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腿上撞青了一大块,第二天无意间碰在把杆上,痛得轻轻吸了口气。
练了两个钟头,腿越发痛得厉害,只得作罢。
因为是年关将近,大家都不由有三分懒散,下午的练习结束,导演宣布请客,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去了。
去了才知作东的是几位年来赞助舞团的商人,好在人多极是热闹,说笑吵嚷声连台上评弹的说唱歌声都压下去了。
素素坐在角落里,那一字一字倒听得真切。
她久离家乡,苏白已经是记忆里散乱的野花,这里一枝,那里一枝,零落在风里摇曳。
那琵琶声铮珑动听,像是拔动在心弦上一样,一餐饭就在恍惚里过去,及至鱼翅上来,方听身旁有人轻声问:任小姐是南方人吗?倒将她吓了一跳,只见原来是牧兰提到过的那位张先生,她只轻轻说了声:是。
那张先生又说:真是巧,我也是。
就将故乡风物娓娓道来,他本来口齿极为动人,讲起故乡的风土人情,甚是引人入胜,倒将身旁几个人都听住了。
素素年幼就随了舅舅迁居乌池,儿时的记忆早就只剩了模糊眷恋,更是听得专注。
吃完了饭大家在包厢里打牌,素素本来不会这个,就说了先走。
那位张先生有心也跟出来,说:我有车子,送任小姐吧。
素素摇一摇头,说道:谢谢了,我搭三轮车回去,也是很近的。
那张先生倒也不勉强,亲自替在伸手叫了三轮车,又抢着替她先付了钱。
素素心里过意不去,只得道谢。
到了第二日,那位张先生又请客,她推说头痛,就不肯去了。
一个人在家里,也没有事情做,天气很冷,她随手拿了一只桔子在炉边烘着,烘出微酸的香气来,可是并不想吃,无聊之下只得四处看着。
到底要过年了,屋子里的墙因为潮气,生了许多的黑点,于是她拿面粉搅了一点糨糊,取了白纸来糊墙。
只贴了几张,听到外面有人问:任小姐在家吗?她从窗子里看到正是那位张先生,不妨他寻到家里来,虽然有些不安,但只得开门请他进来。
微笑说:真对不住,我正弄得这屋子里乱糟糟的。
那张先生看这阵仗,顿时就明白了。
马上卷起袖子,说: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做这种事情。
不由分说搬了凳子来,替她糊上了。
她推却不过,只好替他递着纸,他一边做事,一边和她说话。
她这才知道他叫张明殊,家里是办实业的,他刚刚学成回国不久。
她看他的样子,只怕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更别提做这样爬高上低的事情了,心里倒有几分歉意。
等墙纸糊完,差不多天也黑了。
他跳下凳子拍拍手,仰起头来环顾屋子,到底有几分得意:这下敞亮多了。
素素说:劳烦了半日,我请你吃饭吧。
张明殊听在耳中,倒是意外之喜,并不客套,只说:那行,可是地方得由我挑。
结果他领着她去下街吃担担面,他那一身西装革履,坐在小店里格外触目,他却毫不在意,只辣得连呼过瘾,那性子十分豁达开朗。
吃完了面,陪着她走回来,冬季里夜市十分萧索,只街角几个小小的摊位,卖馄饨汤圆。
一个卖风车的小贩,背了架子回家,架子上只剩了插着三只风车,在风里呜呜的转,那声音倒是很好听。
他看她望了那风车两眼,马上说:等一下。
取了零钱出来将三只都买下来递给她。
她终于浅浅一笑:都买了做什么?他说:我替你想好了,一只插在篱笆上,远远就可以听到,一只插在窗台上,你在屋里就可以听到,还有一只你拿着玩。
这样小孩子的玩具,因为从来没有人买给她,她拿在手里倒很高兴。
一路走回去,风吹着风车呜呜的响,只听他东扯起拉的讲着话,她从来不曾见那样话多的人,可以滔滔不绝的讲下去。
讲留学时的趣事,讲工厂里的糗事,讲家里人的事,一直走到她家院子门外,方才打住,还是一脸的意犹未尽,说:哎呀,这么快就到了。
又说:明天你们没有训练,我来找你去北城角吃竽艿,保证正宗。
他看着是粗疏的性子,不曾想却留心昨天她在席间爱吃竽艿。
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天气阴了,他毛衣外头套着格子西服,一进门就说:今天怕比昨天冷,你不要只穿夹衣。
她昨天是只穿了一件素面夹衣,今天他这样说,只得取了大衣出来穿上,两个人还是走着去,路虽然远,可是有他这样热闹的人一路说着话,也不觉得闷。
等走到北城角,差不多整整走了三个钟头,穿过大半个城去吃糖竽艿,素素想着,不知不觉就笑了。
他正巧抬头看到了,倒怔住了,半晌才问:你笑什么?素素说:我笑走了这样远,只为了吃这个。
他歉疚起来,说:是我不好,回头你只怕会脚疼,可是如果坐汽车来,一会就到了,那我就和你说不上几句话了。
她倒不妨他坦白的说出这样的话来,缓缓垂下头去。
他见她的样子也静默了好一阵子,才说:任小姐,我知道自己很唐突,可是你知道我这个人藏不住话,上次见了你的面,我心里就明白,我梦想中的妻子,就是任小姐。
素素心乱如麻,隔了半晌才说:你是很好的人,只是我配不上你。
张明殊早就想到她会这样说,于是道:不,我是没有任何门户之见的,我的家里也是很开明的,假如现在说这些太早,只要你肯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很真心的。
素素只觉得心里刮过一阵刺痛,那种令人窒息的硬块又哽在了喉头。
她只是低声说:我配不上张先生,请你以后也不必来找我了。
他茫然的看着她,问:是我太冒失了吗?又问:是嫌弃我提到家里的情形吗?无论他说什么,素素只是摇头,他只是不信不能挽回,到底并没有沮丧。
说:那么,做个普通的朋友总可以的吧。
眼时几乎是企求了,素素心里老大不忍,并没有点头,可是也没有摇头。
下午坐三轮车回来,她也确实走不动了。
车子到了巷口,她下车和他道别,说:以后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
他并不答话,将手里的纸袋递给她。
纸袋里的糖炒栗子还是温热的,她抱着纸袋往家里走,远远看到篱笆上插着的那只风车,呜呜的像小孩子在那里哭。
她取钥匙开门,门却是虚掩着的,她怕是自己忘记了锁,屋门也是虚掩着的。
她推开了进去,怀中袋子里的栗子,散发着一点薄薄的热气,可是这热气瞬间就散发到寒空里去了。
她抱着纸袋站在那里,声音低得像是呓语:你怎么在这里?他问:你去哪里了?她没有留意到巷口有没有停车,她说:和朋友出去。
他又问:什么朋友?栗子累累的堆在胸前,硬硬的硌得人有些气促,她低下头:你没必要知道。
果然一句话激得他冷笑起来:我确实没必要――她沉默着,他也立在那里不动。
天色暗下来,苍茫的暮色从四处悄然合围。
光线渐渐模糊,他的脸也隐在了暗处。
她终于问:你来有什么事?这里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玉堂金马的人物,从来是万众景仰的荣华富贵,光彩照人的华丽人生。
他不说话,她反倒像是得了勇气,说:你走吧。
他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她心里反倒安静下来,只在那里看着他,他却转开脸去,那声音竟然有几分乏力:你说,要和我结婚,我答应你了。
她骇异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他那样子,倒像是要吃人似的,眼里却是一种厌恶到极点的神气,仿佛她是洪水猛兽,又仿佛她是世上最令他憎恶的妖魔。
只紧紧的闭着嘴,看着她。
她极度的恐惧起来,本能的脱口而出:我不要和你结婚。
在黑暗里也看得到他利如鹰鸷的眼神突然凌利,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呼吸声急促得像是在喘息,他一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
打得她耳中嗡嗡直响,眼前一黑,差一点向前跌倒。
腕上却一紧,直觉得剧痛入骨,仿佛腕骨要被他捏碎了一般。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够了没有?她痛得眼泪也刷刷落下来,他却一把将她推在墙上,狠狠的吻下去,那力气仿佛不是要吻她,而是想要杀死她。
她一面哭泣一面挣扎,双手用力捶着他的背,叫他捉住了手腕使不上力,只得向他唇上咬去,他终于吃痛放开她,她瑟瑟发抖,哽咽着缩在墙角。
他看着她,像看着一条毒蛇一样,她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恨她,他全身都散发着凛冽的恨意,仿佛屋外尖锐的朔风,冷到彻骨的寒气。
他咬牙切齿的说:你耍我,你不过是耍我。
他却为她该死的眼泪在心痛!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而他竟然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让她戏弄得团团转。
她说要结婚,他答应了她,她也不过轻松再说一句不要结婚,她根本就是得意,得意看到他这样辗转不宁,这样送上门来让她耍弄。
他终于掉头而去。
雷少功在车旁踱着步子,见到他出来连忙打开车门。
看他脸色不好,不敢多问,自作主张的叫车子回端山去。
一进门慕容清峄拿起烟缸就掼在地上,只掼得那只水晶烟缸粉身碎骨,也不觉得解气。
取了马鞭在手里,随手就向墙上抽去。
雷少功见他一鞭接一鞭,狠狠抽得那墙皮不过片刻功夫就花了,露出里面的青砖来。
直抽得粉屑四溅,纷纷扬扬的往下落。
他却一鞭重似一鞭,一鞭快似一鞭。
只听到长鞭破空的凌利风声,击在砖上啪啪如闷雷霹雳。
他脾气虽然不好,但雷少功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担心起来,抢上一步抱住他的臂膀,几乎是语带哀求了:三公子,三公子,你要是再这样,我只能给夫人打电话了。
他的手一滞,终于垂下来。
鞭子落在地毯上,他额头上全是汗,面上却一丝表情也没有。
雷少功担心的说:您去洗个澡,睡一觉就好了。
他按在自己汗涔涔的额头上,嘶哑的说:我一定是中了魔了。
雷少功说:不要紧,您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他缓缓点了点头,走上楼去洗澡。
出来时屋子里只开了幽幽一盏小灯,照着半屋晦暗。
他揭开被子,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更不是熏香的味道。
那香气陌生却又似熟悉,他将头埋入枕中,枕上的香气更淡薄幽远。
他本来已经是精疲力竭,不过片刻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十分沉稳,半夜里朦胧醒来,那香气若有若无,萦绕在四周,仿佛一直透进骨子里。
暖气很暖和,他在迷糊的睡意里突然叫了声:素素。
四下里都是静静的,黑暗里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
他伸出手去,她蜷在床那头,她睡着时总是像孩子一样蜷缩着,蜷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
可是却摸了个空,连心里都空了一半。
他想起雷少功说:明天就好了。
彻骨的寒意涌上来,明天不会好,永远都不会好了。
这一天是腊月十四,城隍庙会开始的日子。
张明殊想着要约素素去逛庙会,偏偏家里来了许多客人不能走开,几位表兄弟都拉他打牌,他只得坐下来陪他们。
他心不在焉,只听大表兄问他:听说你出钱赞助一个芭蕾舞团,是哪一个?他答:云氏。
大表兄却说:云氏倒是有一个极出众的美人,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他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耳廓热辣辣的发烫,吱唔了一声问:什么美人?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个个都是很美的。
大表兄说:就是前几个月上演《梁祝》里的英台,啧,真是美,比起好些电影明星来都要出色。
另一位四表兄就笑:听听你这口气,简直是垂涎三尺,既然这样垂涎,为何不去追求她呢?大表兄摇着头说:这事外人知道的不多,你们知道她是谁的女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觊觎啊。
张明殊问:这位小姐是不是姓方?一面说,一面放下牌,问:五条你们要不要?大表兄连忙说:放下,清一色。
大家推倒了牌算番给钱,哗啦哗啦的推着麻将牌,四表兄笑着说:明殊今天手气背,赌场失意啊,说不准是为着情场得意。
听你那口气,你和方小姐挺熟?张明殊还没有说话,大表兄却说:我说的不是方小姐,我说的是姓任的一位小姐。
张明殊听了这一句,直如晴天霹雳一样。
手里码牌不由慢了一拍,停在那里。
四表兄依旧是嘻皮笑脸:你这样色胆包天的人都称不敢,我倒想知道这任小姐的来头。
大表兄说:我也是听我们家老爷子说的――听说是三公子的禁脔,谁敢去老虎嘴里夺食?四表兄问:哪个三公子?难道是慕容三公子?大表兄说:除了他还有谁?那任小姐确实生得美,可惜不爱笑,不然,一笑倾国也当真。
他们两个讲得很热闹,不曾留神张明殊的表情。
直到他站起来,大表兄才错愕的问:你这是怎么了?一脑门子的汗?张明殊说:我头痛得厉害。
大家看他面如死灰,都说:定然是受了风寒了,脸色这样难看,快上去休息一下。
张明殊十分吃力的说:你们在这里玩,我去躺一躺。
走到楼上去。
屋子里很安静,听得到楼下隐约传来客人的说笑声,小孩子的嘻闹声,麻将牌清脆的落子声。
他心里像有一柄尖刀在那里搅着,更似有一只手,在那里撕裂着,那种滋味,第一次令得他难受得无法控制。
他如困兽般在屋子里兜着圈子,最后终于忍不住,拿了大衣就从后门出去。
他出来不愿让家里人知道,走到街口才坐了一辆三轮车。
一路上思潮起伏,本来每次走这条路,总觉得是漫漫长途,恨不得早一点能够见到她。
今天却突然的害怕起来,害怕这条路太短,害怕表兄所说的竟是事实。
他从来不是懦弱的人,可是不知为何这一刻却懦弱起来,只想着自欺欺人。
那条熟悉的小巷已经在眼前了,他给了车夫一块钱,远远看到她屋外篱笆上还插着那只风车,心里越发如刀割一样难过。
却看到她从院子里出来,并不是独自一人,她前面一个陌生的男子,虽然穿着西服,看那步伐却像是军人的样子,侧身替她打开车门。
那车子是新款的一部林肯,她一直低着头,看不到她是什么神色,他的胸口宛若被人重重一击,连五腑六脏都被震碎了一样。
眼睁睁的看着那部汽车扬长而去。
12 长因蕙草记罗裙素素安静的看着车窗外,车子穿过繁华的市区,走上了一条僻静的柏油路,她终于隐约觉得有点不对,问:这是去哪里?来接她的侍从说:任小姐,到了您就知道了。
此时路旁的风景极为幽美。
路侧都是极高大的枫树与槭树,中间夹杂着亭亭如盖的合欢树,此时落叶季节已过,只剩下树冠的枝柯脉络。
想来夏秋之季,这景致定然美不胜收。
清浅如玉的河水一直蜿蜒伴随在路侧,哗哗的水流在乱石间回旋飞溅。
车子一直走了很久,拐了一个弯,却看到了岗亭,车子停下来接受检查后才继续往前。
这时路旁都是成片的松林,风过松涛如涌。
素素心里虽有几分不安,但乌池近郊,想不到竟还有这样幽雅逸静的去处。
汽车终于停下来,她下了车,只见树木掩映着一座极雄伟的宅邸,房子虽然是一幢西式的旧宅,但门窗铁栏皆是镂花,十分精致。
侍从官引了她,从侧门走进去,向左一转,只见眼前豁然开阔,一间西洋式的大厅,直如殿堂一样深远。
天花板上垂下一列巨大的数盏水晶枝状吊灯,青铜灯圈上水晶流苏在风里微微摆动,四壁悬挂着大大小小无计其数的油画,向南一列十余扇落地长窗,皆垂着三四人高的丝绒落地窗帘,脚下的大理石光可鉴人,这样又静又深的大厅,像是博物馆一样令人屏息静气。
侍从官引着她穿过大厅,又走过一条走廊,却是一间玻璃屋顶的日光室。
时值午后,那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花木扶疏里,藤椅上的人放下手头的一本英文杂志,素素恍若在梦境一样,下意识低声叫道:夫人。
慕容夫人却没有什么表情,那目光在她身上一绕,旋即说:任小姐,请坐。
女仆送上奶茶来,素素不知就里,慕容夫人说:我们见过面――任小姐的芭蕾,跳得极美。
素素低声说:夫人过誉了。
慕容夫人道:你这样玉雪聪明的女孩子,我很喜欢。
今天找你来,想必你也明白是为了什么。
素素心中疑云顿起,带她前来的是慕容清峄身边的侍从官,她并不知道是要来见慕容夫人,听她的口气淡淡的,猜测不到是什么事情,只得低声道:夫人有话请明说。
慕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说:老三那孩子,从小脾气就倔。
他认准的事情,连我这做母亲的都没法子。
可是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不能答应他这样胡来。
素素静静的听着,只听她说道:任小姐,我也并不是嫌弃你。
也并非所谓门户之见,可是我们慕容家的媳妇,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老实说,你只怕担当不了这样的重任。
素素震动的抬起头来,心里一片迷惘,万万想不到慕容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就在此时,女仆走过来在慕容夫人耳边耳语了一句什么,慕容夫人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素素直听一阵急促的皮鞋声从走廊那端过来,那步声越近,她听出来了,下意识的转过脸去。
果然是慕容清峄,他一进来,叫了一声:母亲。
那声音里倒竟似有几分急怒交加,她抬起头来,只见他脸色苍白,直直的看着慕容夫人,慕容夫人若无其事轻轻笑了一声,说:怎么了?这样匆忙的回家来,为了什么事。
慕容清峄的声音沉沉的,像暴雨前滚过的闷雷:母亲,您要是做出任何令我伤心的事情,您一定会后悔。
慕容夫人脸色微变,说:你就这样对你母亲说话?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昨天你对我说要娶她,我就知道你是入了魔障。
慕容清峄冷冷的说:我知道你们的法子――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你若是不怕再失去一个,你们就重蹈覆辙好了。
慕容夫人脸色大变,身体竟然微微发颤。
她本来是极为雍容镇定的,可是听了慕容清峄这样一句话,那一种急痛急怒攻心,直戡到心里最深的隐痛。
但不过片刻,旋即从容的微笑: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糊涂话,我都是为了你好。
慕容清峄说:你以为你也是为了二哥好,可是结果呢?慕容夫人静默了半晌,方才道: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随便你怎么胡闹去,我只当没有生过你这不成器的东西。
说到最后一句,已经犹带呜咽之音。
素素听她语意凄凉,心里老大不忍,待要出语劝解,可是她本就拙于言辞,不知从何劝起。
慕容清峄却极快的接口,说:谢谢母亲成全。
抓住素素的手臂,说:我们不扰您清净了。
慕容夫人伤心到了极点,心里是万念俱灰,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原来还想着釜底抽薪,没料到儿子这态度竟是以死相挟。
只觉得心碎乏力,什么也不愿意再说了,只是无力的挥一挥手,任他们自去了。
慕容清峄抓着素素的手臂,一直到上车了才放开。
素素心里乱成一团,根本理不出头绪来。
他却仍是那种冷冷的腔调:你怎么随便跟着人走?她不知为何他这样生气,低声说:是你身边的侍从官。
他那样子,隐忍着怒气:我身边那么多人,你就这么笨?几时送命你都不知道!她轻轻咬着下唇,仿佛想从他面前逃掉。
这神色往往会惹怒他,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却按捺着不再理睬她,掉过头去看车窗外。
车子里静默起来,即将进入市区时,她再也忍耐不住,轻轻的呻吟了一声。
他这才回过头来,立即觉察到不对――她的额头上已经全是细密的汗珠,他脸色大变,问:怎么了?她摇一摇头,说:有点不舒服。
他抓住她的手,眼睛里似有两簇火苗跳动:他们给你吃了什么?雷少功担心的叫了一声:三公子。
他根本不理睬,只是抓着她,那样子像是要捏碎她一样:快说,你刚才吃过什么没有?她直痛得两眼发花,望出去是他的脸,一张面孔几乎扭曲。
他为什么这样问?她虚弱的说:我什么都没吃过――只喝过奶茶。
他的样子可怕极了,像是落入陷井的野兽一般绝望愤怒。
他低低的咆哮了一声,雷少功立即对司机说:调头,去江山医院。
车子掉转方向往江山去,她痛得厉害,不知他为何这样,他死死的搂着她,手臂如铁箍一样紧,那样子像是要将她硬生生嵌进自己身体里去一样。
她听到他将牙齿咬得咯咯有声,那样子像是要吃人一样。
雷少功的脸色也是极难看的,他艰难的说:三公子,不会的。
她不懂他们的意思,但慕容清峄的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他咬牙切齿的说:我知道你们,你们算计了二哥,又轻车驾熟的来算计我。
雷少功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又叫了一声:三公子。
她一阵一阵的冒着虚汗,耳里轻微的鸣声在嗡嗡作响,他的话她不懂,可是他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令她觉得恐惧。
车子驶到江山医院,长驱直入停在急诊楼前。
她已经痛得近乎虚脱,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雷少功连忙赶在前面去找医生。
四周都是杂沓的人声,嘈杂里只听他粗重的呼吸。
近在耳畔,又似遥在天涯。
他的汗一滴一滴的落下来,这样冷的天气,他的额头上全是涔涔的冷汗。
医生来了他也不放开她,雷少功急切的说:三公子,放下任小姐,让他们看看。
他这才将她放到病床上去,三四个医生连忙围上来替她作检查,她无力的抓住他的衣角,仿佛那是剩下唯一的支撑。
他竟然抽出佩枪,啪一声将枪拍在药盘上,吓得所有人惊恐的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那声音也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告诉你们,今天谁要是敢玩花样,她有三长两短,我就陪她一起!你们看着办吧!她渐渐的明白了,巨大的痛楚与前所未有的惊恐令她眩晕,她勉强想睁开眼睛,只见雷少功抢上来抱住他的手臂,却不敢去夺那枪。
医生们也紧张起来,她仍攥着他的衣角,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
他竟然这样说……要陪她一起……眼泪刷刷的落下来,身体的痛楚似乎转移成了心底的痛楚,一步之遥的死亡狰狞,她的手里唯有他的衣角――只有他――而这一切这样仓促,仓促得什么也来不及。
她不敢再看他的脸,那脸上的神色灼痛她。
她从来不曾知道,直到今天,而今天一切都迟了。
他竟然是这样,连死也要她。
太迟了,心跳成了最痛楚的悸动,视线与意识已模糊起来……醒来已是深夜,右手温热被人握在手心,她有些吃力的转过脸,他那样子,憔悴得像变了个人。
她的眼泪成串的滚落,声音哽咽:我没有事。
他的声音也哑哑的:是我吓着你了――医生说,你只是急性肠炎――我那样害怕……竟然以为……她只是无声的掉着眼泪,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滴落下,却似千钧的重锤,直直的向她心上锤去。
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他温柔的吻上来,仿佛碰触到最娇艳花瓣的小心翼翼。
她在泪光迷离里闭上眼睛,无力的沉溺。
慕容夫人叫了雷少功去,他原原本本的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慕容夫人良久方才叹息了一声,说:我这做母亲的,还有什么意思?雷少功静默不语,一旁的锦瑞说道:看这样子,老三确实是动了真格了,只怕真的要由着他去了。
慕容夫人挥一挥手,示意雷少功下去。
怔仲了半晌,才道:只能由他了,老三这样疑神疑鬼,想想真叫我难过。
锦瑞低声劝道:他是真入了魔,才会这样以为。
知道慕容夫人不乐提及旧事,所以只泛泛的道:母亲岂会再错。
果然,慕容夫人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他这样一心的要娶,只怕谁也拦不住。
我们倒罢了,只怕你父亲那里,他轻易过不了关。
素素出院之后,又休养了数日。
日子已经是腊月底了,慕容清峄这天派人接她去宜鑫记吃苏州菜。
宜鑫记楼上皆是暖气,素素进门来,侍者就帮忙接过大衣,只穿一件蜜色碧花暗纹的旗袍,走进去才知道除了他,还另有一位客人。
慕容清峄对她道:叫人,这是何伯伯。
她低声按他的吩咐称呼,那人照例客气的道:不敢。
上下打量她片刻,对慕容清峄笑道:三公子好眼光。
素素脸上微红,在慕容清峄身边坐下。
慕容清峄道:何先生,我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敲木鱼三千。
只想请何先生帮忙拿个主意。
那人正是有第一能吏之称的何叙安,他听了这话,微笑道:承蒙三公子瞧得起――不过,这是桩水磨功夫,心急不得。
先生面前,容我缓缓的想法子,三年两载的下来,或许能有所松动。
慕容清峄道:何先生是知道我的脾气――不说三年两载,一年半载我也不愿等,这事情怕是夜长梦多,何先生不看僧面看佛面,替我想想法子。
何叙安沉吟道:有一个法子或许能成,只不过……慕容清峄忙道:请先生明言。
何叙安说道:实在太过于冒险,顶多只有三成把握。
而且结果不好说,只怕会弄巧成拙。
慕容清峄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冒险一试怎么知道不成?何叙安微露笑容,说:三公子决然果断,有将门之风。
慕容清峄也笑了,说道:得啦,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
何叙安却说:你得答应,我安排的事情,你不能问为什么,而且,事前事后且不管成与不成,都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透露。
慕容清峄求成心切,只说:万事都依先生。
何叙安想了一想,这才道:明天是腊月二十七,先生要去青湖。
青湖官邸坐落在风景河之侧,依山面水,对着青湖的一泓碧波,风景十分幽静。
慕容沣有饭后散步的习惯,顺着那攒石甬道一直走到山下,恰好风过,山坡下的梅坞,成片梅林里疏疏朗朗的梅花开着,隐隐暗香袭人。
侍从们都远远跟着,他负着手慢慢踱着步子,只见一株梅花树下,一个淡青色的身影,穿一件旧式的长旗袍,袅袅婷婷如一枝绿萼梅。
风吹来拂起额发,一双眼睛却是澄若秋水,耳上小小的两只翡翠蝴蝶坠子,沙沙的打着衣领。
他恍惚立住脚,像是梦魇一样,梦呓般喃喃:是你――慕容清峄却从身后上前一步,说:父亲,这就是素素。
他望了儿子一眼,慕容清峄见他眼中竟有几分迷茫,夹着一丝奇异的神色,错综复杂令他看不懂,倒像是生气,却又不像,一刹那目光却仿佛是痛楚。
慕容清峄记着何叙安的话,只说:求父亲成全。
慕容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始终一言不发。
慕容清峄只觉得不妙,可是不敢作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只听慕容沣长长叹了口气,说: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真的考虑好了?慕容清峄喜出望外,却仍捺着性子规规矩矩的应了声:是。
慕容沣缓缓点了点头,慕容清峄未料到居然如此轻易的获得首肯,大喜过望,牵了素素的手,笑逐颜开:多谢父亲。
那一种喜不自胜,似乎满园的梅花,齐齐吐露着心芳。
又仿佛天与地豁然开朗,令人跃然欲上九重碧霄,只是满满的欢喜,要溢出心间,溢满世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