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阴历五月初三,一大早,姨奶奶就带着几个男仆大宅里里外外的忙着,在各个屋角房檐挂上白丝线裹的香包,又用浸了一整夜桔子皮的水擦洗门柱窗棱,宁尘梳洗整齐了,从西跨院出来,站在房檐下,远远的看了半天,不得要领。
端午节快到了,我们这里的风俗,要挂香包撒桔水驱凶辟邪。
宁尘一回头,看见叶紫苏穿着暗红色的旗袍,站在身后。
她的头发松松的挽着一个髻,鬓边簪了朵海棠花,披着一条乳白色大披肩,长长的流苏垂到了腿弯,顾盼间风情无限,神态优雅中有一丝倦怠,晨风中倒真似一朵海棠花般艳丽。
宁尘矜持的笑笑,这风俗倒是有意思。
在北平,也就是吃吃粽子。
最早是为了纪念屈原。
叶紫苏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姨奶奶她们忙上忙下,我们这里古时候是楚国的地方,据说,屈原死后,楚国百姓为他带孝,风俗演下来,就变成了挂白色香包。
那桔皮水呢?宁尘问,没等回到就先想到了:因为《桔颂》?对。
浔江特产桂桔,也是老人们说的,屈原生前爱桔,死后作了桔仙,所以浔江的桔园都要洒桔皮水纪念他。
渐渐就成了风俗,也不论是不是种桔树的,都纷纷效行。
这风俗倒是奇特,好像没见别的地方有过。
叶紫苏笑笑:别的地方我就不晓得了。
从来也没离开过浔江,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可以满天下的闯。
正说着话,远远看见纪川纪渝两个人从角门转出来,低着头,不知在说什么。
叶紫苏神色一动,对宁尘道:他们兄妹来了,你们年轻人讲话去吧。
宁尘心中越发疑惑,目光不由追着她,直至那寂寞的身影没入花丛。
正出神,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记,嘿,看什么呢?宁尘微笑,顺势拉住纪渝的手,轻轻一拽,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纪渝踹他,你发什么疯,这多人呢。
没关系,这么远,他们看不见。
还有大哥呢!他揽的很紧,纪渝挣不开,满面羞红。
宁尘在她耳边轻声笑道,不怕,他没看我们。
胡说,他跟我一起来的。
她回头看,果然看见纪川背对着他们,远远站着,倒象是替他们望风。
纪渝便不再挣扎,任宁尘搂着自己,把下巴放在自己的肩上,两个人静静依偎着,晨风中送来阵阵花香,些微有些凉气,她的发丝随着风,拂到他的脸上。
远处两个小丫头过来,看见这阵势忙笑着躲开。
半晌,宁尘说:我一会就动身。
我知道。
大哥说了。
停了一下又说:他希望我们能一起完婚。
啊?宁尘一愣,立即明白了话里的意思,那你怎么想呢?原本应该等哥哥先娶的,可是爷爷等不了,而且也没有精神接连办两次事。
她转向宁尘,看着她的眼睛,令他突然想起昨夜纪川星光下的眸子,纪渝的神色郑重:只要爷爷能开开心心的,我什么都愿意。
宁尘看着她,突然手下用力,重重抱了抱她,好吧,我给家里写信。
嗯。
纪渝垂着头,也不知该如何做答,心中某一个角落突然空虚起来,一时间因着爷爷的身体和自己的婚事且悲且喜,然更多的却是重重的失落,有一种无奈放弃的悲壮,却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被放弃了。
她一片茫然,无措的望向大哥宁尘却会错了意,心中也觉两个人亲热这么久,不大合适,讪讪放开手,去找大哥吧。
她点点头,缓缓向大哥走去。
纪川仍然负着手朝着东面站着。
朝阳正升起来,光线穿过他的身体射过来,有些刺目,周围的情形看不大清楚,只有他那高大镶着阳光的背影,好像路标一般,指引着的方向。
纪渝步伐有些急促,不知为什么,光线突然间的变幻令她心慌意乱,这是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如此陌生的感觉,令她不由惊慌起来。
而一片迷乱中,只有那个长衫翩然的身影是她的安慰,似乎那个身影能将她与这个纷乱的环境隔离开。
她走到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他的身体挡住了阳光,眼前只有他深灰色的背影。
mpanel(1);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回过头,看见她,眼中渐渐泛上温柔的笑意,微微向她弯下腰,仔细看着她,说完体己话了?看着纪川的眼睛,突然之间所有的焦虑茫然都四下消散而去,她定了定气,朝他走近一步,握住他的手,宁尘说他会写信回家。
是吗?他直起身子,冲跟上来的宁尘说:往后可真是一家人了。
宁尘点头:希望家里面能快点回复。
好。
纪川很有力的点了点头,将目光掉向花园的另一头。
姨奶奶他们已经忙完这边,正收拾了东西往别处去。
宁尘看看表,不早了,我该向爷爷告辞去了。
纪川着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妹妹拉着,动动胳膊,渝儿,你跟宁尘一起去见爷爷吧。
她有些犹豫,哥,那你呢?我去安排一下人手,送宁尘去寿县。
纪渝看看哥哥,又看看宁尘,终于点头,好的,你也快点啊,我们等你吃早餐。
好。
安排完,立即就来。
纪川含着笑保证。
目送两人离开,笑容渐渐隐去。
他站在原处,举头看着老槐树上晨风中轻摇的嫩枝,,神情淡漠,没有人看得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汪锦华从角门进来,见到这情形,一愣,静悄悄走到纪川身边,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瞧了瞧,噗嗤一声笑了:我说怎么见不到纪大少爷,原来在看蚂蚁打架呢。
嗯?纪川回神,看见是她,不由笑了:哪里来的蚂蚁打架?你就看到了?锦华也笑:是我的眼花了。
都是这大太阳晃的。
你说这才几月,怎么太阳就这么耀眼了?这样的天也好,宁尘路上好走些。
听说武汉下大雨,不晓得这边的天气会怎么样。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不早了,我赶紧安排安排去。
你见到小渝了吗?见到了。
锦华忍着笑:小两口依依不舍呢。
是吗?纪川微笑,你先去陪爷爷吧。
我一回就过来。
川哥。
锦华叫住他,我今天跟我爹一起来的。
嗯?纪川一愣,不明所以,锦华脸上愈加发烧,爹是来见爷爷的。
纪川恍然大悟,已经明白锦华的父亲是来商谈两人婚事的。
锦华面皮薄,自然不好意思留在那里,这才躲到花园来的。
他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说:那你这里稍等等,我去安排完,再来找你。
你不用着急。
我到小渝妹妹的房里坐坐,她刚答应了借黄侃先生的《日知录校记》给我看。
让我去找房里的丫头要。
也好。
纪川也笑,这书我也想看呢,你先看,完了记得给我。
锦华答应着,慢慢向纪渝的住处去了。
一座花园把纪宅分作了东西两个院子,西边五排大屋,姨奶奶占了最南角的小独院。
纪渝去北平读书前,一直跟着姨奶奶住在这里。
纪渝走后,姨奶奶为了照顾纪天德,就搬到了北屋里。
腾出来的房子,一直空着。
这次纪渝回来,姨奶奶原本安排她也住到北屋去,但纪渝恋旧,冲姨奶奶撒撒娇,就还住在这里。
才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两个人讲话。
锦华常在纪家走动,认出其中一个是纪家三奶奶纪顺白太太佩英的声音,纪川,纪渝,哼,老爷子可真偏心。
一样是纪家的孙子,怎么他们兄妹就那么受宠?连名字都比别人的好。
锦华到底也是大家族里长大的,一听这话,虽有些意外,也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妈,您别乱说,名字有什么好比的?这个声音锦华也认识,是纪府三小姐,佩英的女儿纪宁。
我乱说?佩英冷笑,谁不晓得纪家虽然是浔江大户,根本却是四川。
你太爷爷就是从四川起的家。
到如今,你爹也还总要跟四川政府的官员打交道。
他们兄妹两个,一个川,一个渝,倒是把好处都占了。
你看你,还有小四的名字,宁啊晋的,那都是外省了。
这可不就是老爷子偏心吗?我看呀,这川中根本之地,只怕总有一天落在你大哥手里。
纪宁轻笑,大哥是长孙,继承产业也是应该的。
你这个傻丫头!你大哥继承产业,你们以后喝西北风去啊?锦华不愿意继续听下去,转身出了院门,停一停,扬着声笑道:小渝妹妹在不在啊?纪宁忙撩开门帘,锦华姐姐你也来了?我和妈说来看看二姐,她不在,我们也在等呢。
锦华看上去很意外,大伯母也在啊?上次来爷爷说伯母身体不舒服,好些了吗?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屋。
纪渝另有卧室,这一间大屋原本是姨奶奶平日里分派家事时用的,纪渝回来,就作了会客用。
屋里靠窗是一张方桌,两张太师椅,对面却是一对簇新的沙发,这是纪川得知妹子要回来,专门给她预备的。
佩英坐在桌旁,见锦华进来,似笑非笑的打了声招呼,见她穿着淡绿丝绣的掐腰褂子,底下一条同色的百褶裙,摇着头啧啧赞道:你看看这姑娘,多会打扮。
三月里我给你妹妹也做了这么一套,桃红色的,她怎么穿也看不出好来。
我还以为是这衣服样子不好,可现在看看你穿得这么伏贴,才晓得,原来衣裳也认人。
妈,汪姐姐这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
锦华微笑,小宁妹妹的嘴是越来越甜了。
等七月入了学堂,这话就真该用在你身上了。
选定学校了吗?定了。
武汉国立女子师范。
哟。
锦华这回真笑了,那我不就成你的师姐了?真的吗?汪姐姐也在省女师啊?你汪姐姐是咱们浔江出了名的才女,自然是要去那样的学校了。
锦华笑容不变,伯母太客气了。
说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
服侍纪渝的小丫头水晶送过一盏茶,两碟干果来。
锦华道了谢,又问起书来,水晶笑道:是了,二小姐今天早上提过有些礼物送给汪小姐的,不知在不在里边呢。
我去看看。
纪宁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书啊?姐姐家藏书阁都没有吗?这是上个月刚在北平出版的,我们这里还真找不到。
昨天见到小渝,随口问起,她竟然有,今天一大早巴巴就跑来借了。
佩英挥挥手,两个丫头,一大清早就书啊书的,我可听不下去了。
下午要去你三婶屋里打牌,可不想沾了晦气。
宁儿啊,你陪陪你汪姐姐吧,我先走了。
锦华赶紧站起来,目送着佩英出了院。
纪宁在一旁轻笑,汪姐姐你别见怪,我妈她最忌讳就是个输字了。
噢,没事没事。
锦华满心疑惑,不明白佩英怎么说走,拔脚就走。
一面应付着纪宁,一边不动声色走到桌边她刚才坐的地方,朝窗户外面瞟了一眼,正看见纪川手搭在纪渝的肩上,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
纪渝一路低着头,纪川不停在她耳边说些什么,神态间有一种少见的温柔。
锦华心中一动,冲纪宁笑道:你看看他们俩个,这么多年不见,感情倒真是好。
纪宁凑过来一看,也笑了,他们从小就比别的人亲密,到底是一奶同胞。
大哥走的时候我还小,没什么印象,后来大了,才知道这十年的时间,大哥跟二姐几乎天天通信,极少断过。
锦华吃了一惊:天天通信?一封信从法国寄回来,怎么也要个多月吧?怎么天天通信呢?我见过二姐天天写信,也不管有没有回信,就那么天天写,天天寄。
想来大哥也是了,二姐自然天天都能收到信。
锦华失笑:这两个倒真是痴人。
谁是痴人?纪川掀开帘子让纪渝进来,笑着问,看见纪宁,愣了一下,宁儿也在啊。
纪宁连忙问好:大哥好。
我来看看二姐。
哦?刚才看见大伯母从这里出去,你跟她一起来的吧。
是。
纪宁想起母亲刚才的话,心中不安,神情便有些紧张。
纪渝跟锦华打过招呼,笑嘻嘻指着纪川打趣:大哥你怎么回事?看把小宁儿吓的。
是吗?纪川看看纪宁拘谨的神色,放缓声音:宁儿,真吓倒你了?不用跟我拘束的。
你看看你二姐,从来就不怕我。
是。
纪宁嘴上应着,神情更是不自在。
纪渝一把拽开兄长,哥,你这么教训人,人家怎么能不怕?宁儿,别理大哥,你跟汪姐姐说什么呢?纪宁与纪渝熟络的多,绽开笑容,正说你跟大哥天天写信呢。
那些日子,全家的人都是从二姐这知道大哥的情况的。
纪川看看锦华,见她含着微笑,并不朝自己看一眼,淡淡一笑,找到要的书了吗?水晶找去了。
纪川点点头,沉默一会,说道:她们俩姐妹倒是投缘,不知宁儿为什么那么怕我。
锦华噗嗤一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这么样绕圈子,听着也累。
纪川被她一说,倒有点不好意思,看看叽叽喳喳抓着堂妹说话的纪渝,轻声道:出去说吧。
锦华心窍玲珑,立即知道事关纪渝,也不声张,转身就向外走。
纪宁眼尖,看见了,扯扯纪渝,二姐,汪姐姐跟大哥去哪?纪渝忙回头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沉默了一下,挤眉弄眼的笑道:他们两个大概要说点体己话吧。
嫌我们吵?拉拉妹子的手,我们偷听去。
二姐,这不大好吧?没事没事。
来吧。
快点,不然就找不到他们了。
不由分说,拉着纪宁就追出去。
锦华跟着纪川走到花园背阴处,倚着一丛花树,见他站定,望着天边一片乌云出神,便静静守在一旁,也不开口相询。
纪渝两个人偷偷躲在一旁花丛中,见他们两个闷声不响各自发呆,好生纳闷,过了一会,觉得没趣,冲纪宁使个眼色,悄悄走开,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才哈哈笑出声来:大哥跟汪姐姐俩个人,这么两个闷罐子凑在一起,倒也真是相配。
你看看他们两个,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这么一站就是半天,真够累的。
她在北平学了几句官话,字正腔圆的蹦出来。
纪宁也抿着嘴笑,真的呢,不晓得他们两个干什么呢。
这边姐妹俩笑做一团,花园里纪川微笑不语。
锦华叹了口气,好了,她们走了,有什么要吩咐的?渝儿喜欢你。
我看你也挺喜欢她的。
那当然了。
小渝妹妹天真烂漫,胸无城府,多可爱的女孩子。
宁尘去了寿县,渝儿难免寂寞。
你要有空,能不能多来陪陪她?这事本不该麻烦你,可是……锦华忍不住笑,这还用纪大少爷吩咐?小渝是你妹妹,那也是我……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脸一红,没有说下去。
她本来想说小渝既是纪川的妹妹,便也是她的妹妹。
只是话到口边,突觉孟浪,不由羞红了脸,扭过头去不敢看看纪川。
纪川却全然没有注意她的话,神色颇为凝重,爷爷有意让我到局里去帮忙,只怕会有些人看不顺眼。
小渝这丫头没什么心眼,这一家子里也没有个能依靠的,我要忙起来,还真有点放心不下。
锦华满心钦羡,我要是有个哥哥有你一半好,倒真是无憾了。
我都有些妒忌小渝妹妹了。
纪川微笑,神色中大有怜惜之意,渝儿只怕还要羡慕你呢。
他叹口气,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爹就死了。
娘也不大管她,小时候总受堂兄弟的欺负,从来也不说,那么大一点点小人,就懂得不告状,只一味自己躲在角落里哭。
啊!锦华不由动容,看她乐呵呵的,到从来不知道小时候受过苦。
不过我看着家里的大人们也都是疼她的,你也不必太担心。
都疼她?嘿,那是看着爷爷姨奶奶喜欢她,这才面子上勉强过得去。
我们家的亲戚,都不是好相与的。
他看着她,锦华,以后你要来了,就晓得了。
这是纪川第一次对她提起两人的婚事,锦华粉面飞霞,含羞不语。
纪川望着天边越来越浓重的乌云,语气突然非常非常温柔,那时候我也只有十三四岁,她才刚能说话,我喜欢叫她小鱼儿。
那时我常跟堂兄弟们打架,我有师傅专门调教,他们打不过我,就偷偷欺负她。
我看见她受欺负,就又去打架,他们人多,我常受些伤,她会很小心很小心的问我痛不痛……他声音有些沉下去,去法国,最放心不下就是小渝,每天必要收到她的信,说一切都很好,才能放心,日子久了,竟也成了习惯。
锦华从未料到这兄妹俩幼年还有这样的坎坷,不由眼眶发红,你走的时候,她才六岁吧?是啊。
他笑的宽慰,才开始学写字,最初的信,只会写渝儿很好。
渐渐的字也漂亮了,内容也多了,什么都说。
看着他的笑容,锦华发愣,那种极其温柔,无限宠溺,发自内心的笑,只有在说到纪渝的时候才能出现。
一直就觉得纪川兄妹的感情好的出奇,她还奇怪分别十年,两个人居然一点不见生疏,到此刻才明白这份感情是兄妹俩人多年来相依相靠,相互扶助来的。
想到此处,就不由感动,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小渝的。
纪川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饱含深意,重重的点头。
一串豆大的雨点重重砸在头顶,纪川仰头看看,这天说变就变。
走吧,别淋到了。
才转过花丛,两人同时一怔,只见叶紫苏挽着大披巾站在枝叶后面,一手抱胸,指间夹着一支烟卷,仰面朝天,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水淋淋漓漓砸下来,鬓边的海棠落在地上,初雨中,自有一股泛着潮气的倦怠。
纪川盯着她不语,眼神凌厉,隐隐有动怒的迹象。
叶紫苏缓缓的喷出一口细长的白烟,不急不缓转向他们,目光从纪川身上扫过,停在锦华的脸上,哟,小两口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呢?大雨天,进屋去不好吗?锦华脸上腾的升起红潮,笑着说:没什么的伯母。
川哥让我多陪陪小渝妹妹,怕她寂寞。
是吗?她微笑,我们纪家姑表伯堂的姊妹也不少,川儿就单找你来。
还没过门,就要用这些家务事来麻烦你,你们家的人知道,还不要担心日后我们纪家会欺负你了?锦华听了脸上不由变色。
她常常来纪府,叶紫苏虽见的不多,但每次总都守着长辈的礼数,何况如今定了亲事,她就是自己的婆婆,按理原该比别的长辈更亲热些的,此刻不知哪一句得罪了她,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锦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口气噎着,半天讲不出话来。
纪川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默默支持她。
看看站在那里冷眼看着锦华的母亲,压住怒气,放柔声音对锦华道:小渝她们找不到我们,只怕要急了,我们走。
锦华到底是名门大家的闺秀,从小就培养的好涵养,如此难堪,也只是勉强笑笑,对纪川道:我爹跟爷爷也该说完了,只怕等我呢。
我还是回去吧,一会雨下大了,路上也不好走。
纪川深深看着她,满心歉意,也好,这个天也不好耽搁,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
锦华微笑着深吸口气,伯母怕是有话要讲,我就先走了。
言罢也不回头,冒着雨急匆匆走了。
纪川看着她离去,目光渐渐冰冷,他淡淡的看着叶紫苏,你有什么事?在这里干什么?没事。
她却仿佛察觉不到儿子的怒气,轻轻笑着,将烟蒂扔到地上,用高跟鞋反复碾着,赏雨而已。
纪川上前一步,逼近她,他身材高大,站在母亲面前,个头高出许多,你到底想干什么?叶紫苏扑哧一笑,我不都说了吗?也没什么事情,赏雨。
她眼中风情无限,盯着儿子被雨水打湿的宽阔肩膀,干什么这么大火气?不过说你媳妇几句,就沉不住气了?我还真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在乎她。
纪川冷冷看了她半晌,终于努力抑住不满,转过头去,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管你?笑话,我什么时候能管你了?我不过是教训一下未来的儿媳妇而已,看你紧张的。
纪川收紧下颌,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雨越来越大,成串的水珠从他额前的发稍滴下来,顺着面颊滑动,汇聚在下巴尖,再坠到地上,聚成一滩。
叶紫苏轻轻向前半步,高跟鞋踏碎那一小汪水,你全身都湿了。
她的手抚上儿子的领口,指尖无意间触及他的喉结,在法国还练武吗?看你的身子板倒是很壮。
纪川拨开她的手,眼中尽是厌恶,你离我们远点。
她怔住,你们?你们是谁?你?还有谁?你妹妹?她笑得嘲讽,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个见了,倒象是仇人似的。
你自己明白。
纪川向后退两步,拉开两人距离,打量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眼中暗火一闪而过。
我不明白!她的语气突然激烈起来,我的儿子当我是仇人,我的女儿每天躲着我,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只知道,你,还有你妹妹,你们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娘!你真想知道为什么?你想让我们把你当作母亲看待?纪川逼近她,紧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那你先告诉我,我爹是怎么死的?叶紫苏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失,圆睁双目,怔怔的看着他,眼中震惊更甚于惶恐,你,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是抽大烟死的。
人人都知道。
纪川冷笑,真是这样就好。
你什么意思?纪川看她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准备离去,忽然身旁花木丛中一阵骚动,纪川不及细想,纵身过去探手一捞,从花丛后面拎出一个人来,定目一看,却是伺候纪渝的丫头水晶,怀里还抱着两把油纸伞。
你在这里干什么?小丫头浑身抖的像筛糠一样,二小姐让我来送伞给大少爷和汪小姐。
纪川从小练习拳脚功夫,不光身体比别人强壮,耳目也比别人聪明些,若非的雨声噪噪,又兼他适才怒火攻心,断然不会到此时才发现有旁人在侧。
此刻看水晶满脸惶恐,显然是已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心中不由懊恼,又颇为踌躇,想了想,淡淡问道:你刚才都听到什么了?水晶人如其名,果然玲珑剔透,一听这话,立即会意,勉强镇定下来,水晶什么也没听见,水晶也是刚来,只远远看见大少爷跟二太太说话。
下着雨,什么都听不见。
记住你的话。
如果外面传了任何风声,或者是二小姐听见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话,我就来找你。
他的语调平淡,清冷中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水晶不敢怠慢,赌咒发誓一定不会说出去,纪川这才跺跺脚走了。
乌云压城,天色暗重,雨越来越大,夹在渐烈的横风中,刮在脸上发痛。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紧跟着一声响雷霹雳般在天边炸出一团火球。
水晶忍不住尖叫一声,哆哆嗦嗦看着叶紫苏,见她仰面朝天,沐着雨水,丝毫不为雷电所动,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紫苏半晌回神,瞪她一眼:看什么看?还不回去?看着小丫头跌跌撞撞的离开,叶紫苏用力抚着自己的脸,就着泼天浇下的雨水,狠狠搓揉,仿佛要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
纪川闯进来的时候,纪渝正跟纪宁说着闲话,看见兄长淋淋漓漓浑身湿透的进来,吓了一跳,忙招呼下人去纪川的院子取干净衣裳来,一边用毛巾替他擦脸,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水晶送伞去了吗?怎么半天回来了,你倒成了落汤鸡?忍不住笑起来,真是狼狈。
纪宁在旁边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却见他面色铁青,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的捉住纪渝的手,冷冷盯着她看,不由一怔,立即识趣:二姐,我去让他们熬点姜汤给大哥,别着了寒气。
噢,好的。
纪渝应得心不在焉,纪川正深深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凝重,暗潮涌动,她一阵心慌,没来由的心跳就乱了几拍。
大哥?她试探的唤了一声。
纪川蓦然惊醒,掩饰的笑笑,避开她的目光。
自己接过毛巾,见仆人送来干爽的衣物,便到邻屋去更换。
纪渝正摸不着头脑,纪宁端着姜汤进来,二姐,水晶那丫头怎么了?湿淋淋的回来,躲在自己屋里发呆。
是吗?纪渝皱皱眉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都魂不守舍的?对了,锦华姐姐呢?怎么不见她?水晶说是走了。
啊?她要的书还没拿给她呢。
她想想,我找人给她送过去吧。
不用了。
纪川换好衣服出来,接过纪宁手中的姜汤,一口气喝下去,面上这才多了丝血色,也恢复了几分从容,她说不定过两天就又来了。
到时候再给她吧。
他避开纪渝的目光,大半天过去了,还没去陪爷爷说话呢。
前两天爷爷因为我象棋下的不好生老大的气,我这才躲到上海去看朋友。
如今回来了,只怕是躲不过了。
纪渝一听来了精神:下棋啊?我最在行,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你。
宁儿也一起来?不了不了。
纪宁连忙摆手,我在这转了半天了,只怕我妈找呢。
还是回去了。
嗯,好吧。
纪渝也不多问,送着她出了门口,想起一件事来,宁儿,别忘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啊。
纪宁答应着撑伞走了。
纪川问,你跟宁儿说定什么事了?噢,我说好几年没喝过清名山的泉水了,宁儿就说什么时候一起去清名山郊游,找那里的智清老和尚讨茶喝去。
清名山是浔江出名的胜地,不光山清景奇,最最出名的便是山中两眼泉水,甘洌芬芳,山里的和尚收集来,煮泡当地特产的白茶,异香扑鼻,饮之怡神,在荆楚一带都非常有名。
当地的名门大户都喜欢在春夏时节进山品茶,也算是一项风俗。
纪川听她这样说,不由笑了:你这一说到提醒我了。
我也十年没有喝过那泉水了。
等哪天雨停了,叫上锦华,我们几个一起去。
好啊好啊。
纪渝高兴的直拍手,不如跟爷爷姨奶奶说说,大家一起去,热闹。
纪川愣愣看着她的笑颜,突然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非常温柔的叹息:小渝,你为什么要这样?纪渝安静下来,一言不发的回视他。
一种因隐约了解而泛起的无奈,被泼天浇下来的雨水缭绕住,浓浓的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