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2025-03-29 05:38:55

她越是这样平静无事的样子,牧兰越是觉得不妥,第二天又打电话给她:素素,你没事吧?素素说:我没事。

电话里不便多说,牧兰只得说了两句闲话挂掉。

素素将听筒刚一放下,电话却又响起来,正是慕容清峄,问:你在家里做什么?我今天就回来,你等我吃晚饭行不行?素素嗯了一声,说:好,那我等你。

他说: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她轻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一直很高兴。

他到底觉得不对,追问:你跟我说实话,出什么事了?她说:没事,大约昨天睡着时着凉了,所以有点头痛。

午后暑热渐盛,她躺在床上,颈间全是汗,腻腻得令人难过,恨不得再去洗澡,渐渐神迷眼饧,手里的书渐渐低下去,朦胧睡意里忽然有人轻轻按在她额头上,睁开眼首先瞧见他肩上的肩章灿然,没有换衣服,想是下车就直接上楼来了,走得急了呼吸未匀。

这样的天气自然是一脸的汗,见了她睁开眼来,微笑问:吵醒你了?我怕你发烧,看你脸上这样红。

她摇了摇头,说:你去换衣服吧,天气这样热。

他去洗澡换了衣服出来,她已经又睡着了,眉头微蹙,如笼着淡淡的轻烟。

他不知不觉俯下身去,仿佛想要吻平那眉头拧起的结,但双唇刚刚触到她的额头,她一惊醒来,几乎是本能一样往后一缩,眼里明明闪过憎恶。

他怔了一怔,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一动不动任由他握住,却垂下眼帘去。

他问:你这是怎么了?她只是摇了摇头,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简单的说:没事。

他烦躁起来,她明明在眼前,可是已经疏离,疏离到令得他心浮气躁:素素,你有心事。

她仍旧淡淡的,说:没有。

天气那样热,新蝉在窗外声嘶力竭,他极力的按捺着性子:你不要瞒我,有什么事明白说出来。

她只是缄默,他隐隐生气:我这样提前赶回来,只是担心你,你对我老是这样子,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她哪里还有资格要求,他重新想起她来,已经是莫大的恩宠,她何必还妄图要求别的。

唇边凄清的笑颜终究令他恼怒:你不要不知好歹!她向后退却,终究令得他挫败无力的转过脸去,他这样努力,尽了全力来小心翼翼,她不过还是怕他,甚至,开始厌恶他。

前些日子,她给了他希望,可是今天,这希望到底是失却了。

他瞧着她,她脸色苍白,孱弱无力的像一株小草,可是这草长在心里,是可怕的荒芜。

他压抑着脾气,怕自己又说出伤人的话来,她却只是缄默。

他无声的握紧拳头,指甲深深的掐入掌心,她就在他面前,可是已经又距他这样远――仿佛中间横埂着不可逾越的天堑――唯有她,唯有她令他如此无力,无计可施可法可想,只是无可奈何,连自欺欺人都是痴心妄想。

他去双桥见过了父母,留下陪慕容夫人吃晚饭。

吃完饭后在休息室里喝咖啡,慕容夫人挥退下人,神色凝重的问他:那个汪绮琳,是怎么回事?他倒不防慕容夫人会提及此人,怔了一下才说:母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慕容夫人道:外面都传得沸反盈天了――我看你是糊涂了,我听说她有了你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慕容清峄脱口道:不可能。

我今年就没有和她见过面了。

慕容夫人面色稍豫,但口气依旧严厉:这件事情,你甭想含糊过去,你老老实实的对我说实话,假若你不肯,我回头告诉你父亲,叫他来问你。

慕容清峄道:母亲,我不会那样荒唐。

我确是和她交往过一阵子,自从过了旧历年就和她分手了。

孩子的事必然是她撒谎,假若真有其事,至少已经六个月了,她哪里还能出来见人?慕容夫人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这就好,我原想着也是,你不会这样大意。

不过旁人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是往你头上扣。

慕容清峄怒道:真是无聊,没想到她这样乱来。

慕容夫人道:到底是你不谨慎,你总是要吃过亏,才知道好歹。

素素是不理你的风流账,若教她听到这样的话,真会伤了她的心。

慕容清峄想起她的样子来,突然醒悟:她只怕是已经听说了――今天我回来,她那样子就很不对。

慕容夫人道:总归是你一错再错,她给你脸色瞧,也是应当的。

他心里愧疚,回家路上便在踌蹰如何解释。

谁知回家后新姐说:少奶奶出去了。

他问:去哪儿了?新姐说:您刚一走,少奶奶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

他见素素的车子仍在家里,问:是谁打电话来?少奶奶怎么没有坐车出去?新姐摇一摇头:那我可不知道了。

夏季里的天,本来黑得甚晚。

夜色浓重,窗外的树轮廓渐渐化开,像是洇开了水的墨,一团团不甚清晰。

他等得焦躁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

雷少功本来要下值回家,进来看到他的样子,倒不放心。

于是说:三公子,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他想起日间她的样子,那目光冷淡而无力的决然,猛然惊悚,只怕她竟会有什么想不开,心里顿时乱了。

连忙说:快去!叫他们都去找。

雷少功答应一声,出去安排。

慕容清峄心里担心,踱了几遍来回,倒想起一事来,对雷少功说:你替我给汪绮琳打个电话,我有话问她。

汪绮琳一听慕容清峄的声音,倒是笑如银铃:你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慕容清峄不愿与她多讲,只说:你在外头胡说什么?汪绮琳咦了一声,说:我不曾说过什么呀?你怎么一幅兴师问罪的腔调?他冷笑了一声,说:你别装糊涂,连我母亲都听说了――你怀孕?跟谁?汪绮琳轻轻一啐,腻声道:你这没良心的,怎么开口就这样伤人?这话你是听谁说的,谁这样刻薄,造出这样的谣言来?要叫我家里人听到,岂不会气着老人家。

他见她一口否认,只冷冷的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替你办了,咱们是一拍两散,互不相欠,你以后最好别再这样无聊,不然,你一定后悔。

汪绮琳轻轻一笑:怨不得她们都说你最绝情,果然如此。

他不欲与她多说,伸手就挂断了电话。

等到晚上十点钟都过了,他心里着急,坐下来翻阅公文,却是心不在焉。

雷少功怕出事情,留下来没有走。

偶尔抬头看墙角的钟,派出去找人的侍从们却一直没有消息。

慕容清峄到底是担心,啪一声将手头的公文扔在案上,说:我亲自出去找找看。

话音未落,电话铃响起来。

雷少功连忙走过去接,却是牧兰,像是并未听出他的声音,只当是寻常下人,说:请少奶奶听电话。

雷少功一听她这样讲,心里却不知为何微微一沉,只问:张太太是吧?三少奶奶不是和你在一块?牧兰说:我才出去了回来,听说这里打电话来找过我,所以回个电话,你是――雷少功道:我是雷少功,三少奶奶今天不是约了您?牧兰说:我和她在云华台吃过饭,她就先回去了,我去听戏所以现在才回来。

慕容清峄一直在听,此刻越发担心起来。

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关心则乱,当即对雷少功说:打电话给朱勋文,叫他派人帮忙。

雷少功欲语又止,知道他必是不肯听劝的,只得去打电话。

却说汪绮琳握着电话,里面只剩了忙音。

她对面是一幅落地镜子,照着一身滟滟玫红色旗袍,人慵慵斜倚在高几旁之侧,意外之喜,镜里映着像是一枝花。

开得那样好,粉白的脸上薄薄的胭脂色,总不致辜负这良辰――她将听筒搁回,却又刻意待了片刻,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哧的一笑,慢条斯理的理了理鬓发,这才穿过花厅走进里间,向素素嫣然一笑:真对不住,一个电话讲了这许久。

素素淡淡的道:这样晚了,汪小姐如果没有旁的事,我要回去了。

汪绮琳抿嘴笑道:是我疏漏了,留你坐了这样久,只顾絮絮的说话,我叫他们用车送少奶奶。

素素说:不必了。

汪绮琳道:今天到底是在你面前将事情讲清楚了。

我和三公子,真的只不过是寻常的朋友,外面那些传言,真叫人觉得可笑。

少奶奶不放在心上,自然是好,不过常言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

我只是觉得百口莫辩,今天难得遇到你,又当面解释,叫我心里好过了许多。

素素道:汪小姐不必这样客气。

她本来就不爱说话,言语之间只是淡淡的。

汪绮琳亲自送她出来,再四要叫司机相送,素素说:我自己搭车回去,汪小姐不用操心了。

汪绮琳笑了一笑,只得叫人替她叫了一部三轮车。

素素坐了三轮车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静。

车子穿行在凉风里,她怔怔的出着神,适才在汪府里,隔着紫檀岫玉屏风,隐隐绰绰只听得那一句稍稍高声:你这个没良心的。

软语温腻,如花解语,如玉生香,想来电话那端的人,听在耳中必是心头一荡――沉沦记忆里的惊痛,一旦翻出却原来依旧是绞心断肠一般。

原来她与她早有过交谈,在那样久远的从前。

于今,不过是撕开旧伤,再撒上一把盐。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

他的人生,姹紫嫣红开遍,自己这一朵,不过点缀其间。

偶然顾恋垂怜,叫她无端端又生奢望。

只因担了个名份,倒枉费了她,特意的来自己面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讽无过于此,电话打来,俏语笑珠,风光旖旎其间,不曾想过她就在数步之外,遥遥相望。

她对车夫说:麻烦你在前面停下。

车夫错愕的回过头来:还没到呢。

她不语,递过五元的钞票,车夫怔了一下,停下车子:这我可找不开。

不用找了。

看着对方脸上掩不住的欢喜,心里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钱于旁人,多少总能够带来欢喜吧,这样轻易,五块钱就可以买来笑容,而笑容于自己,却成了可望不可及。

店里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着。

老板走来走去,收拾桌椅,打扫抹尘。

老板娘在灶头洗碗,一边涮碗一边跟丈夫碎碎念叨:瞧瞧你这样子,扫地跟画符似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拿围裙擦了手,走过来夺了扫帚就自己扫着,老板嘿嘿笑了笑,搔了搔头又去洗碗。

柴米夫妻,一饮一啄这样平常的幸福,她失了交臂,便是永远不能企及。

放下调羹,却怔怔的出了神。

恍惚的抬起头来,发现面前伫立的人,缓缓终于展现讶异:张先生。

张明殊勉强露出微笑,过了片刻,才唤了一声:任小姐。

他还是依着旧称呼,素素唇边露出凄苦的笑颜,这世上,终究还有人记得她是任素素,而不是三少奶奶。

她却问:这样晚了,你怎么在这里?张明殊道:我回家去,路过汪府门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轮车。

他不过是担心,想着一路暗中护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机远远跟着,谁知她半路里却下了车,他身不由己的跟进店里来,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开目光。

素素轻轻叹了一声,说:我没有事,你走吧。

他只得答应了一声,低着头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后胃里像是压上了大石。

她梦游一般站在街头,行人稀疏,偶然车灯划破寂黑。

三轮车叮叮的响着铃,车夫问:要车吗,小姐。

她仍是茫然的,坐上车子,又听车夫问:去哪里?去哪里?天底下虽然这样大,她该何去何从。

所谓的家不过是精致的牢笼,锁住一生。

她忽然在钝痛里生出挣扎的勇气――她不要回那个家去,哪怕,能避开片刻也是好的。

哪怕,能逃走刹那也是好的。

很小很小的旅馆,蓝棉布的被褥却叫她想起极小的时候,那时父母双全,她是有家的孩子。

母亲忙着做事顾不到她,只得将她放在床上玩。

她是极安静的小孩,对着被褥就可以坐上半天。

母亲偶然回头来看到她,会亲亲她的额头,赞她一声乖。

就这一声,又可以令她再静静的坐上半晌。

母亲温软的唇仿佛还停留在额上,流水一样的光阴却刷刷淌过,如梦一样。

她记得刚刚进芭蕾舞团时,牧兰那样自信满满:我要做顶红顶红的明星。

又问:你呢?她那时只答:我要有一个家。

锦衣玉食万众景仰,午夜梦回,月光如水,总是明灭如同幻境。

他即使偶尔在身侧,一样是令人恍惚不真切,如今,连这不真切也灰飞烟灭,成了残梦。

她终其一生的愿望,只不过想着再寻常不过的幸福。

与他相识后短短的三年五载却已然像是一生一世,已经注定孤独悲凉的一生一世。

窗外的天渐淡成莲青色,渐渐变成鸽灰,慢慢泛起一线鱼肚白,夜虽然曾经那样黑,天,到底是亮了,她却永远沉沦于黑暗的深渊,渴望不到黎明。

她捱到近午时分才出了房间,一打开门,走廊外的张明殊突然退后两步,那神色又欣慰又惶然。

见她看着自己,不由自主转开脸去。

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昨晚到底放心不下,还是一直跟着自己,竟然在这里守了一夜。

他这样痴……又叫牧兰情何以堪。

她抓着门框,无力的低下头去。

他终于开了口:我……司机在外面,我让他送你回去。

她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一样。

她的声音也似精疲力竭:我自己回去。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刚刚走到穿堂,到底叫门槛一绊,他抢上来:小心。

头晕目眩本能抓住他的手臂,恍惚间却仿佛看到熟悉的面孔,那双眼眸是今生今世的魔障,是永世无法挣脱的禁锢。

任素素!她身子一颤抬起头,只看见雷少功抢上来:三公子!想要抱住他的手臂,慕容清峄一甩就挣开了,她只觉身子一轻,已经让他拽了过去。

他的眼神可怕极了――啪!一掌掴在她脸上。

张明殊怒问:你为什么打人?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只觉得他的手臂那样用力,仿佛要捏死自己了。

只是说:不关他的事。

一夜的担心受怕一夜的傍惶若失一夜的胡思乱想一夜的若狂寻觅,他的眼时仿佛能喷出火来,她唯一的一句,竟然是替那男人开脱!他在乎她,这样在乎!在乎到这一夜熬得几乎发了狂,却只听到这一句。

她那样脆弱轻微,像是一抹游魂,他永远无法捕获的游魂。

他喘息着逼视着她,而她竟无畏的直视。

她从来在他面前只是低头,这样勇气,也不过是为了旁人。

雷少功一脸的焦灼:三公子,放开少奶奶,她透不过气来了。

他一下子甩开她,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稳,张明殊忍不住想去搀她一把,被他大力推开:不许你碰她。

她却几乎是同时推开他的手臂:你别碰我。

这一声如最最锋利的刀刃,劈入心间。

她倔强而顽固的仰着脸,眼里清清楚楚是厌憎。

她不爱他,到底是不爱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终于说了出来。

他倚仗了权势,留了她这些年,终究是得不到,得不到半分她的心。

他在她面前输得一踏糊涂,再也无力既挽狂澜。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一回的希望,不过是换了更大的失望,直至今天……终究成了绝望。

他从心里生出绝望来,她这一句,生生判了他的死,以往还残存的一丝念想、一丝不甘也终究让她清清楚楚的抹煞。

如溺水的人垂死,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不碰你!我这辈子再也不碰你了!22 一寸相思一寸灰天气这样热,因为当值穿着戎装,从廊上走过来,雷少功就出了一身的汗,一进值班室,随手取下帽子,那天花板上的电扇虽然转着,也扇出的只是阵阵热风。

刚刚倒了壶里的凉茶来喝,只听到铃响。

值班的侍从咦了一声,说:奇怪,先生不在,谁在书房里按铃?雷少功道:大约是三公子吧,我去看看。

慕容清峄不妨是他,低着头说:把父亲昨天交待的档案都取过来我看。

雷少功问:那可不是一会儿的功夫,今天三公子就在这边吃饭?慕容清峄这才抬起头来:是你?又说:你如今比他们还要罗嗦,连厨房的事都揽上了。

雷少功说道:您有差不多一个月没回家了,今天您生日,回去吃饭吧。

慕容清峄哼了一声,说:我这不是在家里吗,你还要我回哪里去?雷少功见他明知故问,可是怕说得僵了,反倒弄巧成拙,只得道:那边打电话来说少奶奶这几日像是病了,您到底回去瞧瞧。

见他不作声,知道已经有了几分松动,于是说:我去叫车。

正是黄昏时分,庭院里颓阳西斜,深深映着花木疏影。

青石板上浇过水,热气蒸腾。

阶下的晚香玉开了花,让那热气烘得香气浓郁。

素素坐在藤椅上,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是热,热得人烦乱。

一柄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新姐走过来说:院子里才浇了水,这里热得很,少奶奶到里面坐去吧。

她懒得动,也懒得作声,只是慢慢摇了摇头。

新姐问:厨房问晚上吃什么,还是吃粥吗?她点了点头,新姐去了,过了片刻,却喜孜孜的回来说:少奶奶,三公子回来了。

她的手微微一抖,心里像是火焚一样的焦灼,他到底是回来了。

她一双软底缎鞋,走在地板上亦是无声无息。

客厅里没有开灯,他的脸在晦暗里看不分明。

她远远站定,孤伶伶的立在那里,等他开口。

她身后是朦胧的余晖,勾勒出单薄的身影。

他久久凝望,隔着半间屋子,便是隔着一个天涯。

不能渝越的天堑,他永远不能够令她为自己展开笑颜。

在他面前,她永远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言。

无力感油然而生,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脸去,面无表情冷漠的说出一句话来:听人说你病了,有没有叫许大夫来看?她轻轻点了点头,他脸上只有冷淡的倦意,她忽然灰了最后一分心。

新姐却终究忍不住,喜孜孜的说:三公子,少奶奶害臊不肯说――要给三公子道喜了。

他转过脸来瞧她,她眼里却只是平静的无动于衷。

那末这个孩子,她认为是可有可无,甚至,只怕是厌恶也不一定。

她不爱他,连带连他的孩子也不愿意要,他竟然连开口问一句的勇气都失去了,只是望着她。

她眼里渐渐浮起苍凉的伤感……他到底是猜对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不过替她添了烦恼,成了羁绊。

他乏力的转开脸去,窗外暮色四起,花树的影子朦朦胧胧,天黑了。

雷少功想不到他这么快出来,知道必是不痛快,默然跟着他上车。

最后终于听见他说:咱们去吃苏州菜。

宜鑫记的茶房见了他,自然如得了凤凰一般。

笑容可掬的簇拥着他进去,一路忙不迭的碎碎念:三公子可有阵子没光顾小号了,今天有极新鲜的鳜鱼。

一面又叫柜上:去窖里取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来。

说是二十年陈酿,也不过是店家夸口。

但那女儿红后劲极佳,他与雷少功二人对酌,雷少功犹可自持,慕容清峄已是七八分的酒意。

正上甜汤时,却有人推门进来。

笑吟吟的道:三公子,今天这样的日子,我这个不速之客可要过来敬杯酒。

雷少功抬眼望去,只见她穿一身秋香色的旗袍,娉娉婷婷,正是许长宣。

她与锦瑞关系极好,锦瑞将她视作小妹妹,故而与慕容清峄也是极熟悉。

慕容清峄醉得厉害,只是笑:你不是在国外念书,是几时回来的?许长宣道:回来可有一阵子啦。

微笑道:我记得今天可是好日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少奶奶呢?雷少功见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问:许小姐是回来渡假,还是长住?许长宣说:长住,以后可不走了。

见慕容清峄正瞧着自己,缓缓便低下头去。

慕容夫人从枫港避暑回来,锦瑞维仪都来见她。

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耍,母女三人便在小客里说话。

维仪问:三嫂今天过来吗?慕容夫人说道:她身子不方便,我叫她不用过来了。

锦瑞说:我瞧老三这回混帐,素素这样子,他倒还在胡闹。

维仪道:也是奇怪,认识长宣那些年了,三哥怎么这会子瞧上她了?锦瑞道:我看长宣糊涂。

慕容夫人却说:长宣才不糊涂呢,是老三糊涂。

又说:锦瑞,你可别小瞧了长宣。

锦瑞心中不悦,隔了几日,便约许长宣出来喝茶。

见她穿一身雪青色云纹暗花旗袍,不由道:怎么穿得这样素?长宣微笑:近来觉得淡雅一些好看。

锦瑞便说:长宣,我们家老三你是知道的,他顶会伤人心了,你可别上他的当。

长宣笑道:大姐说哪里去了,近来是和三公子常常一起,不过是吃饭喝茶罢了。

锦瑞见她这样说,心里倒明白了几分,不由颇有几分不悦,只说:那你好自为之吧。

过了旧历年,慕容夫人惦着素素产期将近,怕她独自在外疏于照料,于是叫她搬回双桥,就近照拂。

慕容清峄回家自然是蜻蜓点水,应个卯就走了。

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素素在庭院里散步。

刚刚走过花障,忽听到熟悉的声音,正是维仪,那声调却有几分气恼:三哥就是糊涂,眼见着三嫂要生了,连家也不回。

那一个却是锦瑞:可不是,许长宣倒拿得住他。

素素不欲窥听,转身便走,谁想急切之下扭到腰,腹中却是一阵抽痛,忍不住嗳哟了一声。

锦瑞与维仪连忙走出花障来看,见她痛得满头大汗,维仪先慌了手脚:三嫂。

锦瑞说:这样子像是发作了,快,快去叫人。

一面说,一面上来搀她。

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慕容夫人虽然镇定,却也在客厅里坐立不安。

坐了片刻,又站了起来,隔了一会子,又问:老三还没回来?维仪说:这会子定然已经快到了。

锦瑞倒还寻常,只是道:母亲你也太偏心了,当年我生小蕊,也没见您这样子。

慕容夫人道:这孩子……唉……正说话间一抬头,见慕容清峄回来了,只见他脸色苍白,于是安慰说:瞧那样子还早,你别担心。

入夜后下起雨来,过了午夜,雨势越发大起来。

只听得窗外树木枝叶间漱漱作声,那风从窗隙间吹来,窗帘沉沉的,微有起伏。

慕容夫人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回头轻声叫佣人:叫他们将壁炉生起来,手脚放轻些,别吵到素素。

又对锦瑞维仪道:你们两个先睡去吧,这会子也落了心了。

维仪低声笑道:这时候叫人怎么睡得着?又说:总得等她们将孩子洗好了,抱出来咱们瞧瞧才睡得着。

壁炉里的火生起来,红红的火光映着一室皆温。

慕容夫人见素素是精疲力竭了,睡得极沉,几缕发丝粘在脸上,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雪白的脸孔上只见浓密黑睫如扇轻合。

一抬头见慕容清峄目不转睛瞧着素素,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

护士小姐抱了孩子出来,维仪首先接过去。

轻轻呀了一声,说:三哥你瞧,这孩子五官真是精致,长大后定然是个大美人。

慕容夫人微笑道:她爷爷打电话回来问过两次了。

锦瑞哧的一笑,说:父亲终于做了爷爷,只怕高兴得会提前赶回来呢。

又说:老三,你是不是高兴傻了,连话也不说一句?维仪却道:我知道三哥,他为生了女儿在赌气呢。

慕容夫人道:女儿有什么不好?明年再生个男孩子就是了。

又说:咱们别在这里了,看吵醒了素素。

孩子你们也看到了,快回房去睡吧。

她们走出去了,慕容夫人又嘱咐了护士几句,这才去回房去。

孩子让护士抱去了,屋子里安静下来,素素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人轻轻握住自己的手。

那手是极暖的,叫人贪恋。

她以为是慕容夫人,朦胧里含糊的叫了一声:妈。

又昏昏睡去了。

慕容清峄久久凝望着她,她的手还轻轻搁在他的掌中,柔软微凉,只有此时,只有此刻,他才能肆无忌惮的看着她,她才不会避开他。

她受了这样的苦,不曾对他吐露过一句,不曾向他倾诉过一句。

甚至,对着慕容夫人,也强如对他。

手伸得久了,渐渐发麻酸软,他却盼着天永远不要亮,这样的时刻,可以再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慕容沣公事冗杂,第三天才回到双桥。

慕容清峄去书房里见他,只见侍从在一旁研墨,慕容沣正搁下笔,见他进来,说:你来得正好。

慕容清峄见那露皇宣纸上,写得四个字,轻轻念出声来:慕容静言。

知道出自《诗经》中的静言思之。

慕容夫人在一旁道:好固然好,就是太文气了。

这两天大家都叫她囡囡,这个乳名看样子是要长久叫下去了。

又说:要不然再取个乳名叫盼儿好了,盼了这许久的孩子。

慕容沣道:盼儿不如判儿,望她长大后能知黑白,判是非,辩良善。

慕容夫人微笑道:你对囡囡期许可真高。

慕容家族亲朋众多,慕容沣本素来不喜大事铺张,但此番果然高兴之下破例,慕容夫人将弥月宴持办得十分热闹风光。

判儿自然是由素素抱出来,让亲友们好生瞧上了一回。

大家啧啧赞叹,汪绮琳也在一旁笑吟吟的道:真真一个小美人胚子。

又说:只是长得不像三公子,倒全是遗传她母亲的美。

维仪道:谁说不像了,你瞧这鼻梁高高的,多像三哥。

汪绮琳笑道:瞧我这笨嘴拙舌的,我可不是那意思。

只见素素抬起眼来,两丸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冽,不知为何倒叫她无端端一怔,旋即笑道:三少奶奶可别往心里去,你知道我是最不会说话,一张嘴就说错。

宴会至深夜方散,慕容清峄送完客人上楼来,先去婴儿室看了孩子,再过来睡房里,素素还没有睡,见他进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如最冷清的星光,直直盯着他,不怒不哀,却叫他又生出那种彻骨的寒意来,这寒意最终挑起本能的怒意: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过不碰你,这辈子就不会再碰你!她的眼如深潭里的水,平静无波。

许久,如常缓缓低下头去,像似松了口气。

他心里恨毒了她,她这样对他,毁了他的一切。

以后的半生,都会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残酷。

她轻易就将他逼到绝路上去,终究逼得他冷冷的说出一句话来:你别以为可以如意,将我当成傻子。

她重新抬起眼来,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仿佛如月下新雪,直凉到人心里去。

她终于开了口,说:你这样疑心我?他知道她会错了意,但她眼底绰约的泪光终于令得他有了决然的痛快。

她到底是叫他气到了,他宁可她恨他,好过她那样淡定的望着他,仿佛目光透过他的身体,只是望着某个虚空。

对他这样视若无物,他宁可她恨他,哪怕能恨得能记住他也好――她这样绝情残忍,逼得他连心都死了,他已经是在无间地狱里受着永世的煎熬。

那末就让她彻底的恨他好了,能恨到记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他,总胜于在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

他脱口就说:不错,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连同六年前那一个,焉知是不是我的儿子?她浑身颤抖,心里最大的痛楚却被他当成骗局。

原来在他心里,她已经如此不堪。

隔壁隐约响起孩子的哭声,原来她错了,连最后一丝尊严他都这样吝啬的不肯给予,他这样恶毒,将她肆意践踏,而后,还可以说出这样冷血残酷的话来。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她绝望的扭过头去,不如不将她带到这世上来,原来襁褓之中等待着她的就是耻辱。

她被如此质疑,他竟然如此质疑她。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一声声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肠,眼泪夺眶而出,她轻轻的摇着头,眼里只剩了最后的绝望。

那神气令他心里狠狠抽痛,不详的预感涌上来,他扑上来抓她的手,她死命的挣着,他不肯放,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咸的血渗入唇齿之间,他依然死死箍住她不肯放。

她到底挣脱了一只手,用力一扬,啪一声重重扇在他脸上,她怔住了。

他也呆了,渐渐松开手,她猛然转身向门外冲去。

他追上来,她几乎是跌下楼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只剩下不惜一切的绝望。

她宁可死,宁可死也不要再活着,活着受这种屈辱与质疑,活着继续面对他。

他这样对她,她宁可去死。

廊前停着送客归来的汽车,司机刚刚下了车子,还没有熄火。

她一把推开司机上车去。

她听见他凄厉的最后一声:素素!她一脚踏下油门,车子直直的冲出去,仿佛一只轻忽的黑色蝴蝶。

轰一声撞在合围粗的银杏树上。

银杏刚刚发了新叶,路灯晕黄的光线里,纷纷扬扬的翠色扇子落下来,仿佛一场碧色霖霖的大雨。

巨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她只来得及露出最后一丝欣然的微笑。

耿耿的长夜,仿佛永远等待不到黎明。

休息室里一盏灯,朦胧的光如流泪的眼,模糊刺痛。

杂沓的步声终于惊起最沉沦的惊痛,如同刚刚回过神来才发觉与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连同绝望一样的痛苦,只是直直盯着医生的面容。

医生让慕容清峄的目光逼得不敢对视,慕容夫人缓缓的问:到底怎么样,你们就实说吧。

颅内出血,我们――止不住血。

慕容清峄终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眼里只有血丝,缠绕如同魔魇一样的绝望,看得医生只觉背心里生出寒意来。

慕容夫人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好孩子,去看看她。

维仪终于忍不住,用手绢捂住嘴哭出声来。

慕容清峄微微摇头,过了片刻,却发狂一样甩开慕容夫人的手,踉跄着推开病房的门。

锦瑞见他差一点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让他推了一个蹑趄。

素素一只手臂无力的垂在床边,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点滴药水滴落的声音。

他捧起她的手来,郑重的、缓慢的贴到自己脸上。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风中最脆弱的花蕊。

氧气下每一声急促轻浅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缓缓割绞着五脏六腑。

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里,连浑身的血液都似要凝成冰。

他宁可是他,是他要面临死亡,也好过要他面对这样的她。

这样残酷,她这样残酷的以死反抗,她宁可死,也不愿意再面对他了。

心灰到了极致,只剩绝望。

原来如此,原来她宁死也不愿再要他。

这一认知令他几乎失却理智,他慢慢低下头去,绝望而悲痛:我求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我求你。

求你一定要活着,我答应你从此可以离开我,我答应你,此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哪怕这一生一世我永远不能再见到你,我只求你活下去。

尾声天终于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声音渐渐轻稀,微弱如低不可闻。

窗外天际青灰的一隅,渐渐发白,淡化成孔雀蓝,逐渐渗出绯红。

半边天际无声无息绚出彩霞万丈,绮色流离泼金飞锦。

朝阳是极淡的金色,窗外树木四合,荫翳如水。

阳光从枝叶扶疏里漏下一缕,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内。

窗下高几上一盆兰花,香气幽远沁人心脾,若有若无萦绕不绝。

我紧张的抱着母亲的手臂,问:后来呢?后来?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着她的侧影,仿佛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轮廓令人屏息静气。

我紧紧抱着她的臂膀,像是害怕这美好是幻像,一松手她就会重新消失在故事里似的。

她说:后来我一直昏迷,医生断定我再也不会醒来,你父亲终于绝望,也终于放手。

我怒道:他就这样轻易舍弃了你。

母亲微笑起来,眼睛如水晶莹温润。

她笑起来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

她轻声道:我一个多月后才醒来,等我醒来之后,我要求离婚,你父亲同意了。

是夫人作主,对外宣布了死讯,给我另一个身份,安排我出国。

我仰脸望着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亲,她脸上只有从容平淡的光洁,我满心生出欢喜,我说:母亲,你是对的,父亲永远不值得原谅。

又说:母亲,你真是不会说谎,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说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亲微笑着低下头去,她仍是惯于低头。

我想起《九张机》的题字,问她:那么那个方牧兰呢?母亲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国后就和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络。

我一转念又想起来:母亲,父亲这次派人接你回来,准是没安好心,不管他怎么花言巧语,你可别理他。

你现在是自由的,他劣迹斑斑,不可原谅,再说他是有‘夫人’的。

母亲道:这次你父亲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

我苦着脸皱着眉:那个卓正会是我哥哥?母亲却是极欣慰的:你父亲能找到他,是我最高兴的事情。

当年……她轻轻叹了一声:当年我是一万个不舍得……后来听说……她声音里犹有呜咽:天可怜见,你父亲说,大约是当年孤儿院弄错了孩子,我真如做梦一样。

她的眼泪热热的落在我的头发上,她慢慢抚摸我的长发,那温暖令我鼻子发酸:囡囡,你长这样大了……上次见着你,还是年前你父亲带你出国,我远远在酒店大堂那头瞧了你一眼。

判儿,你不怪我吗?我眼泪要掉下来了,脱口说:都是父亲的错,才让你离开我。

母亲眼里也有泪光,她轻声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咱们两个说了一夜的话,你不困吗?我说:我不困,妈,你一定累了,你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咱们再聊。

她牵着我的手,长久的凝视我,说:那你也去睡吧。

我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跑下楼去。

客厅里静悄悄的,我一转过头,竟然看到了父亲。

他坐在沙发最深处,烟灰缸上的一枝香烟已经泰半化作了灰烬。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他只是远远望着那枝烟出神,眼里神色凄苦而无望,仿佛那燃尽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梁主任走进来,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父亲这才抬起头来,梁主任说:您该走了。

父亲嗯了一声,一转脸看到我,问我:你母亲睡了?我点了点头,他瞧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温和,他说:我已经叫卓正过来了,回头等她醒来,你们两个好好陪陪你母亲。

我想起母亲吃的种种苦头,不由得说:我都知道。

若是在平时,我这种蓄意挑衅的口气准叫他生气,但这回他只叹了口气,就在这当口,我突然失声叫了一声:父亲!他也觉察到了,伸手去拭,却拭了一手的血,梁主任连忙帮他仰起脸来,侍从连忙递上纸巾来。

父亲用纸巾按住鼻子,说:不要紧,大约天气躁热,所以才这样。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点,梁主任十分不安,说:打电话叫程医生过来吧。

父亲说:你们只会大惊小怪,流鼻血也值得兴师动众?放下纸巾说:你看,已经好了。

梁主任见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

侍从取了衣服来给父亲换上,梁主任到底忍不住,说: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

天气这样热……父亲说:天气这样热,人家都等我一个,怎么能取消?回过头来对我讲:我晚上过来,你好好陪着你母亲。

我答应了,父亲走后不久,卓正就来了。

母亲见着他十分高兴。

一手握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牵了我,眼里柔柔的神色令我又要掉眼泪了。

母亲轻声说:咱们总算是一家团聚了。

电视里是父亲熟悉的声音,他身后是熟悉的建筑。

母亲远远看着电视里父亲的身影,卓正也转过脸去看,我笑着说了一句俏皮话:这样热的天气,慕容先生还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发表演讲……话犹未完,只见屏幕上父亲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扑倒。

臂膀将几只麦克风砰得触落,发出尖锐的啸音。

全场的人这才失声惊呼――我连惊呼都忘了,眼睁睁看着电视镜头里已经是一片混乱。

侍从室的人抢上去,镜头被无数的背影挡住了,嘈杂的声音里什么都听不到。

电视信号被切断了,滋滋的一片雪花,旋即出现无声无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惧到极点的黑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这世上有一种人,像是活在玻璃罐子里,比如我可怜的妹妹囡囡。

她看起来很骄傲,像是一只小刺猬,实际上她不过是株养在温室里的兰花,偶然奢望探头瞧瞧外面的风雨,也自有人会替她挡住滴水不漏。

很奇怪,我一下子有了妹妹,有了母亲,自然,还有了父亲。

父亲只单独见过我一次,那次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问了我几句很寻常的话,余下的时间,他只是长久的凝望我,仿佛想要从我身上,找到过去光阴的影子。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很明白的知道了一切。

血缘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比如见到母亲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父亲出事之后,母亲险些晕倒,囡囡更是没了主意。

从这一刻我便明白,这两个人是我竭尽全力所要保护的,也是唯有我能保护的。

我当机立断打电话给侍从室,要求到医院去。

我们见到父亲时,他仿佛已经安然无恙,神色很平静的半倚在病榻之上。

专用病房宽敞明亮,像是一套寻常豪华公寓。

若非室内淡淡的药水气息,很难让人想到这里是病房。

母亲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发着淡薄好闻的香气,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兰非麝,若有若无,萦绕掩盖了药水的味道。

当她走近时,我清楚的看到父亲脸色,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亲转过脸问我:你们怎么来了?口气像是责备:定然吓到你母亲了。

医生说,他需要立刻动手术。

不是没有风险的,看外面那些人如临大敌的表情就知道。

父亲有话要同他们说,我于是和囡囡一起,陪母亲去休息室里。

过了许久,他派人来叫我。

我以为他是想单独交待我一些话,谁知房间里还有雷部长和霍先生。

我进去静静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用手指一指我,说:我将卓正交给你们了。

他们两个人都大惊失色,当即一下子站了起来,霍先生叫了一声:先生。

父亲说:他从小不在我身边,未免失于管教。

我只希望你们看待他,如同看待你们自己的儿子,替我好生教导他。

雷部长说:先生过虑了――也叫我们如何当得起。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希望他能够和平常人一样,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静幸福的渡过一生。

他转过脸来瞧我,那目光宠溺温和,好像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我终于懂得了,其实在他心里,他是极累极累的。

等大家都离开,他疲倦的闭目养神,这时母亲来了。

她的脚步非常轻,可是父亲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仿佛有着第六感似的。

他望着母亲微笑,母亲也微笑起来。

母亲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个房间都仿佛突然明亮,父亲轻声的说:对不起。

母亲眼里蒙胧泛起水汽,闪烁着泫然的泪光,她说:我明白。

他们都只说了三个字,可是倒仿佛交谈了千言万语一样,四目相投,目光里都只有一种欣慰的安详。

父亲的笑容渐次温暖,如同阳光熠熠生辉。

他伸出手来,母亲轻轻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他们就这样执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过头去,囡囡站在门口,我轻轻走过去拉了她:咱们走吧。

她还要说什么,我已经将她推开,顺手关上病房的门。

她冲我翻白眼,瞪着我。

这小丫头,我刮刮她的鼻子:你不觉得咱们在这儿多余么?我带她顺着走廊往外面走,天气很热,夕阳隔着玻璃照进来,温热的烙在人身上。

窗外可以望到远远的草地上,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医院里也可以这样快乐。

在他们的头上,天空那样湛蓝,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来,半空皆是绮丽的晚霞,渐渐绯,而后橙,继而紫,落下去,是荡漾的朱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