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之停在原处久久未动, 望着门内的双眼愈渐冰冷幽暗,如若眼神可以化作实质,他此刻定然已经将傅吟惜从屋里带出, 让她不许再对着旁人露出那般温柔的神色。
崇林眼见着年轻的帝王黑了脸,正疑惑间,抬眼却见到门内一幕,霎时,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陛下……他忍不住开口, 心下为自家陛下开始着急起来。
就这么不满地暗自站在门外, 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崇林内心的急切,裴衍之微敛目光, 带着一身的冷冽之气提步朝前走去。
怎么回来这边, 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刚踏过门槛,他便冷不防出声打断屋内的景象,视线轻飘飘地落向傅吟惜对面那人。
杨巍从方才开始就隐隐察觉到一道极为冰冷的目光时不时在自己身上扫过, 只是还没等他寻到源头,那本该在太辰宫的新帝便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微微一惊, 下意识收回自己还在上药的左手, 迅速起身, 拱手道:臣杨巍参见陛下!傅吟惜也是有些惊讶裴衍之的到来,不过她并没有像杨巍那般神色匆匆,而是不紧不慢地将瓷瓶放回到药箱中,随后才起身看向跟前的人。
陛下。
她轻声开口。
裴衍之看了她一眼, 但又很快撇开视线转而看向杨巍,他并没有说话,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明明他的目光沉静无波, 可杨巍在对上那双凤目时, 莫名感觉到心上一寒,他不由地匆忙垂眼,道:臣,臣先行告退。
即便是面前这个人带兵闯进太辰宫那日,他都没有如此畏惧过,可现在他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上与生俱来般的帝王威压,让他出于本能地想要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裴衍之满意地收回视线,然而就在杨巍要退出去时,傅吟惜却突然将他喊住:杨统领且慢。
裴衍之双目一眯,有些危险地再次看向杨巍。
杨巍察觉到熟悉的目光,下意识一抬眼,恰好撞上了裴衍之的视线,他心下一惊,倏然意识到什么。
傅吟惜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拿着适才用过的伤药走到杨巍跟前,道:这药你带上,之后三日记得换药,还有,伤口最好不要碰水。
杨巍感觉到自己背上冷汗涔涔地冒出,僵着手接过瓷瓶,哑声道:多谢王妃。
他说完,匆匆行了个礼便躬身退了出去。
怎么走得这般急……傅吟惜看着那迅速消失在门外的身影,眉头有些疑惑地蹙起,不过她并没有深思,转头重新看向身侧的人,问道:陛下是怎么得知我在此的?裴衍之抬眼望着她,沉默了一瞬才答:主殿外面的侍卫看见你们朝这边来了。
傅吟惜觉得面前这人神情有些不对,下意识想要开口询问,却又忽然想起如今能让裴衍之烦心的莫过于朝堂之事,她不感兴趣,也不愿在这方面表现得太过关心。
从前她希望知晓与裴衍之有关的一切,想要知道他的喜,他的怒,他的烦恼,可眼下她不过是在演戏,只要不影响到她的计划,旁的她都不在乎。
再则,以裴衍之的脾性,她若是打听得太多,说不定还会惹得他厌烦,得不偿失。
陛下是知道我们在御花园发生的事了?她捡了个最不会出错的问题开口。
裴衍之并未回答,反而问道:你有没有受伤?傅吟惜一愣,笑道:我就站在陛下眼前,受没受伤,一目了然。
……裴衍之默了默,视线扫过茶几上的药箱,又问,方才,你是在给杨巍上药?嗯。
傅吟惜点头承认,顺道示意云珠将药箱收起。
这宫里既不缺医官,也不缺侍人,给他上药还需你亲自动手?傅吟惜听着裴衍之的语气,隐约觉出一丝不满的意味,她不太确定他的态度,只好解释道:杨巍是为了救安安受的伤,他一开始甚至瞒着自己受伤的事,是我不小心瞧见才说服他过来上药的,而揽翠阁又没有别的人,云珠不太会处理这些,自然只能我自己来。
裴衍之眉头轻蹙,语气严肃道:你这样只会让杨巍心生惶恐,救裴瑜安本是他分内之事。
傅吟惜微微一怔,倒是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对于他们而言,臣就是臣,主就是主,臣为主办事卖命皆是理所应当。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她淡淡应着,甚至懒得去争辩。
裴衍之看出她口不对心,也隐约意识到她对自己仍有所保留,他本该开口问,可最后却什么也没说,毕竟如今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要比前些时日好上许多,若是硬要戳.破那一层隔膜,他只怕情况会更糟。
-傅吟惜和裴衍之看望过裴瑜安后便一同离开了宁寿宫,然而还没等他们走出宫门前的那一条长道,一名内侍形色仓皇地跑到二人跟前。
陛、陛下,奚夫人她,她又突然晕倒了!内侍大喘着气,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但好在能让人听得明白。
裴衍之的脸色顷刻间就变了,他沉声喝问:怎么会又晕倒,你们这么多人都是怎么照顾的?!傅吟惜在他身侧,听着这隐怒的质问心中微讶,她很少能见到裴衍之情绪外露,哪怕当初因紫毫笔一事闹到裴烨恒跟前,他也没有半点心虚紧张,甚至是带兵闯太辰宫前一夜,他在她面前都是平静而放松的,谁承想谢奚鸢的这两次晕倒,他竟都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内侍被吓得直接跪倒在地,叩头不停地求饶请罪。
他也不是医者,除了告罪,又能回答出什么,裴衍之这般震怒,唯有发泄情绪之用。
够了!裴衍之有些烦躁地打断他的求饶,吴景过去了吗?已、已经派人去请了。
裴衍之顿了顿,而后大步朝前走去。
去禧安宫。
是!傅吟惜没有跟上前,她突然好奇裴衍之会不会记得她还在这里。
一步,两步,三……一身锦袍的男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时,视线与她相触:怎么不跟上?你同我一起过去禧安宫一趟。
傅吟惜对他的话感到惊讶,一起去?我?她开了口,手指指自己。
嗯,杨巍不在,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一句话,解了她心头的疑惑,原来裴衍之还是没有彻底对她信任。
傅吟惜虽不愿过去禧安宫,但裴衍之如此开口,她为了能让他真正放心,还是不得不点头前去。
他们到禧安宫时,吴景已在谢奚鸢的榻前替她诊脉,而谢奚鸢也已经醒来。
见裴衍之过来,两个人都欲要起身行礼。
继续,不必起身。
裴衍之抬手打断,而后低声问吴景:脉象如何?吴景面有愁绪,摇摇头回道:脉象平稳,没有任何异象。
闻言,傅吟惜不由皱起眉头,谢奚鸢这样接二连三的突然晕倒,脉象怎么可能会没有问题。
她不太认可地看向裴衍之,可谁知他却似乎并不意外吴景的诊断。
难道之前那一次,也是如此?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谢奚鸢自己开了口:吴太医,还是和之前几次一样吗,当真看不出任何异样?傅吟惜的猜测被证实,可她仍被谢奚鸢口中的之前几次给惊到,按这个表述,她这绝非正常。
吴景也同样不解,他为难地看向裴衍之,说:按理说怀有身孕者时而体虚晕倒也并非不可能,可夫人这几次晕倒都不像是体虚造成的,再则,夫人的安胎药以及吃食皆有臣与尚食亲自过手,断不可能会让夫人体质虚弱。
臣只怕……裴衍之嗓音冷沉:只怕什么?只怕还是之前那一胎给夫人造成了太大影响,古医书里曾有过记载,怀胎数月者若是无故自坠,之后受孕亦复如此,如此数坠便称滑胎之象。
(1)吴景说完,殿中有一瞬间的静默。
他这话虽说得有些绕口,可实际上,说的不过就是最后四个字——滑胎之象。
吴太医,你是说,说我这孩子注定会……谢奚鸢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喉咙突然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傅吟惜忽觉心口一沉,她虽没有怀过身孕,可当初也是一点点看着温珍儿怀孕到产子,见着裴瑜安从一个小不点长到如今软糯团子的模样。
如此,她但凡受一点点伤,她都心疼不已,她根本无法想象谢奚鸢再次失去孩子该多么痛苦。
你说无故自坠,可当初她的孩子并非无故,而是被人下毒所害,难道这也会导致滑胎?裴衍之沉默良久,再开口,声音明显紧绷着。
吴景犹豫片刻,回道:无法肯定,只是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连宫中最善胎产术的吴景都如此含糊其辞,显然谢奚鸢无故晕倒一事实在太过诡异。
裴衍之定定地看了眼谢奚鸢隆起的小腹,目光沉沉地开口:吴景,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这个孩子,必须要留住。
陛下,可若是夫人的身体受不住……裴衍之抬眼朝吴景一睨,冷声打断道:朕要的是母子平安,吴景,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陛下……谢奚鸢低低地开口,面色虚弱且苍白,不必为难吴太医,或许是我与孩子无缘吧。
何为有缘,何为无缘,这孩子既来到你腹中便是与你有缘,你难道想就这么放弃?裴衍之虽是反问,可语气却明显柔和下来。
谢奚鸢一怔,咬唇摇了摇头。
裴衍之这才放心,道:这个孩子必须要保住。
傅吟惜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何感受,她隐隐感觉到裴衍之对这个孩子有着莫名的执念,但若是让她选择,她也同样不愿就此放弃这个孩子。
傅吟惜担心自己继续看下去会忍不住多想,便下意识撇开目光,谁知就是这么一眼,她突然发现床尾站着的那个婢女,眉眼之间的神色有些许不对。
作者有话说:注(1):古医书为《医宗金鉴》若怀胎三,五七月,无故而胎自堕,至下次受孕亦复如是,数数堕胎,则谓之滑胎感谢在2022-04-25 22:16:43~2022-04-26 19:5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玻璃织城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严还没睡呀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