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初春,日本人开放了虹桥,成千上万的人重返家园,而他们面对的是一片废墟与遍地的尸骸。
当时由于中国军队仓促撤退,留下了大量来不及埋葬的战死者遗骸。
日军占领虹桥后,故意不及时埋葬这些尸体,他们认为这对占领区里的民众是种威慑。
但长时间地曝尸荒野会造成瘟疫肆虐,所以开放后,日军允准公共租界工部局工务处、卫生处和上海慈善组织——普善山庄着手掩埋这些尸体。
于是就有普善山庄的卓女士找来,程小姐,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请您帮忙。
且不论别的,倒在那里的总是中国人,最严重的是,万一那些腐烂的尸首带来瘟疫,整个上海都会被传染,那又是无数的人命啊!我微微叹息,她的这番说辞可是经过了仔细的思索,没有一丝的纰漏。
她不说国家民族,只从大家同是中国人这一点上引起我的同情,又说瘟疫肆虐会带来的危害,自然因为是摸不透我的立场的缘故。
况且陈远达又是我的姐夫,此时一旦言语不慎,有可能就为自己带来滔天的大祸。
可是她又不能不来求我,因为自从启轩离家出走以后,父亲就开始慢慢让我来参与家族的生意。
一方面是因为展鸿飞虽然能力卓越,可是毕竟不是程家的人,况且他太有锋芒,父亲对他始终是不放心的。
二来,父亲从几件事情上发现了我的经商的才能,再加上我与美国许多富商均有很好的交情,所以尽管我是女孩子,他仍然抛开世俗的成见放心让我帮他打理生意。
因此,此刻的我手中有钱有权,卓女士想办成这么大的一桩事非要借助我的力量不可。
于是我点头,你放心,我自然会全力支持你的。
自此,卓女士才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虹桥,那里是什么状态我也只是听卓女士的一番形容,可是自己却完全没有亲见过。
此刻突然兴起了一种想法,想看看那里实际的情形。
于是挂电话给远达,邀他陪我前去。
远达初时微微有些犹豫,然而终于还是答应了。
于是他开着车载我前去。
到了地点,他扶着我下了车,在瓦砾遍地的街上走着。
此刻我才知道卓女士的形容的悲惨状况不及这里的万一。
处是断壁残垣,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远处在日军监视下,成百名的苦力正在做修复作业。
最悲惨的是苏州河的南岸,整排整排的中国士兵死于机关枪、大炮或炸弹的火力,其中还有不少平民的尸体,包括妇女儿童,他们一直躺在几个月前他们倒下的地方,许多尸体已被饿狗啃咬得残缺不全,惨不忍睹。
随处可以看到腐烂的胳膊和骷髅。
许多士兵的尸体都已无从辨识,只剩下军服的布片和标志。
然而最让我震动的是当地居民面对这些死尸,竟显得异常平静甚或是冷漠。
在腐烂散乱的尸体旁,人们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
在断壁残垣旁,农民们尽量避开尸体挥锄掘土,而他们的家属则围坐在只剩下烧焦木桩的家门前,生火取暖。
这种麻木不仁比遍地的尸骸更让我感觉恐怖,不觉间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衣裳粘粘地粘在身体上。
忽然间胃里翻江倒海,我扶住墙头大口大口的吐了起来。
远达忙扶住我,口气中有了几分自怨自邑,早知道不该带你来的,我就怕你是这个反映。
我吐了半天才慢慢缓了过来,用微弱而沉痛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来,我又怎么能看见这人间的地狱!我的内心从来没有象此刻一样痛恨战争,痛恨日本人。
犹自扶着墙喘息,忽然看见一双军靴出现在面前。
往上看去,米黄色的日本军服,我的心一沉,然而看到那张脸却不由得惊呆了。
怎么会是他?为什么又会是他?我知道他回去定然被派往中国前线,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是来到了上海!他的面孔虽然多了几分风霜的感觉,却依然是清俊如昔。
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尸骸,忽然间觉得有些眩晕,这些人有多少人是死在这个俊雅的年轻人手上啊!妩媚……他的声音有重逢的惊喜,也有深刻的悲哀。
远达用带着几分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忽然间我觉得无比的疲倦,扶住远达的手说道:我们走吧。
妩媚!佐藤一手拉住我,我看着他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冷冷地命令道:放手!佐藤痴痴地看着我,知道我再也不肯原谅他,终于慢慢地放下了手任我与远达走远。
上了车,不觉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远达自车镜里看看我,却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递过来手帕,我拿了帕子擦干眼泪,平静了下心情才问道:你明明心里都是疑问,为什么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呢?远达淡然地答道: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的时候我问你也不会答是不是?我叹了口气,知我者远达也。
说罢便再不作声,我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因为我知道他虽然好奇,但对于我却没有一丝的怀疑。
而且就算要我解释,我也觉无从说起。
说不清我的眼泪是为谁流,是为那些死去的人?还是为那些麻木的民众?亦或是为了佐藤?我忽然想起了雪姨的话,你不需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弄的清楚明白,你只要知道你打算怎样做就已经足够了。
不错,我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筹集资金去掩埋那些倒在荒野中的尸骸。
想到此处,语气就有了平素的冷静。
这么多的尸骨要掩埋,单单靠几个慈善家是不够的,可是如果大张旗鼓的张罗宣传的话,日本人那边也会有麻烦。
这件事情要尽快地办理,宁可暂时低姿态,也要先把战死的官兵的尸骨埋葬起来。
远达你生意场上人脉广,暗里和那些人透个口风,请他们多少支持一下。
远达点点头,我知道。
这些事情还是由我出面,你还是尽量避免锋芒太露,太危险!我微微一笑,我有分寸的。
远达看着我,忽然微微叹息了一声,你还是那么要强,有我在你身边你难道还不能安心一点吗?我心被温柔地牵动,于是轻轻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你对我的好,你不想我引人注目,怕会给我带来危险。
其实你的处境尚不如我,你自己才要多多的谨慎小心,我其实是不妨事的。
见他眼神中透出深深的忧虑,忍不住心一软,我答应你以后尽量收敛些好了。
远达这才面露微笑,有的时候我宁可你柔弱一些……我忽然调皮地一笑,接下话来:好显示出你的强大吗?男人都是这样的爱面子。
远达哈哈一笑,不是男人爱面子,只是保护女人是男人的天职!尤其是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说着眼神也开始变得热切,在他的注视下,忍不住低下了头,心头却涌起一股甜蜜的感觉……自从我开始帮助父亲打理生意以后,程府里也有了我的书房,父亲的生意很广,从赌场舞厅电影院到银行工厂,正当的和非正当的生意都有。
赌场舞厅那边的事情自然还是由父亲一手控制,我毕竟是女孩,父亲说这样的生意不适合我来做,所以只把正当生意交给我办理。
手下是展鸿飞协同。
父亲一直不肯让展鸿飞接触赌场等生意,只是因为这样的生意太容易培植起一个人的个人的势力,他对展鸿飞始终有着戒心。
然而我却觉得展鸿飞精通经商之道,预见力强,处理事情果断,是个奇才。
人品虽然桀骜,然而却不失正直,可惜父亲这样的枭雄容不得这样的人,而展鸿飞也就不能真正的为他所用。
他虽然跟着我做事,我吩咐他做事他也会办的妥妥当当,然而除此之外其他的话却一句都不说。
就算他有极好的意见也是宁可三缄其口的,这也是在父亲手下做事养成的习惯。
我也不揭穿他,每到这时只是望着他淡淡的笑,然后说出自己的打算,其实大多也是他想到的。
日子久了,他对我也逐渐信任起来,但是在父亲面前却依旧十分的谨慎。
这日正在书房办公,宝莲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帖子道:陈大少派人送来这个帖子,请小姐今天晚上在‘帝国餐厅’用餐。
小姐如果想回绝的话,我这就打电话给他。
我看着宝莲精干的样子不由得露出微笑,看来这几年我没有白费心调教她,现在的她真可谓是我的左膀右臂,做生意的事情她虽然懂的不多,然而轻易也不容易骗过她去。
因为也跟着我在美国呆了四年,英文也讲得来,又识字,在我身边也成了秘书般的人物。
拿过来吧。
我吩咐着,心里暗暗思量他请我的用意。
是公是私?抑或是两者兼顾呢?虽然不齿他的为人,但是我还是想去赴约,探探他的虚实。
晚7点半,我准时出现在帝国餐厅,这是英国人开的餐馆,想来他是考虑到我的立场,有意地回避了日本人的地盘。
一进门就有侍者将我带到位置,胜达站在那里一脸温柔的笑意,妩媚肯赏光,真是不胜荣幸。
我淡淡一笑,不必客气。
于是两人坐下,一边用餐一边闲谈,直至用过餐后,要了两杯咖啡,胜达这才叹了口气,说句实话,这些日子我实在是心里难过,父亲过世我实在是有很大的责任,可是我却是出于一片好心,却不料成了这样的结局!现在远达也不谅解我……母亲对我也破多怨言,唉——,我难啊!我仍是微笑,这个人脸皮之厚也算是少有了。
他见我不答话,便接着说下去,想想小的时候无忧无虑,真是开心。
现在大了,就多了那么多的烦恼。
远达热心功利,我原本就知道,我虽然与他颇多分歧,然而心里却一直当他是我的弟弟,可惜他一直都不领情。
我有点不耐,你把我叫来难道就是为对我一吐苦水的?我一直不知道你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人。
胜达脸一红,最近心情不好,难免感触良多,惹妩媚笑话了。
有什么事情你直说就是,在我面前何必浪费时间兜圈子呢?胜达老着脸笑,你还是那么得理不饶人。
好,我就直话直说了。
说着话锋一转,脸色也肃穆起来,我知道现在你在帮你父亲打理生意,岳父大人对你也是十分的信任。
虽然说这几年岳父大人的生意做的很顺手,可是现在形势却已经大为不同了。
日本人已经占领了虹口,势力也渗透到租界内部。
如果岳父大人有了日本人的支持,必定能成为上海商界的泰山北斗!日本军部的角田长官暗示我说,只要岳父大人肯与日本人合作,他一定鼎立支持岳父大人的发展!我怒极而笑,哦?是吗?不知道他是想我父亲怎么支持他呢?胜达只当已经说动了我,笑道:其实只要岳父大人暗中给予支持就好。
角田长官知道岳父大人手中的势力,希望能借岳父的力量来左右租界的局势。
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角田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势力?自然是姐夫你告诉他的。
胜达叹了口气道:我宁可你叫我胜达,而不是什么姐夫。
你也知道,当初我中意的人原本是你,可惜迫于父母亲的压力,勉为其难的娶了洛琳。
洛琳那个人你知道,骄傲蛮横,与你相比那是天壤之别,此时我说这些话只怕你会瞧我不起,然而我说的却是内心的真话——其实这么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意是一直都未曾改变的。
洛琳也知道我的这个心思,所以与洛琳也是屡屡发生争执…… 我也常常后悔,如果当初我再坚持一点,也许能打动岳父大人,可惜今天后悔已晚了,你说是吗?妩媚。
这最后一句话是在试探我,我内心冷笑,面上却是笑靥如花,说这些个陈年往事做什么呢。
今天的酒只怕是多了,这会我只觉得头晕,恕我先告辞了……说着站起来就走。
胜达在后面叫住我,那么刚才的那件事情如何呢?我慢慢转身望着他,目光如电,记得那年初见姐夫,旁人都在那边说笑,我一个人在阳台纳凉,姐夫过来对我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姐夫说‘你不觉得他们是在自顾自的演一场他们喜欢的戏?’我以为姐夫这句话讲的实在是好,即使是今天想起来也是对情对景。
胜达脸色变得苍白,我微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借助父亲的势力来达到控制租界的目的,呵呵,日本人不过是在排演一场自己喜欢的戏,想我们助纣为虐,也太看低我们程家的人了!晚上回去把晚宴上胜达的话摘其要对父亲讲了一遍,父亲听了在书房徘徊了半天,忽然叹口气道:日本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早已思量清楚,话虽如此,不过我想胜达那个人绝对不会落井下石。
他那个人虽然不懂什么国家民族的大义,然而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何况他与程家的关系也是扯不断的。
就算我们不答应日本人的要求,他也一定会想办法说我们会保持中立,不会与抗日的势力结合在一起的。
父亲点点头,但愿如此!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果然不出我所料,日本人虽然有所不满,然而却并没有对程家采取什么行动,看来胜达在日本人面前还是为程家做了保的。
可惜,我们程家不会因此而对他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