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年春。
上海的治安日益混乱,每天都有人横死在街头,或是亲日派,或是抗日派,血雨腥风弥漫着整个上海滩。
我与远达也开始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应酬,外面的环境真的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
这日夜,我正与远达商议有关进口的事宜,忽见宝莲进来,见了我欲言又止。
我放下手里的资料问道:有什么事情?宝莲看了远达一眼,慢慢说道:我看到了小蝶……小蝶?我的面前又浮现出她清丽的面容。
确实有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在什么地方?她现在可好?宝莲苦笑了下,大东舞厅,她现在在那边做舞女。
我这次是真的真的愣住了,小蝶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舞女?想来一定是日子过的十分的艰难了,可是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有求于我对她来说难道比做舞女更让她觉得没有尊严?我站起来取出大衣套上,远达忙问:到哪里去?大东舞厅。
远达伸手拦住我,非去不可吗?现在外面太乱了。
我凝视着他,非去不可。
远达微微叹了口气,我和你一起去。
说着也穿好衣服。
宝莲也跟着我们上了车。
舞厅里灯红酒绿,我暗暗叹息,不知亡国恨的人岂止只有商女。
远达拉着我坐下,说实话舞厅这样的地方我是很少来的,这里的气氛与我的秉性不符。
远达叫来大班,你这里可有一个女孩叫小蝶?大班笑道:来了这里的女孩都改了名字的,并没有人叫小蝶。
宝莲沉不住气,说道:她有20岁,长得是十分的秀丽的,眉毛长长,眼睛大大的……大班为难地看看远达说道:这里的女孩子长的都是很秀丽的,这位小姐这样形容我实在是想不出啊。
远达点点头,掏出小费给他多谢你,你先去吧。
大班忙笑着道谢,看他那神态,想来如果不是我在旁边坐着,也许下步就要介绍舞女给远达了。
远达见我笑的诡异,微微一想便已经知道我的念头,无奈地笑笑,你这个人,真是……我转过头,妩媚地一笑,我怎样?远达笑笑不肯再说。
宝莲也是噗哧一笑,小姐在旁人面前都是一本正经,单单在少爷面前最是放松。
我微喟:如果在远达面前也要做戏那不是很累?你们两个人都是太过于聪明了,对人都是百般顾忌,又怎么会不累?宝莲一语到出真谛。
我不禁好笑,可见你是我调教出来的,现在和我说话都没轻没重的。
远达也笑。
我转头在人群中搜寻小蝶,正看的不耐烦,一个身穿嫩黄旗袍的女子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她化着浓妆,头发也烫成大波浪,然而依稀就是小蝶的模样。
我忙叫来大班,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大班顺着我的视线望去,道:哦,那个是百合姑娘,她可是我们舞厅的大红人……我截住他的话,你请百合姑娘到我这边坐坐。
宝莲忙塞了一叠钞票给他,他立刻眉花眼笑,好好,我这就让她过来。
不一会就看见大班带着小蝶过来,大班还要介绍一番也被宝莲止住了。
你忙你的好了。
我看着小蝶,虽然衣着打扮变了很多,然而却依旧是骄傲的神态。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坐吧。
小蝶一声不响地坐下。
怎么会到这里来?小蝶微微一笑,在哪里不是一样呢?我们穷人没的选择。
我说过你有难处的话来找我。
小蝶笑了,五小姐你不是我,有些事情您是不懂的。
我一愣,知道她说我不知人间疾苦。
什么时候小蝶也变得如此尖刻了呢?看来她的确是受了很多苦。
有些事情我的确是不懂,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也没有必要再劝你什么。
我还是当初的那句话,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小蝶眼睛红了一下,声音也有了些诚恳,五小姐你待我一直是很好的。
是小蝶没有那个福气在您身边,小蝶也还是当初那句话,只要日后五小姐您有差遣,小蝶宁死不辞!我拍拍小蝶的手,你好好保重。
说着站了起来,正要离开,忽然就听到一声巨响,接着就是一片浓重的烟雾弥漫了整个舞厅,哭声喊声不绝于耳,顿时混乱成一片。
远达也在巨响的同时一把将我紧紧搂在了怀里,乍逢剧变连我也不禁有点慌张,怎么了?远达沉重地说道:有人在舞厅了放了炸弹!话音刚落就看见漫天的传单如雪片般落下,我捡起一张,然而烟雾太重,根本就看不清楚。
舞厅里的混乱直到巡捕到来才抑止下来,万幸的是爆炸中只有一个人受伤。
我与远达简单地回答了巡捕的问题就离开了舞厅。
回到家我才再次拿出那张传单,远达靠近我与我一起看,只见标题是警告舞友四个大字,下面密密麻麻的就是内容:舞友们:你们有人跳狐步,有人跳华尔兹,却为何不上前线去杀敌?你们有人畅饮白兰地、威士忌,却为何不给军队捐点钱,以便购买更多军火去杀敌?舞友们:当你们身上散发出被奴役者的腐气时,为何还把金钱花在化妆品上?清除这种腐气的唯一办法,就是将你们的热血献给整个民族。
你们在过年时寻欢作乐,那么我们在今宵的薄礼炸弹,将为你们增添欢娱。
舞友们:假如你们喜欢这礼物,我们舞厅见!署名是血魂除奸团我的内心禁不住发寒,这是抗日的传单,然而他们所采取的行动却让我不敢苟同。
把炸弹投向自己的同胞,以逼他们去抗日,结果只怕会适得其反吧。
远达叹息,荒谬!这些人实在是没有见识!太偏激太冲动了!我将传单一把火烧掉,只觉得心里一阵酸苦,竟说不出话来……1940年的11月,公共租界开始着手禁赌,打击的第一个目标,乃是吃角子老虎大王杰克?拉莱。
拉莱曾在美国服过十年刑,后来远越重洋,逃往上海,从经营小注赌博开始,直到投资购置许多吃角子老虎,遍布整个上海城。
拉莱最终被捕后,租界工部局警务处的打击目标,又转向了界内的五、六个赌场。
父亲的赌场也因此被迫转移到沪西。
沪西既不像公共租界、法租界那样由欧洲人掌控,也不像虹口那样由日本人直接管理,它地处上海市区的边缘,因而即使对于伪政权来说,也颇有天高皇帝远的感觉。
因此不仅赌博、毒品、娼妓等等不正当行业在此特别兴旺发达,而且刑事犯罪案和政治性恐怖事件也频繁发生,故而被称为歹土。
然而父亲的赌场刚安定下来不久,1941年2月1日,伪市长陈公博与公共租界工部局总董恺自威签订了一个协定,宣布设立沪西特别警察总署的规章,由新的警察部队主管沪西歹土的社会治安。
在协议中有一个特别附件,它规定:在辖区内,所有非法行业,诸如经营赌场、买卖鸦片和麻醉品,以及为瘾君子提供毒品等,都禁止存在。
于是沪西也开始雷厉风行地禁赌。
然而父亲事先得到了秘密的通知,所以所谓的查封其实并没有真切地损害到赌场的利益。
真正使父亲放弃赌场事业的还是日本人。
日本人暗中支持沪西的非正当行业,同时通过东亚慈善会来收取大量的保护费。
这也就意味着,你或者选择被查封,或者选择同日本人进行合作。
于是父亲顺势结束了赌场的事业。
不是没有遗憾,可是站在父亲的立场上,他别无选择。
而我与远达也面临着重重的危机。
这两年来远达暗中支持抗日活动的事情,日本人大概已经略有察觉。
那日胜达跑来见我,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远达最近还是那般忙吗?我看有些生意该收手就收手吧,小心那些生意给自己惹祸!我心头一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你是什么意思?胜达不敢直视我的目光,于是转开脸去说道:日本人最近对于远达的行为很是不满,好在他们现在还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不过日本人不是好惹的,该收敛还是要收敛些的。
远达毕竟是我的弟弟,我与他虽然不合,可也不想他出事……我默不作声,知道日本人一定是给了他什么暗示了。
只怕这一来,远达的处境就更加的危险。
前思后想,晚上待远达回来便对他说,现在风声很紧,我看你还是到外面避一避。
远达初时有些诧异,待看到我的神情时便已知道是怎样一回事。
沉思了片刻,外面未必比上海更安全。
现在外面都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上海就象一个孤岛,我们现在在租界里,日本人还不敢公然对付我们的。
我轻轻搂住远达的腰,把头深深埋在他胸前,日本人卑鄙的很,我实在是担心你。
远达微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留在上海你的目标太显著了,到外面避一避风头我看还是好的,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呢?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啊。
我微微一笑,我其实是很安全的,这几年都是你在外面奔波出面,何况还有胜达那边关照我,我到底是个女人,日本人不会太注意我的。
远达叹息了声,好吧,我就暂且出去避一下,你在家也要小心,平时没有事情不要出门。
我点点头。
我给你收拾一下东西,你明天晚上就走。
东西让宝莲去收拾,我要离开一段日子,你都不好好陪陪我吗?看着他深情的目光,脸上不觉慢慢染上一抹嫣红……次日夜,我与宝莲两个人秘密地送远达到江边,看他登上小船,千言万语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觉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内心也觉好笑,不过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怎么感觉倒象是生离死别?远达走回来,用手帕轻轻拭去我的泪水,柔声道:傻丫头,哭什么呢。
过段时间就回来了,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点点头,在外面你多小心。
远达微笑,你也多保重。
说罢转身上了船,船驶慢慢驶向江心,远达尤自站在船头拿着一方白色的手帕向我招手,就如那年我出国时他在岸边向我挥手道别一般。
心头不禁就涌起一股酸楚,忽然两声枪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我瞪着大眼,眼睁睁地看着远达捂着胸口,接着就跌进了滔滔江水中。
远达——我凄厉地喊了一声,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