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琅谌站在月门下, 因为逆着月光,他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只能听闻他淡淡开口:若非使计让你如此过来, 你能答应见本王一面?这语气虽说平静,可不知怎么的,傅吟惜竟觉得他话里带着一点埋怨。
她微蹙了蹙眉,几乎毫不犹豫道:不能。
说完这两个字,她便转身准备离开。
难道本王就这么令你厌恶吗, 连见一面都忍受不了?!裴琅谌语调突然拔高, 再一次将她喊住。
小路上有那一瞬间的死寂,傅吟惜顿了顿, 最后还是回过身抬眸看去, 她道:玄福寺里你做了什么,我想即便不说厉王也应当还记得,怎么, 难道厉王觉得一个意图挑拨我与我夫君关系的人,我不该警惕防备, 避而远之吗?裴琅谌默了下, 忽而传来一声轻笑:本王只是觉得你更适合那一对木簪, 你喜欢成双结对,可是你的夫君不愿意,不是吗?傅吟惜想到那日在玄福寺外感觉到的奇怪视线,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她沉声回道:我以为当日在南山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厉王不必自以为是地猜测我的心思, 更不该操心我与我夫君之间的事。
比起时刻盯着我们, 我想厉王应该趁着新婚多与厉王妃相处才是。
本王与陈朝云不过各取所需, 你应当清楚我心里的人是谁。
陈朝云正是郑国公的小孙女,亦是前不久与裴琅谌完婚的厉王妃。
傅吟惜并不想听他剖析自己的内心,更不愿意在这种事上与一个有妇之夫纠缠,她冷下声道:厉王既然无事,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慢着!裴琅谌再次喊住她,这一次他没再说什么暧昧不明的话,反而一步走到她跟前,手里拿着什么缓缓举起,道:这物件,你眼熟吗?浅浅的月光正好投在裴琅谌的右手上,傅吟惜下意识看去,本只是随意一瞥,可谁知只一眼,她便愣在了那儿。
青玉质细长的笔管,管身描着卷云纹的金线,一丝不苟的紫毫束于笔斗,裴琅谌手里拿着的,赫然是她当初在马球赛上赢下的描金青玉管紫毫笔!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你这里?!傅吟惜一把将笔夺过,那冰凉的触感时时刻刻在提醒她这支笔切实存在着。
裴琅谌打量着她的神情,笑了下,说:你竟没有半点怀疑是一模一样的另一支,怎么,难道你已经发现翊王府的那一支已经不在了?被看穿心事,傅吟惜却无暇去反驳,她握着那支笔,嗓音紧绷着再次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拿到的?如果说这是本王在后宫花园意外捡到的,你相不相信?后宫……傅吟惜垂下眼,低低地念着。
裴琅谌看着她渐渐失神,知道时机正好,便又道:说起来,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一件事,数月前琅月同你在花园曾起过一次争执,当时你是在为人出头,而这矛盾的由来似乎正是与这紫毫笔有关。
裴琅谌点到即止,他扫了眼傅吟惜手中的笔,叹口气道:本王是不知这段时间来,这支笔到底经历了什么,从翊王府到后宫花园,怎么想也想不出有什么联系。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这笔也算是物归原主,吟惜,记得日后好好收着,莫要再随意赠给他人了。
他说着,抬眼看了下夜空,说:时辰也确实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永萃宫吧?傅吟惜听着他的话,沉默片刻后将视线从紫毫笔上抬起,道:多谢王爷好意,不过不必了,我能自己回去。
裴琅谌挑了下眉,也没有强求,虚虚作了个揖,转身带着人离开了小路。
傅吟惜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远处,青玉质地的笔管因她长久的紧握而变得温热。
她不用再去确认手里这支笔到底是不是自己给裴衍之的那支,因为如此质地的青玉与紫毫,即便能找上同样的两支,也不可能连上面的描金纹都一模一样。
再加上裴衍之对这支笔的去向那么模糊……裴琅谌那一番话,自然是别有用心,可只要他没有在紫毫笔所在位置的问题上撒谎,那么她就可以将他的话听进去。
他的话里话外,无一不在暗示她裴衍之与后宫中人有所联系与牵扯,这支笔或许就是他们之间见面的信物。
她第一次在花园见到裴衍之拿着这支笔和裴琅月撞上时,其实已经感觉到困惑,只是当时她被裴琅月的话激怒,满心满眼只想为裴衍之讨回公道。
而等事情结束,她又忙着与他交换信物,压根忘了当时自己一闪而过的疑惑。
曾经她以为裴衍之对这支笔的执着,源于他对皇位的向往,可现在看来,一切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而宫里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倘若存在,那个人是谁,与裴衍之又是什么关系?傅吟惜突然觉得好累,她一直觉得裴衍之难懂,这是他自小在宫中经历的一切与性格使然,可即便她有时看不懂他,但从始至终,她却从没有觉得他陌生过,唯独这一次。
-夜,渐渐深了,太辰宫内外却仍能看见进进.出出的身影,突然,寝殿的方向传来一声低呼,一个内侍从殿内跑出来,对着外头的人喊道:快,陛下能开口说话了,快去将太医叫来!外头宫人一阵忙碌,不多时,太医匆匆赶来。
一炷香后,太医擦着额前汗走出大殿,身旁跟着一个玄衣男子。
翊王殿下留步,下官自己离开便好。
太医说着,朝着身侧的人躬身行了个礼。
裴衍之微微颔首,等人离开,才提步往前走去。
崇林一直守在阶下,见人出来,立刻迎上前去:王爷,您这是要走吗?裴衍之回头看了眼寝殿,低声道:父皇此前虽偶尔醒着,但一直无法开口说话,方才烧退,这才彻底清醒,吩咐我们离开。
侍疾一事皆是皇后所定,裴烨恒清醒过来,看着床榻边的妃子和儿子,当即便下令让他们离开。
裴衍之无所谓,得了吩咐也没继续再床榻边表演什么父慈子孝,直接同太医一起离开寝殿。
崇林点点头,问道:那咱们现在是回王府还是……去接王妃。
永萃宫内,云珠站在殿外翘首张望,待听到不远处宫门方向传来脚步声,顿时笑着朝阶下跑去。
王妃你——终于回来了几个字还没说出口,面前的两个人便让她一下顿在了原地。
王、王爷!云珠一惊,却仍是抬眼朝来人身后不停扫去。
裴衍之蹙眉看着她,道:你不在王妃身边伺候,跑出来做什么?王妃?云珠一愣,不解道,王妃不是被王爷的人接走了吗,已经离开大半个时辰了。
话音落下,裴衍之的目光登时一暗。
一旁崇林最先反应过来,否认道:接王妃?没有啊,王爷之前一直在陛下跟前侍候,方才陛下清醒了,才能出来,怎么可能派人接王妃?什、什么?云珠惊愣地直接说不出话。
裴衍之抬眼望向她身后的宫殿,冷声道:你去同皇贵妃禀告此事,务必让她派人在宫中暗寻王妃。
崇林,你再去一趟太辰宫,问一问那里的侍卫有没有见过王妃。
崇林一顿,立刻应声:是,小的这就去!云珠也反应过来,赶忙反身往温珍儿的寝殿跑去。
裴衍之目光冷沉,在原地停留片刻,转身快步走出了永萃宫。
-傅吟惜不知在花园入口处站了多久,周遭除了花坛草丛间传来阵阵虫鸣,几乎没有半点声响。
快,你们几个去这边找找。
你们几个,这边!切记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寻到人立刻回禀!突然,小路的另一边传来些许喧闹的动静,傅吟惜渐渐回神,这才发觉自己双腿站得有些发麻。
咦,王妃,翊王妃!一道惊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傅吟惜一惊,来不及去缓和腿上的酸麻,赶忙将手里的紫毫笔藏于袖中。
秋露提着宫灯,几步跑到傅吟惜跟前,拉着她的手臂,上上下下将人看了一遍。
呼——还好,还好,她松了口气,王妃,你怎么在这儿站着不动啊,翊王殿下为了寻找你都快把永萃宫到太辰宫的路走烂了。
翊王……傅吟惜听到这两个字,手心便不由握紧。
见她不说话,秋露有些担心,将手里的灯交给下边的人,自己走到她身侧扶住她,问道:王妃,我们快回去吧,娘娘也担心得睡不着觉呢。
傅吟惜几乎是被带着往永萃宫的方向走去,前面一小段路,她甚至感受不到脚踩地面是什么感觉,每一次抬腿几乎全凭本能。
秋露在寻见人后,第一时间便让一位内侍提前回去通知永萃宫的人,因此等她们回去,温珍儿已经在殿外站着。
而她的身后侧,裴衍之紧绷着一张脸一同站在那儿。
娘娘,找见王妃时,她正一个人在花园外的小路上。
秋露低声回禀道。
傅吟惜走到永萃宫,心绪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她抬眼看向阶上的人,视线本能地先落向那个让她想了一路的男人身上。
两人的目光毫无意外地对视上,可裴衍之没来得及看清她眼中的神情,傅吟惜便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姨母,她垂下眸,屈膝福了福身,吟惜知错,让姨母担心了。
温珍儿在殿中心绪难安地等了那么久,她原本是有些生气的,甚至在看见傅吟惜的第一眼,面色还带着点愠怒,可等人一开口,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心里所有的不满便烟消云散。
哎,快过来,先进殿再说。
傅吟惜站直身子,点点头,缓缓走上石阶。
温珍儿领着她进殿,裴衍之自然也跟着走了进去。
王妃,先喝口热茶吧。
春迎动作迅速地将茶盏递了过去,显然是一早便准备好的。
傅吟惜嗯了一声,捧着茶盏,小小地抿了一口。
温珍儿与裴衍之对视一眼,这才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云珠说你是被人借翊王的名义带走的?傅吟惜闻言,抬眸看向裴衍之,说:是,那个人是借了王爷的名义。
裴衍之皱眉,沉声道:我一直在太辰宫未离开,也从未吩咐人去找你,你在外面这么久,难道一直没见到人?是啊,就算有人骗了你让你出去,这么久,你都没有发现不对吗?温珍儿同样疑惑。
傅吟惜顿了顿,摇摇头道:不,我被人带到花园的时候,已经发现被骗,我也见到了那个人。
谁,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诓骗大将军府的千金,本宫的外甥女?傅吟惜抿了抿唇,回道:是厉王。
温珍儿微愣,似有些不信:什么?裴衍之的眉眼立刻沉了下来,黑曜石般的瞳仁幽深得让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他找你说了什么?傅吟惜当然不可能将紫毫笔的说说出口,她回来时已经想到了理由,因此回答时没有多少犹豫:之前我与宝月公主起了争执,他得知此事后便想警告我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
温珍儿和裴衍之都不是很相信,毕竟一个王爷大半夜施计骗人出去,怎么会只是为了警告人?你和裴琅月起了什么争执?裴衍之皱眉问道。
傅吟惜知他会深问,因此面上很是坦然:我遇见她在宫道上欺侮奚妃,她身边的侍女又对奚妃推推搡搡,我怕奚妃出事,就替她出了头。
裴衍之的目光微微一闪,眉心拧起的痕迹愈发深刻。
傅吟惜心里藏着事,面上装作淡定,可实际上却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她并未注意到裴衍之的反应,只是下意识对温珍儿道:姨母,我知道那日自己对宝月公主言辞激烈了一些,但我并不后悔。
厉王为他妹妹找上我,虽然有些幼稚,但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既不后悔,自然也没有向他道歉。
温珍儿是知道裴琅谌对傅吟惜的心思的,听到这话,便叹了口气:厉王怕是故意想找你麻烦,你与宝月为何争执,期间说了什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机会挑你的刺。
不过,他这大半夜将你诓去,实在是可恶,他贵为王爷,旁人不敢说什么,可你这样与他见面,若是被人知道,还能少得了闲言碎语?好在翊王来找我时,特意提了要暗中搜寻,我也记着这点,叮嘱了下面的人,如若不然……温珍儿面上有些恼意,对裴琅谌又不免厌恶一分。
傅吟惜扯着嘴角笑笑,说:厉王离开得早,没有人瞧见我们见面,我这么久没回来,只是忽然觉得今儿这夜色不错,一不留神就在花园逛了这么久。
裴衍之仔细盯着她的神情,许久后才道:父皇已经醒来,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们也即刻回府吧。
是吗?傅吟惜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温珍儿道,那姨母,我们就先回去了,改日,我再来看您。
温珍儿点点头,嘱咐裴衍之照顾好傅吟惜。
-一路沉默地走到皇宫大门,傅吟惜率先上了马车坐下。
立刻回府。
裴衍之淡淡开口,也跟着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以前在马车上,傅吟惜多少是要找一些话说说,哪怕裴衍之每次回答只有哦嗯这样的字眼,可她还是乐此不疲地期待着他的回应。
但这一回,马车一往前走,傅吟惜便装作十分疲累的模样,没过一会儿,又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她其实没必要这么伪装自己,裴衍之见她不说话指不定心里怎么偷着乐,哪里会因此觉得她反常。
可傅吟惜却面对不了在裴衍之面前无法开口的自己,除了伪装睡觉,没有别的办法。
她为了让自己演得更加逼真,脑袋甚至还一点一点的,虽然有点废脖子,不过起码不会引起怀疑。
傅吟惜在心里估摸着距离,等着马车快停下时缓缓睁开眼,然而就在马车拐过一个街口,她没控制好力度就要朝另一侧车厢撞去时,她的肩膀突然被人轻轻一揽。
傅吟惜身子微僵,没等她意识到发生什么,她的脑袋便靠在了一个熟悉的肩膀上。
傅吟惜差点惊得直接睁开眼,可她到底还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就算再吃惊,也断不等中途醒来,打自己的脸。
没有办法,她只能继续装作睡觉,可从这时候开始,她的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快。
裴衍之从始至终都没发出过半点声音,若不是她切切实实靠在了他的肩头,她都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
回王府的路第一次变得那般漫长,傅吟惜一直估计着时间,终于,在发觉马车越走越慢之际,她缓缓睁开眼来。
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视角,所有的一切都是歪的。
傅吟惜先是愣了一愣,而后装作惊讶地直起身,道:我,我怎么又靠在你肩上了?她目光直直地盯着身侧的男人,心里好奇他会给出什么答案。
裴衍之神色极为镇定,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便回道:是你自己躺过来的。
熟悉的回答,傅吟惜一下就想到了大婚次日面见帝后回府那一次。
当时,她也是这么从他肩头直起身,而他也是回了一个类似的答案。
傅吟惜从没有怀疑过裴衍之的话,因此那时的自己只觉得丢脸与抱歉,当然,也有一丝丝的窃喜。
对于那时的她而言,半点能与他接触的机会都值得她高兴一整日。
……你为什么不推开我,或者是叫醒我呢?傅吟惜犹豫片刻,问出这句话。
裴衍之朝她一瞥,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淡淡吐出几个字:懒得开口。
……这真是回答了跟没回答一样。
傅吟惜仍是不明白他主动将自己揽到他肩上靠着睡觉是什么意思,但原本因为紫毫笔而对他充满怀疑的心明显犹豫起来。
会不会一切都只是巧合,裴衍之只是偶然一次将紫毫笔带进宫,逛花园的时候不小心把笔丢了。
被她发现笔盒空了的时候,也是不好意思承认,才对她撒了谎。
下马车后,傅吟惜一路纠结,先是肯定自己的猜测,后又是反驳自己的猜测,就这么走回到卧房。
洗漱后躺在床上,本该疲惫得直接闭眼睡觉的她,看着屏风后更衣的那道身影,心里隐隐生出一个念头。
与其自己在这里瞎猜瞎想,倒不如开口直接问一句,以前她不好问,那是因为没有立场,可现在她是他的妻子,是堂堂正正的翊王妃。
傅吟惜这般给自己信心,闭着眼,等待着裴衍之从屏风后出来……脚步声起,逐渐靠近,床榻微微一陷。
傅吟惜感觉到身侧传来的热意,双眼倏地一下睁开,侧过身,看向躺下的人,道:裴衍之,我,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裴衍之早已经发觉她还没有睡下,那呼吸声远比平日她跑动时还要急促,他嗯了一声,淡淡道:什么问题。
这就是可以问了的意思?傅吟惜咬了咬唇,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说:我,我好像一直以来没有正式问过这个问题,就是……你到底想说什么?裴衍之有些不耐地侧过头。
两个人一下对视,傅吟惜便愈加紧张起来,但或许是物极必反,心跳加速的同时,她索性直接一闭眼,大声问道: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话音落下,我房内一时静默无声。
傅吟惜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犹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裴衍之抬眼看着身侧的人,她的眉眼精致,但此刻她却是紧闭着眼,双唇紧抿,呼吸几乎不可闻。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问。
傅吟惜身子微微僵硬,她想到裴琅谌的话,想到了紫毫笔,但最后却只是说: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而已,我们如今站在同意阵营,我想,我应该可以了解一些吧。
她的语气倒是比之前平静了些许,可紧闭的双眼,咬着下唇的小动作仍是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裴衍之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不声不响地收回视线,正过身,淡淡回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