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2025-03-29 05:38:55

因着旧历年放假,双桥官邸越发显得静谧。

慕容夫人自幼受西式教育,在国外多年,于这旧历年上看得极淡。

不过向来的旧例,新年之后于家中开茶会,招待亲朋,所以亲自督促了仆佣,布置打扫。

慕容清峄回家来,见四处都是忙忙碌碌,于是顺着走廊走到西侧小客厅门外,维仪已经瞧见他,叫了声:三哥。

回头向素素做个鬼脸:你瞧三哥都转了性了,原先成日的不见影,如今太阳没下山就回家了。

素素婷婷起立,微笑不语。

维仪只得也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只说:未来的三嫂,你真是和母亲一样,立足了规矩。

亏得母亲留洋那么多年,却在这上头变守旧派。

这一句却说得素素面上一红,低声道:家里的规矩总是要的。

维仪笑嘻嘻的道:嗯,家里的规矩,好极了,你终于肯承认这是你家了么?她心性活泼,与素素渐渐熟稔,订婚之后又和她作伴的时间最长,所以肆无忌惮的说笑。

见到素素脸红,只是笑逐颜开。

慕容清峄伸手轻轻在维仪额上一敲,说:你见到我不站起来倒也罢了,只是别懒怠惯了,回头见了母亲也赖在那里不动弹。

维仪向他吐吐舌头,说:我去练琴,这地方留给你们说话。

站起来一阵风一样就走掉了。

素素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慕容清峄见她穿秋色织锦旗袍,用银丝线绣着极碎的花纹,越发显出明眸皓齿,直看得她又缓缓低下头去。

他笑了一笑,问:今天在做什么?她说:上午学英文和法文,下午学国学和礼仪。

他便轻轻笑了一声,说:可怜的孩子。

素素道:是我太笨,所以才叫母亲这样操心。

慕容清峄牵着她的手,说:那些东西日常都得用,所以母亲才叫人教你。

其实时间一久,自然就会了。

又说:今天是元宵节,咱们看灯去吧。

上元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心里微微一甜,却轻轻摇头:不成,晚上还要学舞。

他说:不过是狐步华尔兹,回头我来教你。

这样说话,却闻到她颈间幽幽的暗香,淡淡的若有若无,却萦绕不去。

不由低声问:你用什么香水?她答:没有啊。

想了一想,说:衣柜里有丁香花填的香囊,可能衣裳沾上了些。

他却说:从前衣柜里就有那个,为什么我今天才觉得香?太近,暖暖的呼吸拂动鬓角的碎发,她脸上两抹飞红,如江畔落日的断霞,一直红至耳畔。

低声说:我哪里知道。

吃过晚饭,趁人不备,他果然走到楼上来。

素素虽然有些顾忌,但见他三言两句打发走了教舞的人,只得由他。

两个人悄无声息的出了宅子,他自己开了车。

素素担心的问:就这样跑出去,一个人也不带?他笑着说:做什么要带上他们?不会有事,咱们悄悄去看看热闹就回来。

街上果然热闹,看灯兼看看灯人。

一条华亭街悬了无数的彩灯灯笼,漫说两侧商家店铺,连树上都挂得满满的灯,灯下的人潮如涌,那一种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熙熙攘攘,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只见商铺门前争着放焰火烟花,半空中东一簇,西一芒,皆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花市的人更多,慕容清峄牵着她,在人潮中挤来挤去,只是好笑,叮嘱她:你别松手,回头若是不见了,我可不寻你。

素素微笑道:走散了我难道不会自己回去么?慕容清峄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许,你只能跟着我。

两个人在花市里走了一趟,人多倒热出汗来。

他倒是高兴: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过年这样热闹。

素素说:今天是最后的热闹了,明天年就过完了。

他于是说:瞧你,老说这样扫兴的话。

一转脸看到人家卖馄饨,问她:你饿不饿?我倒是饿了。

素素听他这样讲,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只怕她吃不惯饿了,所以这样说。

她心里却是满满的,像鼓满风的帆。

摇头说:我不饿。

他偏偏已经坐下去,说:一碗馄饨。

向着她微笑:你慢慢吃,我在这里等你。

再过一阵子等婚礼过后,只怕想溜出来吃也不能够了。

她低声说:母亲要是知道我们坐在街边吃东西,一定会生气。

慕容清峄笑一笑:傻子,她怎么会知道?你慢慢吃好了。

馄饨有些咸,她却一口一口的吃完。

他坐在那里等她,四周都是华灯璀璨,夜幕上一朵一朵绽开的银色焰花,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她的心却是明亮剔透,像是水晶在那里耀出光来。

他只见到她抬起头来笑,那笑容令她身后半空的焰火亦黯然失色,令人目眩神迷。

双桥官邸内的玉兰花,首先绽放第一抹春色。

宅前宅后的的玉兰树,开了无数的白花,像是一盏一盏的羊脂玉碗,盛着春光无限。

玉兰开后,仿佛不过几日功夫,檐前的垂丝海棠又如火如荼,直开得春深似海。

素素坐在藤椅上,发着怔。

维仪却从后头上来,将她的肩一拍:三嫂!倒吓了她一跳,笑嘻嘻的问:三哥走了才一天,你就想他了?素素转开脸去,吱唔说道:我是在想,春天在法语里应该怎么讲。

维仪哦了一声,却捉狭的漫声吟道:忽见陌头杨柳色――那边的锦瑞放下手上的杂志,笑着说:这小鬼头,连掉书袋都学会了。

文绉绉的,难为她念得出来,我是听不懂的。

――她亦是从小在国外长大,中文上头反不如西语明了。

素素几月来一直在恶补国学,这样浅显的诗句自然知道。

脸上顿时潮红洇起,只说:大姐别听四妹胡说。

锦瑞笑吟吟的,说道: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头脑。

新婚蜜月的安排老三出差。

素素越发窘迫,只道:大姐也取笑我么?锦瑞知她素来害羞,于是笑笑罢了。

维仪拖开椅子也坐下来,说:这样的天气,真是舒服,咱们出去玩吧。

锦瑞问素素:去不去?到岐玉山看樱花吧。

素素摇头:我不去了,下午还有法文课。

维仪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看你太顶真了。

素素道:上次陪母亲见公使夫人,差一点露怯,我到现在想来都十分惭愧。

维仪如扭股糖一样,黏在素素臂上:三嫂,咱们一块儿去吧。

人多才好玩啊。

你要学法文,我和大姐教你,大不了从今天开始,咱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时只讲法文好了,包你学得快。

锦瑞也微笑:出门走一走,老在家里闷着也怪无聊的。

维仪因着年纪小,家里人都很宠爱她,连慕容沣面前也敢撒娇。

素素知道拗不过她,锦瑞又是长姐,她既然发了话,于是随她们一起去。

岐玉山的樱花花季时分,山下公园大门便设立禁卡,告示汽车不得入内。

她们三个人是坐着李柏则的汽车,公园认得车牌,自然马上放行。

风驰电掣一样长驱直入,一路开到山上去。

素素没有留心,等下了车才问:不是每年花季,这里都不许汽车进来么?维仪怔了一怔,问:还有这样的说法?早些年来过两次,并没有听说。

锦瑞微笑道:旁人的汽车,当然不让进来。

回头别在父亲面前说露了嘴,不然老人家又该罚咱们抄家训了。

三人顺着山路石砌,一路逶逦行来,后面侍从远远跟着,但已经十分触目了。

素素不惯穿高跟鞋走山路,好在锦瑞和维仪也走得慢,行得片刻看到前面凉亭,维仪马上嚷:歇一歇。

侍从们已经拿了锦垫上来铺上,锦瑞笑着说:咱们真是没出息,吵着出来爬山,不过走了这一点路,已经又要休息。

维仪坐下来,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家人就变懒了。

前年冬天我跟同学在瑞士,天天滑雪,连腿都僵了也不觉得累。

素素出了一身汗,迎面熏风吹来,令人精神一爽。

只见四周樱花纷纷扬扬,落英缤纷,直如下雨一般,落在地上似薄薄一层绯雪。

那景致美得令她不由轻叹,只听有人唤她的名字:素素。

她转过脸来,又惊又喜:牧兰。

牧兰亦是惊喜的神色,说道:原来真的是你。

她身后的许长宁上前一步,微笑着招呼:大小姐、三少奶、四小姐,今天三位倒是有雅兴,出来走一走。

锦瑞向他笑道:长宁,上次在如意楼吃饭,你答应我的事情呢?长宁微笑道:大小姐吩咐下来,哪里敢耽搁,一早就办妥了。

他既不介绍牧兰,锦瑞与维仪却也不问。

倒是素素道:大姐,四妹,这是我的朋友方牧兰。

锦瑞与维仪都向牧兰笑着点点头。

牧兰对素素道:在报纸上见着你们婚礼的照片,真是美。

素素不知如何接口,于是微笑问:你呢?什么时候和许公子请咱们喝喜酒?话一出口,只见牧兰望向许长宁,许长宁却咳嗽一声,问:三公子是昨天走的吧?素素深悔造次,连忙答:是昨天动身的,这会子只怕已经到了。

只听身旁的维仪说饿,侍从打开食篮,素素倒想不到会这样周全。

只见皆是精致的西洋点心,保温壶里的咖啡倒出来,还是热气腾腾。

五个人喝过了咖啡,一路走下山来。

牧兰见锦瑞与维仪走在前面,便轻声说:你倒是瘦了。

素素说道:真的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牧兰却说:只是做了三公子夫人,越发光彩照人,刚才我差一点没认出来呢。

素素微笑:你只会取笑我。

牧兰见她腕上笼着一串珠子,绕成三股式样别致的一只软镯。

那珠子虽然不大,但粒粒浑圆,最难得是每一颗都是大小均匀,光泽柔和,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珠辉。

不由道:你这串珠子真好,定然是南珠。

素素低头瞧一瞧,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南珠,因为是母亲给的,所以日常戴着。

牧兰道:既是夫人给的,定然是极好的,必是南珠无疑。

此时已是近午时分,游人渐少。

牧兰回头望了远远跟着的侍从官一眼,忽然说道:上次张先生又请大家吃饭。

素素嗯了一声,问:舞团排新剧了吗?大家都还好么?牧兰笑道:大家在席间说到你,都羡慕不已。

又问:慕容家行西式的婚礼,这样的大事,竟也不大宴亲朋?素素道:是父亲的意思,母亲也赞同。

西式的婚礼简朴,当年父亲与母亲结婚也是行西式的婚礼。

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想铺张,谁知道报纸上还是登出来。

牧兰微笑:这样的大事,报纸当然要大作文章。

两人这样一路说着话,走至山路旁。

锦瑞与维仪已经在车边等着,素素老大不好意思,连忙走过去:我只顾着聊天,走得这样慢。

锦瑞道:我们也才到。

侍从官早已打开了车门,锦瑞先上了车,对长宁远远点头道:有空到家里喝茶。

素素因她上了车,维仪才会上车,于是匆匆和牧兰道别。

三人上了车子,侍从官坐了后面的汽车,两部汽车依旧风驰电掣一样开下山去。

回到家里,维仪嚷着脚疼,一进小客厅就窝在沙发里。

锦瑞笑她:年纪轻轻的,这样没有用。

女仆走过来对素素道:三少奶奶,三公子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呢。

素素一惊,问:他说了什么事没有?女仆答:没有说什么事,只叫您一回来就打电话给他。

素素问:他那里电话是多少号?女仆怔了一怔,摇头道:三公子没有说。

锦瑞就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伸手拿起电话来,对总机讲:接埔门,找三公子。

将听筒递给素素:你瞧,不用知道号码就可以。

总机果然立刻接到埔门去,那边总机听说是双桥官邸的电话,马上接至慕容清峄话线上。

听到他问:素素?她连忙答:是我,问:你打了几个电话,有什么要紧事?他说:没有什么事,不过已经到了,所以打电话回来告诉你一声。

素素问:路上还好么?他说:还好。

又问:他们说你和大姐四妹出去了,去哪里了?她答:去看樱花了。

他便说:就要经常出去玩玩才好,闷在家里对身体也不好的。

又问:你昨天说头痛,没有没叫医生来看?素素低声道:只是着了凉,今天已经好了。

沙发那头锦瑞已经笑起来:我受不了这两个人了,巴巴的原来是为了说上几句闲话,你们慢慢讲吧,维仪,咱们走。

维仪向素素眨一眨眼,一本正经的说道:三嫂,有什么体已话千万别说,两边的总机都听得到。

素素听着她们打趣,到底不好意思。

于是对慕容清峄道:没有别的事?那我收线了。

慕容清峄知道她的意思,于是说:我晚上再给你打过来。

素素挂上电话,回头见锦瑞姐妹已经走掉。

于是问女仆:夫人回来了吗?女仆道:回来了,在花房里。

素素连忙说:我去见母亲。

走到花房里去,慕容夫人在花房里招待女客,远远就可以听到那笑语喧哗。

她走进去,叫了声:母亲。

慕容夫人微笑着点头,问:听说你们出去看樱花了?就应该经常这样,年轻人还是活泼一些的好。

素素应了声:是。

郭夫人在一旁插话:夫人这样疼她,真叫视若已出。

慕容夫人牵着素素的手,微笑道:这孩子最叫人怜爱,又听话。

比我那老三,不知强上多少倍。

康夫人笑道:夫人也是爱屋及乌。

慕容夫人道:我倒不是当着人前说客套话,我那老三,及不上素素让我省心。

正巧锦瑞走进来,笑着说:母亲,你这就叫敝帚自珍,自家的孩子媳妇都是好的。

慕容夫人道:是我偏心了,康夫人的几个媳妇,也都是极出色的。

康夫人笑道:她们几个,比起三少奶奶来,是天上地下,乌鸦凤凰,哪里能够相提并论。

锦瑞知道为着敏贤的事,康夫人颇有些心病。

于是对素素说:法文老师来了,在那里等你呢。

素素她这样说,对慕容夫人道:母亲,那我先去了。

见慕容夫人点头,她便对众客人道:诸位夫人宽坐。

倒令诸女客皆欠一欠身,说:三少奶奶请自便。

招待吃过下午茶,客人逐一告辞而去。

锦瑞和慕容夫人在花房里坐着说话,锦瑞道:那康夫人着实讨厌,话里夹枪带棒的。

慕容夫人说:到底是老三伤过人家面子。

又说:你尽日说我偏心,我看你也偏心。

人家都说大姑子小姑子最难缠,没见着你和维仪两个,我知道你们姐妹,向来不爱管闲事,却这样维护素素。

锦瑞说:素素确实懂事听话,想不到她这样的出身,却连一丝轻狂样子都没有,老三挑对了人――我大半也是为了老三,他对素素这样痴,痴得都叫人担心。

慕容夫人道:我瞧老三将一片心是全扑上去了。

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我跟你一样,觉得有些担心,怕他太过于痴迷,反倒不见容。

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锦瑞笑:真是我的不是,招出您这样说来。

老三改了性子,专心一意反倒不好么?停了一停,又说:老三是浮燥了一些,来日方长,有素素这样娴静的性子,不致于生出事端来的。

慕容夫人说:我瞧素素就是太静了,从来受了委屈不肯对人言的。

这是长处,只怕也是短处。

老三那爆炭一样的脾气,人家说什么都不肯听,何况她根本就不会说。

只怕将来万一有什么事,两个人反倒会僵持到不可救药。

锦瑞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平无事,母亲也坐在这里杞人忧天。

慕容夫人也不禁笑了,说:我这是杞人忧天才好。

14 东城斜月照歌筵慕容清峄不过去了四天,回家路上便归心似箭。

一下车便问:夫人在家里?替他开车门的侍从官笑逐颜开,说:夫人去枫港了,三少奶奶在小书房里。

慕容清峄叫人一句话道破心思,不禁微笑:罗嗦,我问过她么?侍从官见他眼角也皆是笑意,知他心情甚好,于是道:三公子您是没有问,不过三少奶奶倒问过几遍,怎么还没见着您回来。

慕容清峄明知素素不会这样问,但那欣喜仍是从心里溢出来。

快步走上楼去,见素素坐在那里念单词,眼睛却瞧着窗外。

于是轻手轻脚走上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肩。

她身子一震,转过脸来见是他,轻轻的叫了一声哎呀,说:我怎么没见着你的车进来?他说:我怕父亲在家,在前面下的车。

仔细的端详她,她让他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问:才去了几日,就不认识了么?他唔了一声,说:才几日――我觉得倒似有几月光景一样。

《诗经》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素素一直在恶补国学,见问下意识就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只见他笑容可掬,这才知道上了当,不由脸上一红,说:一回家就欺侮人。

他只是笑:这怎么能叫欺侮人?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问她:早上打电话回来,他们说你出去了,是和维仪上街吗?素素说:不是,牧兰约了我喝茶。

慕容清峄听了,却说:那牧兰你不要和她来往了,免得将来大家尴尬。

素素吃了一惊,问:出了什么事?慕容清峄说:长宁要和霍珊云订婚了,我想你若再跟牧兰来往,旁人不免会生出闲话来。

素素怔仲了良久,才说:怎么会――上次见到牧兰和长宁,两个人还是极亲热的。

慕容清峄道:长宁又不是傻子,霍珊云和他门当户对,霍家又正得势,他们两边家里人都乐见其成。

素素只是意外,还有几分难过,茫然问:那牧兰怎么办?慕容清峄说:你就别替她操心了,我叫人放了洗澡水,咱们去洗澡吧。

最后一句话令她脸腾得红了,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只将他推出门外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时值午后,风过只闻远处隐隐松涛万壑,声如闷雷。

宅子四面古树四合,浓荫匝地,叶底的新蝉,直叫得声嘶力竭。

北面廊下凉风吹来,十分的宜人。

正是日长人倦,一本杂志,看着看着手渐渐垂下去,几乎要睡着了,却听到脚步声,转脸一看,正是维仪。

只见她穿了球衣,手里拿着拍子,笑道:三嫂,我约了朋友打网球,一齐去玩吧。

素素微笑:我不会玩这个,你去吧。

维仪说:家里这样静悄悄,怪闷的,咱们还是一块去吧。

素素道:我约了朋友喝下午茶呢。

维仪这才道:哦,难得见到三嫂的朋友来。

素素道:是约在外头咖啡店里。

维仪吐了吐舌头,说道:那我先走了。

因为是约在咖啡店里,所以素素换了身洋装才出门。

一进门牧兰便笑她:几日不见,气质是越发尊贵了。

瞧这一打扮,像是留洋归来的小姐。

素素不过微笑,说:他们家里的规矩如此罢了。

侍者过来,微笑着说道:三少奶奶倒是稀客,今天有极好的车厘子冰激淋,是不是要一客?又对牧兰说:方小姐喜欢的椰蓉蛋糕才刚出炉呢。

牧兰哎哟了一声,对素素道:你瞧瞧,这咖啡店快要和老中餐馆子一样了。

倒说得那侍者老大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是,是我多嘴。

素素心里不忍见人难堪,忙说:你说的冰激淋和蛋糕我们都要,你去吧。

回过头来,只听牧兰问:三公子不在家?素素脸上微微现出怅然,说:他一直很忙。

牧兰轻笑一声,说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忙些也是常情。

正巧蛋糕与冰激淋都送上来了,牧兰说:这里的蛋糕是越做越不像样了,连卖相都差了。

素素尝了一口冰激淋,说:上次来的时候要了这个,难为他们还记得。

牧兰说:旁人记不住倒也罢了,若是连三少奶爱吃什么都记不住,他们只怕离关张不远了。

素素只得笑一笑,说:人家还不是记得你喜欢的蛋糕。

牧兰说:老主顾老情面罢了。

正说话间,素素一抬头见到门口进来的人,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牧兰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立刻觉察到了,于是回过头去看,原来正是许长宁。

他却不是独自一人,身边却还有一位女伴,素素认得正是霍家五小姐,她心里这一急,却毫无法子可想,本来天气热,越发觉得那电扇的风吹在身上,粘着衣服。

只是又着急又难过,只见牧兰却一丝表情也没有,她素无急智,心里越发乱了。

那许长宁也看到了她们二人,步子不由慢下来,偏偏那霍珊云也瞧见了,笑盈盈的走过来和素素说话:三少奶奶,今天倒是巧。

素素只得点一点头,微笑问:霍小姐也来喝咖啡?幸得那霍珊云并不认识牧兰,只顾与素素讲话:上次我与长宁订婚,家里唱越剧堂会,我瞧三少奶奶像是很喜欢。

后天越剧名角申玉兰要来家里,不知道三少奶奶是否肯赏光,到家里来吃顿便饭。

素素听她讲得客气,只得说道:我对越剧是外行,瞧个热闹罢了。

霍珊云笑容满面:三少奶奶过谦了,大家都说,论到艺术,只有三少奶奶是内行呢。

又问:天气热,我们家里是老房子,倒是极凉快的。

今天回去,再给您补份请柬才是。

素素只得答应着,霍珊云回头对许长宁道:回头记得提醒我,我这样冒失,已经是很失礼了。

许长宁这才问:三公子最近很忙吧?老不见他。

素素说:是啊,他近来公事很多。

她到底悄悄望了牧兰一眼,见她一口一口的吃着蛋糕,那样子倒似若无其事。

偏偏霍珊云极是客气,又说了许久的话,这才和许长宁走开去。

他们两个一走,素素就说:我们走吧,这里坐着怪闷的。

牧兰将手里的小银匙往碟子上一扔,铛一声轻响。

素素结了账,两个人走出来,牧兰只是一言不发,上了车也不说话。

素素心里担心她,对司机说:去乌池湖公园里。

车子一直开到乌池湖去,等到了公园,素素陪着牧兰,顺着长廊沿着湖慢慢走着,天气正热,不过片刻功夫,两人便出了一身的汗。

湖里的荷花正是初放,那翠叶亭亭,衬出三两朵素荷,凌波仙子一般。

风吹过带着青青的水气,一只鼓着大眼的蜻蜓,无声的从两人面前掠过,那翅在日头下银光一闪,又飞回来。

素素怕牧兰心里难过,极力的找话来讲,想了一想,问:舞团里排新剧了吗?牧兰长长叹了声气,说道:不知道,我已经一个月没去了。

素素心里疑惑,牧兰突然停住脚,她吃了一惊,也止了步子,只见牧兰脸上,两行眼泪缓缓落下来。

素素从来不曾见到她哭,只是手足无措,牧兰那哭,只是轻微的欷漱之声,可是极力的压着哭泣,反倒更叫素素觉得难过。

她只轻轻叫声:牧兰。

牧兰声音哽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素素本来就没了主意,听她这样问,只是默默无声。

游廊外就是一顷碧波,荷叶田田,偶尔风过翠盖翻卷,露出苍绿的水面,水风扑到人身上仍是热的,四周蝉声又响起来。

她回家去,心里仍是不好受。

因慕容夫人入夏便去了枫港官邸避暑,家里静悄悄的。

维仪照例出去就不回来吃饭,剩她独自吃晚饭,厨房倒是很尽心,除了例菜,特别有她喜欢的笋尖火腿汤。

她心里有事,兼之天气热,只吃了半碗饭,尝了几口汤。

回楼上书房里,找了本书来看着,天色已经暗下来,她也懒得开灯,将书抛在一旁,走到窗口去。

院子里路灯亮了,引了无数的小虫在那里绕着灯飞。

一圈一圈,黑黑的兜着圈子。

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走动,因着屋子大,越发显得静。

她胸口闷闷的,倒像是压着块石头。

在屋子里走了两趟,只得坐下来。

矮几上点着檀香,红色的一芒微星,空里也静涸了一般,像是一潭水。

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鱼,在人的衣袖间滑过。

她开灯看了一会书,仍然是不舒服。

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样的难受,只得走下楼去。

正巧遇上佣人云姐,于是歉然对她讲:云姐,烦你帮我去瞧瞧,厨房里今天有没有预备霄夜,我老觉得胃里难受。

云姐因着她一向对下人客气,又向来很少向厨房要东西。

连忙答应着去了,过了片刻,拿漆盘端来小小一只碗,说:是玫瑰汤团,我记得三少奶爱吃这个,就叫他们做了。

素素觉得有几分像是停食的样子,见到这个,倒并不想吃。

可是又不好辜负云姐一番好意,吃了两只汤团下去,胃里越发难受,只得不吃了。

刚刚走回楼上去,心里一阵恶心,连忙奔进洗手间去,到底是搜肠刮肚的全吐了出来,这才稍稍觉得好过。

朦胧睡到半夜,听到人轻轻走动,那灯亦是开得极暗,连忙坐起来,问:你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慕容清峄本不想惊醒她,说:你睡你的,别起来。

问:你不舒服吗?我看你脸色黄黄的。

素素说:是这灯映得脸上有些黄罢――怎么这么晚?慕容清峄说:我想早一点到家,所以连夜赶回来了。

说:这样明天可以空出一天来,在家里陪你。

睡灯的光本是极暗的,素素让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头去,他却不许,伸手抬起她的脸来。

缠绵的吻仿佛春风吹过,拂开百花盛放。

脸上微微一点汗意,人倦极了的朦胧睡意,颈中却微微的刷过刺痒。

素素向来怕痒,忍不住微笑伸手去抵住他的脸:别闹了。

他唔了一声,她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下颌冒出青色的胡碴上。

他问:我不能常常陪着你,你独个在家闷不闷?她说:母亲与大姐四妹都待我极好,怎么会闷?他停了片刻,又问:她们待你好――难道我待你不好吗?她本性腼腆,转开脸去,床前一架檀木苏绣屏风,绣着极大一本海棠。

繁花堆锦团簇牵逶成六扇,她说:你待我很好。

可是情不自禁,却幽幽叹了口气。

他问: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她低声说:我只是想着那个孩子,假若能将他寻回来……慕容清峄本来有心病,听她这样说,神色不免微微有一变。

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我已经叫人继续去找了,你别总放在心上。

素素见他脸色有异,只是说道:叫我怎么不放在心上呢。

那眼里的泪光便已经泫然,他长长叹了口气,将她搂入怀中。

他难得有这样的休息,所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起来的既迟,索性也不吃早餐了,走到书房去,素素坐在那里,面前虽然摊开着书,眼睛却望着别处。

那样子倒似有心事,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听到他说话,倒吓了一跳似的。

他心里疑惑,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只是微笑问:起来了?他唔了一声,说:还是家里舒服。

瞧见她手边白纸上写得有字,于是问:练字呢?我瞧瞧。

不等她答话,已经抽出来看,却是零乱的几句诗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另一句却是: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他虽然受西式教育,但幼禀家教,于国学上头十分的通达。

这两句诗来由出处一望便知,心里疑云顿起,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素素随感而发,替牧兰嗟叹罢了。

见他拿起来看,到底有几分心虚,只听他问:你说你昨天出去了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谁?她因着他曾经交待自己,不要多和牧兰交往,说出实情来怕他不悦。

迟疑一下,说:是和一位旧同学,你并不认识。

她第一回在他面前说谎,根本不敢抬眼瞧他,只觉得耳根火辣辣的,只怕脸红得要燃起来。

他嗯了一声,正巧有电话来找他,他走开去接电话,她这才松了口气。

他接了电话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样子,脸色并不是很好。

但向来他的公事,是不能过问的,于是只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车子才进去。

他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楼吃饭。

席间都是世家子弟,夹杂着数位电影明星,自然十分热闹。

他一进去,霍宗其首先笑起来:三公子来了,这边这边。

将他的位置,安排在电影明星袁承雨之侧。

那袁承雨与他是旧识,微笑道:三公子,这么许久不见。

慕容清峄笑道:袁小姐最近的新戏,我都没有去捧场,真是该罚。

霍宗其得了这一句,哪里肯轻饶,只说:罚酒不能算,太寻常了。

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们罚就罚得香艳一点。

席间诸人都哄然叫起好来,许长宁问:怎生香艳法,大家可要仔细斟酌。

霍宗其道:咱们罚三公子,受袁小姐香吻一个。

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后仰,此刻嚷道:这不行这不行。

许长宁也道:就是,明明是罚三公子,怎么能反倒让他得了便宜。

霍宗其笑道:表面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样,那唇红印子不许擦――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对少奶奶如何能够交待?诸人果然抚掌大笑连连称妙,何中则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就吻在衣领上,等闲擦不掉才好。

袁承雨哪里肯依,慕容清峄也笑:你们别太过份了。

但众人七手八脚,两三个人一拥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峄,霍宗其连推带攘将袁承雨拉过来,他们是胡闹惯了的,见慕容清峄衣领上果然印上极鲜亮一抹红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慕容清峄酒量极好,这晚酒却喝得沉了,待得宴散,心里突突直跳。

霍宗其安排车子送客,向他捉狭的眨一眨眼,说:三公子,袁小姐我可交给你了。

袁承雨双眼一撩,说道:霍公子,你今天竟是不肯饶我们了?霍宗其咦了一声,笑道:你们?我哪里敢不饶你们?慕容清峄虽然醉了,但也知道叫他捉住了痛脚,又会没完没了的取笑。

唯有索性大方,他反倒会善罢甘休。

于是对袁承雨说:你别理他,咱们先走。

果然霍宗其见他这样说,倒真以为他们弄假成真,笑着目送他们上车。

慕容清峄叫司机先送了袁承雨回去,正要回家去,雷少功办事极细心,此刻提醒他:今天先生在家,现在这样晚了。

他酒意上涌,想了一想才明白:父亲瞧见我三更半夜醉成这样子,舰队的事又捱着没去办,必然要生气――咱们去端山,等明天父亲动身后再回去。

15旧狂却疑花有恨素素因为不喜吹电扇,所以躺着拿柄扇子,有一扇没一扇的摇着。

空气里闷得像是开了盖的胶,起初似是水,后来渐渐凝固,叫人呼吸着都有一丝吃力。

她睡得朦朦胧胧的,突然一惊就醒了。

只见窗外亮光一闪,一道霹雳划破夜空,一阵风吹来,只听得楼下不知哪扇窗子没有关好,啪啪作声。

那风里倒有几分凉意,看来是要下雨了。

远处滚过沉闷的雷声,紧接着,又一弧闪电亮过。

照着偌大房间里,那些垂帘重幔,也让风吹起来,飘飘若飞。

接着刷刷的雨声响起来,又密又急。

她听那雨下得极大,那雨声直如在耳畔一样,迷糊着又睡着了。

慕容清峄早晨却回来了,天色甚早,素素还没有起来,见他行色匆忙,问:又要出去?他嗯了一声,说:去万山,所以回来换衣服。

一面说一面解着扣子,解到一半倒像是想起什么来,手停了一停,望了素素一眼,但仍旧脱了衣服去洗澡,素素也连忙起来了。

看他的换下的衣服胡乱扔在贵妃榻上,于是一件一件的拿起来,预备交给人洗去。

最后那件白衬衣一翻过来,那衣领之上腻着一抹红痕,正是今年巴黎最时新的杏红。

她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紧紧攥着衣服,直攥出一手心的汗来。

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失了力气,清晨本来是极凉爽的,可是额头上涔涔的出了汗。

窗外树间,那鸟儿脆声宛啭,一声迭一声在那里叫着,直叫得她耳中嗡嗡起了耳鸣。

他已经出来了,因洗过头发吹成半干,那湿发软软的,越发显得黑。

他说:我不在家吃早餐了,大约明天才能回来。

目光凝视着她的眼,倒仿佛要将她看穿一样,她心里只是茫然的难过,眼里淡薄的水气极力的隐忍,却怕他瞧出来,只是低下头去,声音微不可闻:是。

他听她口气如常平淡,那样子倒似不高兴:你怎么了――简直和他们一样的声气,你又不是侍从官,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外人面前说话,别像这样别别扭扭的。

她只得轻轻应了一声,他说:看你这样子,回头见了客人,大约又说不出话来。

她见他语意不悦,于是不再作声。

只勉强笑一笑,说:母亲不在家,客人也少了。

他瞧了她一眼,说:我走了,你别送下去了。

她本来心里难过,只是极力的忍耐。

眼睁睁看着他往外走去,终于忍不住那眼泪又冰又凉,落在唇边,苦涩如黄连一样。

不想到他走到门口却回过头来,她慌乱低下头去,到底是叫他看见了,他却笑起来,走回来问:怎么了?她不答话,忙忙的举手去拭那泪痕。

他牵了她的手,轻声说:傻子――昨天的事,是他们开玩笑,硬要将口红抹到我衣领上,你信不信我?她抬起眼瞧他,他的眼里虽带着笑意,可是清澈安详,仿佛是秋天里的海,那样深遂静谧,令她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溺,她安然的轻轻舒了口气。

她――自然应当信他,也自然是信他的。

因着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树木的枝叶绿意油然,苍翠欲滴。

空气也清爽起来,素素在洋行里新订了一件礼服,维仪和她一块去试衣服。

那洋行里做事是十分顶真的,三四位店员拿了别针,将不合适的地方细细的别好,又一再的做记号预备修改。

维仪笑道:三嫂等闲不肯穿洋装的礼服,其实偶然瞧见你穿这个,也是极好看的。

素素说道:家里有跳舞会,所以才订了这个,日常衣服还是穿着方便。

维仪是小女孩子脾气,见着新衣自然欢喜,经理又拿出许多图册来给她看,素素又向来不喜店员亦步亦趋的侍候,所以便独个进去换衣服。

那换衣间的墙壁是极薄的夹板,上面贴着藕色云纹的墙纸,望去像是太阳落下后一点淡薄的雯霞,颜色十分好看。

板壁薄了,只听隔壁也是悉悉簌簌的声音,大约有人在隔壁也是换衣服。

只听见轻腻的笑声:这件衣服价钱可不马虎,你老实讲,是谁替你付帐?另一个女声答道:什么谁来付帐,我买衣服当然是自己付帐。

素素本不欲窃听人家谈话,但那礼服自是不容易脱下来,好容易换了旗袍,伸手去扣着腋下的扣子,却听先前那轻柔的女声嗔道:你骗旁人也倒罢了,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去?你跟我从实招吧,我可听说昨天晚上,你是跟三公子一块走的――你又一夜没回去,今天这衣服,大约是他付款罢。

素素手里一滑,那扣子从指尖溜掉了,心里恍惚得厉害,手心里有了汗,那旗袍的盘花扣都是极小的一粒,怎么也捉不住。

隔壁的声音仍旧隐隐绰绰,只听嘤叮有声:你这鬼头,谁那样长的舌头,昨晚的事这么快你就听说了?那笑声又轻又甜,素素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着冷,嘴里苦涩得像噙着黄连。

那边笑语声低下去,变成嘈嘈切切细微的耳语,再也听不见了。

她只觉得步子有些发虚,走出来见了维仪,维仪咦了一声,问:三嫂,你这是怎么啦,一会儿功夫,脸色这样白。

素素说:大约是天气热罢。

看着那两个人从换衣间出来大堂里,便似是无意般望了一眼。

只见当先一人高挑身材,艳丽的脸上犹带了一分盈盈笑意,那模样倒有几分眼熟。

维仪见她望着,便说:是袁承雨,她几部新片子倒正叫座。

素素只是瞧着她唇上流光溢彩,正是那动人心魄的杏红色。

那心里就狠狠的如挨了一鞭,只是极痛的泛上来。

那袁承雨倒不曾知觉,与女伴说笑着,又叫店员取了另一款衣服来看。

素素对维仪道:咱们走吧。

维仪看她脸色极差,只怕她中暑,于是说:天气这样热,去公园里坐坐吃冰激淋吧,那里水风凉快。

素素神情恍惚,只是嗯了一声。

公园里西餐厅正对着乌池湖,水风吹来十分宜人。

维仪叫了冰激淋来吃,素素只要了杯奶茶。

维仪说道:家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这样的湖风,所以母亲每年喜欢去枫港避暑。

素素强打着精神,说道:其实家里房子四围都是树,倒是很幽静的。

两个人吃了点心出来,维仪和她顺着游廊慢慢走着,一面是浓荫匝地,一面是碧波荷香,素素心里渐渐安静下来。

顺着游廊一转弯,正巧一对情侣携手而来,迎面相遇看得极是清楚,她犹未觉得,对方便是一愣。

她这才认出是庄诚志来,那庄诚志万万没有料到会遇上她,只是下意识放了女伴的手,迟疑着打招呼:素……三少奶奶,你好。

素素心无芥蒂,只是说:许久不见了,庄先生。

又对维仪介绍:这是我以前的同事庄先生。

维仪是西式教育下长大,处事极是大方,且因为尊重这位嫂嫂的缘故,对她的朋友向来也是很客气。

几人又寒暄了两句,素素与维仪方出了公园回家去。

慕容清峄从万山回来,家里已经吃过饭了,于是吩咐仆人:叫厨房将饭菜送房里来。

一面说,一面上楼去。

素素正望着窗外出神,他进去也没有觉察。

他轻手轻脚从后面走上前去,正要搂她入怀,却看到她眼角犹有泪痕,那样子倒似哭过一样。

不由得一怔,素素见是他,那样子像是受惊一样,连忙站起来。

他问:好好的怎么啦?她心里只是痛楚,极力的淡然说道:没事,不过是天气热,有些苦夏罢了。

他见她目光凄苦迷离,见他望过来,只是垂下头去,倒仿佛下意识在躲避什么一般。

他问:到底是怎么了?她只是勉强笑一笑:没事,真的没事。

他吃了饭下楼,正巧遇见维仪抱着猫从小客厅里出来,于是问:维仪,你三嫂今天一直在家里面?维仪说道:下午我和她一块儿去试了衣服,还上公园去逛了逛。

慕容清峄问道:就你们两个人出去,没有别的朋友?维仪说:就我和三嫂两个。

随口说道:在公园里遇上三嫂的一位旧同事,大家说了几句话就回家了,也没有去旁的地方。

慕容清峄问:旧同事?维仪哪里知道中间的端倪,说:好像是姓庄罢,听三嫂介绍是原来舞团的同事。

这一句却叫他心里一紧,便是无可抑止的硬伤。

原来如此,心里只想,原来如此。

她没有忘,一遇上便这样难过,到底是没有忘。

他强占了她的人,到底是得不到她的心,她背人弹泪,强颜欢笑,只是为了旁人。

维仪走得远了,远远只听她怀里的猫妙呜了一声,像是羽毛轻轻扫起心里的狂躁,他在走廊里一趟来回,只是愤恨――她记着的是旁人,落泪是为了旁人。

更加怒不可抑的却是自己的在意,他竟然如此忌妒……她这样将心留给旁人,他却在意嫉恨。

房子很大,入夜后便越发显得静。

素素听那古董钟走得滴答滴答响。

仿佛是书上讲的寒漏――一滴一滴,直滴得人寒到心底里去。

她穿着一双软缎鞋,走起来悄无声息,刚刚走到书房门口,那门是半掩着的,却听见慕容清峄在讲电话: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那口气极是温和,她慌忙往后退了两步,慢慢走回房间去。

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进来换衣服。

她本不欲问,可是总归是存着最后一丝期望:这么晚了,还出去?他说:有公事。

又说: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回来了。

她垂下头去,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交待了一切。

回来,不回来,心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区别。

她就知道,幸福不会属于她,她没有这样的运气。

上天不过捉弄了她一番,让她以为曾经拥有,而后,马上吝啬的收回一切。

他给了她最大的幸福,然而轻易的再毁掉。

身体的背叛,不过是心灵背叛的开始。

她对他而言也许只是卑微的器物,因着美貌,所以他喜欢,收藏,厌倦,见弃。

以后的日子,即将是茫茫无尽的黑暗,永远渴望不到光明的黑暗。

床头上还扔着那柄扇子,那软软的流苏搭在枕上。

枕上是苏绣并蒂莲,粉色的双花,瓣瓣都是团团的合抱莲心,极好的口采百年好合。

一百年那样久,真真是奢望,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等闲变却故人心――还没有到秋天,皎皎的白扇,却已经颓然旧去。

窗外光柱一晃,她将头抵在窗棂上,冰凉的铁花烙在额头,是他的汽车调头离去。

霍宗其放下电话就赶到端山去,雷少功休息,是从绍先值班。

霍宗其见他站在廊下,于是问:他们都来了?从绍先点点头,霍宗其便走进去,见慕容清峄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幅西洋拼图,他却只是将那些碎片握在手里,哗一声扔下,又再抓起一把来。

他对面坐着是李锗彦与秦良西,见他进来,慕容清峄起身说:走,去牌室。

他们是老牌搭子,知已知彼。

几圈下来,却是慕容清峄输得最多,李锗彦正是手气好,笑着说:三公子今天看样子是翻不了本了。

慕容清峄说:才三点钟,别说得这样铁板钉钉。

霍宗其笑道:情场得意,三公子,别想着这赌场上头也不肯让咱们得意啊。

慕容清峄说:你们就是嘴上不饶人,我得意什么了?秦良西打个哈哈,说:袁小姐可漂亮啊。

慕容清峄说:越描越黑,我不上你们的当。

霍宗其却说:不过今天的事古怪得很,昨天两个人还双双同车走掉,今天这样的良辰美景,却在这里和咱们打牌。

难不成袁小姐昨晚不中你的意?怪不得你像是有些不高兴――原来不是因为输了钱。

慕容清峄听他不荤不素,到底忍不住笑道:胡说!秦李二人哪里还绷得住,早就哈哈大笑起来。

却说这天维仪想起来,问:三哥最近在忙什么?原先是见缝插针的回家来,这一阵子却老不见他。

素素勉强笑一笑,说:他大约忙吧。

维仪说:三嫂,你最近脸色真差,叫大夫来瞧瞧吧。

素素脸上微微一红,说:不用,就是天气热,吃不下饭罢了。

锦瑞走过来,说:四妹妹还不知道罢,你可是要做姑姑了。

维仪哎呀了一声,笑着说:这样的事情,你们竟然不告诉我。

素素低着头,维仪说:三哥呢,他听到一定喜欢极了。

三嫂,他怎么说?素素低声说:他自然喜欢。

――难得他回来吃饭,说给他听。

他那样子,起初确实十分的欢喜。

但见她垂下头去,他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问她:你怎么不笑?你不高兴么?她只得勉强笑一笑,说:我当然高兴。

可是自己都听得出语意干涩,言不由衷。

他的声音不由低沉下去:我知道了。

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也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冷淡的转过脸去,她骇异急切的望着他,他一旦露出不悦,她本能的就想要退却。

她不明白,是哪里又错了。

她一直那样努力,努力想要能做好他的妻子,方才几个月功夫,这努力却已经一败涂地。

他开始厌倦她,这厌倦令她绝望的恐慌。

她极力的忍耐,不问他的行踪,他回家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没有高兴的声气对她。

她什么也没有,唯有他――他却不要她了。

慕容清峄本来不打算回来的,但是晚饭后接到维仪的电话:三哥,你再忙也得回家啊,三嫂今天不舒服,连饭都没有吃呢。

他以为可以漠不关心,到底是心下烦躁。

避而不见似乎可以忘却,可是一旦惊醒,依旧心心念念是她的素影。

他过了十二点钟才到家,素素已经睡了。

她难得睡得这样沉,连他进房里也没有惊醒。

睡房里开着一盏暗淡的睡灯,她的脸在阴影里,连梦里也是皱着眉的。

他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这样的不快乐,只是因着他。

其实他早就知道,她是不愿意嫁他的,不过无可奈何,从一而终。

所以不经意间,便会怅怅的出神。

她不在乎他,一点点也不在乎。

他刻意的试探着冷落她,却没有听到她一句稍稍幽怨的话――她不爱他,所以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冷落。

心里是几近麻木的痛楚,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力,她不要他的爱,所以不在意他的人。

连有了孩子,她也只是淡淡的忧色。

她不快乐,那种表情令他发狂,每一个夜晚,毒蛇一样的念头都在啃啮着他的心。

她到底不爱他,他这样爱她,她却不爱他。

他全盘皆输,尽失了一切,只得本能的去抓住自尊。

他以为是可以轻易的忽视她,但是一旦回家来,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便将这种自欺欺人击得粉碎。

他受着这样的煎熬,只得给她难堪,动辄得咎,她也不过温顺的低着头。

在他面前,她只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顺从他。

他要的不是怕,她却只是怕他。

偶尔看到她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顿时无影无踪。

他发脾气,她也不过更加害怕。

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么叫伤心,伤心过后,是要人命的虚空。

他试图用旁的人旁的事来填这虚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块,是唯有她的那一方。

16 如今无计悔多情枫港的夏季,因着背山面海的独特地势,借着海风的凉爽,是久负盛名的避暑之地。

枫港官邸地势极高,凭栏远眺,可以望见一望无际的碧海之上,点点白帆似溅开的花朵。

一只白翅黑背的鸥鸟,误入花圃之中,见到人来,又惊得飞起盘旋。

那名侍从官匆忙的走到后园去,慕容夫人本来正在那里持着剪刀,剪下新开的玫瑰用来插瓶,见了他那样子,知道有事。

犹以为是公事,回头向慕具容沣一笑:瞧,我说中了吧,八点钟之前,准有你的电话。

谁知侍从官走过来,叫了一声:夫人。

说:四小姐打电话过来,说是三少奶奶摔倒了。

听她的声气,像是很着急。

慕容夫人心头一紧,若是摔倒后无事,断不会打电话过来,那后果自然不用问了,唯一希望是维仪年轻慌张,乱了阵脚所以草木皆兵,虚惊一场才好。

连忙放下剪刀,说:备车,我回双桥去。

她赶回双桥已经是下午时分,天色向晚,双桥官邸四围皆是参天的古木,越发显得天色晦暗。

她一上二楼,小会客室里几位医生都聚在此。

见到她纷纷起立,叫了一声:夫人。

她看了众人的脸色,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于是问:情形怎么样?医生当中,一位秦大夫是公认的权威。

此刻便答话:我们还是建议,不要移动病人,以免加剧失血。

慕容夫人点一点头,叹了一声,说:我进去看看。

她步子虽轻,素素仍是听到了。

见了她,叫了声:母亲。

倒想要挣扎着起来,她连忙说:别动。

素素那眼泪便断了线似的落下来,呜咽道:我太不小心――实在辜负母亲疼我。

慕容夫人握着她的手:好孩子,你又不是故意。

回头对维仪道:叫他们将楼梯上的地毯全都给我拆了。

维仪答应了一声,慕容夫人拍着素素的手背,安慰她:别哭,都怪我大意。

前些日子维仪也在那里绊了一跤,我就没想到叫人拆了它,说来都怪我不周全。

素素那眼泪只是止不住,慕容夫人突然想起来,问:老三呢?左右的人都面面相觑,叫了侍从室的人来问,答:还没找着三公子呢。

慕容夫人道:这个糊涂东西!我从枫港都回来了,他难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她虽素来皆是慈和有加,气度雍容,但其实侍从室对她的敬畏,甚至在慕容沣之上。

她如此厉声质问,当即一迭声应是,退出来又去打电话。

因见慕容夫人赶回来,知道事情肯定不妙,立刻也改了声气,四处打电话直言不讳:你替我无论如何找到雷主任,少奶奶出了事,夫人已经赶回来了。

这样才寻到了雷少功,待得慕容清峄赶回双桥,天已经黑透了。

他一口气奔上二楼,穿过走廊,突然却停了步子,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终于先走到大客厅里去。

慕容夫人坐在躺椅之上,维仪依在她身边。

维仪眼圈红红的,慕容夫人脸色倒看不出什么,见着他,只叹了一声。

他脸色苍白,不知不觉向后退了半步,慕容夫人说:你去瞧瞧素素――她心里够难过的了。

他站在那里,像是石像一般纹丝不动,那拳头却是攥得紧紧的,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不去。

维仪叫了声:三哥,三嫂又不是故意。

慕容夫人瞧着他,眼里竟露出怜悯的神色来,像是他极幼极小的时候,瞧着他去拼命努力去拿桌上放着的糖果――可是够不着,明明知道他绝对够不着,那种母亲的爱怜悯惜,叫她眼里柔柔的泛起薄雾来。

面前这样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母亲心里,一样只是极幼极小的孩子。

她说:傻孩子,这个时候,你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她,哪怕不说什么,也要叫她知道你。

他掉转脸去,仍旧是发了狠一样:我不去。

维仪叫他弄糊涂了,回头只是瞧着慕容夫人。

慕容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说:你这性子,我劝不过来,你父亲几番将你往死里打,也没能拗过来――你这一辈子,迟早吃亏在这上头。

老三,我都是为了你和素素好,你真的不肯去见见她,她现在是最难过,你不去她必然以为你是怪她,难道你愿意瞧着素素伤心?他静默着,过了许久,终于转身往外走。

走到房间之前,却不由自主止步,走廊上一盏灯亮着,天气炎热,那灯的光也仿佛灼人。

他站在那里,像是中了魔魇,四下里一片寂静。

他倾尽了耳力,也听不到她的任何声音,哪怕,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也是好的。

可是听不到,隔着一扇门,如何听得到?只一扇门,却仿佛是隔着一个世界,一个他止步不能的世界,他竟然没有勇气迈入的世界。

秦医生推门出来,见了他叫了声:三公子。

素素本来已经是精疲力竭,昏昏沉沉里听到这一声,急切的睁开眼睛。

护士连忙弯下腰,替她拭一拭额上的汗水,问:要喝水吗?她无声的张了张嘴,不,不是,她不是要喝水。

她是要……不……她不要……她畏缩的抓住护士小姐的手,那声音已经低微若不可闻:别……别让他进来。

护士好奇的回过头去,他本来一步跨进来,站在门边,听到她这样说,那脸上顿时失了血色,面如死灰一般难看。

她根本不敢瞧他,只紧紧抓着被角的蕾丝,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一般。

他终于掉头而去,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铅,然而越走越急,越走越疾,一阵风似的转过走廊拐角,走到书房里去,用力将门一摔。

那门咣一声巨响,震得走廊里嗡嗡起了回音。

也震得她眼角大大的一颗泪珠,无声的坠落。

她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仍是痛醒。

护士小姐依然问她:是不是痛得厉害?还是要什么?――身体上的痛楚,比起心里的痛楚来却几乎是微不足道,她要什么……她要什么……辗转了一身的汗,涔涔的冷……她要什么……她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望……所以,她只能卑微而自觉的不要……唯有不要,才不会再一次失去,因为,根本就不曾得到,所以,才永远不会再失去。

失去那样令人绝望,绝望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颗心,令人痛不欲生。

她已经失去了心,再也无力承受他的责备。

他生了气,那样生气,他不见得喜欢这孩子,可到底是她的错,她那样大意,在楼梯上摔倒……她不要……最好永远不要面对他。

慕容夫人向来起得极早,首先去看了素素,才走到书房里去。

书房原本是极大的套间,她到休息室里,只见慕容清峄和衣躺在床上,身上卷着被子面向床内一动不动的睡着。

她叹了口气,在床前坐下,柔声说:老三,你还是去瞧瞧素素,我看你放不下她。

慕容清峄蓦得回过头来,直直的盯着她:我放得下――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温言道:好孩子,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她也不是故意摔到,她比谁都难过。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嘴角微微抽搐,那声音却如斩钉截铁一样:反正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静静的瞧着他,不禁又长长叹了口气:你口口声声说不要她了,可是心里呢?他看着窗子投射进来的朝阳,阳光是浅色的金光,仿佛给投射到的地方镀上一层金,那金里却浮起灰来,万千点浮尘,仿佛是万千簇锋芒锐利的针尖,密密实实的往心上扎去,避无可避,不容喘息,垂死挣扎也不过如此――他紧紧攥着拳,她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畔。

她说:别让他进来。

她不爱他,连他以为她是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刻,她也宁可独自面对,也不愿意与他一起。

她不爱他,她不要他……他狠狠的逼出自己一句话来:我心里没她――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半晌没有作声,最后才说:依我看,等素素好起来再说。

这样的糊涂话,可不能再说了,免得伤了她的心。

他转过头去看窗外,银杏,无数碧绿的小扇子,在晨风里摇动,似千只万只小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

树荫如水,蝉声四起,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

风吹过,林间漱漱的微声,带着秋的凉意。

由露台上望去,银杏纷纷扬扬的落着叶子,像下着一场雨。

一地金黄铺陈,飘飞四散,落叶满阶红不扫。

一片叶子缓缓飘落在了露台栏杆上,脉络清晰依旧,却已经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维仪走过来,手里倒拈着一枝新开的白菊,轻轻在她肩上一打,叫了声:三嫂。

说:难得今天天气好,又是中秋节,咱们出去吃螃蟹吧。

素素说:厨房里有。

维仪将嘴一撇,说:家里真是腻了,咱们出去吃馆子。

素素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去。

她自从病后,郁郁寡欢,从前虽然不爱热闹,如今话更是少了。

维仪只觉得她性子是越发沉静,偶然抬起眼睛,视线也必然落在远处。

维仪本来是极活泼的人,但见了她的样子,也撒不起娇来,看她顺手放在茶几上的书,于是说:家里读书最勤的,除了父亲,也就是三嫂了。

书房里那十来万册书,三嫂大约已经读了不少了。

素素说:我不过打发时间,怎么能和父亲比。

维仪看她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心里也觉得不快活。

和她讲了一会儿话,下楼走到后面庭院里,慕容夫人立在池边给锦鲤喂食。

维仪看那碧水之中,五色斑斓的鱼儿喁喁争食,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对慕容夫人道:我瞧是三哥的不对,既然和三嫂结婚,就应当一心一意。

瞧他如今这绝情的样子,弄得三嫂伤心。

慕容夫人细细拈着鱼食说:你今天又来抱什么不平?维仪说:我昨天瞧见那个叶小姐了,妖妖娆娆的像蜘蛛精,哪里及得上三嫂美。

就不明白三哥怎么看上了她,正经的还让她在外头招摇过市。

慕容夫人倒叹了一声,说:你三哥是个傻子。

维仪说:可不是,我瞧他是鬼迷心窍。

素素按家乡风俗,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礼。

回来时路过原先住的巷子附近,她看到熟悉的街道。

想了一想对司机说:你绕到三观巷,我想看看原来的房子。

司机将车子开到巷口,停了车说:少奶奶,我陪您进去吧。

素素向来不愿意下面的人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于是说:不用,我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

司机答应了一声,站在车边等她。

午后时分,巷子里静悄悄的,平常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们也不知哪里去了。

天色阴沉沉的,迎面吹来风很冷,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早晨那样好的天气,一转眼就变了。

远远望去,篱下的秋海棠开得正好,篱上的牵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辗转,夹着一两朵半凋的蓝朵。

院子里拾掇的十分整齐,她想,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

这房子她住了许多年,为着房东太太人极为和气,房子虽然旧小,但到底在她心里如同家一样。

她  站在风头上,也没有觉得冷。

痴立了许久,只听房门咿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大约才一岁光景,跌跌撞撞走出来。

她的母亲在后头跟出来抱起她,嘴里埋怨:一眨眼不见。

抬头见了她,好奇的打量。

素素见她是寻常的少妇,一张圆圆的脸,倒是十分和气。

那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光鲜,向人一笑间,眉目间都是宜然恬淡。

她唇角牵起凄清的笑颜。

少女憧憬时,也以为这样恬淡就是一生了,嫁人,生子,老病,芸芸众生一般的喜怒哀乐,到了如今,都成了惘然。

司机不放心,到底寻过来了。

她回到车上,只望着车窗外的街市。

那样热闹世俗的软红十丈,却和她都隔着一层玻璃。

车子已经快要出城了,远远看到岔口,黎黑色的柏油路面,便是通往官邸的专用公路。

她对司机说:麻烦你调头,我想去见一位朋友。

她到牧兰家里去,却扑了个空。

方太太客气的不得了,说:你是贵客,等闲不来,今天真是不凑巧。

她告辞了出来,却正巧遇上一部车子停在门口,那车牌她并没有见过。

牧兰下车来见到她,倒是高兴:你怎么来了?牵住她的手,脱口就说:你瘦了。

素素勉强笑一笑,说:原先跳舞的时候,老是担心体重,如今不跳了,倒瘦了。

一转脸看到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张明殊。

她犹未觉得什么,那张明殊却早已经怔在了那里,直如五雷轰顶一般,直直的瞧着她。

牧兰亦未留意,说:站在这里怪傻的,屋子里乱七八糟,我也不好意思请你进去坐,咱们还是出去喝茶吧。

素素与她多日不见,牧兰自然话多,叫了雨前边喝边聊,牧兰说:这里的茶倒罢了,只是茶点好。

你们瞧这千层酥,做的多地道。

素素说:这茶只是不像雨前,倒像是明前。

牧兰哧的一笑,说:你的舌头倒有长进。

她这样没轻没重的一说,素素反倒觉得是难得听到的口气。

终于浅浅一笑,见对面的张明殊只是闷头喝茶,于是问:张先生如今还常常去看芭蕾吗?牧兰答:他倒是常常去捧场的。

又讲些团里的趣事,素素听得悠然神往:嗯,真想去瞧瞧大家。

牧兰心情甚好,俏皮的一笑,说:那是求之不得,不过,只怕又是大阵仗,又要叫导演紧张得要死。

素素答:下回有空,我独个去不让人知道就是了。

这样谈了两个钟头,素素掂记是中秋,晚上家里却有小小的家宴,纵然不舍,也得走了。

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时分,因着下朦朦细雨,那些树木浓黑的轮廓,都已经渐次模糊。

屋子里灯火通明,仆从往来。

家宴并没有外人,锦瑞夫妇带着孩子们来,顿时热闹起来。

慕容沣也难得的闲适,逗外孙们玩耍。

慕容清峄最后一个回来,慕容夫人因是过节,怕慕容沣生气,连忙说:这就吃饭吧。

几个孩子吃起饭来也是热闹的,慕容夫人说:小时候教他们食不语,他们个个倒肯听,如今大了,反倒不成规矩了。

慕容沣说:他们天性就是活泼,何必要弄得和大人一样无趣。

慕容夫人说:你向来是纵容他们,一见了他们,你就耳根软。

真是奇怪,锦瑞维仪倒罢了,尤其是老三,打小你就管得那样严厉。

真想不到如今对他们又这样溺爱。

顶小的那个小男孩杰汝,脆生生的说:外公最好,外公耳朵软,我就最喜欢外公。

引得一家人全笑起来。

素素本来亦是含笑,一转脸忽见慕容清峄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令得唇边的一缕笑容,无声的凝固,唇角渐渐下弯,弯成无奈的弧度。

17从来懒话低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