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2025-03-29 05:37:10

哈哈。

我被她逗得大笑出来,起身扶她的轮椅:坐在这里冷不冷?毯子厚不厚?在我进去前你还有什么事?是有一件事。

她伸手把我按住:朱姬,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自己知道的。

笑容还在脸上,可突然僵硬下来,像是一只含笑的面具,我嘴角弯弯,眼里却含了悲哀。

这是真话,我自己知道的。

她喃喃地,拉了我的手去探到她胸前:你也知道的,看我的心脏跳得多弱,有气无力,它快不行了,我也是,只是在我临死前,一定会把你安排好,也算是为你做了件事。

我不响,让她自己一路说下去,说完了,她呆了呆,猛地‘咕咕’笑:你知道这是什么话?朱姬,我自己听得好熟悉,原来是我丈夫临死时说的,一个字也不差,你听听,真奇怪!那他也算是个好人。

我轻轻说:人之将死,其言最真,他不放心你,如同你不放心我。

别对我说这种蠢话。

她突然又怒,一记挥开我手: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不管,不管。

我苦笑,去哄她:明天晚上我不出去,专门陪你好不好?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一直说到你不想说为止,其实,只要你肯,也许我们可以说一辈子话。

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吐字却越来越果断,昏黄的灯光下,我的眼睛闪着光,刘夫人安静下来,她紧紧抓住轮椅扶手,很久后才能呼出气。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说:一辈子的事情是不大有的。

我的伙伴死了,我需要一个新朋友,而我们这么投缘,难道你不想长生?我慢慢低下头,把唇贴在她的耳垂边:容貌是稍纵既逝的东西,可智力与精力更长久可靠,也许我能以美貌照顾你,同样你也能以经验照顾我。

你要把我变成如你一样吸血的东西?她别转了脸,看我,神情复杂,几分怜悯、几分奇怪还有些许的不屑:也许你不晓得,这些年你还没有活够,在我却是活得够长了。

愤怒,像烈火一样从胸口燃起,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反驳长生,然而最令我震惊的是,她看不起我,虽然她这么喜欢我,善待我,但在心灵深处,她还是当我作异类。

狂怒中我扼住了她的喉咙,手掌里软软的一条肉体,‘咯咯’地喘气。

你说过我是一只虎,原来你只是当我做宠物。

我咬牙问她:那么你有没有准备好枪?玩火焚身的感觉怎么样?她在手下慢慢地变色,起初苍白然后淡灰,两料黄浑的眼珠迸出血丝,鼓鼓地瞪出来,眼里没有害怕,唯有悲哀。

若要往前细算,这也是我第二次想要杀她,她总有办法令我狂怒失态,也总有办法令我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不知何时我松了手,她倒下来,头撞到轮椅把手,额头上一摊血,她的确很老了,那血水散懒的糯红色,连我看了也觉死气沉沉。

她跌在地上,连呼吸都散了。

我胸口处蓦然剜心似的痛,跪下来扶起她脸,比纸还要白,鲜血滴在艳丽的地毯上,她是繁华背景里的一张枯叶,稍一用力便会碎裂。

你醒醒。

我说,轻轻拍她的脸,可没有回应,虽然还有气息,若有若无的一丝余风,随时都可能停下来。

我慌了,将她抱到床上,摇了床边的警铃,管家匆匆进来。

出了什么事?他害怕,眼睛瞟着刘夫人额角的血迹:她怎么了?出了点意外。

我冷冷地,命令他:快去请医生来。

他不敢怠慢,立刻找人布置,女仆们也起身,端了热水为她擦脸。

把窗幔拉紧。

我说,端了把椅子坐在她床前,外面一定是白天,太阳已经出来了,只隔着一道布帘,我说不出的恐惧,可还是不愿离开。

她昏迷过去,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就像个死人模样惨白地躺在床上,我拉她的手,是僵硬的,血液流得缓慢,她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没有光泽透出青白。

医生开了几剂药,打了针,又不断让人为她用冷水敷面,终于还是束手无策,他无奈地告诉管家:这人已是老朽,根本没有用药的必要。

于是我握着她的手,一直坐等到晚上,泽来时我的姿势不变,他把手搭在我肩上,道:朱姬,节哀顺便。

不许胡说。

她不会有事的。

我咒骂他,把所有的火气发在他身上。

管家在一旁蒙面流泪,仆人们低头立在身后,房间里走进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手里捧着大叠文件,看我一眼,目光锐利。

最后他走到管家身边,低着声音说话,可我听到了,他在说:什么时候好读遗嘱?去死!我突地窜身而起,指尖迸出利甲,然而泽一把抱住我,我的长指直直戳入他体内,他不动声色地受了,用身体挡住身后众人的视线。

朱姬,别太伤心了。

他说,一手紧紧抱住我腰,一手捉住腕,慢慢地把我的利爪抽出来,按到他胸前。

伤口立即愈合,他说:你太容易冲动了。

马上又吃惊:为什么你流泪了?我把头俯在他肩上,果然有些东西从我眼中落出,怎么可能?我早已干涸,自变身后,我的血也变成浓稠,这一滴滴透明的液体像是个噩梦,然而我连梦也已经没有。

泽万分不解,眼珠凝成了深碧色,他紧紧抱住我,像一个兄长在安慰妹妹,可他贴着我的耳根,说:你这个奇怪的小东西,你怎么还能流眼泪?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还能落眼泪?这些年了,我居然渐渐活转回一个寻常女子,会忧郁、伤心、发脾气、掉眼泪。

突然,我恨毒了我自己,伸手抓向面门,这张脸,娇艳百年不变,我深深厌恶它。

泽又一次拉住我的腕,将我头按入他怀里,朱姬,冷静些。

他力大无比,拽得我整个身子贴在他身上,外人看来只觉温柔,可底下蕴着力,我简直是被强钉成了这个动作。

管家说:朱小姐太伤心了,遗嘱还是以后再读吧。

也好。

方才那人看我一眼,又看看泽,说:我明天再来。

他倒也干脆,省了一切安慰客气话,办完事情抬脚走人。

朱小姐需要静一静,你们先出去吧。

泽柔声向众人说,他的口气介于请求与商量之间,尊重且温和,于是所有人忙不迭地点头,人走空时,管家顺手关了门。

他这才放开我,摇头:朱姬,你为什么这么难过?我沉默,无力地低下头。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年来,能与我直面交流,真正触及我灵魂深处,只有刘夫人一人。

虽然自相识以来,我与她冷言冷语、嘲讽、吵闹不休,但这是我们交流方式,在话语深处,我们相互怜了解、怜惜、信任、对彼此悲哀,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为了钱,出卖了美貌,然而牺牲过后,生命给予她的回报是空虚的华丽,富贵如烟,如同她逾墙偷摘来邻居的黄皮果,咬一口,涩涩的失望。

而我,也同样满怀酸涩,牺牲了身体与精神,徒留下寂寞长生,谁知道呢,也许百川归海,无论哪一条路,人与鬼,到底还是寂寞难逃。

是我的错。

我只能说:本来我能听到她最后的交待,她一定有些话要对我说。

说了再多也是无用,人总要死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是交待,而任何一句话都无法交待。

泽微笑:朱姬你想得太多。

他是不会多想的,无论何时都在微笑,胸有成竹,手腕高超,我们不是同类吗?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置身事外?请让我单独在这里。

我说:我想和她在一起。

好,我晚些再来。

他举步就走。

我重新坐到床前,再握她的手,她当然是死了,其实我早知道,只是我不想承认。

当她的心房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我分明在狠狠咬自己的唇,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也好。

我轻轻对她的身体说:去吧,重新再来过,至少还会有幸福高兴的时候。

轮回,投胎、新生、成长、再到完结,原来,这才是幸福。

夜半时我有访客,厚厚的窗帘下有人显身出来,有多久了?我又见到笙,他俊美挺秀如故,眉目间含着英气,只有我知道,他是那么的霸道与不讲理。

嗨,朱姬,你居然活到现在。

他冷笑,并不隐瞒对我的厌恶。

你也是。

我说,依旧拉着刘夫人的手,把它贴在自己面上,其实我也是具尸,只是我的身体困住灵魂,不得超脱。

是你杀死了她。

他笑,满脸恶毒的美丽:我知道的,我跟踪了你很久,当初你杀死了章岩、何其,现在,你杀了这个老女人,干嘛这么伤心的模样,你一直在杀人,借别人的手,用自己的手,你真是懦弱,居然不肯承认。

我不承认。

我说,无动于衷地看他:我只知道你想杀我,你不能亲自动手,就想借我自己的手做,笙,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当初不是你造就了我吗?你不也在恨我?他挑起一条眉毛,讥讽地笑: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时每刻,你都在恨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沉默,这是真的吗?你恨我令你变身,把一切失望与罪责归咎于我身上,如果我不先离开你,总有一天你会杀我的。

所以你要先杀了我?你想怎么杀我?我杀不了你的。

他笑,顺手拖了张椅子坐下来,把刘夫人的水晶纸镇,取来把玩:我们不能自相残杀,这是规矩,我不会破坏它。

可是如果你自己想死,那就不管我的事了,朱姬,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不是觉得活得没有滋味,日日在抱怨,你索性还是死了痛快。

真直接!这是他一惯的手法,永远直截了当,他讨厌技巧、诡计、哄骗,或者说,他一直不会用计谋。

笙是猛夫,有勇无谋的那一种。

我在中国跟踪了你许久,想不到你居然挨下来,那里人并不了解我们,如果是在这里,朱姬,当初的你活不过三天。

是,何其就是这样,他离开我与刘夫人,于是他死了。

而你何其幸运,一到这里就遇上个肯蔽护你的老女人,还遇到了泽,在他的羽翼下,你又可安然无事。

他愤愤的,满怀不平:泽是个骗子,你是个傻子!你为什么还是单独出来?我问:泽不是你的旧伙伴?你们失散了又重逢,他又如此活络有手段,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因为你!一提这话,他突然狠狠丢了水晶纸镇,站起来,过来直直地盯住我:他想要你,而我不肯与你共处,于是他放弃我,选择了你。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恨我。

我淡淡地,看他:不过是嫉妒在作怪。

这话令他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瞪过来,恨不能立刻把我撕成碎片。

我也回瞪向他,如今的我不再是当日的朱姬,如果真要打起来,我未必不是他的对手。

他想必也明白这点,半天后,终于冷静下来。

你是个废物。

他突然笑了,声音清越,我怀疑连远处的管家也会听到,朱姬,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一个怪物,我使你变身时你还太年轻,而我自己也太年轻,本不具备可以使用这权利的条件,但那时我急需伙伴,所以,你是一只过早成形的吸血鬼,处境尴尬,所以你才会有这么多的不对劲、矛盾、犹豫和软弱。

我看着他一脸得意的表情,明显的,他恨我到极处,巴不得我立刻在他眼前化成了灰,可是真奇怪。

我还是相信他。

你说得太多了。

身后有人轻轻叹息,泽从门外慢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笙,你答应过我不靠近她的。

哦,是吗?笙并不吃惊,毫无诚意地大笑:对不起,我忘记了,现在她是你的小宝贝,一个新宠物,我怎么能伤了她半点皮毛?我应该离她越远越好。

他闲闲地转过身,临走时,又回头向我一笑: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吧,这个世界属于强者,而弱者就算勉强存在,活得也不会快乐。

他从泽的身边经过,优雅地行了个鞠躬礼:我的朋友,请原谅我没有保留以往你教我的一切,那是因为我不喜欢那一套,虽然你自己乐此不疲。

你快乐吗?泽只是问他这句:你自以为是强者,有资格生存在这世上,可是请说实话,你觉得快乐吗?笙蓦然收起笑脸,那种恶狠狠的表情又回到他脸上,然而在泽的面前,他不敢发作,权衡利弊后,忍住气,拧头大步出去。

关上门。

泽对身后的年轻人说,他是个秀美少年,衣着华丽,表情温顺。

你还好吗?他过来询问我,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轻轻抚摸我长发:朱姬,早点让他们把她的尸体安葬吧,何必强拉住她不放。

他说得是不是真的?我追问:刚才笙说的一切你都已听到,我本身有缺陷,对不对?所以我还能流眼泪,所以我这么迷茫难安,作为你的同类,我根本不合格。

是的。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白:当笙找到你时,他自已变身才几十年,如同孩子生出了孩子,你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