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连点着脑袋, 回道:是傅二公子,他派人快马传的消息,还捎来了一封信。
他说着, 顺手从后腰处的腰带里抽.出一封信递到二人跟前。
顾卿允轻轻扫了一眼,转头示意傅吟惜:既是你二哥的信,你来拆吧。
傅吟惜也正有此意,点头接过阿丁手里的信。
傅凌的信并不长,简单几句却几乎将这段时日来燕京发生的所有事一一道尽。
傅吟惜看完, 并未立刻出声, 顾卿允见她没有动作,便主动开口问道:信上说了什么?傅吟惜抿了下唇, 将信纸轻放到桌面, 这才抬头,缓缓回道:二哥说,裴衍之他们已经回到皇宫, 开始彻查在玉清宫遇刺的事,他隐瞒了自己受伤一事, 但……但?顾卿允听出她话里的停顿与迟疑。
傅吟惜垂眸又看了眼白纸黑字的那一句话——陛下也隐瞒了你落水‘身亡’的事。
傅吟惜一字一顿地将此句转述出来, 顾卿允一听, 微微一顿:隐瞒?你随他一同去玉清宫,回来却不见人,这如何能隐瞒?信上说,他借口我因遇刺受伤, 需要在玉清宫养伤。
傅吟惜说着,眉心微微蹙起。
她不明白, 裴衍之既然回宫, 因是已经认定她不可能还活着, 为何还要刻意隐瞒此事,她迟迟不回,总会有人质疑,况且玉清宫这么多人,即便远离皇宫,也未必不会有随行之人露了口风。
他为何要这么做?傅吟惜不由问出声,但却不是在问别人,更像是在问自己。
顾卿允望着她略带不满与不安的神色,安抚道:不管他怎么对外宣称,最起码到现在为止他没有派出任何人马来寻你,隐瞒此事或许是不好同你爹娘解释,又或许……是他内心无法接受,但总归,这个结果于我们来说是可以接受的。
这番话让傅吟惜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是啊,她何必再纠结裴衍之为什么这么做,对她而言,只要确认他没有怀疑她假死离开就已经足够。
傅吟惜将旁的思绪从脑海中抛开,重新看向信纸:此外二哥还说,他会找机会安排云珠出宫,大概需要半个月时间。
这是傅凌在信上写的最后一件事,他没有细说会如何去安排,但傅吟惜相信他会妥善处理好。
如此,你应该能够放心一些了吧。
顾卿允淡淡笑着。
嗯。
这几日,傅吟惜面上虽没有太大异样,但心里其实还是悬着一颗石头,可以说直到看到傅凌的信,她才终于能够舒出一口气。
阿丁见此亦十分欢喜,问道:公子,你方才那么说,可是意味着姑……哦不,阿昔也能同我们一样随意出门了?傅吟惜闻言,颇有些后知后觉,抬眼看着顾卿允,有些迟疑又有些期待地说:我应当可以出门了吧?你们这么看着我,倒是叫我不好拒绝了。
顾卿允不由失笑,道:也罢,如今这个情势,燕京那边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明日一早我们三人一同去逛逛虞安镇的早市吧。
事情说定,傅吟惜便开始期待。
她几乎日日都能从阿丁口中听到市集上有趣的小事,这一次总算能亲自走一回。
于是翌日天一亮,傅吟惜便早早起身,穿着男式的青色竹纹圆领袍,等在院中。
好在顾卿允和阿丁也没有赖床的习惯,她并没有等太久,前后不到一刻钟,两个人便各自从自己屋中走了出来。
你这是等了多久?顾卿允走到她跟前。
傅吟惜摇摇头,面上淡定道:不过一会儿,昨夜歇得早,所以比平日起得稍稍早了些。
顾卿允对其话中稍稍二字不置可否,但也没有戳穿,只笑着顺势道:那我们现在便出门吧。
好。
傅吟惜点了点头。
三个人就这样出了门,从宅子外的小巷直接朝着虞安镇大街的早市而去。
广城位于青州东北一侧,沿海而居,道路宽敞,是为交通要塞,在这里居住的人,要么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要么便是南来北往的商贾,总之,热闹得紧。
傅吟惜见过燕京的繁华,林立的商铺以及人来人往的茶楼酒馆,无一不显露都城的繁盛,然而当她走在虞安镇的大街上,她却忽然发觉自己或许更向往那些亲切热情的叫卖声还有满街的烟火气息。
阿丁,前日你买的糖糕是在何处?傅吟惜心心念念那个味道,此时想起,自然是要亲自过去买上一些。
阿丁张望了两眼周围的店铺,似在回忆位置,片刻后才伸手朝北边一指:应该还在前面一些,我们过去瞧瞧。
他说着便主动在前领路,傅吟惜招呼顾卿允上前,两个人立刻跟了过去。
小惜,你慢些走,这里人多,莫要走散了。
顾卿允边说,边伸出胳膊挡在傅吟惜身后,像是要将她与周围的人隔开出一条缝隙。
傅吟惜未察觉到他的动作,只是连连嗯了几声,示意自己心中有数,不过之后一路脚下步子却没有缓半分。
很快,三人便来到了卖糖糕的铺子,那只是一个极为简易的摊子,拢共一座炉子,一口锅,以及两三张木头板凳。
做糖糕的是个老婆婆,见到傅吟惜这样模样俊秀,打扮贵气的公子,不由欢喜道:几位公子是要买糖糕吗?傅吟惜正要点头,右臂一侧却突然被人重重一撞,她未有任何防备,惊呼一声,直直往左侧倒去。
小惜!顾卿允眼疾手快,也幸而之前护住她的左手一直未放下,迅速将她一把扶住。
没事吧,可有受伤?来不及查看,他便直接问道。
傅吟惜刚要说没事,右手却下意识摸了摸腰际一侧,掌心触及之处,空空如也。
!不好,我的荷包!她一声低呼,抬头便想看向方才撞她的那人。
只是大街上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很不用说确定是谁故意撞她,趁机偷去荷包。
顾卿允面色有些难看,但他放心不下傅吟惜,只能叫阿丁追上前去看看,自己则低声安慰身前的人:那里面的银两并不多,就算阿丁追不上,你也不必太过纠结。
傅吟惜明白这个道理,再加上他们本就需要低调出行,她断不可能为了十几两银子在虞安镇的大街上闹出什么事。
这点亏,只怕只能就这么咽下了。
她正这么想着,不远处的人群里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其中阿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阿丁会不会出什么事?她心里一紧,那些小贼敢在大街上偷东西,难保不会胆大包天到带着利器出来。
顾卿允也意识到什么,皱眉道:你在婆婆这里等我,我过去看看。
不,我同你一道过去。
傅吟惜摇摇头,目光坚定。
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若是真与小贼正面撞上,未必会落得下风。
顾卿允其实也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此,犹豫了下,点点头:也罢,一起过去。
傅吟惜嗯了一声,两个人作势便要往人群中走去,但没等他们走出两步,对面便迎头走来三个人,其中之一正是阿丁。
公子,阿昔,有位好心人替我们抢回荷包了!阿丁跑上前,手里拿着的恰是傅吟惜被偷的荷包。
怎么……傅吟惜一愣,视线一抬,不由落到了阿丁身后跟来的男人身上。
来人一身绛色锦服,身高腿长,面貌英俊非凡,与人群流动中分外惹眼。
没等傅吟惜反应过来询问情况,男子身边的小厮便主动解释道:二位公子,适才那小贼偷取荷包的经过皆被我家少主瞧见,见他欲要逃走,便顺手将他捉了回来,拿回荷包。
傅吟惜听完,又见着阿丁手里的荷包,这才反应过来,刚要道谢,想到方才那小厮口中的称谓,便抬臂拱手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颇有一副江湖味儿。
顾卿允瞥了她一眼,也适时开口:此番多亏公子相助,吾二人不胜感激。
阿丁将荷包交还到傅吟惜手中,这时小厮身后的男人,也即是他口中的少主突然开口:听你们的口音,也不像是青州人士?傅吟惜一顿,抬眸与顾卿允对视了一眼。
她并非太过谨慎,只是他们这种情况,遇到询问来处的难免心里会有所警惕。
看来,在下是问了不该问的。
紫衣男子轻轻一笑,右侧的剑眉随着话落微微上挑。
傅吟惜面上有些许不自在,他们的刻意回避是真,可对方才帮了他们,开口的问题放在平时也不过是随口一言,如今弄得这般尴尬,她倒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幸好顾卿允反应快,眼见着气氛僵滞时出声回道:我们确实不是青州人,与公子一样,不过是途径此处罢了。
一句话,回得倒是颇为巧妙。
既答了对方的问题,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回答他们来自何处,毕竟,从口音听来,对方与他们一样,都非青州人士,若是一方自报家门,那另一方也当礼尚往来说明出处。
紫衣男子一笑,似是听出了这话里暗藏的心思,不过他并未追问,只是点点头:那我们也算是缘分。
就在这时,男子身后突然跑来一个人,手里还抓着两个煎饼,道:哎哟,公子啊,你们要的煎饼都给忘拿了啊。
原是前边路上摊煎饼的大爷。
小厮接过大爷手中的饼,刚要给银子时,傅吟惜却下意识走上前,说:这煎饼的钱,我来出吧。
说着,她便直接从失而复得的荷包里拿出两锭银子递到大爷跟前。
大爷一愣,摆摆手道:这饼子拢共八文钱,这太多了。
傅吟惜注意到紫衣男子并未阻拦,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等在一旁看,心里微微诧异之余,开口解释道:大爷,刚才那位紫衣公子在您摊前抓了个小偷,应是碰坏了您那儿的凳子和炉子吧?大爷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傅吟惜抿了抿唇:刚才动静闹得有些大,我听见了,而且……她视线下移,落在了大爷手中油纸包着的两个煎饼上,淡笑了下道:您这饼子上沾上了明显的灰和木屑,应当是掉到过地上吧。
大爷的脸在她说完的一瞬间涨得通红,周围的看客也不免好奇地议论起来。
你,你,我,我这……大爷不必害怕,今日这事也算是因我而起,那位公子替我抓住小偷,拿回钱袋,您那摊子也是无辜受到牵连。
傅吟惜伸手接过煎饼,再一次将手里的银子递了出去,说:这钱就当是补偿您今日的损失,还有修补摊子的花费,请您务必收下。
大爷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犹犹豫豫地望着那两锭银子,却迟迟没有伸手。
就在傅吟惜想着索性直接塞到人手上时,紫衣男子突然朝身边小厮瞥了一眼,后者点头会意,直接将身上带着的钱袋摘下,放进大爷手上。
这,这是……大爷猝不及防,想要还回去时,小厮却先一步退回到了紫衣男子身边。
傅吟惜意外与紫衣男子对视了一眼,瞬间她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将大爷拦下,说:大爷,这位公子不爱欠人任何东西,若你不收这银两,恐怕待会儿他就直接安排人替你补了那摊子了。
大爷哪敢让打扮如此金贵的人做这些,只好道了谢,转头迅速离开。
一直到这时,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才慢慢散去。
傅吟惜刚才说得倒是自然,可等大爷离开,她便立刻将自己的荷包递了过去。
正如方才我所说,此事皆由我而起,这赔偿大爷的钱自然也该由我出。
她抬眼直视着对面的男人,认真说道。
紫衣男子盯着她半晌,最后忽地一笑:银子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况且我虽替你拿回钱袋,但碰翻了别人的摊子是我的失误,而且我一开始并未察觉,若不是你拿出那两锭银子,只怕直到离开,我都不会想起此事,说起来,也算是小公子你帮了我一个忙。
小公子三个字听得傅吟惜下意识一怔,她不由地垂眸瞥了眼自己打扮,除了身形比边上几个人矮小一些,哪里还能看出小这个字,看起来他们的年纪也差不多一般大小。
傅吟惜一时晃神,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刚才我说服大爷时,称公子你不愿意亏欠旁人,其实这话对我来说也一样,我也不愿意亏欠公子你。
紫衣男子嘴角微勾,视线在傅吟惜身上打了两转,又往她身后的几个小摊上瞥了眼,他似是想到什么,嘴边弯起的弧度加深,道:这样吧,你们请我与我的小厮吃一次早膳,今日一事便算两清,如何?一顿早膳能花多少钱,两清二字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做到,可对方已经退步,若傅吟惜再追着别人要报恩,反倒像有些强人所难,恩将仇报的意味。
她转头看向顾卿允,用眼神询问他是否可以。
后者同她对视一眼,沉默一瞬转而看向紫衣男子,颔首道:既然公子这么要求了,我们自然照办,二位想吃什么,开口便是。
紫衣男子浅浅一笑:我们不挑,而且我们才来虞安镇一日,此处有何特色的吃食也不甚清楚,不如就随你们一起走一段路吧。
就这样,三人行一下子变作了五人行。
傅吟惜也不清楚虞安镇有什么特色,只好让阿丁带着四处转悠,不过一个早膳,绕了一圈下来,几个人手里皆是提着拎着。
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待会儿还有事,二位,就此别过了。
走到一个岔路口,紫衣男子便拱手告别。
傅吟惜原本还想带着他们到茶楼坐坐,听到这话,也不好强留。
不管如何,今日之事还是多谢公子了。
她也微微躬身,抬手敬礼。
紫衣男子笑了下,说:相逢即是有缘,这谢字说一次便足够了。
傅吟惜也不由莞尔,原本被窃荷包实乃令人心烦恼怒之事,可到最后能识得如此气度不凡之人,却也算是因祸得福。
那我们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
傅吟惜此话原是想对应对方的相逢即是有缘,可谁知她说完,紫衣男子却突然停住转身的动作,开口笑道:我叫夏晏,有缘再见。
夏晏报出自己的名字后便直接转头离开,傅吟惜愣在原处,半晌才侧头问身旁的人:允哥哥,他,他为何要主动说出名字,这是江湖中的规矩?顾卿允沉吟片刻,答道:若我没有猜错,此人恐怕正是江南名剑山庄庄主夏鹤清之子。
名剑山庄?傅吟惜一头雾水,这些江湖上的词汇与她而言是既新鲜也陌生,她自诩读书不少,可唯独江湖二字是她从未接触过的。
顾卿允见她不解,便耐心解释道:名剑山庄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门派,在江南一道更是威名显赫,刚才那人的小厮称他为少主,恐怕是特意略去了一个字,按着江湖上的成为,夏晏应当便是名剑山庄的少庄主。
傅吟惜虽然仍然不了解此间种种,但听闻顾卿允的解释,却也大概明了夏晏的身份地位,只是,越是清楚,她却也越发不解:他既有隐瞒身份的意思,为何在最后又自己透露身份?小厮对其的称谓定是经过授意,如此,那夏晏一开始应是不想暴露身份,可最后……顾卿允定定地看了眼还在思索的傅吟惜,沉默半晌后道:其实不必太过在意,江湖中人大都不拘小节,或许他是觉得我们对其没有威胁,即便报了身份名讳也不会造成多么大的损害。
傅吟惜听着有道理,点点头:应当便是如此吧,看他的模样也确实是个坦率爽朗之人。
行了,我们在外也待了不少时间,时辰不早,先回去吧。
顾卿允适时地转开话题。
好。
傅吟惜虽然一直记着这天发生的事,但对她而言,这至多不过是一次跌宕起伏,有意思的回忆,想起来笑一笑,除了更加期待之后一路会遇上什么,旁的也没再多想,甚至她从未想过会再遇上那个所谓的江湖人夏晏。
然而有些事或许正是像夏晏所说,相逢即是有缘,显然她与夏晏的缘分并未就此结束。
这段时间,大多数时候都是阿丁下厨做饭,虽然他的手艺不错,可四五天过去,傅吟惜多少还是想换换口味。
她也试过自己下厨,但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没了娘亲与云珠在身边,她根本记不起太多菜色。
这天临近午时,傅吟惜跑到书房去找顾卿允,提议道:今日我们换换口味,去外头用膳吧?顾卿允见她眼中闪着暗光,失笑道:你这话可莫要让阿丁听见,不然他定是要伤心好一段时间。
傅吟惜下意识抿起唇瓣,扫了眼门外,这才解释:我没有说他做的不好,只是每日来来回回这么几道菜,总是会吃腻嘛,出去换个口味也不错。
那你可有想好去哪里?唔,之前便听阿丁提起过镇上那一家最大的酒楼,就去那儿吧?顾卿允想了想,点点头:行,你收拾下,我们即刻出发。
傅吟惜欢喜地一笑:好。
她如今都是男子打扮,也不需要怎么收拾,重新梳理了下发髻,她便出门去同顾卿允汇合,然后她就在他屋外听见他对阿丁说:这段时间你日日下厨,实在是很辛苦,今日就当是休个假,同我们一起去天香居吃吧。
傅吟惜听着阿丁兴奋欢呼的声音,不由再次感叹顾卿允实是太过温柔。
一刻钟后,三个人步行至虞安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刚一进门便被热情的店小二迎到了坐席前。
几位客官要点些什么?傅吟惜也不知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便索性直接开口:就上一些你们的特色菜吧。
话音落下,身后便随之响起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我们与那边几位一样,上你们酒楼最特色的菜便好。
傅吟惜心下微诧,下意识转过头,恰好对上了夏晏笑意盈盈的目光。
好巧。
夏晏主动开口。
傅吟惜愣了一会儿才动了动唇瓣:夏……公子,好巧。
-燕京皇宫,太辰宫。
陛下,傅大将军与傅夫人在外请见。
内侍进殿中通传,裴衍之坐于案前,听到傅字,面上似早有预料一般得镇定坦然。
请进来。
他淡淡启唇。
内侍应声退下,一旁的崇林不由担心地开口:陛下,傅将军他们过来定是要问王妃的情况,如今宫外流言纷纷,只怕王妃不在的事瞒不住了……裴衍之没有回答,连眼睛都未抬,只是轻声道:都退下,没有朕的吩咐,谁都不允许进来。
崇林不解,可也不敢继续追问,施了个礼,带着其余几个伺候的侍人躬身退了出去。
傅桓征和温容玉进到殿中时,主位上的人已经坐直身子,目光直直地朝他们看来。
二人脸色并不算好,眼下青灰色的暗影肉眼可见。
臣傅桓征叩见陛下。
哪怕是要来寻根究底,傅桓征仍是不少任何礼数,温容玉跟着福身,嗓音沙哑地问安。
裴衍之示意他们起身,可接下来却没有继续开口。
傅桓征并不着急,从他准备进宫开始,他就一定想好有些话必须由他开口。
陛下,臣听闻吟惜在玉清宫受了伤,不知道这么多天过去,她何时才能伤愈回宫?裴衍之抬眼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动了动双唇:傅将军只是想问这个?您知道的,如果只是这个问题,朕可以有很多妥当的回答。
傅桓征下颌紧绷起,本想自己出招,可谁知不过才开始,对面的帝王便主动将问题抛了回来。
若是承认只问这个,那么对方大可以承认,而后安抚一句再等些时日。
可若是不承认,那么他方才的每一个字便都成了试探。
试探帝王,虽说没有一条律法规定其中罪名,但却实实在在是对帝王的不敬。
傅桓征无法开口,温容玉便适时走上前,哭着说道:请求陛下告知实情,吟惜她,她到底怎么了,若是她伤重未愈,我可以去玉清宫亲自照料她,还请陛下可怜天下父母心,别让我们日日夜夜记挂着吟惜到底是不是安然无恙!面对傅桓征,裴衍之或许还能强硬着姿态,可面对哭的泣不成声的温容玉,他却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陛下,求陛下告知实情啊!!温容玉哭得一下子上不来气,直接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夫人!傅桓征急急将人一把抱住,但因为太过突然,他一时没能撑住身子,温容玉依旧半跪到了地上。
陛下,求,求陛下……温容玉半阖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这个时候,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傅桓征下意识一抬眼,便见一抹赭黄衣角出现在眼前。
原来是裴衍之不知何时来到了二人跟前。
夫人。
裴衍之半弯下.身子,伸手帮着傅桓征将温容玉从地上扶起。
傅桓征没有拒绝,但在妻子站直身体后,它还是沉着声对面前的人道:陛下,看在当初傅家有功的份上,恳请陛下道一句实话,吟惜她,她到底如何了!话音落下,殿中一时寂静。
傅桓征没想到裴衍之会如此沉着,到此刻还不愿松口,就在他想着再说些什么逼一逼他,突然,面前的男人竟直身跪了下去。
膝盖碰撞地面而发出的沉闷响声落进二老耳中,饶是温容玉还在装作昏迷,却也透过半睁开的眼睛细缝看见了这一幕。
她心下惊讶,若不是还记着要演戏,要不是还记着自己女儿的自由,她恐怕早已惊吓地要主动将面前的帝王扶起身。
陛下这是做什么,臣受不起!傅桓征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很快反应过来继续演戏。
裴衍之抬起眼,一点也不避讳地直视着面前傅吟惜的爹娘,他一字一顿道:刺客行刺的那日,吟惜她被逼着落入水中,我不想说她已经身亡,是因为我不认为她会就这么离开。
傅桓征一听,心下不由一顿。
我说过,只要没有找到她的尸首,她便一定还活着,当初王府大火一事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傅桓征又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自己骗自己。
我可以瞒全天下的人,但我确实不愿让你们二老日夜揪心,因为你们是她最亲近的人。
裴衍之闭了闭眼,继续道:我不信她已经离世,但你们若是认定……我,我也不会勉强。
有些事,一个人坚持也未必不可以。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无非是裴衍之自己想要粉饰太平。
他不肯接受傅吟惜离世,可再继续在玉清宫待下去,他也害怕会有一日,像当时打捞出那具女尸一般发现傅吟惜的……尸体。
他无法接受自己看到那一幕,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生出了逃避的心理。
只要他不去看,不去问,那么傅吟惜便有可能还活在世上,只要她活着,他可以假装骗自己,甚至真的装作她只是受了伤在玉清宫养伤。
但他也明白,他可以自欺欺人,可傅吟惜的爹娘也有权利选择是否去面对。
裴衍之说完那番话便缓缓垂下了眼睛,傅桓征与温容玉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神色之间都有些不可明说的复杂。
他们该恨裴衍之,若不是他,他们的女儿不会这样四处奔逃。
当初成婚,裴衍之既然不爱,那便不该为了傅家的力量答应他们那个一心追着他跑的女儿。
傅吟惜糊涂,可她并没有拿刀架在他脖子边,逼他就范。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傅吟惜与裴衍之之间,从始至终都是他立于上风。
如此不对等的感情,到最后傅吟惜却还是受了伤,选择离开,这样的结果,他们为人父母怎能不恨。
但就在裴衍之曲下双膝跪在他们跟前的那一刻,他们皆被他的举动所震惊。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他还是万人之上的天子,跪天跪地跪父母,怎么能轮的上跪他们。
温容玉心下久久不能平复,她是女人,心里本就比傅桓征这个老将软的多,她并非可怜裴衍之,只是从他的举动,她忽然有些怀疑,裴衍之难道真的对她的女儿没有男女之情?她想问出口,可刚要与傅桓征对视一眼,后者却硬着心肠,按着计划中的那样开口说道:臣……感谢陛下道出实情。
一句话,每个字里头似都含着泪。
铁血大将军哽着声,像是一下子没了希望般,声音瞬间苍老了许多:我的女儿生时明明白白地来,死了,也不该遮遮掩掩,还用什么养病做掩饰。
这么多天都没等到吟惜从玉清宫回来,其实我们心里已经有所察觉,毕竟……父母与孩子之间总有些共鸣。
原以为陛下隐瞒是为了追查刺客背后的主使,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既然这样,我们断不会继续隐瞒此事。
我们,傅桓征也一字一顿地说道,会让她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离开。
说完这句话,傅桓征便出声告辞,也不等裴衍之回应就直接扶着温容玉走出殿外。
崇林开门的瞬间瞥到了还在地上跪着的裴衍之,心下一惊,等傅桓征和温容玉离开,便赶忙再次将大门合上。
殿中,久久没有任何声音,殿门将大部分的光遮挡在外,裴衍之几乎整个人落进了阴影之中。
他怎能听不明白傅桓征话里的意思。
他们傅家会举行丧礼……傅吟惜的丧礼。
不,不,傅吟惜并没有走,玉清宫里还没走寻到她的尸首,她并没有走。
他们举行丧礼,与他无关,他只要坚信她还活着,那她便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裴衍之直挺的脊背渐渐弯了下去,他再只撑不住,一点点地躺倒在了冰凉的地面。
意味着团圆的中秋转眼就要到了,可当初那个答应他要陪他过每一个节日的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6-03 07:55:44~2022-06-04 15:4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993955 5瓶;姓墨的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