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3-29 05:36:46

内外两间的屋子,外屋里一片狼籍。

杯盏桌椅全部凌乱倒在地上,地上一大滩血迹,蜿蜒延伸入内房。

对着后墙的窗户大敞着,纪川一推开门,空气对流,冷风灌入,吹散了弥漫在室内的血腥之气。

他顺着血迹走到内房,才到门口,便看见一张铜脚大床,床帐散落,层层飞衍。

一个人倒卧在大床前的地上,鲜血汩汩从背后涌出。

他过去细看,突然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是震惊还是安心。

倒在地上的人是宁尘。

纪川迅速检查了一下,早已没了呼吸。

他心中一沉,一时间顾不得太多,翻转过尸体,这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宁尘的背后镶着一个黄铜铁钩,深深刺入背心,显然是致命伤。

是谁杀了宁尘?小渝在哪里?纪川第一个反应,便是日本人掠走了小渝。

他强自镇静,四周围仔细打量,然后他看见了纪渝。

屋里没有灯光,朦胧月色从窗口透进来,将整个房间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

他看见床帷拂动间,一个娇小的身影,蜷缩在大床的一角。

有那么一刻,他不敢动,也不敢呼吸,几乎连大脑也停止转动,生恐空气中些微的波浮,便会令那个身影消散。

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走到那身影的近前,想要安抚她。

突然间一切缥缈起来,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绝望的渴盼她动一动,然而除了无风自扬的头发,她仿佛石化了一般。

过了好久,胸口的灼痛才令他想起自己还活着,恍然回神,他揉揉眼睛,想要看清分拂的帘幕间,若隐若现妹妹。

小渝……张开口,才发现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发不出声来。

小渝?他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挥开床帐,清楚看见她,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来。

她蜷坐在床角,脸埋在膝盖间,长发如瀑布般披泻,宽大的睡衣层层抖开波纹。

极其小心地,他凑过去,你还好吗?小渝?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的肩,手指将要触及的一刹那,她突然如电击般弹起来,仿佛从灵魂深处声嘶力竭的炸出一声悲号,阿……纪川吓了一跳,纪渝整个人贴在墙上,象是要努力拉大两人间的距离,弯着腰,仓皇惊恐的看着他,一声声,受伤雌兽般的哀号着。

她的眼睛没有焦距,悲苦的声音完全出自本能。

纪川的心痛得几乎忘记了跳动。

他迅速出手,将她强拉入自己的怀中,无视她狂乱的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固定在自己的怀中,是我啊,小渝,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她挣扎,力气大的惊人,纪川几乎无法控制。

小鱼,小鱼,是我啊,大哥,是大哥。

他紧紧搂着她,用四肢缠住她,想将源源不绝的热力传递给她,温暖她,滋润她。

他心中悲愤无以复加。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妹妹眼前这疯魔的状况是由过度的刺激引起。

什么样的刺激,让这个白天还坚强的假装着,表现出若无其事的女孩,此刻全然如一只伤兽,蜷缩在自己怀中,惊慌恐惧,无法自制。

甚至连他都认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害怕真相太过不堪,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

这一刻,当他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来为妹妹遮挡恐惧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软弱。

他无法承担那种即使想一下,都仿佛会撕裂心肺的疼痛。

他只能无助地紧紧搂住她,顺着她挣扎的力道轻轻摇晃,借着身体的接触,一遍又一遍,轻声保证着:哥在这,没事了,没人再能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你。

不知是因他令人安心的气息,还是温暖的怀抱,或是那一声声的保证和呼唤,她渐渐安静,不再挣扎悲号。

脸埋在他的胸前,小声的呜咽。

小鱼小鱼,我是大哥啊,大哥在这里。

她缓缓抬起头,散乱的目光渐渐汇凝。

他知道妹妹终于认出他来了。

mpanel(1);大哥?她不确定,半明半暗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熟悉的胸怀,逐渐拉回她的神志。

哥……,她小声唤着,生怕那只是幻觉,生怕转瞬噩梦重新笼罩。

是我是我,小鱼,是大哥。

他咬着牙保证,手臂加力,要让她确信。

哥……她微颤,扯出一朵微弱的笑容,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强忍住心酸,爱怜的拂开她面上的杂发,小心翼翼的询问。

她浑身一震,笑容变得凄厉,我杀了宁尘。

没有察觉兄长刹时间的僵硬,她笑的歇斯底里,我杀了他,杀了他!她浑身剧烈的颤抖,身体不由自主的蜷起,口中喃喃说道:我受不了了,杀了他。

他死了。

最初的惊诧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心中早有揣测。

没关系……他搂住她,不知是要说服谁,没关系,他死了,不会再伤害你了。

她拉开距离,看着他,神情迷乱,他打我,骂我,威胁我,我都可以忍。

他是我的丈夫。

他几乎无法呼吸,为什么要忍?他问,为什么忍?她却仿佛听不见他的话,语气逐渐飘忽:日本人要看,他要我表演给日本人看……那个畜生!他明白了,狂怒,却不敢发作,生怕惊吓了颤抖如惊鸟的妹妹。

她双目干涩,仰起头,咧着嘴,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宣布:我杀了他!这句话说出来,突然象是全身力气用尽,她的头猛地一垂,长发从脸侧流下,整个人便萎靡了下去。

小鱼!纪川刹那间只觉肝胆催裂,灵魂离体,全身血液凝固,脑中一片空白。

小渝?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勇气,轻轻呼唤,颤抖着伸出手去,到她的鼻下探视。

有那么一瞬间,那方寸之处全无寸息,纪川几乎绝望,慌乱间拼命让自己冷静。

终于,过去十年所学的知识渐渐回到脑中,他深吸一口气,捏住她的鼻子,口对着口,将空气渡入她的胸腔。

一旦冷静下来,纪川是专业熟练的医生。

一次又一次人工呼吸,心脏按摩,终于抢回她一口气。

纪渝嘤咛的一声轻喘,在他听来无异于天籁。

纪川停下来,才发觉汗湿青衫,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隐约泛出的一丝血色,他几乎喜极而泣。

差一点失去她的恐惧到现在才真真切切的袭击了他。

他无法抑制的打着冷战,紧紧抱住她,象是要温暖她,实则是要给自己保证,你不会有事,小渝,绝不会。

明知此刻不宜打扰,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紧紧揽着她,吻着她的眼角眉梢额头鼻尖,口中喃喃自语:没事了,没事了。

不会再有事了。

他在她的脸上轻柔的吻着,一下接一下,此刻所有的往事都被抛却,所有的绝望挣扎悲愤哀怜皆渐渐淡去,眼前只有这苍白的脸孔,纤瘦的娇躯是真实的。

这一刻,他什么也不去考虑,怀中的女子便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的吻终于在触到她的唇的时候停顿,那一瞬间,他回忆起那个清冷的初夏之夜,她甜蜜的拥抱。

到此刻,他才绝望的发现,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芳唇的馨香,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在渴望着这一刻。

真是卑鄙,他自嘲,假仁假意的伪君子,他一边冷笑,骂着自己,一边却无力停止,无法控制的去吻她。

他的唇重重的落在那片渴望已久的芬芳上,辗转吟吮,无限旖旎。

苍白的面颊渐渐染上潮红,她的唇仿佛风雨中的玫瑰,因他的亲吻而绽放。

她突然动了一下,仍然紧闭着眼,却主动轻启唇舌,幽幽的呓叹了一声,半梦半醒间迎接他的亲昵。

纪川无法置信这突来的甜蜜,闪电般,被欲望狂潮击中。

他微抬起头,狠狠盯着纪渝,见她星目迷朦半张,红唇微启,似在感叹,又似邀约,轻喘间无限风情,不由心魂荡漾,神志渐渐迷乱,垂下头,重新将她的唇舌细细品尝,一吻之间,深情万丈,竟似天荒地老,无可断绝。

纪渝承接他的爱意,一时间神思不属,忘记今夕何夕,只知道自己久已干涸的心,被他辗转吻滋润复苏。

她伸出手臂,勾住他的颈项,头向后仰,呈现自己纤美的颈子,任他火热的唇星星点点顺势而下,吻上锁骨。

夜风回旋,枯叶聚散,明月披流云。

帘幕后的两人,神魂逐渐颠倒,理智抽理脑海,压抑已久的渴望瞬间爆发,极端的痛苦混杂着极端的快乐,他们渴望身心的交融。

怀中女子身躯逐渐酥软滚烫,娇羞旖旎,衣衫不知何时已凌乱,因悲号而嘶哑的嗓音沉沉的呻吟着,饱含着全然的喜悦与迷乱。

小渝小渝……他埋首她的胸间,含糊的吟哦,说着毫无意义的呓语。

她迷醉,勉力抬起头。

突然间,她的身子徒的一僵,目光穿过床帐开阖的缝隙,对上一双死鱼般的眼睛。

那是死人的眼睛,冷冷的看着床榻上缠绵的两个人,虚散的瞳仁冷笑的嘲讽他们不伦的旖旎。

纪渝只觉那目光如同冰刃,狠狠切入她的脑海。

纪川察觉到她的僵直,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仿佛头顶响起一记焦雷。

突然间周围空气仿佛冰冻凝固,两个人都与死人的眼睛对视,呆若木鸡。

不只是谁先轻微的喘了口气,他们同时回神,望着彼此因情欲而发亮的眸子,凌乱的发,以及狼狈不堪的衣物,两颗心同时一沉到底。

电光火石间,之前发生的事情生生在眼前劈开,那场纷乱,惶恐无助之后的狠绝,突然回到了脑子里。

鼻端仿佛仍有血腥的味道缭绕,丈夫临死前残忍的冷笑,历历在目。

纪渝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然挣开兄长的搂抱,缩到角落里,慌乱的整理散乱的衣襟。

纪川手脚冰凉。

冷风侵袭,浑身的汗遇风生寒,直侵入五脏六腑。

他们相对无言。

只有床帐一下下飘拂,一时阻断他们的视线,一时又后撤,留下他们目光纠缠。

尸体横陈在地上,血已流干,不知何时,便只剩下殷红干涸的印记,清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明暗相间,将一地猩红切割成不同的形状。

星渐沉,月影西斜。

空气仿佛停止流动,时光也突然成为黑洞。

两人木然枯坐,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很久,也许是转瞬。

突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叶远志的声音跟着到了,怎么回事?川?渝儿?你们在不在?纪川蓦的回神,目光仍盯着妹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舅舅,我们在……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位置多暧昧,他迅速跳下床榻,刚走开两步,叶远志便匆匆进来。

出什么事了?不好意思,灾民突发群殴,我派人去纪家找你,没找到,一直忙到现在……他的话音突然断掉。

这是……怎么回事?纪川没有回答,一时只能呆呆看着他,夜色中见他脸上血色突然褪尽。

远志一眼看见内屋情形,只觉脑中轰然一炸,几乎站立不稳。

这个是……宁尘?背上是床帐的钩子?看来他受伤后还从外面挣扎到里面,着才毙命。

他蹲下看了看尸体,仿佛无法置信,愣了半天,突然抬起头问站在一旁的纪川:渝儿呢?她在哪里?顺着纪川的目光,叶远志走到床边,用力一掀,挥开飘拂微扬的帐幕,不知是因为慌张还是别的原因,向来沉着他,竟失手将那层层布幔一把全部扯下来。

看着面无表情,苍白着脸坐在床角的外甥女,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谁干的?渝儿?告诉我,是不是你?纪渝迎着他,缓缓点头。

一瞬间,叶远志仿佛受到重击,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向后疾退几步,几乎跌倒。

舅舅!纪川站在他身旁,眼名手快,连忙扶住他,让他坐在床沿上。

连木然躲在一边的纪渝也不禁吃惊,从来没见过舅舅如此失态过。

远志一时间有些失神,口中喃喃自语:难道是真的?难道真的会应验?应验?纪川耳尖,什么应验?远志神魂不属,应口答道:诅咒。

纪川越发觉的蹊跷,诅咒?什么诅咒?啊!远志回神,我说什么了?纪川盯着他,诅咒。

远志不知在想什么,呆着脸愣了半天,屋里一片寂静,宁尘的尸体静静的躺在地上。

看着舅舅反常的神情,纪川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隐约的,仿佛一个巨大无边的黑影,已经停聚在头顶,随时就会压下来,将他们吞噬掉。

远志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似是终于下定决心。

他走到床边,仔细瞧了瞧纪渝,伸手想搭探她的脉象,她一震,飞速闪开。

远志叹口气,朝纪川看去。

纪川明白,上前,原本想要安抚她,然而一对上她的目光,便无法再伸手,他害怕那潜藏在心底的欲望再次失控。

远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若有所悟,当下也不迟疑,抽出一根银针,出手如电,刺入纪渝颈侧的穴位。

纪渝甚至来不及呼喊,头一歪,便晕过去。

纪川一惊,喊道:舅舅你干什么?远志拦住他,不让他上前,我让她睡一会,不会伤身体的。

纪川立即明白,大为诧异,这便是叶家秘传的银针渡穴?远志点点头,看向外甥,神色肃穆:你坐下,我有话说。

他犹豫了一下,看看地上宁尘的尸体,缓缓道:今晚的事情,要想办法遮掩过去。

见纪川要说话,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

渝儿是我的外甥女,我姐姐的孩子,纪家不要她了,我还心疼她。

我不是什么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人,我自己的外甥女,是一定要保的。

纪川沉吟,我知道还有一个日本人……两个人都是玻璃做的心肝,这话不用说明,彼此立即明白含义。

远志点头,好,这个事情我来办。

他看看闭目躺在一边的纪渝,渝儿,要跟我回叶家。

不行!纪川想也不想就跳起来反对。

远志盯着他,目光如电,你听我说!纪川从未见他语气如此严厉,愣住。

远志手搭在他的肩头,用力一按,你给我坐下。

他的声音突然无比低沉,我说过,我是渝儿的舅舅,我也是你舅舅,有些事情,我长了眼睛,看的分明。

纪川一愣,悲苦一笑,舅舅,纪家那么多人,你怕我们能出格吗?我带她回去,因为那时她的家啊。

爷爷已经做错了,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

我……我要弥补她。

你爷爷没做错。

纪川猛地抬起头,什么?他有些激动,如果不是他赶走小渝,宁尘如何会这样对小渝?你看见她身上的伤没有?到处都是……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意识到失言,他张着口,愣在那里。

远志看着他,森然目光中透着明晰,她身上的伤?都伤在哪里?你怎么知道的?你现在都控制不住,在纪家能做到吗?他叹了口气,不是我信不过你们。

我是不得不信命。

信命?又是信命?老爷子当初赶走纪渝的时候,也说过要信命。

远志有些疲惫,原本我也没放在心上,可是出了宁尘的事情,我不得不信。

他看着窗外的月影,长长的舒了口气,看来,有些事情,要说明白了。

纪川心中一紧,明白他要说出的,将是一个绝对惊人的秘密。

那一年我十五岁。

哪一年?纪川迅速计算了一下,耳边嗡的一声,那一年是……我爹死的那一年?那一年我十五岁,已经跟着你外公行医三年。

你爹死的那一夜,我也在。

纪川点点头,我记得。

这回轮到远志吃惊,你?可你那时才八岁啊。

纪川苦笑,我想了很多年,终于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她始终是我娘。

远志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们去的时候,你爹翻着白眼,七窍都向外冒血,却还没有断气。

那个样子太可怕了,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自己认识的人,变成那个样子。

他说着,声音渐低,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一夜。

我太害怕了,失手打翻了砚台。

你外公瞪了我一眼,让我到门外去等。

纪川摒住呼吸,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起他爹死是的情形,第一次有人证实了他爹是被人毒死。

他脑中乱成一团,一时间也不知该做如何想,甚至连四肢也没了感觉。

只能静静听舅父说下去。

那是冬天,屋外很冷。

院子里的下人不知都去了哪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缩在门边,用门上的棉门帘包住头,借此取暖。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里面呛啷一声,象是药碗摔在了地上。

然后,我听见了姐夫的声音。

叶紫苏是远志的姐姐,他姐夫,就是纪顺青。

那声音听起来就象是从阎罗殿里传出来的,阴森恐怖的可怕。

他说什么?纪川追问。

他说他不甘心……那一夜的事情,远志永远不会忘记。

十五岁的少年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温吞的近乎窝囊的姐夫,会那么声嘶力竭,咬牙切齿的嘶吼:我不甘心。

贱人,我诅咒你,诅咒你生下的孽种。

诅咒你的女儿会走你的老路,诅咒你的儿女会逆天理,会悖人伦!二十年前的诅咒重新回荡在夜风里。

纪川倒吸一口冷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夜的变故实在太多,到了这一刻,听见这句话,他已经麻木的不知该做何反应了。

耳边嗡嗡作响,翻来覆去,便只有六个字萦绕不去,逆天理,悖人伦!他不由自主望向昏睡的纪渝。

目光留连她的面孔,心口只觉爱意汹涌,到此刻,他无法再骗自己,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对妹妹的关心,对她的在意,在她要离去时的怅然若失,在她受到伤害时那心痛欲裂的感觉,远不是兄妹间的手足之情,那感情逆天理,悖人伦。

远志的声音轻幽遥远如一豆灯火,纪川要很努力,才能收摄心魂,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一直记得那诅咒,从来没忘过。

那样充满了恨意怨气的诅咒,只怕着一辈子,都无法忘却。

诅咒。

纪川想起舅父刚才的自言自语,诅咒。

他看向宁尘。

那双死灰的眼睛怔怔看着他。

他一个哆嗦,立即掉开目光,没有勇气与那死者对视。

舅舅。

他开口,才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两个字,几乎是无声的。

然而远志听见了。

舅舅,我只问你,你要说实话,我爹到底是谁害死的?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心存侥幸。

远志当然明白他心里想什么,苦笑,如果,我说第一个诅咒已经应验,你该明白了吧。

日月星光在一瞬间尽皆熄灭。

没有意外。

甚至不觉愤怒,纪川只觉的深沉的悲哀。

他抱住自己的头,很慢很慢的垂下去,垂到了极限,低到无法再低,低到不能呼吸,胸腔逐渐燃起一团火,转瞬席卷全身,灼痛他的眼,耳,鼻。

那火烧的感觉令他暂时忘记了生命中的混乱,痛痛快快的,撕裂他的肺腑。

火焰在体内冲撞回转,无可发泄,越燃越旺,瞬间燎原。

火势之强,几乎将他整个人毁灭。

终于,从灵魂最最深远的地方,从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隐秘角落里,一声呼叫传出来,由远及近,由弱渐强,由初初的几乎低咽,及至后来如野狼般,悲苦的呼号,从胸腔中汹涌喷发出来:啊……这呼声绝望凄厉,压迫了太久的悲苦,积聚了太多了伤痛,随着这一声呼喊彻底爆发,暗夜中听来格外惊心动魄。

远志一震,走到他身边,见他蜷在椅子上,身体抖动不止,悲呼一声又一声,声声将绝望倾泻。

川……他上前,看着这个一向内敛稳重的外甥,此刻如离群孤雏般仓皇无助,那悲呼撕心裂肺,几乎将他整个人生生撕碎。

清泉胡同的宅子纷纷燃起灯,已经有人骂出来:怎么回事?三更半夜,鬼号什么?死了爹还是死了娘?觉都不让人好睡?远志叹口气,他别无选择,抽出银针。

呼声嘎然而止。

远志在纪川的身体跌落在地上之前,捞住他的身子。

看着床上的纪渝,再看看眼前的纪川,他长长叹口气,大姐大姐,你这究竟是做的什么孽?纪川恢复知觉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

看着熟悉的陈设,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就象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当他从梦中醒来,都会发现自己躺在这里。

然而几乎是立即,他的心脏突然抽动着疼痛了一下,刹那间,夜里发生的一切回到了脑子里。

啊!他一动,这才发觉浑身酸软无力,根本坐不起来。

这一声却惊动了一旁看书的锦华。

一听见丈夫醒了,连忙端来一直用暖炉煨着的汤药,醒了?什么都先别说,先把药喝了。

这是舅舅吩咐的。

纪川皱皱眉头,嗓音非常沙哑,我不吃中药。

别任性。

锦华语气温柔,态度却不容置疑,你给人看病,发下去的药,别人不也乖乖的吃?为什么你就不行?先喝了这药,别忘了,医者不自医。

纪川看着她发呆,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醒,这少妇是谁?是他的妻子。

原来他还是有妻子的。

为什么昨天晚上根本没有想起过这个女子?这个温婉可人的妻子,全家上下交口称赞的妻子,为什么竟无法在紧要关头拉住他?他长叹一声,握住她的手,锦华,我对不起你。

锦华神色不变,微笑着,你要真觉对不起我,就先把药喝了。

我没病。

锦华轻轻叹气,没人说你有病。

舅舅说他给你用了银针,所以要喝药。

用了针?要喝药?那小鱼岂不是也要喝?纪川突然一震,为什么会不由自主想到她?他告诫自己,这不对,决不可以想到她。

好吧,我喝。

他顺从的要接过碗。

锦华不松手,不行,你现在没这个力气。

舅舅说要三天才能康复。

无奈,蹙着眉头,他就着她的手,喝尽了药汁。

真是,这么大的人,自己也是个医生,怎么任性起来象个孩子?她在一旁看着他笑。

他闷闷躺回床上,不答话。

锦华又问: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送你回来的伙计说,小渝家好像出事了?小渝病了吗?怎么要住到舅舅家去?纪川一愣,半晌喘不过气来。

小渝……她很好。

只是去舅舅家玩两天。

锦华看着他,目光复杂。

纪川偏头,不敢回应她的探询。

良久,她微笑,好了,我给你端早餐去。

他松了一口气。

她拿着药碗离了房间。

门一带上,脸上的微笑便散去。

怔怔看着手上的空碗,眼泪就不争气的滴下来。

为什么哭?她手忙脚乱想试去泪痕,却不料失控的情绪向洪水一样,借着滚滚而下的泪水宣泄出来。

这莫名的情绪来得如此突然,令她手足无措。

明明以为自己可以隐藏的很好,为什么还是无法控制的哭泣?她颓然放弃挣扎,跌坐在廊亭的木椅上,索性哭个痛快。

然而还是不敢太过放肆,害怕屋里的丈夫听见,只能低低饮泣。

有几个女人,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多希望婆婆说的是谣言,希望丈夫坦然的面对她的询问?昨夜,当他不顾她的劝,匆匆离去。

不知为什么,她心头突然极度不安。

白天去找婆母商量救济灾民的事情时,叶紫苏那两句不凉不热的话便在耳边响起。

那时叶紫苏听了她的解释,扑哧一笑,什么大事,这个容易。

我这里用不了什么钱,又还有积蓄,反正也不指着这份家产吃饭,多给你们点,一千五,够不够?这便是出乎意料的惊喜了。

锦华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紫苏瞧着她,突然叹了口气,什么事情?你就高兴成这样?值得吗?锦华一愣,不明所以。

嘿。

叶紫苏不急不慢吸口烟,淡淡道:你为他忙,为他高兴,只怕他不是这么上心你吧?什么意思?锦华记得纪川的嘱咐,怕她有什么刁难,心生警惕。

紫苏看着她满脸戒备的样子,不由一笑,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不是什么也没说吗?只不过,你这么把他放在心上,在他心里,你恐怕还比不上纪渝吧。

锦华忽觉眼前一阵发黑,连忙说:你别乱讲。

这是什么啊?小渝是他妹妹,他关心妹妹,有什么错?关心妹妹?紫苏越发笑得开心,她把烟蒂仍在地上,用鞋尖细细碾碎,那好吧,那就是关心妹妹吧。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进了房间。

只剩下锦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愣。

所以当纪川口中喃喃念着妹妹飞奔而去的时候,她的心里起了莫名其妙的念头,没多考虑,便跟出去。

纪川跑得快,锦华才出纪家的门,便不见了他的踪影。

所幸知道纪渝的住处,黑天里,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竟一个人摸到了清泉胡同。

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纪渝住的院子,因为院门洞畅着。

她进去,果然听见屋里有人声。

她听见丈夫的声音,一遍一遍的说着你不会有事。

她心中一惊,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忙进去,地上的血迹,尸体,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她只看见了床上纠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