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2025-03-29 05:37:10

那一夜,我正坐在房顶望月,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小小习惯,尤其在与何其共处后,这个习惯开始变得有些珍贵,他突然跃身过来,将一条污迹斑斑的衣裳丢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那是条玫红色的女人裙子,上面湿漉漉的一层仿佛是鲜血,怎么?我淡淡道:你去找张丽丽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已认出那是张丽丽穿的裙子。

不是。

他恶声恶气:开始我也以为是,但追上去才发现认错了人。

你这是在怪我么?我好笑,转过头去眯起眼看他恼怒的表情:别忘记了,当初我令你加入,是以长生为条件,而不是爱情,如果你是在责怪我拆散了你们两个,这个理由是不是太过于牵强无理?他顿时怔住,不过是凭着一时的火气,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

来,坐过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拍了拍身边,柔软下口气,在某一程度上,何其算是个好男人,不过同大多数的好男人一样,他有时候更像是个需要哄哄的孩子。

她很漂亮,比张丽丽漂亮得多。

他坐在我身边喃喃地,低声像是自言自语。

那不是很好,你向来喜欢美丽的女孩子。

可是我并不想要她死,这样的美貌,而且,她也很喜欢我。

哦。

我微微笑了,在经过了最初的新鲜感与兴奋后,可怜的孩子遇到了当年如我一样的情况,他在依恋他的猎物,回首往事,当初我比他更为狂热执着。

你想怎么对她呢?我声音淡淡如同一条江水,流畅而无情:你可以亲吻她,抚摸她每一寸肌肤,但你毕竟不是人类,无法做人类对她做的事情。

不错。

他立刻愤愤起来:为什么我不能这样,我不想喝她的血,所有的血是一样的,我只想留住她,多亲近她一些,但是只一贴近她,我的牙……。

他突然狠狠以拳击打自己的面颊。

可怜的孩子。

我伸手制止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学得很快,可是,你到底还是有问题的。

等他安静下来,我伸手过去抚摸他的头发,他还是没有彻底转变过来,如同我一样,我们都有问题。

如果是笙在,他会怎么做?我默默想象,笙一定会把张丽丽拖到何其的面前,让他亲手杀了她,以做出与人世的决裂,但我不会,我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

为什么我会这样?他仍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荡荡,什么东西也填补不进去?那是寂寞。

我说:何其,我早知道,所以,我才找来了你。

为什么我们会寂寞。

他继续追问,是个性急的孩子。

我不知道。

我被他问得烦恼,一把推开他:你已经拥有了不死和魔力,不要奢望太多,要知道真正的人类永远不可能长生,得到任何东西都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他被我骂得呆住,眼里仍旧不服,但没办法反驳我,半天,他还是忍不住,问:现在你有了我,还感到寂寞么?啊,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轮到我自己一口气噎住,我还寂寞么?在同何其相处的日子里,我很忙碌,他并不是个爱人或好伙伴,对于我,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要教会他,任何事都要向他说明,那一刻,我并不感到寂寞,可是当我一个人独处时,我的心里还会空荡荡,原来所有的问题并不因为有了何其而遁去不见。

还好。

我不想告诉他真相,既然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总会有存在的价值:有了你以后,我不再寂寞。

真的?他半信半疑:可是我们能做的事这么少,除了搏食和躲避,所有的事情屈指可数,不象以前……。

他突然顿住。

我当然他在说什么,人类能做的事真是太多,一日三餐,生计奔波,男女之情,家庭之义,就算闲到无聊,他们还会耍弄计谋或是干脆放纵轻浮,原来他们短短的一生,所有的繁琐纠葛竟是多过我们这些拥有长生的异物。

你可以去看书。

我干涩着嗓子,勉强挣扎:你不是很喜欢看书么?还有那个什么将军,如果你真是那么恨他,现在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杀了他呈现给你的信念。

看书?信念?他茫然,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做,既然永远不会死,什么事都是不着急的,朱姬,自你让我变身那日起,我便不再与任何事情有关系,所有的事情也一下子将我置之度外,现在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的话语听起来非常迷惑,我忍不住又去看他,月光下显得苍白而无助,在万众污浊中呈现异常的干净,这种干净是如此彻彻底底,无牵无挂,恍若隔岸看花,终非红尘人间。

我收回目光,叹气,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原本就是一个模样。

手指摸到那件血衣,我将它提了起来:何其,你真的那么想张丽丽?我突然有些担心,将来他学会了变身之术后,会不会离开我去寻找新的伙伴。

我不是想她。

他歪了头,仔细地想:她并不是最美,而且现在她同所有别的女人已没有区别,可是,我一看到与她相似的女子便忍不住要跟上去,好像在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不断吸引着我,让我感到特别神往。

那是与前世的联系,我点头,他对张丽丽如同当初我对章岩与杰一样,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宿命感,使我得到了何其,但是它却始终存在,无论我如何努力,它将永远霸住记忆,令我怅惘若失。

你可曾去见过你的父母?我问:在他们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你的东西。

见过。

他不好意思,我在房顶上偷偷看他们,夜很深了,但他们却还没睡,不住唉声叹气,母亲在流泪,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

你没有去找张丽丽,只去看了父母?是,我先去看了他们,看到母亲的眼泪,我很是迷惑,所以不想再去找其他人了。

迷惑?这话可听得我迷惑不解,询问地盯着他。

对,迷惑,母亲的眼泪让我感到陌生,我并不觉得痛苦或伤心,我只是喜欢看她流泪,那些眼泪像是会自己变成绳子,一路连接到藏在暗处的我身上,令我突然觉得很安心又很排斥,真正想不通。

你去看张丽丽,她也会为你落眼泪的。

不会。

他脱口否定。

为什么?我更奇怪,何其的心思竟然有我到达不了的地方。

张丽丽不会为我落眼泪,她只会为自己哭,我不是笨蛋,论外表才干,我胜过吴启宪,而家产实力,我比不上他,她一直在我们中徘徊做不了决定,如果不是你的出现,她会永远拿不定主意。

哈哈哈。

我仰天大笑了起来,谁敢说老实人是傻子,他们完全洞悉实情,原来,我不过是他们这一场爱情戏里的筹码,何其有了我,才能得到张丽丽。

我服了,多么聪明的人类,他玩弄我的感情,转而又得到了长生,可是,我得到了什么。

你笑什么?他不解。

没什么。

我好不容易停下来,抚着长发向他嫣然而笑:何其,你有慧根,我担保你一定会学得很快,马上,你就会摆脱这些烦恼的。

哦,为什么?他很高兴。

只是因为我知道。

我向他眨眨眼,这个男人天性自私,永远为自己考虑更多,这样的人,原本就没有真心,变身不过是令他胸膛里跳跃的心脏停止,在本质上他与笙相同,如果笙会快乐,他也会快乐的。

只是我不同。

我突然悲哀,为什么我还会这样缠缠绕绕不休无止,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又说:朱姬,我不想再去面对以前熟悉的场面,当我看到母亲哭的时候,真是很安心,马上又觉得很排斥,这样的感觉不好受,我不喜欢。

好。

我仍未从思绪里解脱出来,随口应声。

我们去法国吧,我一直想去那里。

没问题。

还有,今晚,我们最好换个地方,那个女孩子……,她……。

她怎么了?我蓦然清醒过来,瞪住他。

她没有死,刚才最后一刻,我让她逃脱了。

什么?!我跳了起来,指着地上那件血衣:这是什么,你怎么会让她逃走的?在遇到她时我已经喝饱了。

他低下头,可是她在街那头引诱我,我很好奇,想看看……。

想看看满足了口腹之欲以后,她是不是能让你满足情欲。

我冷冷替他说下去,等发现这样也不行后,你就傻了眼,让她光着身子逃脱了,再跑到我面前来责难!我大怒:何其,你这个惯会先发制人的小人,到死也改不了自己下等无耻的阴险脾气。

何其苍白的皮肤开始泛出青色,完全被我骂得呆住。

一瞬间,他忘了辩解与躲避,只傻傻地看着我,月光下,他更像是一个受了惊的孩子,睁大双眼不知如何应对。

我突然停止发怒,看他,到底还是无奈。

他是什么人,便是什么人,我既从未对他有过奢望,不过是得了一个伴,又何必愤慨怨言争端。

我安静下来,终于,长长叹口气:何其,我们明天就走,去法国。

法国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纵然何其一心向往,他也说不出个大概。

那是国外,很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是不同的,一切都是不同。

这些描述与我丝毫没有帮助,那些金发高大的人种,面目沉遂模样,于我,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在何其激烈兴奋的话句中,我依稀有些明白了过来,将要面对的是片完全新天地。

第二日,街上行人少了许多,那逃脱的女子将消息散布到各处,人人都知道有一种嗜血的怪物在门外寻食,家家闭户不出,军队组织出搜捕组,在每一条巷子里寻找那‘面目妖艳’的男子。

而此刻,我们已在码头,打听到正巧有一班航轮要跑国外。

船是开往哪里的?美国。

那又是什么地方?我皱眉,又问:我们现在在哪一‘国’。

中华民国。

何其也不见怪,他知道我是个封闭落后的孤魂野鬼,除了觅食,向来不与外人交流。

现在有这么多‘国’了吗?我有些发怔:他们如何划分百姓土地?世界之大,自然要分出若干国。

何其不以为然:你是什么时候变身的?唐宋元明清,不会更老吧?不会。

我淡淡,知道又如何,何其说得对,自变身那一刻起,世上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我们在暗处劫持了两名欲要上船的男女,他们衣着华丽简捷,仿佛是一对年轻夫妇。

我制住那雪白娇嫩的女子脖颈,男子穿着整齐的料子套装,领口的礼结被何其捏得团皱。

求求你们,放了我。

箱子里有钱,有金条。

你们都拿去吧。

他结结巴巴,奋力从嘴里挤出声音。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听清楚了,他是在说‘放了我。

’一个人而已。

可是我们不要钱,只要人。

何其紧紧捉住他,像捏着只软软的虫子,他向来喜欢这样对待猎物,雄性的征服感令他满足自豪,这点不同于笙,笙只要求食物美味,他总是想着法子哄得人类欢喜,在不自觉的时候去掠夺养份。

那男子的脸色眼睁睁地灰败下去,真奇怪,人还没有死,却已形同枯木状,我皱了皱眉,这时候的鲜血凝结而略苦,像杯贮藏不当的酒,入口好不涩硬感。

我轻咳一声,提醒何其不要太纵情,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不无可惜地一口咬了上去,因为有些犹豫,红汗从创口出淌出些,溅在雪白的麻布衬衫上,他的女伴看得呆住,一时忘记了叫喊,怔了半天,她流下泪来。

我也呆住,手中猎物无数,什么样的反应都有,第一次,看到有人流泪,却是为了他人。

细细打量她,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秀雅端庄,杏眼中泪光粼粼,只是看着那垂死的男人,她已不再害怕,只是绝望无奈。

这一瞬间,我居然感染到她的无奈,舍不得痛下杀手。

唇角动了动,我是想对她说:那男人贪生怕死,如有机会,他不会带你走。

可是,我毕竟没有说出来,她听不进去的,可是我却入了进退两难的境界,不知是不是该杀她。

快动手呀。

何其已经解决掉手中的猎物,顺手从死者的胸袋里抽出同样雪白干净的麻纱手帕,在嘴角轻擦。

你在想什么?他不耐烦。

我不理她,只是看着手中的女子,她是那么纤细柔弱,但她不怕死,痴痴地凝视着地下的男人,她应该是听清楚刚才他说的话,虽然他不屑渺小,可她仍是痴情一片,至死不渝。

你不动手,我来。

何其大步踏过来,要夺她。

我一个转身,轻飘飘避开一边,手里的女体如一片树叶般轻盈,她毫无动静,任我所为。

难道你要放过她?何其吃惊:昨天你还在怪我放走了人,今天你自己也要这么做?他生气起来。

我瞪他一眼,他又怎能理解我的感受,怀里的女子本来不过是猎物,可现在,我竟然感到些许同情,于某一处暗地,我们同病相连。

慢慢的,我松了手,她软在地上,马上又以手代足,爬过去抱起爱人的尸体,默默的流泪。

我们走。

我同何其说:拿上箱子行李,马上离开,不许你碰她。

他不服气,愤愤地取了东西,仍不忘记转头看她:朱姬,你在做什么?你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叫我如何相信你。

不用你相信。

我冷冷地,眼里仍在看地上的女子,黑暗的背景前,她紧紧拥着他,泪流满面,旁若无人。

这一幕,已浓成一个影子,牢牢刻入我脑海中,永远不会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