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3-29 05:36:46

1933年隶属浔江航运局的江轮呈晋号从汉口开出,朔江而上,经浔江,向上游宜昌而去。

浔江航运局雄霸长江白帝以南航线多年,是长江一线最早拥有蒸汽江轮。

呈晋号就是浔江航运局旗下最大的一艘蒸汽江轮。

高高的甲板上,挤满了人。

九一八之后,东三省沦陷,大批东北热血青年奔赴各地,宣扬抗日,其中很多便取道武汉,西入四川。

当巨轮上冒着烟,吼叫着缓缓离岸的时候,码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欢声雷动,大人小孩如潮水般涌动,而船上则传来年轻学生们响亮的歌声,我们的家在松花江上……随着船行,歌声渐渐不可闻。

纪渝站在船舷边,嘴里跟着哼歌,一边看着船头乘风破浪。

这里江面开阔,远处水天一色,两岸丘陵起伏,稻田青翠。

江风扑面而来,空气里水汽充盈,夹着青草芳香,清新醒神,她不由得精神一阵。

她三年前离家去北平上学,这是第一次回来。

原以为自己在北平是乐不思蜀,想不到置身在了长江上,才发现原来心里边还是怀念这江波浩淼的熟悉景象的。

你的家乡也在松花江上吗?身边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问道。

纪渝回头,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身上一袭灰布长衫,衣摆被吹起,在风中颤抖飘扬。

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脸,只隐约觉得一双眸子清亮有神。

他凭风而立,举止儒雅,与船上其他青年学生的气质大不相同。

不,纪渝微笑,我家就在这长江上。

他也笑了,我猜也是。

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纪渝大为惊讶,你认识我?那双眸子闪着笑意,眸子的主人却不答话,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

他微笑看着江水。

没有了眩目的阳光,纪渝从旁边看清他脸上的轮廓,只见他神情中有一种温文的包容,突然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我见过你吗?她问,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亲近。

他含笑看着她,两人目光相交,一样的明灿。

正想说什么,突然有人唤道:小渝,小渝,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两人同时回神,纪渝看清楚来人,满脸溢出笑来,宁尘,你到哪里去了?没找到你,就躲到人少的地方来了。

没想到这么多人,一转眼就不见你了。

宁尘满口京腔,人也长的俊秀清贵,一身学生装扮,他与纪渝是一对情侣。

宁尘走过来揽住纪渝的肩,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呢?正跟这位先生聊天呢。

纪渝回头,身后却是空空的栏杆,那人早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人啊?嗯,就是一个大高个,刚才你看见了吗?纪渝还朝甲板上人多的地方张望,却哪里有他的人影。

算了,别找了。

宁尘掰过她的脸,陌生人,不用费什么神。

可是……纪渝的脸被他捧着,眼睛却滴溜溜四下转个不停,那个人感觉很眼熟啊。

说不定是我家的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有几年没回来了。

别想那么多了。

要是真是熟人,你能认不出来吗?对了,从武汉到你们浔江,要多久?半天吧,很快的……船上人多,江风忽起,将两个人的语声淹没。

船泊浔江的时候,已近黄昏,一轮赤红的落日,低低贴着江面,将整条江水都染做了血红。

纪渝看着那凄厉的颜色,不由怔住,也不知怎么,一股凉气从脚底透上来,心里头沉沉的,有种伤怀。

mpanel(1);后面急着下船的人向前拥,这样一分心,步子便有些滞,不知被谁推了一下,脚下一空,身子就向前跌去。

纪渝心里喊着完了完了,闭上眼不敢看,只等着跌到水里去。

突然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伸过来,拦腰一收,紧紧的抓住她,轻轻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纪渝睁开眼,正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心里忽悠一松,忍不出扯出一个笑容。

那人搀扶着纪渝,分开人流,大步流星,几步便上了岸,这才仔细打量她。

见她脸色苍白,目光闪烁,知道还是受了惊,笑着安慰:没事了。

以后走路可别再分心了。

是。

纪渝老老实实的应承,这才道谢:刚才要不是你,我就变作落汤鸡了。

多谢,多谢。

你那个同伴呢?怎么没和你一起下船来?纪渝知道他指的是宁尘,说:他要拿行李,在后面。

我等不及要上岸,就说好了先下船。

她眯起眼,抬头看着对方,有些疑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这么熟悉呢?象是多年的好朋友,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他一听,忍不住笑:是吗?我也这么觉得呢。

觉得,你一定是我熟悉的人。

纪渝见他笑的蹊跷,皱起眉头,端正的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摇头叹息,小渝,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吗?他身材高大,比身边的人群要高出一个头来,远远看见一个老人家从对街一辆黑色汽车上下来,向自己这边过来,微微笑着对纪渝说:你看看,忠伯来了。

忠伯是纪府的管家,从小看着纪渝长大的。

她在人群里四处张望,远远看见忠伯,又叫又笑的大力挥手,隔着熙熙攘攘的往来人流,使劲喊:忠伯,忠伯,我在这里。

这里。

忠伯也招手,脚下紧跑了几步,到了近前,却朝着那个人微微鞠躬,大少爷,你也一船回来的?这可真是巧了。

大少爷?纪渝愣了一下,立即回过神来,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盯着他看了半天,咬着嘴唇,也不说话。

大少爷微笑着对忠伯说:您看看,她到现在还认不出我来呢。

忠伯笑得合不拢口,说道:二小姐,这是你哥哥啊。

怎么,不认得了?也难怪,大少爷离开的时候,你还小呢。

纪渝仍不说话,死死盯着兄长,似乎忘记了要打招呼问好。

从他离开,到现在,该有十年了。

虽然两人间通信不断,此刻骤然相聚,仍然太过令人震动,一时间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好了。

纪家大少爷纪川气定神闲的微笑着,回应她的注视,慢慢张开双臂,低声道:小鱼儿,不欢迎我回来吗?仿佛突然惊醒,纪渝回过神来,看着对方张开的臂膀,脸上慢慢溢出笑容,张了张口,小声叫了一声:大哥。

忽然眼泪就涌出来,想也不想,一头扎进兄长的怀里。

纪川紧紧拥抱住她,臂上加力,突然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团团转了两圈,呵呵笑道:总算没忘了你大哥。

码头上人多,两个人这样一闹,周围的人纷纷躲避。

宁尘拎着两只大行李箱下来,远远就看见纪渝跟一个男人搂在一起,不有皱紧了眉头,沉下脸过去,道:小渝!你这是干什么呢?纪渝这是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被转的眼晕,靠在兄长肩上,看见宁尘过来,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宁尘,宁尘,快过来,来见见我大哥。

宁尘扬起眉,朝纪川看过去,纪川也正含笑望向他。

两人目光一对上,宁尘心头不由一震,只觉眼前这人眼中似蕴有精气,并不觉他眼神如何逼人,只觉莹润之处,可比月光,令人生出亲近的意思来。

忠伯见两人相视而笑,却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连忙上前打圆场:这位就是二小姐提到过的宁公子吧?我家老爷子专门嘱咐,让我来,不可慢待了宁少爷。

他指指纪川:这是我家大少爷,跟二小姐是亲兄妹,刚从法国回来。

宁尘眼中堆笑,毕恭毕敬朝纪川道:大哥好。

纪川爽朗的一笑,伸出手来,大力与他握手,常见小渝信中提到你,也算是久仰了。

如今一见,果然是人中之杰啊。

宁尘谦笑:大哥缪赞了,宁尘愧不敢当。

纪渝噗嗤一声笑出来,拉着纪川的袖子说:大哥,宁尘说话就喜欢这么文邹邹的,我老笑话他。

纪川却很欣赏:如今流行新学白话,很少有人有这样的教养了。

宁尘想必是家学渊源,你也跟他好好学学。

纪渝颇不服气,一扬下巴,问道:爱新觉罗。

宁尘,我有什么不如你,需要跟你学?宁尘微笑不语。

纪川诧异的看向宁尘,半晌笑道:原来宁尘是旗人。

是。

宁尘态度恭瑾,眼睛却看着纪川:我姓爱新觉罗,正黄旗。

哎呀,忠伯不由上上下下又重新打量他,忍不住插话:那可是皇族啊。

纪渝一旁哧的一声笑了,忠伯,都民国22年了,还提这老黄历干什么啊?对不对,爱新觉罗宁尘?宁尘笑笑,并不说话。

纪川眼尖,看见宁尘眼底飞快闪过一丝不豫,心中一动,晓得纪渝口无遮拦,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于是笑着打岔:别尽站在讲话了,大老远的来,现去见爷爷吧。

这倒提醒了纪渝,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跟我一船回来?你也是刚从法国回来吗?怎么没有行李?忠伯抢着替纪川回答:大少爷月初就回来了,他是去上海看朋友了。

纪川失笑:忠伯,到车上再说吧。

噢,对对。

忠伯忙引着几个人,朝街对面纪家的黑色雪铁龙汽车走去。

一边尚不忘向纪渝和宁尘介绍:那东西,是大少爷从外国带回来的,听说很值钱呢。

要专人伺候,开始只有大少爷会摆弄,后来从上海找了一个司机来。

真的很方便,老太爷回乡下,只用半天功夫就到了。

宁尘不以为然得笑着,随口应道:是吗?那可真快啊。

纪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笑笑。

纪渝却完全没有察觉,缠着哥哥问东问西: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我几个月没收到你的信,担心死了。

纪川有些诧异:难道家里人没说吗?纪渝不说话。

忠伯叹气:二小姐啊,还在跟太太闹别扭呢。

哦?纪川倒没有多大惊讶,只是看着妹妹,目光中全是了然于怜惜。

先回家吧。

他沉思着说。

纪家祖籍四川江油,祖上原是川中袍哥组织的一个堂主,清朝咸丰年间顺江而下来到浔江,创建漕帮,经过几代人的经营,颇有些规模。

1911年四川保路运动爆发,当时纪家的家长纪天德虽已不属袍哥,却仍然全力支持川中的保路同志军,受到袍哥领袖龙鸣剑的赞赏。

革命成功后,由于龙鸣剑的大力推荐,纪天德的漕帮更名为浔江航运局,掌控了三峡下游至武汉三镇的航运权。

由此,纪家一跃成为浔江最有影响力的望族。

纪天德有一妻两妾,四个儿子。

只有二子纪顺青是嫡出。

纪天德对这个嫡子十分看重,细心培养,从小就送到镇上有名的私塾去的读书,长大后又娶了浔江名门叶家的小姐叶紫苏为妻。

无奈纪顺青不知如何染上了大烟瘾,他先天身子就弱,虽然有纪家雄厚的家底撑着,也不过三五年,便一命呜呼了。

身后只留下纪川纪渝兄妹俩个。

纪天德晚年丧子,悲痛之余把一腔心思都用在了纪川这个长子嫡孙的身上,送他去新学堂念书,又请了师傅调教拳脚功夫,亲手教养到十六岁,才送到法国去。

纪川从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祖孙两个虽然年龄相差五十余年,感情却极为亲厚,与生母叶紫苏倒是十分疏远。

从码头到纪家大宅有一条用青砖铺的私路,这是为了纪天德每日去码头验货装船方便专门修的马道,纪川回来后稍加改造,便可容汽车通行,倒也十分方便。

门口早有家人候着,远远见汽车来了,便急急进去通报,待到汽车在门口停稳,已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带着几个小丫头迎出来。

纪渝下了车,三两下就跳进那妇人的怀里:姨奶奶,可想死我了。

你老好不好?咳嗽好点没有?年前从北平捎回来的枇杷膏好不好用?好好,都好。

姨奶奶是纪天德五十岁上纳的一房太太,原本是武昌一个小舞女,国民革命的时候救过纪天德的命,便嫁了他做姨太太。

那时纪川刚五六岁,叶紫苏因为丈夫吸大烟闹过几次,一个不高兴扔下孩子回了娘家,新姨太太看着孩子可怜,就带到身边自己照顾。

后来纪川出国,纪渝没了伴,姨太太怕她受堂兄妹的欺负,也养在自己的房里,因此兄妹俩个虽然称她做姨奶奶,实际上感情亲逾母子。

纪天德上两房太太都已去世,只剩下姨奶奶。

她年轻时跟各色的人物都打过交道,精通人情世故,人又平和,又得纪老太爷的信任,在各房里都说得上话,俨然是纪宅的大总管。

一群人扰嚷了半天,又介绍了宁尘给姨奶奶认识。

忠伯专门跟姨奶奶提及宁尘是姓的爱新觉罗,心中颇觉与有荣光,不料姨奶奶只哦了一声,淡淡的,也不十分热络,却也不失礼仪,引着他们去见老太爷。

宁尘心中有些不痛快,在北平的时候听见他的姓氏,人人都会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虽说他自己心中也挺鄙夷那些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可纪家主子人人都对他皇族身份不屑一顾,却也令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却不知道,纪家本就是革命起家,尤其纪川留洋十年,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皆是满清如何误国,对于所谓的皇室后裔虽不至于深恶痛绝,却也殊无好感。

蜿蜒的游廊通向一处小花厅。

一行人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里面有人声如洪钟的大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字,哎,年纪大了,连那么两个字都记不得了。

纪川兄妹对视一眼,不由微笑。

纪渝不等下人来,自己掀开门帘,人还没进去,已经先出声唤道: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屋里一个身材高大,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宽大书案旁,看着一个少女写字。

听见纪渝的声音,老人抬起头,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脸上瞬间放出光来:哦?小妞回来了?快进来,让我看看。

爷爷,爷爷。

纪渝也顾不的其他人,一头扎进爷爷的怀里,你身体好不好?怎么听说不是很好?这不是红光满面的吗?呵呵,小妞倒是孝顺,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纪老太爷抚着她的头发,满眼都是笑意,目光瞟向门口,看见孙子身边玉树临风般立着一个青年人,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宁尘吧。

宁尘到底是宗室出身,礼仪举止与众不同,上前一步,毕恭毕敬行礼,爷爷好。

宁尘去湖南考察,路过此地,想在府上暂借一晚。

呵呵,太客气了。

老爷子大步走到他面前,拍拍肩膀:小伙子,不错。

听说,你是学历史的?宁尘只觉着老爷子手下力道十足,又见他满面红光,双目炯炯,知道是行武出身,暗暗皱眉。

面上却不动声色,恭声道:是考古。

这次就是因为湖南发现了一座战国古墓,顾先生走不开,我替他去看看。

纪渝忍不住笑:爷爷,他那是谦虚呢。

顾先生鉴赏青铜器的本事,全都传给他了。

纪老爷子哈哈大笑:顾撷刚先生的大名,我也是久仰。

如今能见到他的高足,也是荣幸得很。

年轻人,在这里就当做是自己家。

小妞,你还没跟汪姐姐打招呼呢,教你的礼貌都忘了?纪渝这才看见适才那个写字的少女,立在一旁,满脸含笑的看着她。

一愣,有些意外,这不是汪家姐姐吗?差一点没认出来。

那少女名叫汪锦华,是浔江书香大户汪家的大小姐。

汪锦华的太曾祖父是道光年间的状元,因此汪府也被叫做是状元府。

纪汪两家平日往来密切,两个女孩子以前就常常见面,此时纪渝见了,自然熟不拘礼,上前拉住锦华的手,神态亲密。

纪老爷子笑眯眯看着她们说:两个小妞俩要好好亲热亲热,就快成一家人了,要友爱,晓得吗?一家人?纪渝怔了一下,见锦华羞红了脸,悄悄的朝纪川瞧,立刻明白,笑吟吟望向纪川:大哥,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不说啊?留洋那么多年,还怕丑不成?纪川笑而不答,宁尘一旁却很是诧异,这位纪家大少爷虽然神色自然,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心思,从见到他到现在,始终一副旁观者清的态度,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似乎无动于衷。

纪渝还想在追问,纪老太爷挥挥手:这些话以后再说,你们这大老远的回来,累了吧?让姨奶奶带你们先去休息,晚上吃饭再过来吧。

对了,瑞馨,他唤着姨奶奶的小名:吩咐厨房给两个孩子弄点点心,可怜见的,这几天在路上只怕没什么好吃的。

待姨奶奶答应了,又冲纪川道:老大你留下,陪陪锦华讲话,我是要去躺躺晌午了。

锦华说:不必了纪爷爷,原本就是等着见见小渝妹妹,这时候我也该回去了。

让他们兄妹好好讲话吧,十年没见过了,小渝妹妹一直惦记着纪大哥呢。

纪老太爷啧啧摇着头:这个孩子,真是太懂事了。

也就差了一岁,怎么渝儿就这么不一样?纪渝吐着舌头闪到一边,锦华笑:纪爷爷看你把我夸的,小渝妹妹多可爱啊,真是招人疼。

说着便要告辞。

纪川说:我送你回去吧。

锦华冲他笑笑,也不拒绝,先出了门。

纪汪两家相隔不远,然而中间没有修好的车道,汽车反倒没有马车来的方便。

纪川送了锦华回家,再回到家,已经个多小时过去。

进了门,穿过天井,远远就看见纪渝穿着月白色半旧的旗袍,站在金鱼缸边上往里扔鱼食。

他放缓脚步,轻轻走到近前,看着她对着一缸子金鱼怔怔出神,不由微笑,也不出声,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过了好一阵,纪渝幽幽叹口气,突然察觉身边有人,一回头,看见纪川,也不觉意外,只是颤巍巍的冲他微笑,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下来。

纪川吓了一跳,忙过去,像很久以前那样,自然而然拥住妹妹,细声问道:怎么了小渝?是不是吓着你了?不是不是。

纪渝在他怀里摇头,过一会才挣开,自己胡乱抹着脸,就是太高兴了。

一下子见到了爷爷,姨奶奶,锦华姐姐,还有你。

大哥,她看着他,水滢滢的眸子在夕阳下发着亮,真的没有想到你回来了。

在北平,连着一个月没有收到你的信,我都快担心死了,不晓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今天突然看见你,你都不晓得我有多高兴。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望着哥哥眨眨眼,哥,你不会是为了锦华姐姐才跑回来的吧?小丫头,别乱说。

纪川哭笑不得,过了一会才沉声道:爷爷他只剩下几个月的日子了。

什么?她的表情僵住,怎么会?爷爷不是很硬朗吗?纪川不语,拉着妹子走到花园里的石条凳边,并肩坐下,这也是我这次回来才知道的。

你知道姨奶奶曾经救过爷爷的命吧?革命的时候。

是的,姨奶奶说过,那时候爷爷受了伤,晕倒在她的门口。

爷爷受的是枪伤。

纪川静静的说,弹片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这么多年,因为身板壮,原没有太大的问题。

只不过老人家渐渐年纪大了,有些老毛病就多了起来。

年前爷爷中过一次风,当时请郎中扎了三个月的针,慢慢就好了。

大家也就多小心些,谁也没有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

纪渝紧张地拽住哥哥的袖子,怎么了?爷爷这几个月老有心口疼的毛病,后来专门去了武汉看西医,才知道是当年留下的弹片在身体里起了变化,毒素融入血脉……药石无救!说到最后几个字,这个平日里不大动声色的男人声音竟有些哽咽。

纪渝心中一凉,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转,终于没有流下来。

她闭着眼,只觉一片凄惶茫然,过了半晌,才小声问兄长:哥,难道真的没有救了吗?你在法国不是学的医吗?若是在法国,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可是爷爷的年纪,要去法国,是不可能的啊。

日本也可以,然而九一八以后,爷爷是断不肯与日本人有一丝牵扯的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爷爷那么好的人,难道就……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不再说什么,无力的将头靠在纪川的肩头。

兄妹二人静静在花园中看着天边晚霞越烧越炽,直至远处江涛呜咽,暮色中卷鸟归林。

纪川吸了口气,打醒精神强笑道:爷爷把我们都召回来,就是要让大家高高兴兴的陪他几个月,我们热热闹闹的,让他老人家心满意足,也就是孝顺了。

纪渝垂着头,无声点头。

又过了一会,扬起脸,微微笑道:我明白。

纪川看着她,半晌欣慰的缓缓笑道:小鱼儿终于长大了。

还记得当时那个小鼻涕虫哭着不让我走呢。

一转眼,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纪渝侧过脸不去看他,那时候你答应过我会回来,我一直以为,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你带着我,陪着我,保护我……后来你天天写信给我,让我觉得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你,我以为一切都不会变,可是……今天才晓得,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没有料到她突然说出这样失落的话,纪川愣了一下,随即温柔微笑:怎么了丫头,怎么突然发起感慨来了?没什么。

她摇摇头,似要将莫名的愁绪甩脱,伤心起爷爷的事情,就多了感慨。

是吗?纪川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突然问道:那宁尘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纪渝的脸上蓦的升起红云:说他干什么?他对你好吗?一点也不好!纪渝噘起嘴,似嗔还娇,老是教训我,管东管西。

嘿,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纪川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微笑,纪二小姐出了名的任性,居然也有人能治的住你,光这一点,我就十分佩服他。

哥!纪渝白他一眼,想想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其实也奇怪,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吵架,他是历史系的学生,我学西文,在同学联谊会上认识,当时为了义和团吵的一塌糊涂。

后来我给顾先生送过几次资料,都是他签收,每次见面都吵,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觉得他说的不对,就是辩论不过。

后来我要做故宫博物的西文介绍,他是顾先生的高足,就厚着脸皮向他请教,才发觉他真的学问广博,不止国学造诣高深,还精通英法日文,更厉害的是,他对商周青铜器的研究尤其有心得。

哥,我是轻易不服输的人,可对他却不得不佩服。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哥,这一次他跟我出来,是因为寿县发现了一座战国古墓,他要去看看,说是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哦?是吗?这么说他待不了几天?那么你呢?我吗?本来是想跟他一起去看看热闹的,可是爷爷的病……,我还是陪陪爷爷吧。

嗯。

纪川点点头,看看天色,忽而一笑:就快是晚饭的时候了,你去找找宁尘,一起过去吧。

姨奶奶安排他住在哪里?西面的小跨院。

纪川面色突然一沉,想了想,说:那我就不过去了。

你去吧,有话晚上吃完饭再说。

纪渝却有些迟疑,哥,晚饭的时候,会不会看见她?她?纪川愣了一下才明白那个她指的是两个人的生母叶紫苏。

苦笑着点了点头,又有点奇怪,好好的,怎么那么怕见娘?纪渝咬着下唇犹豫良久,终于什么也没说,匆匆向西跨院去了。

叶紫苏带着贴身的丫头翠翘走进饭厅的时候,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比起一个月前儿子纪川从法国回来还要热闹些。

只看见一屋子人,坐满了三桌。

中间的桌子上首坐着满脸喜色的老爷子,旁边坐着一个精灵可爱的少女,挽着两条大麻花辫子,一双黑白分明的明目顾盼神飞。

她一愣,立即认出了自己的女儿,霎时间只觉耳边一炸,愣在当场,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中酸苦愤怒百味陈杂,一股浊气上涌,便想发作。

屋里的人逐渐注意到她,纷纷安静下来。

正兴高采烈不知跟爷爷说什么笑话的纪渝,一看见母亲,笑容便不自在起来。

姨奶奶那边刚招呼了几个年纪小的孙子孙女吃东西,一回头,看见这边窘状,噗嗤一声笑了:紫苏你这里发什么呆啊,看见女儿高兴地说不出话了?小渝,快过来叫娘,可怜你们一家母子到今天才团聚了。

大少爷,妹妹怕生,你也怕不成?纪川陪着笑:我看着妹妹给爷爷说笑话,怕打扰了爷爷的兴致。

渝儿,快跟娘见礼啊。

纪渝这才站起来,隔着桌子,远远叫了声娘。

叶紫苏深深吸着气,强挤出个笑容:渝儿回来了?怎么娘都不晓得?刚才看见这么标致一个大姑娘,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姐呢。

姨奶奶八面玲珑,一听这话,那有不明白她的心思的,忙道:二小姐老远的回来,老爷子心疼她,先赶着让她去梳洗了歇歇,到饭时才许出来。

叶紫苏绷着脸,还想再说什么,纪天德发话了:既然人都齐了,就开饭吧。

吃完饭,让她们娘俩个好好亲热。

这话一出,叶紫苏便无法再说下去,只得到西面的桌子坐下,由翠翘伺候着擦了手。

早就侯在一边的下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上菜,渐渐便有热闹起来。

纪府的规矩,吃饭的时候,分三桌。

主桌上是姨奶奶陪着纪老爷子,还有几个在生意上管事的子侄,西桌是妯娌姑嫂们,东桌专门给孙子辈的孩子们坐,有些年轻的媳妇要照顾孩子,便也坐在这一桌。

纪川纪渝兄妹按理也该坐到东桌去的,老爷子特意招呼他们两个和宁尘陪着他坐在主桌上。

同一桌除了姨奶奶,还有航运局里管帐务的纪家长子纪顺白,专跟官府打交道的三子纪顺蓝,以及老爷子的侄子纪顺风,他的母亲是老爷子最小的妹子,嫁给了宜昌一个米铺的老板,北伐的时候米铺被当地军阀砸了,双亲也不知怎么被他们害死了。

老爷子从小就把他接过来,在祠堂里磕了头,改了姓纪。

纪顺青死后,老爷子就把他叫来在航运局里帮忙。

宁尘冷眼旁观,心中暗暗称奇。

他是贵户豪门里出来的人,大家族里的勾心斗角从小就看得多了,察言观色,便知冷暖。

按说老人们疼孙子也是平常事,就算纪家兄妹破格坐到了主桌上来,也不过是老爷子的溺爱,都情有可原。

怪就怪在兄妹俩如此受宠,生母叶紫苏却分明在这家中受了冷落。

其实他自己家里母卑子贵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只是看这位二夫人的言谈举止分明是大户人家出身,身份当不是问题。

关键是老爷子,似乎对她颇为冷淡,而纪家兄妹本身,与她也十分疏离,尤其是纪渝的态度,更令人困惑。

他认识纪渝也不是一天两天,深知这女孩子性格热情爽朗,即使是陌生人也会与之谈笑自如,反倒是面对自己的母亲,别别扭扭,呐呐不成言。

一时吃毕,下人们端上茶水瓜果,老爷子才对纪渝说:你母亲还没见过宁尘,你带他去见见吧。

纪渝又是高兴又是为难,爷爷让宁尘去见她母亲,就是承认了宁尘的身份。

可是想到要去面对她,不由又十分踌躇。

纪川放下筷子,招呼丫头送上一条热手巾,擦擦了手,对妹妹道:来,我跟你们一起去。

叶紫苏远远看得清楚,涩涩一笑,看着三个年轻人过来,微挺了挺身,含笑问道:什么时候到的?累不累?要待多久?纪渝垂着眼一一答了,便闷在一旁不开腔。

叶紫苏望望纪川,问道:川儿,这小伙子是渝儿的朋友吗?她晓得女儿面皮薄,专门问儿子。

果然纪川淡淡笑着说:是渝儿的男朋友。

哥!纪渝又羞又急,面似火烧,狠狠捶了他一下,你乱说!叶紫苏微微一笑,对宁尘道:你别见怪。

川儿在法国呆了那么多年,洋人那些时髦的词学了不少。

正说着,突然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过来,笑嘻嘻的说:这后生俊俏得咧,一脸贵气,听说还是满洲人?宁尘见她一身粉红褂子,头发插着支金簪子,衣饰倒是贵重,举止口吻无不透出一个俗字来,不由皱着眉头朝后面让了让。

纪川给他介绍:这是三婶。

又笑了一下:三婶不大会说官话,你听得明白吗?大概能明白。

三婶,我不是满洲人,我是北平的旗人。

三婶一摆手:晤区别,晤区别,都是宣统皇帝爷的亲戚。

你要是娶了咱家小渝,我们也都是皇帝爷的亲戚了。

纪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牵涉到自己,她不好意思讲话,偏偏纪川向来尊重长辈,不肯开口,眼见着宁尘脸色渐渐阴沉,暗自着急。

叶紫苏抿了口茶,轻轻打趣:三弟妹,如今是民国了,你认了皇帝做亲戚,只怕也见不到金銮殿了。

三婶张开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那边突然乱起来,原来老爷子离了席要去休息。

叶紫苏冲几个年轻人点点头:你们去吧,我这里不用拘礼。

宁尘对她颇为感激,走到一半回过头看看,见她一个人倚在桌边,把玩着茶碗,神态间说不出的寥落,竟也别有种风情,与周围的人物格格不入。

纪川见爷爷要走,忙掏出一个大瓶子,递给姨奶奶,一边叮咛着:睡前给爷爷吃三粒,以后每日饭后三粒,先吃着,只有好处。

姨奶奶见瓶子上拐拐扭扭都是外国字,问道:这是什么稀罕物啊?是维他命C ,我一个在瑞士的朋友寄来的。

这是他们的实验室最新的成果,总之吃了对爷爷的身体大有益处。

有什么益处?老爷子仍旧声如洪钟:还比的过人参鹿茸?姨奶奶轻轻拍拍他的手:孩子孝顺你的,你就吃吧。

亲孙子,还能害你吗?这话说到了老爷子的心里,便不再讲话,笑眯眯的由姨奶奶带着几个丫头送到内房去休息。

一大家子人相互客套几句,也就散了。

纪渝如此扰嚷了一天,心情跌宕起伏,又没怎么休息,晚饭一散,便有些撑不住,攀在哥哥的胳膊上不肯放手。

纪川挣不脱她,只得向一旁的宁尘苦笑:这丫头从小就粘人,精神不好就喜欢抱住我的胳膊撒娇。

是啊,这一路下来,确实耗精神。

也难为她了。

两个人合力将纪渝送回房。

宁尘不好进女孩子的闺房,由纪川送进去。

纪渝的房中自有丫头伺候,纪川又殷殷交待了一番,不外乎要多盖被子,不能着凉的话,见纪渝确实两个眼皮打架,摇摇晃晃,也不忍再说,宠溺的拍拍她红扑扑的脸蛋,便退了出来。

一抬头,看见月光下宁尘还在那里,象是在等他,一怔,怎么还不去休息?小渝心里有心事,不知到大哥注意没有?是吗?纪川看着他的眼睛笑:我倒没有发现。

这丫头,咋咋呼呼,能有什么心事?他拔脚想走,宁尘跟在后面:小渝说你们每天都通信,她要有了心事,大哥应该最清楚啊。

纪川也不着急,仍旧微微笑着,女孩子家大了,总有些小心思。

她倒是经常在信里提起你。

宁尘俊脸突然红了红,继续道:和这个无关。

小渝她有很深的心事,可能和伯母有关。

纪川突然的站住,倏的回头,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清亮如寒星,你怎么晓得?宁尘几乎被他的目光灼痛,气息滞了滞,才道:我跟她一起时间久了,就发现她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快乐。

她有心事,看见别人家母女和睦特别向往,她总说哥哥如何,却从不提及父母,只说父亲早逝。

今日见了伯母那情形,母女俩个分明有隔阂。

纪川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你倒是心细啊。

是,我的专业,练就的细心观察,仔细求证。

纪川仰头望天,空中群星闪烁,春月朦胧,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令祖父的事情小渝跟我说了,她说要留在这里陪爷爷。

小渝去北平求学这几年,从不回家。

说是除了爷爷姨奶奶,没有可牵挂的人。

我虽是个外人,这一日看下来,也知道着大宅中,真正能照顾她的,只有你了。

我从小在大家族里长大的,知道其中的厉害,希望小渝不会被人欺负。

我这些话或许所得不合适,可是你们家的亲戚,还真多。

纪川点头:你放心,渝儿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会护的她周全的。

那我就放心了。

明天我就要动身去寿县,这一次,说不定能发现周朝的青铜器。

所以我专门从北平赶过来。

他说完笑笑:我也该去收拾收拾了。

说了这么多,大哥你别见怪。

纪川看着他轻轻离去,淡淡的笑了笑,转身回到自己房中。

屋里一片漆黑。

纪川闻到一股香水味,微微皱了皱眉,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啪的一声,书桌上的台灯被扭亮,叶紫苏坐在桌旁的沙发中,手里把玩着纪川的钢笔,宁尘那孩子挺关心渝儿啊。

纪川冷冷从她手里拿过钢笔,放在桌上。

并不搭话,径自走到水盆边擦了擦脸。

叶紫苏站起来,靠在一边看着他:早说给你两个丫头,也好有人服侍,你偏偏要什么自立,这晚上的,连个斟茶倒水的人也没有。

一边说着,一边拿了条毛巾,要为他擦脸上的水珠。

纪川避开,说道: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她却仿若未闻,看看你,长得跟你爹一模一样,我嫁给他那年,才十六。

生你的时候,比渝儿还小,一转眼,两个孩子就都要成亲了。

再过两年,我也要做祖母了。

你看我象祖母吗?她伸着头看看镜子,镜中的女人皮肤光滑幼嫩,微有些苍白的面色反倒令她看起来更年轻。

纪川沉着脸:我要休息了。

她回过头,细细打量儿子的脸,你看,连皱眉头的样子都像你爹。

说着伸手要去抚摸儿子的两道浓眉。

纪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太过分!过分?她笑笑,做娘的摸摸儿子的脸,这也叫过分?她收回手,纪川捏的她手腕发疼,抚抚发髻,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

大家都累了,我也该回去了。

叶紫苏优雅的走出纪川的门口,刚想回头,只听嘭的一声,身后的门被重重摔上。

纪川在门后呆立半晌,缓缓将额头抵在门上,万分无奈疲惫的合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