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郊游的计划不得不搁浅,大雨一连下了十多天,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江水暴涨了一丈多,浔江江段本来水面就不宽,如此一来,就更加水流湍急,江波浪险了。
江上的航运也不得不停,纪家的航运局顿时冷清下来,家里几个管事的子侄也开始在家里呆着,顺白顺蓝都在家里处理公务,只有顺风还每天到局里去坐镇。
看着瓢泼一样越下越大的雨,姨奶奶脸色一天比一天沉。
她的儿子,纪天德的幼子纪顺金,今年刚二十岁,在汉口的一家武馆学武,自从武汉三镇开始下雨,就没见他往家里捎过信。
这死孩子,作死吗?姨奶奶冲锦华抱怨,又不是泥捏的人,下下雨,怎么就不见了?平日里三天两日找家里要钱,现在倒想给他钱了,人却不见了。
不知道住处吗?局里在汉口不是有分号吗?让人过去看看好了。
看了,房东说好几天没回来了。
你说说,这不是急死人吗?其实小叔叔也不小了,您也别太担心了。
哎,锦华,你们是斯文人家,不知道。
姨奶奶拍拍她的手,我们走水路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做浔江一寸,汉阳一尺,浔江一尺,汉阳一丈啊。
这是说呢,浔江水面涨一寸,下游武汉的水面就会升高一尺。
浔江涨一尺呢,武汉就升高一丈。
现在连浔江的江面,都升高了这么多,你想想下游会成什么样子?哎呀,那我们这里已经涨了怕有一丈了吧。
是啊,不然我为什么着急呢?武汉大堤那个破烂样子,谁都知道。
两岸的人,不过是靠天活命而已。
雨再这么下下去,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啊,那小叔叔还是快点回来的好,不怕一万,就怕有个万一……话是这么说,可是那孩子从小淘气。
他跟川儿也差不了几岁,还是长辈,一点样子也没有,川儿可比他懂事多了。
忽听纪渝的声音在门外面响起,爷爷要知道了,一定同意我去!谁像你,平白顾虑那么多!说着话,门帘一挑,就看见纪渝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高领裙褂进来。
她油亮的头发扎成两条码花辫子垂在胸前,年轻光洁的脸上泛着红润的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顾盼有神,不知是为了什么,嘟着小嘴,怒气冲冲。
姨奶奶笑:哟,干吗噘着嘴啊?穿得这么漂亮,这个样子就不美了。
纪渝瘪着嘴,指指门外,臭大哥,就会管我。
川儿欺负你了?你等着,姨奶奶给你出气。
川儿,你进来。
纪川微笑着进来,姨奶奶,您别宠着这丫头,我是为了她好。
他看见锦华,冲她点点头,锦华来了?锦华淡淡一笑。
自从那天被叶紫苏抢白了一顿后,这是她第一次来纪家,也是第一次见到纪川,此刻见面,难免有些尴尬。
纪渝这才破颜一笑,过去拉住她的手:汪姐姐,你可来了,那天也不出一声就走,书也没有拿。
说着又瞪一眼纪川,肯定是大哥得罪你了。
不怕,我让姨奶奶给你出气。
纪川低着头干咳了一声,不说话。
姨奶奶问:你哥哥怎么欺负你了?说来听听。
纪渝正接过锦华递来的苹果,刚咬了一口,听见姨奶奶问,忙跳起来,双眉一扬,姨奶奶,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今天收到了宁尘的信……锦华笑着接口:果然是好消息,他们家准了你们的亲事?汪姐姐!纪渝急得直跺脚,你也不正经。
看看,急了吧?逗你玩呢,你接着说。
锦华调笑纪渝,有意避开纪川的目光。
纪渝继续道:宁尘信里说,他们这次有了一个非常的收获。
他们出土了一件东周时期的青铜方尊。
所有的人都特别高兴,宁尘已经写信告诉顾先生了。
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宝贝,可是大哥不让我去!她瞪了纪川一眼,扯住姨奶奶的袖子:姨奶奶,你跟爷爷说说,让我去吧。
哟,这可不行。
你看下这么大雨,我正跟锦华说呢,想叫你小叔叔回来,找不到人,还担心呢,你一个女孩子家,跑到那里看什么古坟啊?姨奶奶,求你了,东周的方尊啊,那可是不得了的宝贝。
她拉着姨奶奶撒娇。
什么宝贝都不行,谁让你是我们家的宝贝?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多陪陪你爷爷,别让他挂心就好了。
mpanel(1);噢。
纪渝垮下脸,不情不愿答应了一声,缩到一边去啃苹果。
纪川这才问道:爷爷呢?还在午睡吗?在东边偏屋呢。
你舅舅来了。
哦?纪川愣了一下,爷爷他怎么了?浔江叶家世代行医,祖上曾做过同治皇帝的御医,同治驾崩,他们为了避祸,远远从京城迁到了浔江,仍以悬壶为生,因医术高明,又讲医德,很的当地人的爱戴,逐渐在浔江扎稳了根。
从叶紫苏的爷爷辈起,纪家上下都是由叶家看病,到了这一代,纪天德的病便由紫苏的弟弟叶远志主诊。
因此纪川听见姨奶奶说远志来了,心中不由一沉,不知爷爷的病是否有了什么变化。
姨奶奶叹口气,这几天天潮,你爷爷觉得四肢关节都受了凉气,今天一大早起来,又说背疼,所以找你舅舅来看看。
纪川点点头,忧形于色,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就见忠伯慌慌张张从游廊上过来,在屋外,看见纪川,急忙道:大少爷在这,太好了。
姨奶奶,四老爷有消息了。
啊!姨奶奶腾的一下站起来,急步走到门口,顺金找到了?人呢?人没回来,不过叫人捎了信来。
快拿来我看。
纪川一手接过忠伯手上的信,展开看了看,眉头皱得越发紧,抬头看着姨奶奶,想了半天,竟然无法开口。
姨奶奶不由变了脸色,川,你别吓我。
信上到底说什么?渝儿,锦华,你们两个都识字,快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里已拖着哭腔。
锦华从未见过纪川这样的表情,赶紧过去结果信纸,迅速浏览一遍,哎呀!小叔叔去苏区了。
姨奶奶一听,松了口气,这孩子,到处乱跑。
吓得我,也好,只要不留在武汉三镇,我也管不上他了。
姨奶奶。
纪川终于沉着气开口,苏区比汉口还要危险,那里在打仗。
啊?姨奶奶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好好的,这是干什么呢?不要命了吗?纪渝赶紧扶着姨奶奶坐下,一边问道:哥,小叔叔是投靠共产党去了吗?姨奶奶听了又是一惊,共产党?那不是土匪吗?奶奶你放心。
纪川倒是沉着,我在法国的同学,也有共产党的,我会拜托他们关照小叔叔的。
他看看忠伯和两个女孩,只是这件事情,最好不要张扬,只怕会惹出麻烦来。
锦华点点头,你放心,我们都明白。
正说着,看见游廊上又有人匆匆忙忙过来,行动间颇为慌张,纪川远远认出来,是在航运局里坐镇的纪顺风,忙迎出去,表叔,出什么事了?纪顺风四十多岁的年纪,微微有些发福,因为一路小跑过来,有些上不来气。
他在纪家子侄里是最干练稳重的一个人,平日里在码头监管装卸货物,手下上百人听令,颇有些威风架子。
此刻却见他神色慌乱,额头上细细密密沁着汗珠,半天才喘过口气,问道:老爷子呢?爷爷身子不大好,大夫正给他诊病呢。
表叔,究竟出什么事了?纪顺风不答他的话,又问:姨奶奶在不在?姨奶奶定了定神,出声道:顺风啊,进来说话。
是!顺风绕过纪川,进屋走到姨奶奶身边,汉口大堤垮了!几个人同时一震,姨奶奶晃了晃,纪渝站在她身边,眼明手快,忙扶住她,姨奶奶,您怎么了?姨奶奶挣开她的手,一言不发,急步走到东偏屋外,轻轻敲敲窗棱。
不一会,门从里面打开,闪出一个人,穿着蓝色缎子长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月白色的夹衬,看上去无比的修洁整齐。
这人正是叶家当代名医叶远志。
叶先生,浔江民风崇医,对医者都尊称为先生,即使按辈分,叶远志是姨奶奶的晚辈,这个规矩也还要遵守。
叶先生,老爷子他怎么样?叶远志年纪虽然不大,但天资聪颖,从小好读医书,又自幼跟着家里的长辈四处诊病,三十来岁的年纪,倒有二十年的经验。
一出来看见这许多人守在门口,便知道定有大事发生,见问,忙摇摇手,返身关上门,示意姨奶奶远远走开,那边听不见了,这才低声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姨奶奶心中一沉。
浔江民间常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先生摇脑瓜。
两个先生,是算命先生,和医病先生,这两种人摇摇头,通常不是命不好,就是病不好,所以他们轻易也不会摇头。
姨奶奶见他摇头,就知道事情不好,眼前一晕,险些站立不住,咬咬牙,问道:怎么?不好吗?姨奶奶你也知道,老爷子眼下就是拖字。
不能再劳心了,是出什么大事了吗?汉口决堤了。
远志一听,也是一惊,愣了愣,点点头:难免难免。
他匆匆转身进屋,收拾了东西出来,递给姨奶奶一张方子,老爷子里面睡着呢,我开个方子,先吃着。
实在对不住,下游决了口,必定有难民过来,我要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流民最易生流疾。
姨奶奶忙点头,是,先生你是菩萨心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远志一边应着,一边向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了,叮嘱道:这样的大事,还是要让老爷子知道的好。
哎,老爷子经多见广,定然有对策。
言罢也不多留,急匆匆冒着雨走了。
姨奶奶扶着门目送了半晌,直到看不见了,才叹口气,回头问道:现在可怎么办?老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我们不能干坐着。
顺风擦擦汗,我这就去联系下游几个镇的分号,让他们把货物船只都收起来,还有,他有些迟疑,是不是打发几个码头上的伙计到府里来伺候,遭了难的人,只怕什么都干得出来。
嗯。
姨奶奶点头,有道理,你去安排吧,过府里来的伙计,一定要靠得住,知道吗?忠伯,你把顺蓝顺白都请过来,大家再商议。
姨奶奶,纪川叫了一声,颇有些迟疑,难民如果真的来了,难免不挨饿受冻,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下赈济灾民呢?对对对。
大哥说的对。
国家有难,我们不应该袖手旁观。
纪渝一听立即支持。
大哥你要赈济灾民,我跟你去。
我们应该准备什么?棉被?粮食?这些自然是要的。
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要明矾。
明矾?那是干什么用的?好了好了。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等你们伯父都来了,一起商议吧。
姨奶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
啊?纪渝着急,姨奶奶,这都是很重要的事情,成千上万人的命啊。
哪有那么严重?你别在这里添乱,陪你汪姐姐说话去吧,别冷落了客人。
纪渝不服,我哪里有添乱?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纪川不语,深深看了姨奶奶一眼,不易察觉的苦笑,对纪渝道:这事以后再说吧。
锦华向来善于察言观色,一见这情形,忙上来拉住纪渝的手臂,是啊,小渝妹妹,上次那本书,到今天还没给我呢,快带我去看看吧。
连说带哄,这才将纪渝劝走。
纪川目送他们离去,无奈摇摇头,见姨奶奶等人颇不以为然,没来由心中一寒。
纪渝半天里,连着被姨奶奶驳斥了两次,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免有些伤心。
一路上也不肯多说话,锦华从旁劝解,也不过是些大人为了你好的话。
纪渝心中越发烦闷,但她向来尊重锦华,只能闷头听着,忍住不说话。
雨越发下的大,竟象天漏了一样没个止境。
花园里地势稍低的地方已经积了些水洼,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并不好行走,没几步裙脚就都湿了。
锦华还好,穿的是丹士林的旗袍,不过湿了鞋而已。
纪渝嫩黄色的裙摆就没那么幸运了,湿了的布料贴在腿上,说不出的难受。
更难堪的是夏天的衣料轻薄,一经水染,变得透明,虽说只是小腿,到底不雅。
纪渝的院子在最南边,倒是纪川的住处很近,她跟兄长熟不拘礼,拉拉锦华的手:我们到大哥屋里躲躲雨吧,也好找件干爽衣服穿。
这……不大好吧。
锦华犹豫。
怕什么?大哥又不在。
他不像我们,他说人人平等,不要人服侍,屋里也没别人。
我们就去坐坐怕什么。
况且你看我这个样子,要是被什么下人看到,可就丢脸了。
她说得也有道理,锦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你哥哥他不会不高兴吧。
放心,放心,大哥这点道理还是讲的。
不由分说,拉着锦华,两个女孩也顾不上雨大,一路紧跑穿过花圃,躲进纪川房间的雨檐下。
两人嘻嘻哈哈,抖落一身水珠,纪渝一回身推开房门,大哥没有人看家,也没个人敢进来,他屋里瓶瓶罐罐多,看着吓人。
这是锦华第一次来纪川的住所,进门才发现这位纪家嫡孙住得远没有纪渝豪华,只是小小里外间的套间,用多宝阁隔开,外面是一张特制的大果木桌子,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两排玻璃器皿,贴着标签,用法语标注了。
锦华看了看,不明白,也不深究。
另有一个深绿色的大方玻璃瓶子,金色的瓶盖,烫金的法文,靠着台灯立着。
桌子旁是两张沙发,和纪渝屋里的那两张是一套。
另一面墙根立着一个欧式大红木柜子,纪渝一进来,径直过去打开柜门,埋头翻找。
锦华皱了皱眉,忍住没有说话。
这个怎么样?纪渝一声欢呼,从柜子里拽出一件男式大衬衫,一条西裤,在身上比了比,大了。
她有仔细看看,是这个啊,上次大哥说过,这两件他穿着小,准备给小四的。
锦华打量了一下,把裤口袖口挽起来,应付一下,回去再换吧。
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再说吧,别着凉了。
停了停不禁又笑道,真是奇怪,你爷爷大哥都身材高大,伯母个子也不矮,怎么就偏你生的这么娇小玲珑?连你舅舅也是北方人的身量啊。
纪渝听见这话,突然煞白了脸色,勉强一笑,我到里面换衣服去。
锦华满心不解,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
她是个精细的人,一见不妥,立即顾左右而言他,这桌上的瓶子都是什么东西啊?过了半晌,没有回应锦华好奇,小渝?仍然没有回应,一时间屋里静的诡异。
她绕过多宝阁,不由怔住。
里屋不大,一张铜脚床,床上罩着蚊帐,隔着帐子隐隐看得见有人做在床沿。
锦华吃了一惊,因为纪渝此刻正站在床前,看着帐子里面,面色古怪。
那么那里面的人在他们进来时,就已经在里屋了,却始终不发一言,也难怪纪渝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小渝。
她走过去。
纪渝眼睛盯着床中之人,一动不动。
锦华看过去,突然一震,直觉一真眩晕,险些站立不稳。
只见坐在纪川床沿,一边吸烟,一边冷冷看着她们的,竟然是叶紫苏。
锦华强自镇静:伯母好。
叶紫苏没有搭理她,只看着纪渝:你看看你这么衣衫不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们兄妹就算感情好,人大了,也总要避嫌吧?纪渝尖着声音问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你坐在大哥的床上干什么?纪渝平时虽然活泼,到底是有家教的孩子,从未如此拔高声音说过话。
锦华虽觉叶紫苏举止怪异,却也料不到纪渝会如此失态,轻轻拉啦她的袖子,小渝,快换衣服吧,受了寒不好。
叶紫苏见湿了的衣裳贴在女儿身上,她面色苍白,确实象是要受凉的样子,叹口气:你快换了衣服走吧。
纪渝盯着她看,半天,转过身,一言不发换好,抱起换下来的衣服,拉着锦华就向外走。
叶紫苏眼睛瞧着窗外,淡淡道:走路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人撞到,这个样子,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呢。
这一天,纪渝格外敏感,这句话听在她耳里,不知触动了那根弦,脸上就变了色,冷冷一笑:笑话还用等我来闹?叶紫苏顿住,目光凌厉的看了女儿一眼,终于没有说什么,快走吧。
我不走!纪渝把衣服往地上一摔,为什么我走?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等着再闹笑话吗?叶紫苏腾的一声站起来,你说什么?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这家里倒是谁闹笑话给人看?还好意思说别人,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啪!叶紫苏伸手一巴掌拍在纪渝脸上,打的她一个踉跄,歪倒在柜子上。
锦华赶紧上去想扶住她,却被一把推开。
纪渝捂着脸冷笑,急了吧?哼,你那点子见不得人的糟物,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叶紫苏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什么?我生你养你,你就这么气我?纪渝一点也不让步,冷笑连连:生我养我?怎么生的我,你自己明白。
谁养的我?反正不是你!叶紫苏怒极,冲上去还要再打,锦华慌了手脚,忙上前去拦着,被叶紫苏一把推开。
正混乱间,听见门口一声断喝:住手!几个人同时回头,看见纪川面色铁青从外面进来,燃火的目光扫过云鬓凌乱的叶紫苏,手足无措的锦华,定在捂着脸冷冷站在一旁的纪渝身上。
她受伤的眼神直直迎向兄长,倔强嘴角渗出的血丝,和惨白的面色看在他的眼里,心痛得全身发抖。
小渝!他唤,连声音也发着颤。
纪渝看着他,不做答。
他走到她身边,拉开她捂着脸的手,看见肿起的脸上鲜明的一个掌印,浑身一震,怒目望向叶紫苏,你打的?她是你的女儿!你下这么狠的手?你怎么下的去手!叶紫苏这时才缓过气,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冷笑:做娘的教训女儿怎么了?好好一个女孩子,都让你们个纵坏了。
纪川拉着妹妹坐到沙发上,打开台灯,仔细观察她的面颊,手指轻轻触了一下,闪电一样的缩回来。
从桌上一排的玻璃瓶子里挑出一个,用面前沾了里面的药水,轻轻涂在她被牙磕破的嘴唇上。
那一巴掌打得确实狠,连半边嘴唇也肿起好大一块,看得锦华连连抽气。
纪川压住满腔怒气,一抬头,看见叶紫苏还站在一边,问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叶紫苏一愣,尚未来得及回应。
出去。
他声音极轻。
叶紫苏还想说什么,纪川一声怒喝:你给我出去!锦华见机明白,纪川向来温文尔雅,此时方寸大乱,可见是动了真怒。
生怕叶紫苏再闹下去有惹出什么风波,也顾不上什么前嫌,一把挽住紫苏的胳膊,伯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由分说,将她拉出屋外。
外面雨下的仍大,一出门迎面凉风吹过来,叶紫苏一下子冷静下来。
她苦笑一下,对锦华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锦华一笑,家子大了,难免有点磕磕绊绊,伯母您别往心里去。
叶紫苏拍拍锦华的手,也不说什么,转身离去。
锦华见她风雨中身影无比落寞,没来由的同情,来不及细想,追上去,伯母,我送你回去吧。
屋里纪川用毛巾沾了冰水替妹子敷脸。
纪渝始终一言不发,只怔怔的看着他,目光追随,不离不弃。
纪川看着她变了形的脸,费好大劲才微笑得出来:怎么了?干吗这么看我?脸上有花?哥……她颤巍巍的唤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果然来了。
纪川心头剧震。
这句话没头没尾,他却明白是什么意思。
捧起她的脸,他笑的极其温柔,我说过的,我不会扔下你不管。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纪渝看着他,目光凄迷,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呢?胡说!笑容不改,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妹子,永远。
她避开他的目光,如果我说,我不该姓纪,你还会是我的哥哥吗?当然。
我们是一个娘生的啊。
她猛地一震,抬起头看他。
他笑的温柔,神情全是了然,注视着她的目光中流泻出浓浓的怜惜。
你都知道了?她问,不敢置信。
很早很早就知道了。
她愣愣看着他,先是疑惑,渐渐的,故作坚强紧抿的双唇开始颤抖,眼睛蒙上潮气,非常委屈的叫了一声:哥,眼泪就哗哗的流下来。
纪川叹了一口气,轻轻一拉,将她揽入自己怀里,紧紧拥住。
怀中的人儿哭得浑身乱颤,胸口温热潮湿满是她的泪水,他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就象很久之前,每次打完架那样,相互拥着,互相安慰。
那年我十二岁。
她说。
纪川怔了一下,明白她要说什么,无声拥紧她。
也是过年。
那天收到你的信,到处都是人,一奶奶那里忙得不可开交,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读信,就去了西跨院。
他心中一紧。
没想到那里也有人。
她顿了顿,一直到那一天,我才想起来你走那年的除夕,你在西跨院里干什么。
两个人,一个就是娘。
他们在屋里吵架,很大声。
娘听起来很生气,她说你放过我好不好?孩子都十二岁了,年年都要给你钱,我的私房钱都填了你这无底洞。
那人很猥琐的笑着说,我好歹为他们纪家添了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要不给,我直接找纪老太爷要去。
娘的口气软下来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小渝是你亲生的女儿,你好歹给她留条活路。
然后……过了一会两个人出来,天很黑,我躲在墙脚下看不真切,只看见娘身后的那个男人,五短的身材,走起路来一步三晃,临去,还不忘在娘身上摸两下。
纪川无言,只能紧紧拥着妹妹,向籍由身体的接触,将自己的力量传给她,平复她的颤抖。
那天晚上真冷。
我站在空空的院子里,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真的好冷。
他想起来,就是那一年,连着十几天都没有收到妹妹的信,正当他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第十五天,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妹妹的字。
他还记得,当他看见信封上略显稚气的娟秀字迹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秋天树上最后的那片叶子,终于忽悠悠的着了地。
那封信的开头,没有如以往般开着玩笑叫他的法文名字皮埃尔,而是规规矩矩的写上大哥两个字。
他尚且奇怪,回信问,也没有答复。
从那以后,纪渝就再没有叫过她皮埃尔。
信中还是像以前那样絮絮的说些琐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字里行间,隐隐透出些苍茫。
他还觉得奇怪,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原来,这中间竟有如此的变故。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
他问,心痛她总是自苦。
怎么说?她挣开她的怀抱,迎向他,告诉你你的妹妹其实是个野种?其实是一个身份低贱的野男人生的?小渝!你这话从那里听来的?你听见谁说过?你自己想不出这种话的,有人这么说你,对不对?纪渝摇摇头,起身走到镜子前,仔细看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我那个时候真的好害怕。
怕你知道,再也不理我。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连你也不理我,我该怎么办?不听话的眼泪又泛上来,她用力眨回去。
傻瓜,我说过的啊,我会照顾你的,哥不会不管你的。
可是我不是纪家的人啊。
哥,我身上留着下贱的血。
你听我说。
他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这世上人人平等,没有所谓的高贵和下贱,你跟我,不过不是同一个父亲而已,你还是我的妹妹。
还是我的小鱼儿,明白吗?我们身上,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
纪渝忍不住又哭出声,为什么我们会有那样一个娘?为什么啊?他再次抱住她,将她紧紧的锁在自己的胸前,没关系,鱼儿,没关系,你还有我,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
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伸出手,环住兄长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将他的长衫晕染出一大片湿意。
他的唇贴近她的耳边,一遍遍重复:听见没有?你还有我,我们不会分开,你永远是我妹妹。
她点头,再点头。
阴雨天,天色暗的特别早,两个人在黑暗中相拥着,静静聆听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
雨夜的潮意包围着他们,仿佛有什么东西经由这拥抱浅浅的交流着,渗入两个人的心中,化作血肉,融入心扉,再籍着体温蒸腾出来,弥漫进那氲氤潮意中,徘徊缭绕,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