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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2025-03-29 05:36:46

顺金送了锦华回叶家后,掉头匆匆赶回来。

进了纪川住的小院门,便听见大哥顺蓝的声音:下游航道淤积,大一点的船根本过不去,眼下大宗的生意都接不下来,只能零星做点散货,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局里上百口子等着吃饭,眼看着今年就完了,伙计们也要活命啊。

顺金进去,见顺蓝顺白顺风等人都在,还有远志,或坐或站,满满一屋子人,便嘿的一声笑了,今天人可真齐,几位哥哥都来了。

纪川坐在窗边的沙发里,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听见他这一打岔,回过头笑道:小叔叔也来了,正好,也来商量商量,眼下快到年关了,江上还是不能通航,怎么办。

那几个人沉默了一下,顺白看看抱胸靠在门口的顺金,接口说下去: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不指望什么红利,只要能有口饭吃就好。

大哥家的宁儿在外面读书,我那两个小子也快要上学了,顺风的媳妇有了身子,里里外外都要钱。

老爷子那时候,没这样的事情,如今情势不同,就算老爷子在世,只怕他老人家也要从权处理。

顺金此时已经明白了几个人的来意,看看纪川,见他仍旧一语不发的望着窗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也不知有没有在听,那神情竟与纪渝颇为相似。

话说到这个地步,原该纪川表态,但他就是不出声,一时间屋里沉默的尴尬,顺蓝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顺金干咳了一声,问道:那依三哥,该怎么办?顺白叹了口气,道:看着川儿每天为了局里的事情操心,如今连身体都拖垮了,我们做长辈的心里也难受。

刚才也说了,势易时移,不能因为老爷子的一句话,大家就坐困愁城。

要我看,还是分家吧。

大家各自奔命,这也是我们几个父辈心疼侄子。

这话是早就料到的,顺金并不意外,只朝纪川看,见他也正望向自己,心里头一乐,知道纪川跟自己一样想法,便不多嘴,看看他怎么说。

纪川缓缓开口:我们家在清名山北面的成谷里不还有八百亩桔园吗?前些日子成庄的周老板说看上了那块地,我也正要跟几位商量一下,眼下账上紧,不如先卖了那个,筹点钱过年吧。

这……谁都没有料到这一步,顺蓝顺白面面相觑,终于顺风说话:这也只是个扬汤止沸的法子,以后怎么办?以后?纪川苦笑,爷爷尸骨未寒,几位就要分家,难道分了家,就真的能应付过眼前的难关?航道不通毕竟是暂时的,航运的主业不能丢,这才是青山之柴。

真要分了家,才要问一句以后怎么办。

他目光一凝,声音沉了沉,道:况且,湖北军备司令部准备对全省水陆交通进行专控管制的消息,想来各位都已经听说了。

如今爷爷的余荫尚在,他们还有所顾忌。

若我们先自己分了家,只怕航运局这块肥肉,就不是谁能守的住的了。

后面的话才真的有分量,其实顺蓝他们就是看上了这个时机,想趁着交通专控实施之前分得些好处,以免到时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是见纪川点穿了这一层意思,倒都不好说什么。

尴尬良久,顺蓝才笑笑,道:这个事情太大,也不是我们几个这里说说就能决定的。

还是要看看别的人的意见,小四,你和姨娘也有份,你说说吧。

顺金嘿嘿一笑,你们别问我,我的那一份,都给了大侄子了,他说什么,就跟我说一样。

什么?!这话一出,不由得顺蓝他们脸上变色,这怎么成?太草率了吧。

草率?顺金吊儿郎当的反问:你们红口白牙的说分家就不草率?他冷笑:其实要我说,分家也没什么不妥。

最好呢,连这大宅也卖了,江轮什么的统统卖了,有多少钱,平分了,大家散伙。

以后生老病死,各听天命,那才好呢。

只怕几位有福要独享,有难却要纪川这当家的人来担。

这才是你们心理的那笔帐吧?顺蓝气的脸色发白:小四你这是什么话。

还有没有规矩?没有!顺金回嘴回的飞快,爹的遗言你们都不尊,着就是有规矩吗?跟你们还讲什么规矩?我也不过跟几位哥哥学着呢。

顺白见大哥气地说不出话来,指着顺金骂道:你闭嘴!川,他在这里这么没大没小,你也不说句话。

纪川扑哧一声笑了,三叔,你是我三叔,他是我四叔,我尊重你是长辈,自然也要尊重小叔叔了。

顺白一愣,似乎着才想起来顺金也是纪川的叔叔,突然间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顺蓝已经轻声喝道:老三,你瞎说什么呢?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僵持不下。

一直沉默旁观的远志不失时机的轻轻咳嗽一声。

mpanel(1);顺白多精滑的人,立即顺势下台阶,哎哟,闹家务事,忘了叶先生也在。

真不好意思,让叶先生看笑话了。

叶先生是来给川儿看病?是。

远志仍旧一副郎中面孔,神情间根本看不出喜怒来。

见他似乎不欲多言,顺白也不好多说,只能笑着道:那我们哥几个就不耽误你们了。

大哥,表弟,我们先走吧。

再怎么说,川儿的身体要紧。

这事情,回头再跟姨娘商量吧。

看着三个人离开,纪川和顺金坐着不动,只有远志将他们送到院外。

纪川重重叹了口气,眼睛仍看着窗外,却对顺金道:真羡慕你。

顺金嗤笑:羡慕有什么用?谁让你不跟我学学。

怎么学?他苦笑:你是革命党,大不了提抢上山闹革命。

我呢?这么一大家子人,难道我就真能不管?你管就有用了?顺金越发不以为然,你以为你就能力挽狂澜?纪川淡淡一笑,当然不行。

但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尽人事,知天命了。

远志进来,听见这话,呵呵的直笑:看看你们两个这都说的是什么话?年纪不大,这么颓唐干什么?舅舅,真不好意思。

纪川赶紧让座,没想到几位叔伯会来,真是惭愧。

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

正好,顺金也到了,怎么样,你把侄媳妇送回去了?后面半句,问的是顺金。

送到了。

那人一路跟着我,又回来了。

什么人?纪川有些糊涂,跟锦华有关?我们找你就是来说这个事情。

顺金从口袋中掏出一沓信封,啪的往桌上一甩,今天早上我去了一趟清泉巷小丫头的住处,找到这些。

另外还有人也在那里。

远志补充:我猜就是昨天打死灾民的那个人。

哦?纪川神色一正,隐约猜到中间的关联。

顺金接着说:我跟那个人打了一架,是个好手!他是武人脾气,对手越强越兴奋。

纪川看了一下,一共五封信。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打开一看,眉头皱起来:是日文。

接着又看了其他四封,都是日文写的。

怎么办?这一时到哪里找懂日文的人?说着这话,便不由想起半年前在柳树林里第一次发现日文信的情形,立即联想到了纪渝,心头一跳,脸上微微泛红。

他急忙调开目光,轻轻咳嗽着掩饰。

顺金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拿起来一封来浏览了一遍,笑道:还行,我大概还能应付。

看看另外两人诧异的神情,得意洋洋的说:我在上海的任务就是找日本人的不痛快。

多少学了点,这几封信还能对付着看明白。

他匆匆看了两遍,一抬头,见纪川远志都盯着自己看,咧着嘴冲两个人一笑:这就全明白了。

其实那信你们就看了,也不知道来龙去脉,我来说给你们听。

我的身份,你们都知道吧。

知道。

远志点头。

这回轮到纪川惊奇,看着舅舅:难道你……也没什么。

远志散淡的笑着,只不过这小子走的时候,给过一点意见。

纪川心下了然,三个人相视而笑。

顺金这才继续道:我回来是有任务的。

因为收到消息,满州伪皇宫的侍卫私下来了浔江,我受命前来调查。

到了这里就听说了宁尘的事情,还有日本人参与其中,就留上了心。

今天早上去现场看看,果然看见有人翻东西,打了一架,好歹抢到这几封信,嘿,这一趟算是没有白跑。

这话更激起两人的好奇,这信中到底说什么?顺金却卖起关子来,我先问你们,这个宁尘的家里是怎么个情况,你知道吗?纪川点头:小渝说过,满清的没落贵族。

日本人占领密云的时候一度失去联系,但最近好像听说都去了满洲。

那就对了。

顺金笑笑,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在上海就听说过,曾有一大批满清皇室被日本人送到满洲去了。

日本人筹建满洲国,虽说是傀儡朝廷,该有的王公贵族还是要有的。

日本人抓了那些皇室成员,封了头衔封号,是要收礼金的,人被他们扣着,只有交了礼金,才能出来做老爷,不然就只是阶下囚。

所以民间有个别称,叫做囚子王爷。

远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这是什么规矩?真够霸道的。

纪川想到的是另外的事情,莫非,宁尘的家人也是囚子王爷?对了。

顺金拍拍手上的一信纸,这第一封信,就是日本人写给他的,让他筹钱赎人。

我明白了。

纪川恍然大悟:当初他突然回来,其实就是为了从纪家筹钱的。

所以姨奶奶跟他商量冲喜的事情,他一口就答应。

那时我们还因为是冲喜,绝对很对他不住。

想不到他早就有了打算。

说到这里他突然面色一变,急促问道:那爷爷临终前突然赶走了小渝,他什么也没得到,怎么向家里人交待?难怪,难怪!他团团转,痛心疾首:难怪那天他气急败坏的离开。

这个人,他如果提出来,难道纪家会袖手旁观吗?又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远志忍不住道:川儿,你冷静点。

纪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如何冷静?那情形下,他如何能善待小渝。

远志沉声道:都过去了!宁尘也已经死了。

他已经两个字说的特别重,另有深意。

纪川一怔,静静坐下来。

顺金继续道:就是大侄子的话,没从纪家弄到钱,怎么办?他指指另外的信,这里书函往来,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宁尘是不是参加了什么考古工程?纪川目光一跳:难道日本人看上了那个什么青铜鼎?顺金点头:果然有这样的事情。

日本人不知怎么知道了他们出土了青铜鼎,说是满洲皇帝登基大典上要用,让宁尘给弄出来,全当赎金。

可能宁尘搪塞过,有一封信口气严厉的申斥了一顿,大概他就答应了。

于是有了最后一封信,说由满洲皇宫的侍卫来协助他们。

这就是来龙去脉了。

远志沉吟着道:这样说来那个日本人应该是信使了。

可还是不明白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闹出人命来。

一句话问出来,却又明知不可能有答案,便沉默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要问纪渝。

然而三个人都知道是纪渝动的手,也都明白这是决不可泄漏出去的秘密,只能烂在肚子里。

所以这话便不可能去问,也就无法再去追究。

纪川无语,只暗自咬碎了牙,才忍住没说什么。

此刻他心中不是不矛盾。

当年异国求学,对彼岸之公明法律万分向往。

与一众热血同窗一起,也时有谈及国人宗法社会种种弊端,听着激进好友的种种改革言论,他虽然性情内敛,也忍不住热血沸腾,击节叫好,一心期盼学成归国后,能有份参与建造一个文明合理的社会。

然回来这些时日,非但在革新上没能有丝毫建树,自己身困大家族,便如被绑住了手脚,无力挣脱。

眼下,居然还要利用大家族的势力人望,为一个杀人者掩饰。

他在心中鄙视自己。

然而,那人是纪渝,是这里唯一还让他留恋的人。

他无法想象如果真相被揭发,纪渝被当作杀人凶手受到惩罚,会是什么情形。

所以他沉默,任由舅舅去操作,甚至提供便利,为自己的妹妹开脱。

他不禁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冤魂,会不会来找他们纪家的人?纪家的人。

他又一次苦笑。

从来没有象这一刻这样,对这个姓氏鄙夷痛恨。

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刚才几位长辈前来叫阵,他已不觉的惊讶愤怒或者伤心失望,接掌纪家这些日子,这些人各自为政,悄悄为自家捞好处,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要顾全长辈的体面,还要维护家族的利益,没少费心思。

那些人得不到好处,这才摆明了挑衅。

他心中明镜一般,早就有所准备,只是还是忍不住的怀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维护这个家?为什么不能像顺金那样贯彻自己的理想?懦弱!他暗自嘲笑自己。

如此容易,便和光同尘,同流合污,还高高在上,嘲笑别人。

他暗自握紧拳头,唾弃自己的同时,更多是沦落的悲哀。

三个人各自想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有小丫头笑着说:大少奶奶回来了。

纪川这才回神。

锦华进来,看见三个人都在,笑笑说:舅舅还在,这可太好了。

舅母让我传个话,说小渝妹妹要搬出去,让我跟您说一声。

纪川霍的一声站起来。

远志也是一愣,这是怎么回事?搬出去?住得好好的,要搬到哪里去?她还要回清泉巷去住。

这怎么成!远志站起来,那里太不安全,我放心不下。

他的目光转到纪川身上,我这就回去看看。

你们别担心,我会处理了。

纪川明白他的深意,无可奈何之下,饶是心中火烧般焦急,也只得作罢。

顺金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他问锦华:怎么样?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人跟着?锦华点头又摇头:照你说的留意了,一路上都还好,就在家门口看见他了。

混在地摊上呢。

顺金目光一亮,我会会他去。

哎,锦华叫住他,你才受了伤,别打架了。

顺金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的伤不比我轻。

他冲纪川扬扬脸:大侄子,这几封信你一定收好。

那人纠缠不休,要的就是这个。

纪川稳稳的点头:你放心。

待他们两个人都走了,屋里便只剩下纪川锦华夫妻二人。

锦华看看天色,笑道:这一忙就是一天,时间倒过得飞快。

中午吃饭了吗?我可还饿着呢。

纪川忍不住笑,去了那么久,难道舅母也不给你吃饭?那倒不是。

我有别的事情忙。

她看着丈夫,目光复杂,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说下去。

纪川似对] 她的心思浑然不觉,一迳笑道:你忙什么啊?把自己饿坏了怎么办?锦华避开他的目光,微笑着说:先不告诉你。

晚上吃过饭再说吧。

纪川无可奈何的笑:还保密?那就迟些再说,你要饿了,先让他们给你那点点心来吧。

也好。

锦华点头,便要出门去吩咐,才走到门口,纪川唤住她,锦华,小渝好不好?背对着他,她的脸色沉了沉,勉强打醒精神,怎么能好呢?出了这样的事情。

等了半晌,也没有听见他的回音,她忍不住回头探看,却见他看着自己,双目如电,在渐暗的天光里,格外刺目。

你看什么呢?她强笑着问:这副神情。

纪川站起来,缓缓走到她面前,仔细打量她,过了一回才道:你说的对,忙了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

锦华深思不属,点点头匆匆出去。

纪川站在门口,看着门外苍白的天色出神,目光悠远难测。

因为对别人还说纪川病着,便没有去姨奶奶那里吃晚饭。

只让厨房做了两样清淡小菜,夫妻俩在自己房中吃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规避着彼此的目光,默默吃饭,气氛沉默的令人心惊。

一边侍立的两个小丫头也察觉到不妥,垂着头站在一边,不敢多说一句话。

好容易两人放下碗筷,她们轻手快脚收拾了,掩上门离去。

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有些事情已经不容回避。

纪川坐在沙发里,看着手中茶杯里漂浮的茶梗,静待着锦华开口。

果然,锦华轻轻道:小渝妹妹已决定去北平了。

纪川手一颤,半杯茶水便泼在身上。

他一怔,叹口气,将茶杯放在桌上,抬头看着妻子,怎么突然就决定了?锦华盯着他,半晌,淡淡一笑:你不知道吗?要来问我?纪川心头狂跳,嗓子发干:知道什么?她却不答,低头看着手掌上的纹路,似乎能从那里看出自己的命运。

纪川等着,逐渐心惊,心下揣测不安,过了良久,才听她道:昨天晚上,我跟在你后面,去了清泉巷。

他浑身一震,只觉耳边轰然一声,仿佛炸响一声焦雷。

他不由自主站起来,却因受惊过渡无法站稳,晃了两晃,扶住桌角,这才抬眼看她,正遇上那两道清冷伤怀的目光。

两人对视片刻,彼此僵持着,终于,他重重喘了口气,苦笑道:你都看见了?锦华不语,怔怔看着他出神,过了许久,身子仿佛失尽力气般向后一靠,头垂在一边,好像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力量,任由眼泪无声滑下。

纪川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她苍茫的笑着:只是对不起我吗?我又算什么?只是你们那些丑事的挡箭牌?锦华。

他低声喊着,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安抚。

她却好像听不见,继续道: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那是乱伦?是乱伦啊!锦华……他呻吟,被她赤裸裸的词语刺得直不起腰。

她苦笑,泪水滚滚而下,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你是个好男人,小渝是个好女孩,你们明明是兄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呢?你们这样,是毁了她啊。

看看如今的她,看看你自己,原本多意气风发的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我原还揣度,以为你是因为家事不顺心,一直到昨天晚上,才知道真相。

你……难道是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如果我有什么错处,你不能提出来吗?锦华,锦华,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是我的错,你没有错。

全是我的错。

她冷笑,轻轻抽回手,原来你也知道是你的错?你们这样做,将天理人伦至于何地?难道是因为你们都读过洋书,学了洋人那一套?便不将人伦放在眼里?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一声声的问着,字字催心,他弯着腰,无法回答。

室内一时间极静,秋夜冷凝的空气从门窗的缝隙钻入,低低呜咽着,哀鸣着,在四围盘旋,听得人不寒而栗。

过了很久,他才嘶哑着声音,低声道:我不知道。

她看着他。

他缓缓开口: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们是什么人。

他微微的笑了一下,笑容温存,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一直以来,无论我们是相守还是分开,都习惯于分享彼此的喜怒。

我在法国的日子,收到她的信,是每天最重要的事情。

看她的信,回她的信,是每天最快乐的事情。

我们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在一起,从来也没有觉得分开过。

锦华,他轻轻的唤着,看着她脸上减褪的血色,无奈的摇头,有时候,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

也许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但我就是习惯了生命中有她的一个位置。

那么习以为常,自然而然,无论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事情,第一件要紧的,就是先想到她。

那就是习惯。

我甚至从来没想过对她的感情,是不是合理。

直到有一天……他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那天晚上,他怀中勇敢的小鱼向他倾诉心中隐秘的感情时,那惊世骇俗的情愫,令他直觉的抗拒。

然而无法停止对她的关怀,无法中断两人间血肉相连的默契,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她,因她的喜而喜,因她的悲而悲。

无奈事情无法像从前那样了,他惊恐的察觉,每一次习惯性的向她伸出手后,便有滔天的罪恶感撞击他的心。

更为可怕的是,那罪恶感是如此的快意,每次与她相处,那种罪恶感将临的恐惧,就令他无比的兴奋,血脉贲张,以至常常失控。

他不禁怀疑,莫非自己的骨子里,真有着某种无可言喻的罪恶?越是不可为,越是渴望去触摸,原本清明的情感就此蒙尘。

锦华,我试过的,我一直在尝试。

我也对小渝说过,我发过誓要对你好的,你是我的妻。

若非出了昨晚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改变。

我本已决定远离她,本已决定一担家事可以放手,就与你离开这里的。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才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幽幽传来: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为了逃避对她的感情?她在你心中究竟是什么位置?你逃的开吗?纪川无语,他无法回答。

她每问一句,都象针一样扎在他的心肺深处,刺痛,痛到无法呼吸,却又无法回避。

我和你妹妹,在你心里,究竟孰轻孰重?沉默良久后,终于不甘心的,她又再问了一句。

这话问出口,便摒住呼吸,他的答案,将决定两个人的未来。

他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谁更重?一个是他发誓要守护的,一个是他决心要离弃的,有选择吗?他有选择的余地吗?答案明明就在那里,为什么要问?而他为什么无法说出?原来舍弃习惯是那么艰难,象是要用刀生生将身体的一部分斩落。

只是刀举起了,却迟迟无法落下,尚未触及血肉,便已痛彻骨髓。

他一惊,难道那逾越的情感,已如附骨恶瘤,明明会蚀心销骨,他却没有勇气将之剥离。

或许,他爱的,竟是那已融入骨肉,随着血液奔涌周身的习惯?他倏然心惊。

这一犹豫间,锦华已经了然。

突然间,她浑身失力,无限疲惫,沉沉的垂下头去,将心脏重重压在身体的最深处。

一瞬间唯觉天地不在,整个世界分崩离析,曾经为之梦幻过的,努力过的,挽救过的,快乐过也悲伤过,幸福过也痛苦过的,所有的一切统统在这一瞬间远离。

我明白了。

她苦苦的笑,眼睛涩的发痛,却再也没有泪水流下。

纪川看着她,心中也是无限悲哀。

此时天色早已黑透,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残叶飘零的树梢枝头,清冷月色无声凝结着霜华,庭院在银白的霜色中沉默。

深秋的夜晚,如同末日般死寂。

难道一切,便要在这样的夜里结束?他浑身上下一阵发冷,无助的看着她,心乱如麻。

此刻的她,肃穆的神情使原本柔和的脸庞冷凝如冰雪,她目光中的绝决让他心慌。

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恳求,心中的疼痛耗尽了他的力气。

锦华看着他,眼神因心头的死寂而尖锐,有用吗?他无法回答。

有用吗?或许有,但那点努力,定然会再下一次听闻小渝的消息时瓦解,他无法欺骗自己,便也无法欺骗她。

早已料到答案,她幽幽的笑了一下,算了吧。

锦华!他又唤,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想籍着呼唤,道出心底无助。

她却下定了决心,如此说来,多留也无意义。

心意既已决,便不再犹豫,她站起来,轻轻道:我还是回娘家吧。

他强笑,知道终于无可挽回了,心中酸楚不定,却也无可奈何:也不急这么一会。

太晚了,明……明天吧。

她看看外面,点点头,也好,那麻烦你偏屋里面将就一晚吧。

纪川走到她身边,深深地看着她,半晌,低声道:锦华,是我配不上你。

可是,我永远尊敬你。

她觉得自己已经笑的麻木了,胡乱点着头,将他送出门,在他有机会回头之前,砰的一声关上门。

听着他郁郁离开的脚步声,她能感觉到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脚步声被抽离,失去的,再也无法回来。

突然间双腿力气尽失,她颓然跌坐在地上,麻木的望着空旷的卧室,无泪也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