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顺金一进小院的门,便看见锦华坐在廊下哭。
然而他走路向来大步流星,风风火火,想要收步已经来不及,到底惊动了她。
锦华受惊的鸟儿一样跳起来,一边胡乱抹着脸,一边笑:小叔叔,怎么大清早过来了?声音中尚带有浓浓鼻音。
顺金收起前一夜的嘻皮笑脸,看着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锦华连忙向他摆手,嘘,别让他听见。
她向纪川的门口指了指。
顺金会意,跟着她走到远处,这才又问:你怎么了?川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哪里有?她噗嗤一笑,风吹了眼睛而已。
见顺金挑着眉毛看她,一脸不信,便转开话头:小叔叔来找川?他昨天晚上受了些寒,病着呢。
我是来找你的。
啊?锦华有些意外,一抬头,见顺金目光灼灼,正盯着她看,不知怎么,脸上突然一热,找我干什么?是哪个下人怠慢了小叔叔,小叔叔找我来问罪了?这话问得刁钻,顺金不由一笑:人家说大少奶奶温柔和婉,听了这话,我看他们还说!笑过之后面容一正,道:我听三嫂说你这几天帮着川张罗赈灾的事情?倒也没怎么帮。
不过就是找婆婆打打秋风。
怎么这事连三婶都知道了?顺金嘿一声,这家里的人,平时闲着,就靠这些话头过日子呢。
锦华有些尴尬,这……是我办事没办周详。
哎哎哎,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顺金一连串的摆手,我找你呢,是想跟你说,我爹留给我的那份产业,我打算就交给大侄子了。
由他处置吧。
锦华一愣,这怎么行?小叔叔你……怎么不行?反正我也不稀罕这家里什么东西。
我看来看去,那几个臭钱,也就在他手里还有点正经用场,总比让我娘拿去孝敬山里的贼秃好。
饶是锦华满腹心事,听见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小叔叔,你怎么这么说话。
顺金盯着她,突然抚掌笑道:笑了,笑了。
果然一听钱财就开颜。
锦华哭笑不得,狠狠的瞪他。
秋日朝阳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孔映的灿白,黑亮眸子闪动,明明生着纪家人的脸,连高大的身材也与纪川一摸一样,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一股与别的纪家人截然不同的朝气洋溢出来,让人不由精神一振。
怎么?生气了?看看你的眼睛,都可以放刀子了。
她猛地一回神,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去跟纪川说吧。
这些事情是他管的。
顺金摇摇头,我赶着要出门,要直接跟他说,又是半天罗嗦,你就帮我说说吧。
锦华失笑:我也不能做主啊。
何况这事我要答应了,你侄子要怪我的。
看着那张酷似纪川的脸,不由想起当初初见纪川时,也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知是着大宅的风水还是怎的,不到一年的时间,人便萎靡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
他做着鬼脸,笑的张狂,我先走了。
烫手的山芋扔给你,你解决吧。
哎,小叔叔……锦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他大摇大摆扬长而去,心里奇怪,怎么这个人就一点也不象纪家人,所言所行完全随心所欲,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愣愣的在太阳地里站了半天,晒着暖洋洋的秋阳,嘴角噙着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想起来纪川还在屋里等着早餐。
锦华这才连忙打醒精神伺候病人。
不过满腔的伤怀委屈,被顺金这么一闹倒也平顺了许多。
她为人一向冷静自持,若非伤心到了极点,也不会轻易表露。
这时心情平稳下来,便能够仔细思量对策。
端着早餐进了屋,一阵寒气扑面而来。
锦华一愣,才察觉屋里窗帘合的严严密密,不让一丝阳光透进来,竟有着说不出的阴森感觉。
收音机里咿呀咿呀缠缠绵绵放着周旋的歌,纪川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脸上看不出情绪。
锦华把托盘放在桌上,也不去惊动他,径自走到窗边,哗的一声扯开厚重的窗帘,灼眼的阳光立即贯穿整个房间。
纪川一惊,仿佛乍然惊醒,睁开眼,一时不适应灿眼的阳光,眨了两眨,才看清锦华,微微一笑:这是干什么呢?搞这么大的动静。
mpanel(1);锦华不动声色,淡淡一笑:晒晒太阳好,不然就发霉了。
她看看纪川的神色,怎么?看起来精神还没有刚醒来那会好。
是,刚听了个新闻。
纪川指指收音机,无奈苦笑:希特勒做了德国的首相。
哦?锦华想了想,我还真不知道,这会怎么样?德国的事情……也跟我们有关吗?希特勒这个人,我在法国的时候就时有耳闻,纪川顿了一下,看着锦华,象是突然发觉有些话说来也没有用,便说:他做了首相,欧洲就不安宁了。
我们想去法国,只怕就不容易了。
锦华一怔,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总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连忙一笑掩饰,怎么还惦记去法国呢?你要走了,这个家怎么办?纪川轻声笑着,闭上眼,似是极为疲倦,又象是胸有成竹,不再言语,把锦华晾在一边,说话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正犹豫间,听见纪川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他睁开眼,遇上她的目光,两人不禁相对失笑。
尴尬的气氛便烟消云散。
锦华忙把托盘端到纪川面前,饿了吧?肚子都叫了。
先吃点粥,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得鸡丝馄饨,到中午吃。
纪川见托盘里一窝白粥,配着酱菜腐乳,另外一只碟子里,放着两个法式甜蛋松饼,不由哎呀一声,冲锦华笑:怎么还有这个东西?好久没有吃到了。
哪来的?我一个表叔曾经在上海的法国人家里做事,我过门前,表婶教我的。
只是前段日子太忙,没顾上做,到今天才想起来。
你先尝尝,看看味道对不对。
纪川咬了一口,赞叹不已,真不错!要是有黄油就更好了。
他也确实饿了,顾不上多说,埋头吃饭。
锦华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复杂,既有轻怜蜜爱,又有幽怨伤怀。
看他良久,突然轻轻叹口气,低声道:川啊,如果我们真能什么都不顾,就这么离开,那有多好。
纪川停下来,沉默了一会,道:还是能走的。
欧洲不行,我们去美国。
等处理完一些事情,我们就走。
他看着窗外满地黄叶,沉沉道:我真的羡慕小叔叔,兴之所至,随心所欲。
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
他们说老爷子把这个家留给我,是偏心。
其实,要我说,老爷子放小叔叔出去,才是偏心。
锦华想让他先吃饭,他摇摇手,继续说道:有时候我真的后悔,干什么要从法国回来呢?我在法国有自己的诊所,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可是这一回来……他停住,没办法说下去,有太多的事情无法诉诸于口,更何况这里面还掺杂了一份疯狂绝望的感情。
他看看锦华,见她脸色有些异样,知道她的心思,拍拍她的手,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发发牢骚而已。
锦华勉强笑笑,没事的,你们留过洋的人,见识跟我们总不一样的。
嘿。
纪川苦笑,我倒希望从来没出去过。
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就不知道这里有多令人窒息。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两个婆子搀着姨奶奶进了院子。
锦华连忙迎出去:哎哟,姨奶奶,病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被风吹了可怎么办?姨奶奶脸色铁青,也不理她,一进门劈头就问:宁尘出事了,你们知道吗?纪川的心猛地一跳,知道终于事发了,要发生的,终究要发生,躲不过去。
当下沉住气,作出吃惊的样子问道: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锦华的目光猛地射向丈夫,没有想到他也会面不改色的说瞎话,那神情煞有介事,言之凿凿,不由人不相信。
纪川迎向她的目光,不动声色。
她一阵心惊,虽然明白他的用意,却也忍不住怀疑,自己的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纪川,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他身上,还有多少自己不熟悉的方面?姨奶奶却没有注意到夫妻间的暗潮涌动,一径道:听说是被日本人杀了。
今天早上你舅舅正巧去,发现他倒在地上,已经死了一夜了。
纪川很认真地听着,追问:那日本人呢?抓到没有?他这话问的漏洞百出,锦华听了暗暗皱眉,轻轻拽拽他的衣袖,轻声开口:小渝妹妹怎么样?有没有事情?姨奶奶您怎么知道是日本人干的好事?都是听你舅舅说的。
小渝受了惊,你舅母把她接到自己家里照顾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当真一点风声也没听到?锦华不待纪川开口,连忙道:昨天川跟小叔叔喝了酒又跑到院子里吹夜风,结果着了凉,折腾了一夜,天亮那会才退了烧。
是吗?姨奶奶将信将疑,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烫。
原本还想让川儿去看看渝儿,看要不然把她接回来吧。
到底是从小身边长大的,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个孩子命苦啊。
这不大好吧?锦华抢在纪川前面说话,当初爷爷那样……小渝妹妹是个倔强性子,只怕回来更伤心。
倒也是……姨奶奶皱着眉头沉吟,川儿你身体能吃的消吗?你还是过去看看的好。
平日里你们兄妹俩个那么要好,这会有你在,渝儿也能安心。
这话说的在情在理,老太太又是一副商量的语气,锦华若再阻拦便说不去了。
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咽着气道:川哥的身子一向结实,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恐怕不行。
一直到现在,纪川才开口说话。
姨奶奶与锦华皆觉意外,齐齐望向他。
他悠悠的笑了一下,笑容轻淡,嗓音低哑,察觉不出一点情绪。
怎么?你觉得撑不住?锦华暗喜,脸上却满是忧虑,那可怎么办?姨奶奶见纪川也这么说了,便不好再说什么,一转眼见锦华茫然无措立在一边,眼睛一亮:锦华,你去吧。
我?锦华为难,看看丈夫,见他闭目不语,姨奶奶又是一脸期盼,心中也明白,若想他们兄妹不见面,只怕自己是少不了要走一趟了。
也好。
那我就去看看小渝妹妹。
她看看纪川,你……有没有话要我带过去?纪川沉默了一下,说:让她别想太多,舅舅会为她做主的。
姨奶奶看着锦华收拾了匆匆出去,自己却并不离去,反倒做下来,挥挥手让跟来的两个丫头出去,肃容问纪川:川啊,你跟我说,这宁尘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纪川心头狂跳,睁开眼,见姨奶奶目不转瞬盯着自己,目光中一派了然,更觉不安,强笑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是吗?姨奶奶从从容容的笑着:昨天夜里,你真的发烧了?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概是吧。
算了吧你。
姨奶奶冷笑,昨天晚上是谁让人架着送回来的?你们以为我病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纪川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姨奶奶继续说:你们夫妻俩个,平日里跟渝儿形影不离,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看看你们两个人,一说起来推三阻四,不咸不淡,连我老婆子都糊弄不过去。
你老实告诉我,宁尘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盯着孙子追问:你有没有参与其中?我?他已经诧异的说不出话来。
宁尘这孩子不规矩,我听人说过。
可是再怎么有错,也是你妹夫。
可怜他家人也找不到了,你爷爷又当面不给他们面子,哎,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可就算你心痛你妹妹,也不能就……这也是一条人命呐。
你让渝儿以后可怎么办?小两口才新婚不到半年……纪川这才明白姨奶奶是误会了宁尘的死因,松了口气,神态也不由轻松起来。
眉头刚刚舒展开,突然察觉不该如此,连忙正容道:姨奶奶,您别乱猜。
舅舅不是亲眼见了吗?等锦华回来,再问问清楚。
姨奶奶盯着他,当真不是你?刹那间,纪川只觉心脏猛烈收缩,他苦笑:我倒希望是我。
锦华再也没有想到,她在叶家会遇见顺金。
叶远志照例忙得团团转,锦华不便打扰,便找他夫人顾青衣。
迎客的伙计进去了一会,出来说夫人正在照顾姑小姐,请锦华到后堂稍候。
锦华在后堂等了一会,觉得无聊,便从后堂穿过,进了后院。
叶府的后院并不想寻常的大户人家,有花园湖泊亭台楼阁之类的东西,而是辟出空地作为药圃,自己种植一些合适的草药。
一进来便看见他蹲在叶家的药圃旁边,自己摘了草药的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往胳膊上敷。
锦华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的头顶,阳光洒下来,他油黑的头发白花花反着光。
他的胳膊被头挡住,看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顺金察觉到身边有人,一抬头,阳光照在脸上,朦朦胧胧只能看见一个人影,带着凉意的风飘送着她淡淡的馨香。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恍然间不知身处何方,只觉周围阳光和风突然柔和起来,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温暖便籍着秋阳汩汩渗入心头。
你的脸怎么回事?她问,被他的鼻青脸肿吓了一跳。
啊?他的心跳微乱了一下,这才恍然回神,认出那把平静无波的声音,咧着嘴笑起来:我的脸?怎么了?变漂亮了?少胡说!她轻斥,在他身边蹲下,这才看的分明,颧骨上,嘴角边都是青青紫紫的淤痕,哎呀,这才几个小时没见,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这是跟谁打架了?还有你的胳膊,怎么回事?没事没事,他捂起胳膊,不让她看:别看,不过小伤而已。
锦华性情随和,见他不肯给自己看,便也不再逼。
顺金笑一笑,说:还别说,侄子媳妇真是好性子。
要是纪渝那个丫头,非把我按在地上看个明白才行。
一句话提醒了锦华,哎哟,差点忘了正事,你听说宁尘的事情了吗?顺金点头,我就是为这个事情来的。
宁尘的事情,有些疑问我要来问问。
两个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便听见有人说道:原来你们在这里。
出来不见两个人,让我一圈好找。
声音清脆爽利,正是叶夫人顾青衣。
顾青衣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她哥哥以前是叶家药铺的学徒,也算是远志的师弟。
她从小与他们一处长大的,与远志也算是青梅竹马,到了年纪,便顺理成章嫁给远志,做上了叶府的当家主母,将叶家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
因为是亲戚,逢年过节常常走动,锦华的婚礼上两个人就见过面,后来老爷子的丧事,更是帮着纪家照看过场面,锦华对青衣很是有些了解,知道她性情爽快,也是个热心肠,早就有心结交,因此一听见她来了,连忙亲亲热热的迎上去:舅母好。
青衣亲亲热热拉这她的手询问了几句,无非是姨奶奶的身体如何,家里事情是否顺心之类的话,锦华一一答了,青衣这才笑吟吟的看向顺金,哟,这是哪里来的贵客?真是难得啊。
顺金嬉皮笑脸,贵客算不上,难得倒真是的了。
青衣走过去,仔细看看他脸上的伤,冷笑一下,果然,不被人打的鼻青脸肿也不上门。
她又伸手在他胳膊的伤处狠狠按了一下,顺金痛的哎哟大叫,你,你干什么?嗯。
青衣满意的点点头,骨头裂啦。
你光敷药没用的,一会我给你正位包扎吧。
不用了不用了。
顺金吓得连连摆手,我在你手下要还能逃出半条命来,那才真是造化了。
青衣哼了一声,你还真明白。
锦华一旁看着,不由骇笑。
顺金看见了说:你看看你那么凶,吓着我侄子媳妇了。
青衣瞪他一眼,回头挽住锦华的胳膊,笑着说:这小子从小不老实,老是被人打的鲜血淋漓的到我们家来,一年没有个十次八次就过不去。
锦华这才知道原来顺金与叶家早已熟透,不禁莞尔。
青衣继续骂顺金:我还当你学了本事,长进了呢,怎么照例还是被人打成这样?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象是想起什么,看着他,你如今的本事,能让你受伤,只怕不是普通人啊。
顺金嘿嘿的笑,却不答话。
青衣虽然口舌便利,却也心细如发,见他如此,便知不便多问,于是转开话头:贵人登门,有何指教?指教不敢。
顺金脸住笑,正容道:我来问小渝几句话,要紧的。
青衣点点头,又看向锦华:你也是来看渝儿的?是。
纪川病着,姨奶奶让我来。
好,你们稍等会,我去问问她。
顺金见她离开,才冲锦华做个鬼脸: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别被她吓着。
这么闹了一闹,锦华觉得与他彼此熟悉了许多,便不那么矜持,微微笑道:哪里就会吓着?你也太小瞧我了。
也是。
能在我们家立住脚,你大概也见过不少世面。
顺金说得漫不经心。
锦华却留了意,她本来心中有事,听了这话就觉格外刺耳,便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抬起眼想要顶他一句,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澄澈,笑的毫无城府,不知怎么气就平了。
过一会青衣出来,向两人招手,带他们道纪渝住的房间外,说:你们说话吧,别碍着她休息。
我过会来。
两人对望一眼,此时突然有些踌躇。
尤其是锦华,心情更是复杂,经过前一晚,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纪渝,原是该恨这个与自己兄长做下那不知羞耻之事的任性女孩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对她无论如何恨不起来,只觉得说不出的无奈。
顺锦见她犹豫,便先撩起帘子进去,锦华无奈,只的跟进去。
纪渝坐在桌边,瞪着眼前的茶水发呆,长头发就披散着,衬着一张雪白细致的小脸,越发显得年轻。
锦华见她鬓边别着白花,想到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心中再有气,此刻也是不忍,温言道:身子不好,就该在床上休息,怎么反倒下了地呢?纪渝乍听见她的声音,一惊,手一抖,茶碗哐啷一声跌在地上,摔得粉碎,这才回过神来,看清两个人,颤巍巍的一笑:小叔叔,嫂子。
哎,都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锦华忙过去,见茶水果然湿了她的裤脚,忙找东西替她要擦干。
没关系的嫂子,是我不好。
纪渝一边谦让,一边看向顺金:小叔叔好久不见了。
纪渝从小跟在姨奶奶身边长大,很长一段时间,顺金是她唯一的玩伴。
顺金性子粗糙,又喜欢舞刀弄枪,不喜欢跟女孩子玩,但是却很照应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侄女,时不时掏个鸟蛋,捉只知了给她玩。
他经常闯祸,有时候气的姨奶奶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满院子打,纪渝嘴甜,便替他开解几句,解解围。
几年相处下来,到顺金离家时,他们两个倒更象是手足。
纪渝以前有多刁钻,顺金最清楚。
此刻看见她形容消瘦,容光黯淡,心中也不是滋味。
干咳了一声,压着嗓子道:你受委屈了。
纪渝万料不到小叔叔会说这话,一怔,只觉心中果然有千般委屈,突然间全都涌上心头,不期然的,喉咙就一热。
她急忙调开眼睛,隐藏情绪,过了一会,才轻轻道:多谢小叔。
顺金看看锦华,见她微笑不语,便对纪渝道:我想问你几句话,事关重大,你能答我吗?她仍看着桌面,只点点头。
你说实话,宁尘到底是怎么死的?纪渝浑身一震。
连锦华也觉得过分,小叔叔,这话就别问小渝了。
顺金看看她,口气缓和些,问道:听说有个日本人跟宁尘在一起。
纪渝沉默半天,终于点头。
他们之间说些什么,你知道吗?她摇头:他们说日文,我听不懂。
但宁尘说过那人从满洲来,邀他去满洲做大臣。
还有吗?见她停下来,他追问。
还有……他们两个晚上吵了架。
为什么?宁尘说,日本人让他照他说得做,他说连他们的皇帝都要听日本人的。
纪渝迟疑了一下,又说:宁尘曾经抱怨过,这一切,都是因为爷爷绝情。
顺金眉头一跳,连忙问:这是怎么说?她涩涩的低笑,却不再说话。
那日本人呢?跑了。
她似乎想起当时的情形,突然把脸埋的很低,全身筛糠似的发抖。
锦华看着不忍,上前揽住她的肩,轻轻劝慰:都过去了,没事。
她微笑着点头,却不肯抬起脸来。
顺金想了想,问道:渝儿,再问你一句话,除了日本人,宁尘还跟什么外地人有来往?锦华噗哧笑了,宁尘本就不是本地人,这来往的人,只怕就多了。
纪渝却道:有一个,来过一次,看样子是灾民,却一口的东北口音。
顺金目光闪动,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撩撩纪渝的头发,你也别太难过了,那宁尘跟日本人勾结,不是什么好人,他死了,对你只有好处。
锦华狠瞪他一眼,道:你怎么这么说话!她一向温文娴雅,这会听见顺金的话实在过分,忍不住开口斥责,话出了口,才想起他是长辈,不觉一阵尴尬。
顺金却毫不在乎,他本来就不是好人!我真不明白,爹和我娘怎么就这么急匆匆把小丫头给嫁出去。
你!锦华这回真的生气了,向前走两步,到他面前,冷冷逼视他,你住口!你这么说,小渝情何以堪?顺金一愣,看向纪渝。
她深深吸口气,抬起眼看着小叔叔:嫁他是我愿意的。
她淡淡一笑,脸上看不出情绪来,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连人,也是我杀的。
锦华和顺金同时僵住,他们两个万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面面相觑,做不得声。
纪渝脸上淡漠的笑容不变:我不后悔。
如今跟你们说明白,让你们心里也有底,她伸出双手,举在眼前,仔细看看,然后抬眼看向两个人,就是着双手,如今已经沾上人的血了。
锦华只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耳畔嗡嗡作响,回想起昨夜亲眼所见,满室的血腥,冷月清辉,飘拂的床帐后面纠缠的两个人影。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如今听见她亲口承认杀人,看着她那白玉似的双手,眼前一片血红。
却听见顺金双手互击,大声道:干得好!这样的败类,死一个少一个。
小丫头,感谢你为国除害。
锦华一个回神,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来,她再也忍耐不住,捂着嘴转身奔出门去。
顺金一愣,听见外面传来阵阵呕吐声,刚移动脚步要出去看看,便听见顾青衣清脆的声音:哎呀,这是怎么了?来,到那边坐坐。
外面静了一会,青衣撩着门帘进来,看看面无表情垂首静坐的纪渝,又看看手足无措的顺金,瞪着眼道:这是干什么呢?顺金你又说什么错话了?顺金一笑,冲纪渝道:小丫头,别想太多。
这个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这回连纪渝也不由奇怪,你给我什么交待?顺金但笑不语。
青衣说:好了好了,你们说了这么久话,让渝儿好好休息吧。
她拽着顺金往外走,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手笔。
顺金愁眉苦脸被青衣押到外面,看见锦华苍白着脸坐在一边,一个小丫头正捧了茶碗让她漱口。
他心中一动,想过去问问,却被青衣拉住,哎,你别管闲事。
远志打发走病人,洗了手出来,便听见顺金狼哭鬼号的叫着:你轻点轻点,哎哟,你别压了行不行?他一怔,忍不住逸出笑容,便寻声过去,在药房中找到两人。
青衣正满头大汗按着顺金不让他挣扎,看见丈夫进来,摆摆头:你来的正好,给我压住他。
远志忍着笑过去,捉住顺金的肩,两手用力一收,便制的他动弹不得。
顺金破口大骂,你们两个人,搞什么搞。
正经大夫打下手,蒙古大夫折腾病人,没有医德,没有医德。
青衣手上加力,用力一搬,听着他一声哀号,对正骨位,这才帮他带上夹板,一边包扎,一边笑道:有我这个蒙古大夫给你看病,是你的造化,寻常人还没这个福气呢。
远志也笑:你别说,青衣这大国手还真只给你看病。
这倒是真话,青衣没正是学过医,但她丈夫兄长都是大夫,自己便对医术感兴趣,远志见她有些悟性,也常常指点,一来二去,颇有些根底。
只是浔江没有女医生坐堂的规矩,远志也不放心让她开方抓药,她便只能给一些内眷看看头痛脑热过瘾。
便只有顺金一人,因为来的多了,又总是外伤,也不在乎,总是由她处理。
一时包扎好,疼痛立减,顺金哼哼着,站起来,这才跟远志打招呼。
远志一看他的脸,愣了一下,又跟人打架了?胳膊上也是被人打的?一句话提起顺金新仇旧恨,恶狠狠的瞪瞪青衣,才点点头。
远志神情严肃:以你的身手,什么人能打伤你?顺金一听这话,立即明白他知道些什么,肃容道:听口音是个东北人。
青衣道:你们先说着,我看看锦华去,她好像不大舒服。
看着她出去,顺金才低声道:今天早上去了一趟清泉巷,原是想找点东西,没想到还有别人也在里面翻,就打起来了。
怎么?你知道这个人?远志点头,想到会有这么个人。
于是便把前一日灾民打架出了人命的事情说了。
顺金一拍大腿,我说怎么到了武汉就找不到他了。
原来混到灾民里去了。
怎么?你找他?对了,你和他怎么都到清泉巷去了?我记得当时离开的时候是锁了门的。
顺金扑哧一笑,那个锁,防君子不防小人,谁都能随便进去。
我正要说这个事情。
你跟纪川对灾民的情况熟悉,我们先去找他,然后我再一起说。
好。
两个人出来,远志交待了一下,正好锦华喝了几口凉茶觉的舒服些,便说跟他们一起回去。
三个人出了门,早有叶家的人力车在外面候着。
几个人分别上车,锦华坐在车上,看着街边林立的商铺,神思不属,过了好一会,突然下定决心,跺跺脚,示意车夫停下来。
前面的远志顺金听见了,也停下来。
锦华笑道:想起来姨奶奶有句话让我交待给小渝的,我却忘了。
还是要回去一趟。
远志微微皱眉:要紧吗?迟写行不行?只怕不好……她颇为踌躇,姨奶奶交待的……远志摆摆手,那你回去吧。
我们先去纪家。
等等。
顺金叫住她,神色有些紧张,我送你。
远志有些心急,问道:怎么?顺金沉声道:我好像看见那个人。
远志动容,好,那你快去。
锦华由顺金送回叶府,看着他离去,便转身向纪渝的房间而去。
她在路上突然下定决心,要与她摊开了谈谈。
纪渝见她去而复返,一点也不觉意外,点点头道:嫂子果然回来了。
青衣正在给她梳头,看见两个女孩的神色,拍拍纪渝的头:你们姐俩好好说说,我在外面等着。
锦华问:你知道我会回来?她点点头,只是猜的。
嫂子既然回来,想必是已经知道了。
锦华看着她满不在乎的表情,只觉浊气上涌,帘幕后翻腾纠缠的身影在眼前不停闪烁,她脑中一热,在自己察觉之前,已经上前一步,一挥手啪的一声,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青衣在外面听见响声,连忙进来喝道:这是干什么呢?锦华突然清醒,这才发觉自己失控,无法自抑的浑身发抖。
纪渝捂着被打的脸,轻轻对青衣说:我们没事,舅母。
我有些话,你让我对嫂子说了。
青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无奈叹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别再动手了。
锦华喘过气来,低声道:是我冲动了。
舅母你放心,不会再发生了。
青衣这才离去。
锦华走到纪渝身边,看看她肿起的半边脸,饶是恼恨不已,却也心中不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啊!眼泪便流下来。
纪渝也不吭声,站在一旁等她擦干眼泪,才轻声道:都是我的错。
是我……锦华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挣扎了半天,才问:我问你,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吗?纪渝苍茫的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会离开。
锦华看着她,当真?当真,我早就该离开了。
她沉默了一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缓缓咽下,象是将什么和着水吞了下去,然后她微微笑了一下,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