菊玲不顾一切地叫着。
我会赔你一件的。
家志一反方才的吊儿郎当,很严肃地擦擦脸,并丢下一迭钱,包括丰厚的小费,对前来的经理说:对不起,破坏贵餐厅今晚的气氛。
有钱好说话,经理马上改变脸色,谄媚地说:哪里!哪里!以后还请多多光临呢!进来时是黑道混混,出去时是黑道大亨。
家志不管众人好奇的眼光及猜测,带着还在甩衣服的菊玲扬长而去。
到了电梯,菊玲就贴着他说:很不错的女孩子呀!干嘛请我来演这场戏呢?有人想逼我结婚,你知道,我最不信这一套的。
他把头发拨乱说。
你呀!二十岁浪子,三十岁还是浪子,一点都没变,一样让我心动。
她纤纤玉手画到他的脸和唇。
家志拉开她的手,来到大街上。
我们难得碰头,既然你来找我,我们来重温一下旧梦,怎么样?菊玲用胸部摩擦他的手臂,嗲声说:那么多男人中,你还是最教我难忘的。
家志看着她化着浓妆的脸,俗艳和浓香,带来了年少时的买醉荒唐岁月。
女人一个一个换,舞厅一间一间泡,没有节制及目的地消耗青春与精力,直到杀人坐牢为止。
菊玲曾是那一段醒目的颜色之一。
多少年不曾回头,或许这是他之所以对盈芳产生怨念的原因。
他需要女人,曾和他欢醉的菊玲,不就是最好的选择吗?对!我们是该重温旧梦。
他搂着她说。
嗯……她闻着他的体味,手抱住他的腰说:你有男人味了。
待会你就会尝到了。
家志低声说。
他尽量想着从前,想唤回那少年盲目的冲动,等欲望抒解了,他就会回到正常,不会再有不该有的想入非非了。
※ ※ ※盈芳听完文佩的哭诉,一张俏脸都气绿了。
他完全变个人,好可怕呀!他还说那是真正的他,你也被他骗了,对不对?文佩花容失色地说。
太可恶了,竟敢跟我比上戏台了。
盈芳愤怒地说。
他们当众亲亲吻吻,肉麻死了!那女人一看就知道是欢场女郎,家志还说他有好多老相好,真是下流极了。
文佩又说。
我非找他算帐不可!逮着他,我就要他从头到尾,给我一一交代清楚。
盈芳一双秀眼露出凶光说。
她来不及抚慰文佩,就直攻家志的公寓。
家志此刻正在欢爱前戏之中。
菊玲一进客厅,就迫不及待展现她妩媚诱惑的手段,没一会儿,红色套装和黑色丝袜就脱了一地。
家志不是烧戒疤的和尚,见了女人的肉体,性感薄小的内衣,自然会有男人的反应。
当菊玲坐在他腿上,如蛇般缠绕扭动时,他感到自己的充血勃发。
只是她吻向他,面目一片模糊时,他脑中就浮起盈芳的身影,尤其那一夜她完美、不设防的身体,天真又性感的笑容……吻菊玲就彷佛在吻盈芳;抚摸菊玲就彷佛在抚摸盈芳……那么如果此刻做爱,不就等于在心中对盈芳做爱吗?他突然站了起来,菊玲一个措手不及,差点摔倒。
怎么啦!她不解地问:你对我没兴趣吗?他立在窗前,望着黑暗漫流的夜,叹口气说:我们先听点音乐,喝些酒吧!她放了一首抒情歌曲,走到他身后,用半裸的身子抱住他。
奇怪的是,欲望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放就不再回来。
他只要盈芳,而身边的女入不是盈芳,这不就像没有解药的绝症吗?穿上衣服吧!他松掉她的手说。
我说你没有变,似乎是错了。
她依言穿戴起来,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的意思是,很特殊的那种?怎么会有呢?你忘了我是浪子吗?他帮她扣好背后的钮扣说:也许我们是多年老友,不想破坏那份回忆吧!有时,友谊比任何东西都珍贵的。
唉!真可惜!连拒绝人都可以讲得那么有情义的男人,在床上一定很棒。
菊玲开始穿丝袜。
家志淡淡一笑。
突然,如雷的敲门声惊动四邻。
失火了吗?菊玲惊恐地说。
家志一听,便有预感是前来兴师问罪的盈芳。
全面备战之下,他竟忘了屋内还有衣衫不整的菊玲。
门一开,盈芳所见的就是花衬衫敞开、胸膛露出的家志,还有沙发一角,有个极为妖艳的女人,正伸长腿移挪丝袜,空气间散着男女交欢前的气味……交欢?盈芳脑袋轰了一声,整个人坠入烟硝弥漫的混沌中,灼热的迷雾刺伤她的眼,也炙痛她的心。
从未有的感觉,不忠、背叛、滥情、奸淫……种种名词一一在她心里掠过,强烈得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忘了文佩,忘了此行的任务,只惨白着脸,颤抖地说:※。
你……太过分了!她转身就走,带着捉奸在床的绝望和悲愤。
家志终于想到他和菊玲所造成的暧昧印象,唉!祸从天降嘛!他一下慌了手脚,在后面直追说:盈芳,你别误会!我和她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还说没有?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狡辩!她气得哭声语调都塞住,你竟这样对我,我绝不原谅你……真的没有,我发誓,我一点都不想……骚动及吵闹,引得邻居开门探头。
那一来一往的激烈言词,就是妒恨交加的捉奸记,但他们两个在暴风雨的中心,一点都没有发现,只是一个气,另一个急。
倒是菊玲,由惊讶、会心到了然,很从容的跟下楼,拍拍家志的肩说:这位小姐就是你的‘特殊’吗?盈芳一见她,又泪眼愤怒齐来,人跳离三尺远。
家志为了捉住盈芳,也没心情去思索或回答这个问题,只叫着说:盈芳,你冷静一点,请听我说……我不要听!盈芳捂住耳朵。
小姐,你真的误会我们了。
菊玲看到家志不曾有过的失措,赶紧助阵说:我和家志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是老朋友,很纯友谊的那种,像白开水啦!可我明明看你们……衣服……盈芳说不下去。
没有整齐,对不对!菊玲说:那是因为我丝袜勾到,要缝一下;而家志只是要换衬衫而已。
小姐,他对你很忠心哟!这种男朋友又棒又好,你要努力珍惜,千万不要再误会他了。
男朋友?盈芳猛地从混乱中清醒,看着站在眼前的家志和菊玲,又看到站在各楼窗口看闹热的人;她的脸瞬间火红起来,天呀!她竟演了一出莫名其妙的泼妇骂街!我……他……他不是我的男朋友!盈芳窘迫地说。
情侣斗斗嘴就好,可别真伤了和气嘛!菊玲笑着说:你们好好去讲,我走了!盈芳想再表明他们不是情侣,但菊玲已走远,而楼上还有一堆人在吱吱喳喳。
她一辈子没如此糗过,于是又把新生的气出在家志身上,都是你害的,看你弄得这一团糟啦!家志也察觉自己处于某种奇怪的情况中,众目睽睽下,他半尴尬、半不快地说:还不都是你,不分背红皂白就乱吵乱闹,好象我做了什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吵什么闹什么,盈芳也搞不清楚了,只是方才那画面仍很刺心。
她不免为自己的愤怒有几分羞惭不安,她凭什么资格大吼大叫呢?但要认错又很难,于是她要强的说:你本来就见不得人嘛!看看你在餐厅做了什么乌龙事?又掉牛排,又公开和别的女人亲热,文佩再也不理你了,你出局死定啦!那最好!感谢佛祖、妈祖、关圣帝君,我自由了!他叫着,眼一溜,又看见几个人影,于是拉着盈芳走出巷口,避开无聊的注视,说:我本来就不要相亲,是你硬逼我去,找只有演这出戏了!商店的灯光照来,盈芳瞥见家志那一身花俏,不禁骂道:还不把衬衫扣好,你以为你是健美先生呀?还有,你这令人呕吐的衣服是哪里来的?向承忠借的。
家志一面整理衣裤一面说。
盈芳又好气又好笑,但想到方才那一幕,仍忍不住一把无法形容的火,所以臭着脸说:你现在好了,一个可以帮你洗刷黑帮、鲤鱼跳龙门的富家小姐飞啦!机会稍纵即逝,你是彻底没希望了!你为什么要勉强凑合两个不相配的人呢?黄文佩嫁给我曾一生倒霉,我娶她则永远痛苦,你存心要陷害我们吗?家志不以为然的说。
你……我……是你自己不敞开心胸的!她说不过他,有些急,你起码也看在成功和金钱的份上,像云朋大哥……我才不要像那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臭律师呢!一脸的狗眼看人低。
家志哼一声说:我不会为钱结婚,更不会远离我那些苦难中一起打拚的兄弟,一个人去鹏程万里!好!你有骨气,不会为钱而结婚;那你是要为义而结婚罗?你终究要娶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的程玉屏吗?她狠狠地问。
我当然不会娶她,我根本不想结婚。
他坚决的说。
可是你义父不会放过你,除非你娶了别的女人,对不对?她逼问。
家志无法否认,这也是他目前最烦恼的一点。
而且这个女人的财势及家世绝不能输给程玉屏,否则你就会吃不完兜着走,是不是?她再进一步说:瞧你,笨死啦!竟然逼走文佩这个最佳人选。
我也不会为这些原因去娶她。
他一脸不悔地说。
人家也不要嫁你了!盈芳气鼓鼓地说:现在怎么办?临时也找不到对你青睐又有钱的良家妇女了,你真的没救了。
她陷入苦思,家志则沉默地找着石头踢。
她爱想就让她去想,他不入洞房又能如何?两人闷闷地走了一段路,盈芳突然大喊一声说:有了!你可以娶我!家志瞪大眼,娶盈芳?他可以拥有她吗?他的四周一下子亮了起来,有如天使降临,他惊诧地哑口无言。
别那种不甘愿的表情!她打他一下说:又不是真的,你以为我爱嫁你呀!这只是障眼法,我们假装订婚,等程玉屏嫁掉了,我们再解除婚约,你就安全啦!天使飞了,天地又一片黑暗,他极力摇头说:※。
不行,这是一个馊主意!馊你的头啦!我有家财万贯的姊姊,有富可敌国的姊夫,你别说程子风没叫你来动我的歪脑筋。
她说:一旦我们订了婚,他就不会叫你去接收他的宝贝女儿。
可是……我不能破坏你的名声,以后你还要嫁人……他仍然不愿意。
那是八百年以后的事,我才不操心,现在重要的是你。
看他忧愁结面的德行,盈芳没好气地说:你不喜欢文佩,不想和她约会;难道你也讨厌我,连和我假订婚都受不了吗?或者。
你根本就想娶程玉屏那骚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无可奈何的说。
那我们就走啊!她拖着他往前行。
去哪里?他皱眉问。
挑戒指呀!盈芳说:订婚能够没有戒指吗?家志很清楚自己逐步踏入一团混乱中,可是他又爬不出来,只有眼睁睁地随着盈芳到珠宝店。
这个假订婚会闹出什么后果来呢?他实在不敢想象,然而盈芳一旦打定主意,不随着她,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