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只要用些力气就能将她推出去,然后她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突然一亮,眼角处有一缕明光闪过,我心头一惊,本能地向后退去,乘这个机会,她已经完全进入舱房。
何其也是一惊,从床上翻身坐起。
怎么了?她若无其事地在房中停下,睨我:你们在害怕什么?我知道你们有来路。
她脸上还有微笑,继续说:那些人都是你们杀的吧,昨天晚上我亲眼见你们上了甲板,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才从门缝间看你们回了舱房,我只是奇怪,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们,还有,你们为什么白天从不出门?我冷冷看她,忽然抬起手来,只略略一挥,门便关住了。
很好。
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乘着就我们三个人在,大家不妨当面说个清楚。
一边说,我一边弯曲起五指,藏在身后,只要她发出一声尖叫,便要一击过去,叫她血溅当场。
我是个老人了。
她并不回答我,自己叹口气道:谁是谁非我并不想知道,难得遇到你这样说话办事都合我口味的,看上去像是个明白道理的人,我只是有一点好奇。
你的好奇心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我低下头,贴在她面前:刘老夫人,我不想为难你,就像你所说的,我们相识一场,又谈笑甚欢,何不转过头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呢?你说的,是非黑白你不在乎。
靠得那么近,我可以看到她脸上皱纹堆起,可一双眼却是明亮精灿,她在考虑,我静静等着。
此刻,门又一次被敲响了,外面的人一连声地大叫:开门,请开门。
我与何其警觉对视,这群人去而复返,是不是又要出什么事情。
终于,我打开门。
船长板着脸走进来:何夫人,请你与何先生到船长室去一下,我有话要问你们。
又怎么了?我冷冷道:船长是不是觉得我们无钱无势,比较容易打发,所以有什么嫌疑直接套在我们身上就行了?哼。
他不理我,也态度强硬起来:昨天晚上言先生看到两位时大约是十点钟,可是据我们的一个船工说,他在十一点左右时才见到两位回了舱房,而且我们已经与失踪的冯先生一位室友谈过,他并没有任何自杀的企图,那张纸条不过是他正在写给女朋友的一封信。
是么?我嘴上这么说,暗地里一惊,出错了。
昨天晚上风浪大,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在甲板上。
他得意地笑:尤其是在那种时间,看来确只有你们与他最后接触了,不问两位还能问谁?我也笑了,事情逼到这个地步,我们是肯定不能跟他们上甲板的,我缓缓回抚摸双手,十指根根雪白,在斗室内发出莹光,转眼后上面将会有浓烈的红,一念至此,我情不自禁伸掌作爪,幻想满拳里掌握着热血紧肉。
慢。
身后有人突然发言,刘老夫人淡淡道:船长,你是不是太牵强了?昨天晚上何先生与夫人一直在我舱内呆到十一点左右才回的房,是否要把我这个老太婆也一起请到船长室一同审问一下?这一路上你借故发难我也就算了,连我身边稍近些的人也不肯放过吗?有了如此强有力的证人撑腰,船长得罪不起她,又一次无奈受挫,带着众人悻悻而去。
我关上门,转回室中,凝视她:为什么要帮我们?因为我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她回答,眼里含着笑:你很顽固,可我也有我的方法,你不想把来历告诉我,也行。
可是从今以后,唯一能帮助你们的的人是我,何不做个交易,我帮你们掩护身份,你慢慢把一切事情向我说明?只是为了好奇心?我皱眉,的确,我们的目的是去海的彼岸,船上的发生任何变故都会影响到最终的目的,杀了这些人抑或是胁迫他们都是废力的事,我也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不要答应。
何其在一边叫:我们可以找机会杀了她。
不行。
我立刻反对。
你想干什么?他大怒,冲到我面前:向口中的食物讨取安全,朱姬,你往日教我的一切都有问题,叫我怎么相信你!恐怕相不相信都由不了你作主。
我笑:你若实在不答应,大可自己走出去独活,现在和我在一起,就得按我说的办。
他脸色铁青,瞪了我半天,慢慢地低了头。
我冷笑,他变身不久,离开我并不知道怎么应对,因此,怎么也强不过我去,看他一眼,又低头向刘夫人:好,我们成交。
呵呵呵……。
轮椅上的老人猛地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指着我:不错,你们果然是夫妻,这样的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我早该肯定才是。
我被她笑到可气,不可否认,人类与我们有交集之处,有些方面,我们大同小异。
你准备怎么帮我们?我只问她这个:并不是掩护身份就行了,我们需要食物。
你们吃人?她更奇怪,眼睁得很大,疑惑多于恐惧。
我们喝血,对人肉没兴趣。
啊!她叹为观止,想了半天:我有几个仆人,你们可以轮流吸他们的血,但是,先得让我把他们迷睡过去,而且,不可伤到他们的性命。
这倒是个好办法。
我微笑,这老人果然有几分歪主意。
可这事瞒不了许久,他们也许会发觉不对。
我会同时给他们加薪,金钱面前,任何事都会有人干,也许他们会觉得怪异,可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们亦不会多说。
同一个有历练且聪慧的人合作的确是桩乐事,至少她不会大惊小怪手足无措,事事自有坚定主张,我姑且相信她,这样果断的人一般不会突然变卦换主意。
我与何其从此左右不离地跟在她身边,晚上,我们推着她的轮椅上甲板,远远地看倒也亲昵温馨。
可若走得够近,便可听出谈话间的怪异。
你是相信那男人要寻死才对他下的手?不知怎么的,刘夫人对这个话题份外感兴趣,她一直追问我,要把昨天晚上的情景弄了个一清二楚。
不错。
哈哈哈,你们是如何称呼这种情况的?狩猎失误?她大笑,毫不在乎一边何其愤愤怒视着她。
不错。
可怜的人,嘿嘿,你们不是专同人打交道?到底还是摸不清人的心思,什么殉情自尽,难得你柔情若此,比我们犹过而不及。
你是否看清船长手里的那张纸条?我忍不住反驳:他确实有这样的心思,也许是临时改变的主意。
什么话?那纸条上写什么?‘我去了,希望你有空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我’,那男人不过是说他要出国,你没听到过这样一句话?让我们投身于美丽新世界!唉,我服了,她说得对,我不了解人,谁知道他们说一套做一套,永远口不应心。
那全是男人的噱头!她依旧不饶我:一封信几句甜言蜜语,专骗傻女人的,居然还骗了你这个……。
她停住,说不出来,我冷冷睨她。
半天,她叹气: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笑,这个老怪物,烂熟世故的人精,莫非她烦厌了了解人,所以才来照顾我们这些异物。
你到底想要从我们身上得知什么?低下身,在她披肩上拈起一根绒毛:夫人,你可曾听到过那句话?好奇心杀死猫,你可有九条命的准备?你这是在试探我是否主意动摇?她笑得不怀好意:你可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人爱驯养虎仔,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一手抚着虎皮,一手握着枪支,说实话,我倒确实有这样的一种思想准备。
狡猾的老东西!我沉默,半天,又向她一笑:彼此,彼此。
她不过是在玩一个游戏,可我却是寻求蔽护,差别仅是在于,她有的是钱,而,我有的是时间。
刘夫人本名襄爾,她的房间里有年轻时的照片,我扫了一眼,果然是个浓丽泼辣的美人,喜欢仰头看人,眼里不驯又多疑。
如今虽然她已鸡皮鹤发,但眼角眉梢,神情一丝未变。
她随身有两名仆人一名管家与一名私人医生,分住在另外三个舱位里,她从医生处讨了些麻醉的药在手里,间或投在下人的饮食或茶水中,一切行动她自己掌握,并不许我们插手办理。
仆人睡下后,她才会通知我们是哪个,并把钥匙交给我。
用完后把钥匙还给我。
麻醉药的时效大约两个多小时,你们小心点。
何其努力压抑怒气,可怜的男人,他原以为变了身就能逍遥快乐,傲视无度高高在上,临到头却还须受制于轮椅上的老妇人,在她的缓手下仰以鼻息。
忍忍吧。
刘夫人提醒他:无论如何总是命最重要。
何其恶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月牙一样的血痕稍现既逝,我看到了,只是无动于衷。
他是蠢的,容易动怒,然而也是容易快乐,我不会为了能杀人而喜悦,世上总是这样轮回,我们掌握了别人的生命,而自己的神秘却在别人的手里。
不!我不生气,不欢喜,不恨,不爱,我是鬼,一具迷茫的尸。
直到某一天,我发现刘夫人偷看我吸血。
那一日她单独给了我一把钥匙。
有一个客人。
她眨了眨眼,高深莫测地笑:我留下他吃晚饭,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只留给你一个。
这一瞬间我感染到她的别有用心,像是一个芬芳的陷阱,因为不可知而充满诱惑。
那个男孩子托了人找到我想要去法国讨生活。
她继续引诱我:你为什么不去他舱房里看一看?看看是否曾见到过这样俊美的少年,他的皮肤是粉红色,嘴唇温软透明像水果的瓣。
啊,也许你不在意他的面孔,那就去看看他的脖颈,那里还长着融融的毛。
我被她说得浑身酸痒,虽然前天我才喝过鲜血,但一个人所允许流失的血液并不是很多,而且我与何其分享,常常需要掌握分寸。
去看看吧?她‘咯咯’地笑,比我还像一支鬼。
我怀揣着钥匙找到那个房间,打开门,迎面鲜嫩的香,那男孩子于看书到一半时昏睡过去,开着壁灯,手从被上滑在半空。
我走过去,替他捡起地上的书。
刘夫人果然没有说错,他十分年青美貌,混合于男女之中的一种娇艳,顶多十六岁,纵然闭上了眼,唇上仍泛着光。
大体所有的动物最美时都在少年,当性别尚未划分全清,他的面孔还若女性,然双眉里已展出男子的气宇,柔美清新,汪着水色秀气,我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
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在触到他温软的肌肤时,我的心情不是狂喜或垂涎,却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他的呼吸轻盈有力,新鲜的身体里吐出夜静时青草一样的气息,不需低下头,便可听到他的脉搏,血液‘咚咚’冲击进心房,在沉寂的夜里像小鸟欢快低唱。
刘夫人没有说错,他的额角颈后确实生着细细的茸毛,一根根雏鸟般柔软无力,我爱怜地抚摸它们,同时感到利齿绽放。
可是此时我发觉多余的呼吸,既使在这最享受的时刻,我敏锐的触觉依旧可穿过墙壁,左面舱板后是一对夫妻正平稳坠入梦乡,我闪身过去,一把将右面墙壁上的彩画拉下来。
画后的板面上有两只洞,正好对着画中人的双眼,现在画取了下来,双眼犹在,刘夫人隔着墙壁眨了眨眼,随即弯了眼角,她竟然还在笑。
我狂怒,一掌捣烂舱板窜过去,她急急后退,轮椅绊在柜角一端,轰然倒在地上。
不等她起身,我已俯下身去,捏住喉咙,掌心里她不住‘咯咯’地响。
你是不是想要看个清楚?我狞笑:离得那么远偷看还不如自己也亲身经历一下。
她慢慢地翻起白眼,混浊的一摊黄,间或几缕红的血丝,我猛地想起她房间里的照片,里面的女子脸色月光一样冷冷的白,不可否认,人一生变化最多,而且迅速不自知,突然地人就老了,不知哪一天,醒过来一切不再。
我缓了口气,又松开手。
于是她瘫软在地上,像一只破皮袋里顶出根根石骨,呻吟着,痛苦不堪。
此时门外有人轻敲,是她的管家:夫人,有什么事吗?没有。
她在地上奋力出声,同时狠狠瞪着我,这倔强而固执的老女人,她居然还舍不得告发我。
我冷冷地等她恢复,渐渐安静下来,她伸出手:扶我一把。
很怪异可笑,可我还是把她搬到了轮椅上。
你的力气真大。
她叹气:我以前也很有一把子蛮力,舜成常常说我像个码头工,唉,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