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过饭照例又走了。
慕容夫人怕素素心里难过,特意的叫她去说话:素素,你别往心里去,他在外面有他的难处,难得你这样体谅他。
素素轻声应了声是,慕容夫人牵着她的手,温和的说:老三只是嘴硬,其实他心里最看重你――你别理他的胡闹,回头我骂他就是了。
我看你心里有事,只是不肯说出来,难道是怪他?素素轻轻摇头,说:我没有怪他。
慕容夫人道:他近来心里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昧让着他,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我看你和老三谈谈才好。
我这做母亲,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你们两个孩子老这样僵着,最叫我难过。
素素低着头,轻轻道:都是我不好,让母亲操心了。
慕容夫人叹了一声,拍拍她的手:好孩子,听母亲一句,跟他谈一谈,夫妻哪里会有隔夜仇,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素素心中有事,神色不免怔仲。
牧兰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将她吓了一跳。
牧兰微笑问: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素素说:没有想什么――打起精神来问:你今天叫我出来,说是有事情对我说。
牧兰脸上却微微一红,说道:素素,有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吧。
素素心里奇怪,问:到底是什么事情?牧兰说:我知道他――原来是喜欢你的。
素素刹那间有些失神,想起那三只风车来,不过一秒钟,便是苦楚的隐痛。
他对她这样好,可是自己心里早已容不下――那个人那样霸道,长年如梦无尽的折磨苦恨,心里竟然是他,是那样霸道夺去她一切的他。
生死相许令她终生了奢望,可是到底错了,她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过换得他弃若弊屐。
牧兰见她神色恍惚,勉强笑了一笑,说:咱们上绸缎庄看衣料去吧。
她们从绸缎庄里出来,素素无意中看到街边停在那里的一部车子,却叫她怔了一怔。
车上的侍从官见她望着,知道她已经看到了。
只得硬着头皮下车来:少奶奶。
她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倒也没有多想。
侍从官到底心虚,连忙说:三公子在双桥,我们出来有别的事情。
他这样一说,素素反而渐渐明白。
点点头嗯了一声,和牧兰作别上车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峄却难得回家来吃饭。
慕容夫人陪慕容沣去参加公宴了,就是维仪在家里。
偌大的餐厅,三个人显得冷冷清清。
维仪极力的找话来讲,问:三哥,你近来忙什么呢?慕容清峄说:还不是公事。
望了素素一眼,见她依旧是平日的神色。
心里却是莫名的气苦与烦躁,手里一双错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几欲要扔下去。
她这样不在意他,连问一句都不肯,连稍假词色都不肯。
素素吃过晚饭就去书房里看书,一卷宋词,只是零乱的句子。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
双花双叶又双枝……不忍更寻思,千金买赋,哪得回顾?早就失去了勇气,今日的撞见不过是最后不得不直面的现实。
眼里的泪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轻微的灰尘。
她凭什么可以去质问他――早知他对她不过是惑于美色,从起始的强取豪夺便知。
捱到半夜时分才回房间去。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睡灯,幽暗的光线,她轻轻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身坐起,她才知道他原来是醒着的。
见床头灯柜上放着一盏茶,伸手端起,早已经凉透了,迟疑着又放下。
终究嗫嚅出一句话来:我……我拿去换杯热的来。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僵硬:不用了。
她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
仿佛像一只蜗牛,希望可以蜷缩回自己的壳里去,可是,她连像蜗牛一样脆弱的壳也没有。
他盯着她看,突然问:你为什么不问?她的声音微不可闻:问什么?他要她问什么?问他为何夜不归宿,问他每日与何人共度春宵?亲友的闲言碎语里,有意无意令她听闻到的名字,她早已连泪都干涸,他还要她问什么。
窗外是沙沙的风雨之声,满城风雨近重阳,连天公从来都不肯作美。
灯下她的剪影,削瘦单薄得令人心里泛起痛楚。
几乎是梦魇一样,他伸出手去,她却本能的微微往后一缩。
心里的痛楚瞬时如烈火烹油一般,轰一声弥漫四溅,摧枯拉朽燃起残存的最后恨意。
他嘿的冷笑了一声: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将孩子找回来。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最不可触及的伤疤,猝然叫他揭开了痂,血淋淋牵起五腑六脏的痛不可抑,不容她喘息,他眼里幽暗的神气已咄然逼至面前:我现在就告诉你,孩子死了。
她浑身发抖,只剩下最后的气力紧紧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她双唇发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却仍不肯放过她:那孩子去年就死了,这辈子,你永远也见不着他了。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领口,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够挣得呼吸的空气。
他唇角勾出一个奇异的笑容,看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仿佛那是胜利的花朵在绽放。
她再也没有支持的勇气,那眼泪仿佛已经不是从眼中流出,而是心里汩汩的热血。
她仰起脸来,无力的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是最后的哀求。
他却决然痛意的看着她,只看得她绝望的往后退却。
手边触到冰冷的瓷器,疯狂的绝望令她一手抓住那冰冷,便向他掷去――他这魔鬼!他是魔鬼!他一偏头让了过去,那只斗彩花瓶摔成了碎片。
紧接着他一掌掴过来,腥甜的疼痛呼一声占据全部感官。
耳中全是嗡嗡的鸣声,她眩晕的摔在软榻上,只顾本能的捂住面颊。
他一把抓起她,她跄踉扑入他怀中。
他的眼眸狂躁绝望似濒死的兽,而他只要她陪葬她像是落入笼中的鸟,疯狂撕扯着自己的羽毛。
她抓到什么就用什么砸向他,台灯落在地上,訇一声响。
她一脚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飞出去,足下锋利割裂出巨痛,殷红的血洇上地毯,她也不觉得疼,心里的痛早就凌越一切之上。
他却看到那绽开的血莲,他猝然的放开了她,远远的退却,而眼里,只剩了她不懂的沉痛。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她去年咬的。
咬得那样深那样重,如今,还留有这疤痕。
他说:明天我去跟父亲讲――我们离婚。
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仰着脸,用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
他到底是不要她了,以色事人,焉能长久。
他惑于美色,迷恋一时,哪里会被迷恋一世。
这一张脸孔,轻易就毁了一生。
她竟露出了一丝微笑,从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她不可能长久。
慕容夫人听说慕容沣在书房里发脾气,怕事情弄得僵了,于是连忙走过去,只听慕容沣说:你倒是说说看,素素那孩子哪一点对不起你了?慕容清峄站在书桌之前,低着头不作声。
慕容沣说:到了今天你要离婚,当初我怎么问你?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自己说考虑好了。
怎么这才不到一年,就变了卦?你这是喜新厌旧,仗势欺人!慕容夫人见他声音渐高,怕儿子吃亏,连忙说:老三确实不对,你犯不着跟他生气,我来教训他。
慕容沣说:就是你从小纵容他,养成他现在这种轻浮的样子。
你看看他,他竟然来跟我说要离婚,事情传扬出去,还不是天大的笑话!慕容夫人听他语气严厉,连自己也责备在里头,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
于是缓声道:老三确实荒唐,外面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到底要知道分寸。
我看素素的样子,也不像是没有度量。
你为何非要离婚?你这不是成心给我们丢脸?慕容清峄见母亲神色不悦,明枪暗箭反唇相讥,只是闷声不响。
果不然,慕容沣哼了一声,说:你别借着孩子的事情,这样夹枪带棒。
慕容夫人道:我说什么了?你这样心虚。
慕容沣道:我心虚什么?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回护,我倒要瞧瞧,你要将他惯到什么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这样子胡闹,不过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一句过于露骨,慕容清峄连忙叫了一声:母亲!,慕容夫人却将脸一扬,缓缓露出一贯雍容平和的笑容。
慕容沣心下大怒,望着壁上所悬自己手书的:澹静二字的条幅,思潮起伏,极力的忍耐,慕容清峄听他呼吸沉重急促,渐渐平复,终于移过目光,盯着慕容清峄,道:你这样不成器,从今后我都不管你的闲帐了。
离婚那是万万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峄仍是低头不语,慕容沣在案上一拍,只震得笔架砚台都微微一跳,向他怒斥:你还不给我滚?!他退出书房,慕容夫人也走出来,慕容清峄说:妈,你别往心里去,父亲为了公事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面找点乐子罢了。
慕容夫人凝视着他,说: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开?慕容清峄扭过头去,看着空荡荡的走廊那头,侍从官抱着大叠的公文走过,远远听着值班室里隐约的电话铃声,遥迢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说: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房子坐落在乌池近郊,距双桥官邸不远。
原本是慕容清峄结婚的时候,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欢儿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峄与素素一直没有搬过去。
秋季里难得的晴夜,月光清凉如水,映着荷池里瑟瑟残枝败叶,她忽然忆起,忆起那个秋夜,他指给她看一池碧荷,挨挨挤挤翠华如盖,菡萏亭亭,浅白淡粉临水浴月,灯光流离中水色天色,映得花叶如锦。
那是温泉水留住的动人秀色,出尘不染,夺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阶下的秋海棠开了,怯怯斜过一枝,仿佛弱不禁风。
过不了几日,这阶下也会生了秋草罢。
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这一轮月光,凄清的照着,不谙人间愁苦,世上的痴人,才会盼它圆满――不过一转眼,又残瘦成一钩清冷,像是描坏了的眉,弯得生硬,冰冷的贴在骨肉上。
佣人新姐寻过来,说:少奶奶,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里这夜风更是吹不得,还是回屋里去吧。
冷与暖,日与夜,雨与晴,春与秋,对她而言,从今后哪里还有分别?枕上觉得微寒,起来将窗帘掀起一线,原来是下雨了。
天只是青深的灰色,那疏疏的雨,檐头点滴,一声声直如打在人心头一样。
荼蘼开了,单薄的花蕊仿佛呵口气能融。
开到荼蘼花事了,这春天,已经过去了。
镜子里的一张脸,苍白黯淡,连唇上都没有血色。
新姐走过来打开衣帽间的门,说:今天是喜事,穿这件红的吧。
丝质的睡衣垂在脚踝上,凉凉软软,像是临夜的风,冷冷拂着。
衣帽间里一排挂的华衣,五色斑斓,绸缎、刺绣、织锦……一朵朵碎花、团花、折枝花……暗纹或是明绣,细密的攒珠,富丽堂皇的人生,不过是梦境一样的一出大戏……她依言换上那件银红的旗袍,新姐说:少奶奶平日就应该穿这鲜亮一些的颜色,年纪轻轻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样。
红颜如花,即使能熬过寒冬,也禁不起春风的轻轻一嘘。
那些桃李鲜妍,早已经付诸流水,葬去天涯尽头。
坐了车子去双桥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厅里,见了她,远远伸出手来:好孩子。
她低声叫了声:母亲。
慕容夫人细细的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针,说:这是上次我叫人给你送去的那个――我当时就想,很配你的气质。
胸针出自国外有名的珠宝公司,三粒钻石,在灯下一闪,恍若一行细泪。
慕容夫人却说:等下子定然有记者,你去我的化妆间里,那里有人等着,叫她们重新替你化妆梳头。
她轻声应:是。
化妆梳头都是极费功夫的事情,重新下楼来,在门外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滞。
她走路本来就很轻,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走进去,还是锦瑞回头看见了,叫了她一声:素素。
说:你平日里还是要化妆,气色显得好些。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光艳照人,也不过是人前做一朵锦上花,让旁人看着羡慕不已,除此,她还有什么余地?慕容清峄根本不曾转过脸来,慕容夫人说:素素一定也没有吃早饭,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点东西,宴会是在午后两点,还有好几个钟头呢。
慕容清峄站起来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个眼色,素素只得跟着他走出去。
厨房倒是很周到,听说是他们两人的早餐,记得他们各自的口味爱好,预备西式的一份给慕容清峄,又替素素准备的细粥小菜。
偌大的餐厅,只听到他的刀叉,偶尔碰在盘上,叮的一声轻响,重新归于沉寂。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旧历年,几个月不见,他也显得削瘦了,大约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间隐约透着疲惫和厌烦。
或许,是在厌烦她,厌烦这样的场合,不得不粉饰太平的场合。
两个人在沉默里吃完早餐,她默默随着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厅,走过走廊,他忽然回过头来,伸手牵住她的手。
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颤,旋即看到大客厅里的记者,正纷纷转过脸来,他微笑着揽着她的腰,只听一片按下快门的轻卡声,配着耀眼的镁光,闪过眼前是一片空白。
她打起精神来,像慕容夫人一样,对镜头绽开一个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礼,维仪穿婚纱,头纱由三对小小花童牵着,那笑容如蜜一样,新人礼成,纷纷扬扬的彩带彩屑夹着玫瑰花瓣落下来,像是一场梦幻般的花雨。
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她与齐晰成才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侣。
晚上双桥官邸燃放焰花,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烟花绽开,一瞬盛放。
露台上都是宾客,众人拱围中他轻拥着她,可是,不过也只是作戏,他只是仰面看着,他的眼一瞬闪过焰火的光芒,仿佛燃起隐约的火光。
但旋即,迅速的黯淡下去,熄灭成依旧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风吹来,冷得令她轻轻打个寒噤。
这样热闹繁华的场面,这样多的人,他离她这样近,可是她是独自一个,临着这冷风。
18 却向断肠声里醒舞池那头乐队调着弦,起首第一支华尔滋,乐声起伏如碧蓝湖水的微涟,又如檐下铜铃的摇曳风中的脆响。
素素不由微微出神,一回过头来,他已远远伸了手。
只得将手交握与他。
他的手微凉,可是舞技依然娴熟,回旋,转身……四周是衣香鬓影的海,唯有此刻,唯有此刻可以名正言顺微仰起脸,静静的望着他。
他的目光却下意识般飘忽移开,不过一两秒钟,便重新与她对视,他目光温和,几乎令她生了错觉,颊上渐渐洇出红晕,呼吸也渐渐浅促。
只觉身轻如一只蝶,他的臂怀是唯一的攀附,轻盈任凭他带领,游走于花团锦簇的舞池间。
耳中渐渐只剩了乐声,旋转,旋转……转得她微微生了眩晕,音乐是波澜壮阔的海洋,他的眼睛却是无望无际的深渊。
她无力再去尝试俯瞰,只怕会不顾一切纵身一跃――他连连几个回旋,却带她离开喧嚣的舞池深处。
音乐声渐渐高亢出最后的华章,她只觉眼前微微一黑,人已经立在花障的阴影里。
他猝然的吻下来,收紧的臂膀紧紧束缚着她,不容躲避,不容挣扎。
他从来是这样霸道,熟悉而遥远的温暖令她全身发软,唇上的力道却在一瞬间再次夺去她的呼吸。
他贪婪的汲取着她的气息,仿佛横穿大漠濒临渴毙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
急切索取毫不顾忌,连呼吸都紊乱急促。
她不要――不要他如此,明明知晓他再度惑于她的美色,她再也无力承受失却的痛苦,只好不要,不要他这样对她。
如同对待他身畔那些万紫千红,偶然忆起便回顾垂怜,哪怕她卑微如同野草,但她已经被他抛弃,从此,她再也不要他的回顾。
她用力一挣,他猝然放了手。
她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眼里隐约燃起的火簇,渐渐幽寒如冰,她反倒生出无畏来,直面他锋锐的眼神。
他嘴角牵出一个冷笑,摔开她的手掉头而去,径直穿过舞池,消失于欢欣笑语的人丛深处。
夜阑人散已经是凌晨三点钟,慕容夫人说:年纪大了,真是熬不住。
我可要睡去了,素素,这样晚了,你就在这边睡吧,免得明天一早还得赶过来。
话说得这样,素素只得应是。
慕容夫人一转脸看到慕容清峄的身影在门外一晃,忙叫住:老三,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慕容清峄说:才刚接了个电话,有事要出去。
慕容夫人说:三更半夜的出去哪儿?慕容清峄说:是真的有公事,母亲不信,问值班的侍从。
说着就往外走,慕容夫人只得对素素笑一笑,说:别管他了,你先去睡吧。
素素上楼去,这睡房她差不多半年没有进来过了,房间倒还是从前的布置,连她的一双拖鞋还放在原来的地方。
仆人每日收拾,自然是纤尘不染。
她却知道他也是多日不曾回这房里了,因为床头上的一只古董钟,从来是他亲自上发条的。
那钟的日期格还停在几个月以前,他当然有旁的去处。
被上是淡薄熟悉的薰香,床那样宽大,她习惯的蜷缩着。
刚刚有了几分睡意,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她取下听筒,犹未说话,对方软腻的娇嗔:你这没良心的,你是不是要我等到天亮啊?她凄清的笑起来,千疮百孔的心,连痛都是麻木的了。
她轻声说:他已经来了,你不用等到天亮。
等待是永无止境的苍老,她却连等待都拒绝了。
书房里顶天立地的书架,成千成万的书册,用专门的梯台才可以取到上层的书。
书页里的光阴,比水流还要湍急,书中文字的洄漩,还偶尔溅起浪花。
她的心却幽暗成一口古井,生了浮萍生了蒙翳,片片蚕蚀殆尽。
春去了,燕子去了,夏远了,蝉声稀了。
秋尽了,满地黄花堆积,冬至了,雨声寒碎。
四季并无分别,她是深深庭院的一枝花,无人知晓,断井颓垣之畔慢慢凋谢,褪尽颜色,渐渐的灰败,终有一日,不过是化做尘泥。
玉颜憔悴三年,她曾经失去四年,而如今,她再次失去,漫漫又是一年了,只怕――此生已是永远。
房子那样敞阔,静深如幽谷。
悉碎的衣声仿佛是唯一的回音,窗外的寒雨清冷,点滴敲着窗棂。
客厅里电话突兀的响起,划破如水的寂静,无端端令她一惊。
旋即轻轻的叹喟了一声,大约又是侍从室打来,通知她必须出席的场合。
新姐接了电话,来对她说:是方小姐的电话呢。
唯一记得她的,大约只剩牧兰了。
只听她说得一句:素素,生辰快乐。
她这才想起来,轻轻啊呀一声。
牧兰说:我只怕你不在家呢,我请了舞团里几位旧朋友一块儿吃饭,你若是有空能不能来,就算我们替你做生日吧。
一屋子的旧朋友,见她进来纷纷站起来,微笑不语。
只有牧兰迎上来:我以为你今天是不能来呢。
她微笑说道:接了你的电话,我才是真的高兴。
晓帆笑着说:哎呀,前一阵子看到报纸上你的照片,简直认不出来了。
你是越来越美――只是瘦了。
这样一说,旁的人也七嘴八舌的问起话来,大家这才顿时热络起来。
菊花火锅滋滋的轻响,幽蓝火苗轻舔着金色的铜锅底,隔着氤氲淡薄的白色热雾,叫素素想起当年舞团里打牙祭吃小馆子。
也是吃火锅,自然没有这么考究,但热气腾腾里笑语喧哗,一如昨日。
晓帆依旧闹喳喳的性子:素素,你最没有良心,老朋友最少联络,我们只有偶然从报纸上瞻仰你的芳容。
牧兰哧的笑出声来:素素,别理她,她早说了今天要敲你竹杠。
晓帆笑嘻嘻从手袋里摸出一份报纸:你瞧,我专门留了下来,照片拍得真是好。
素素伸手接过,还是维仪出嫁时拍的全家合影。
她侍立慕容夫人身后,脸上微有笑意,身畔便是慕容清峄,难得穿了西式礼服,领结之上是熟悉的面庞,陌生的笑容。
这样双双而立,旁人眼里,也是尽善尽美的幸福罢。
牧兰拿过报纸去,笑着问:晓帆,你难道还要素素给你签名不成?一边招呼:锅子要烧干了啊,快点吃。
一边端起杯来:寿星,这一杯可要喝掉。
素素这才微笑起来:你们还不知道我?我哪里能喝酒?晓帆说:这梅子酒和汽水一样,哪里能喝得醉人。
牧兰也笑:咱们都不是会喝酒的人,只是个替你上寿的热闹意思。
旁人也都劝着,素素见盛情难却,只得浅啜了一口。
晓帆端着杯说:好,我这里也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素素说:我可真不能喝了。
晓帆咦了一声,问:当真我比起牧兰来,就没有面子么?素素听她这样讲,只得也喝了半杯,这一开了先例,后面的人自然也都上来敬酒。
素素没有法子,零零碎碎也喝了几杯。
她本来就不会喝酒,只觉得耳赤脸热,心里跳得厉害。
一帮人说笑着吃菜,又另外喝了半碗甜汤,这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坐了汽车回去,一下车让冷风一吹,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新姐迎出来接过她的手袋,笑逐颜开的说:三公子来了。
她怔了一怔,往客厅中望去。
家俱幽暗的的轮廓里也清晰衬出他的身影,她的心里似焚起一把火来,胃里灼痛如绞,仿佛适才喝下去的都不是酒,而是腐骨穿心的毒药。
他脸上的神色令她垂下头去,他的声音冷硬如石:任素素,你还肯回来?酒意如锤,一锤锤重重落在太阳穴上。
那里的血管突突轻跳,像是有尖税的刺在扎着。
他握住她的手腕,疼痛得令她轻轻吸气,他一撒手就摔开她:我瞧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去哪里喝成这样回来?她无声无息的仰起脸来,平静冷淡的看着他。
这平静冷淡彻底激怒了他,她对他永远是这样子。
无论他如何,都不能撼动她。
他回手就将茶几上的茶盏扫落于地,那声音终于令她微微一震。
他这样生气,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所有物可能遭到觊觎。
她心灰意懒的重新低下头。
只容得他不要,即使他不要了,也容不得旁人有任何的企图。
她连分辩都懒了,唯剩下冰冷的绝望。
他说:我再也不信你了。
她脸上浮起幽幽的笑颜,他什么时候信过她?或者,他有什么必要信她?她在他的生命里,渺若一粒最微小的轻尘,他容不下的只是这轻尘无意飞入眼中,所以定要揉出来才甘心,若非如此,哪里还能引起他的拨冗注意。
天气更冷了,下午时又下起雨来。
她独自听着雨声,晰晰沥沥如泣如诉。
年纪小时不喜欢雨天,潮湿寒冷,又只能闷在屋子里。
如今幽闭一样的生活,倒听惯了这雨声,漱漱打着蕉叶,点滴滴碎人心,凄清如同耳畔的低吟。
如今知她的,也只有这雨了,苍天倘若知人意,替人垂泪到天明。
上天或许真的终生怜悯,在寂寂楼台之外烟雨相伴。
抽了一张素笺,给牧兰写信,只写了三行字,便怔仲的凝眸。
想了一想顺手翻开本书夹进去,书上还是去年写的字迹:千金纵买相如赋,哪得回顾?到了如今,早已连回顾都不要了。
天气寒冷,官邸里有暖气,四处皆是花卉,瓶花、插花,水晶石盘里养着应景的水仙……餐厅里景泰蓝双耳瓶中,折枝梅花让暖气一烘,那香气越发浓烈了,融融春意一般。
锦瑞夫妇与维仪夫妇都带了孩子来,大人孩子十余人,自然是热闹极了。
维仪的儿子犹在襁褓之中,十分可爱,素素抱了他,他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素素瞧。
维仪在一旁笑道:常言说外甥像舅――母亲就说这孩子倒有几分像三哥小时候的样子。
慕容夫人笑道:可不是吗?你瞧这眼睛鼻子,轮廓之间很有几分相像。
素素低头看着孩子粉嫩的小小脸孔,一瞬间心里最不可触的地方狠狠翻起抽痛,只是说不出的难过。
慕容沣心情却是不错,与慕容清峄、齐晰成三个人一起喝掉了一坛花雕,维仪笑道:父亲今天真是高兴,三哥,你别劝晰成再喝了,他的酒量你是知道的。
慕容清峄也有了几分醉意,只是一笑:女生外向,你这样护着他,我偏偏不听。
两个人到底又喝了数杯,齐晰成早已是酩酊大醉,这才罢了。
去年素素吃完年饭就回去了,这天慕容夫人却说:老三像是喝多了,你上去瞧瞧他,今天就别走了。
那意思甚是明白,素素因她素来对自己疼惜,不忍在大年下拂她的意,只得上楼去。
慕容清峄果然有些醉了,从浴室里出来倒在床上就睡了。
素素轻轻叹了口气,见他胡乱的卷着被子,只得和衣在床边躺下。
她素来睡眠极浅,这一日因守岁,人是困乏极了,昏昏沉沉就睡着了。
恍恍惚惚却仿佛是躺在舅母家里,低矮简陋的床上,天花板上斑驳的漏雨留下的水痕。
天气热得要命,窗外的太阳烤得屋子里像是在火焰山上一样,她身上却是冷一阵,热一阵。
只听舅母说:不是我狠心,今天是非得送走不可。
那孩子一直在哭,用力在襁褓之中挣扎,仿佛能听懂大人的说话。
孩子拼命一样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她心都碎了,眼泪哗哗淌着,哀求一样伸出手去,她呜呜的哭得全身发抖……孩子……她的孩子……她无力保全的孩子……她等到他,终于等到他,他远远的在台下看着她,每一个舞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一样。
孩子……他能不能替她寻回孩子……她哀求着抽泣……三……三……最最亲密的时候,她曾经叫过他的乳名。
他翻了个身,不过是醉了,或者,又是在做梦罢了。
那令人心碎的哭声,却依旧在耳边回旋。
她的哭声,她在哭……他一惊就醒了,本能一样伸出手去:素素!真的是她,是她蜷缩在那边,身子软软在颤抖。
她又叫了他一声:三……只这一声,心里哗啦一下子,仿佛什么东西碎掉,两年,他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一点一滴筑起堤坝,本以为已经坚不可摧固若金汤,却原来根本不堪一击,抵不过她这一声。
只这一声,就仿佛着了魔,她在这里,她是真的在这里。
他紧紧的搂住她:我在,素素,我在……她呜咽着睁开眼睛,幽暗的灯光下看着他的脸,他离开四年,抛弃她四年,此刻眼里却是溺人的柔软。
他不过是醉了,或者,她只是做梦,他才会这样瞧着她,仿佛她是世上最珍贵的珍宝,仿佛他一松手就会失去的珍宝。
她瑟瑟的发着抖,他身上是熟悉的气息,温暖的令人想飞蛾扑火。
她自寻死路,可是,他这样瞧着她,仿佛当年的时候……当年……当年他也曾这样贪恋的瞧着她……他身上是淡薄的酒气,她眼里渐渐重现悲伤的平静,别开脸去,他急切的找寻她的唇,她不要,不要这样子莫名的慰藉,或许,他将她当成旁人一样。
她举起手来挡住:不……明知他不会因她的不许而停止,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他却怔了一下,慢慢放开手。
眼里渐渐浮起她所不懂的神气,竟然像是悲伤……他像是小孩子,被生生夺走心爱之物,又像是困在陷阱的兽,眼睁睁看着猎人持枪走近,那样子绝望。
绝望到令她心悸。
只听他梦呓般说:素素,我爱你。
她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子。
不过是一句谎言,她却失却了气力。
她原以为自己连恨都消磨殆尽了,年来的天涯相隔,他轻轻一句谎言,就令她全无还手之力。
她这样没出息,在他面前,她就这样没出息。
她早就尽失了希望,她早就不奢望回顾了。
两滴眼泪落下来,无声滴在被上。
他说:素素,你不要哭。
只要她不哭,他什么都愿意去做,他只要她不哭。
她单薄的肩头颤抖着,他将她揽入怀中,吻着她的泪,一旦拥她入怀,就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渴望,他要她,他要她,他要的只是她,哪怕没有心,有她的人也好……天色渐明,窗帘米色的底上,淡金色的暗纹渐渐清晰,可以依稀看出花朵的形状。
淡薄的朝阳投射过来,那淡金色的图案便映成了明媚的桔黄,在人眼里渐次绽放出花来。
19月华风意似当时小客厅里的窗帘,是姣洁的象牙白,绣着西番莲图案,密密的花与蕾,枝叶繁复。
慕容夫人坐在那里,亲自封着红包利是,预备孙辈们拜年。
素素走进来,轻声说:母亲,新年好。
慕容夫人抬头见是她,满脸是笑:嗳,好孩子,新年好。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老三还没起来吧?素素面上微微一红,说:是。
慕容夫人道:你还是起得这样早,他们都没起来呢。
你父亲那里有一帮客人,你不用过去了。
上楼去瞧瞧老三,他要是醒了,叫他下来一块吃早餐吧。
素素只得折回房间去,慕容清峄翻了个身,见她进来,那神色倒似松了口气,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静静的坐下。
他在床上捱了片刻,终究是不自在。
望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淡,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问:母亲起来了?她说:起来了。
于是他说:那我也起来,免得父亲问起来,又说我懒。
她低着头,手里的手绢细密的绣花边,像是一条埂起的伤痕,硬生生硌着指尖。
他从浴室里出来,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素素。
倒使她受了惊吓似的,抬起仓皇的眼瞧着他。
他欲语又止,终究只是说:我――我先下去给父亲拜年。
初一来拜年的亲友甚众,素素帮着慕容夫人款客,周旋在女客中间。
正是忙碌,忽听维仪笑了一声,慕容夫人低声问:这孩子,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不老成,无端端的傻笑什么?维仪轻声说:我怎么是傻笑――我只是瞧着三哥有趣,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进来三趟了。
每次只是望望三嫂就走开,他难道怕三嫂飞掉不成?慕容夫人笑吟吟的说:别拿你三哥来寻开心,看看你三嫂,又该不自在了。
素素早已是面红耳赤,借着迎客,远远走到门口去。
正巧慕容清峄又踱过来,一抬头见了她,怔了一下,转身又往回走。
素素轻轻哎了一声,他转过头来瞧着她,她低声说:维仪在笑话我们呢。
他听了这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就笑起来,眉目间仿佛春风拂过,舒展开来。
维仪远远瞧着他俩的情形,只低声对慕容夫人道:妈,你瞧,我今年没瞧见三哥这样笑过。
慕容夫人轻轻吁了口气:这两个冤家。
等到了晚间,素素来向慕容夫人道:母亲,我先走了。
慕容夫人望了慕容清峄一眼,说:也好,闹了一天,只吵得我头痛,想必你也累了,你那边到底安静些,早点回去歇着。
素素应了声是,却听她又说:老三,你也过去,明天早上再和素素一块过来就是了。
慕容清峄答应了一声,转脸叫人:开我的车子出来。
素素静默了片刻,才说:我那边诸事都不周全,只怕万一有公事找他,会耽搁他的时间。
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她心里以为,依他向来的性子,说不定当场要发作,谁知慕容清峄却说:大年下会有什么公事――我去看看,你那里缺什么,正好叫他们添置。
慕容夫人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松,也道:正是,原先这房子,就是为你们两个成家买的,我是赞成小家庭独立的,不过年纪大了,喜欢你们天天在眼前,所以才没叫你们搬,倒是我的私心。
你们年轻人,当然愿意自由的住在外头,反正离双桥很近,来去也很方便。
素素听她的口气,愈发起了另一层意思,她素来尊重这位婆婆,言下一片殷殷之意,她不好再说什么。
因她一贯处境淡然,所以下面的人未免诸事省便。
她和慕容清峄同车回去,倒将那边的下人闹了个手忙脚乱。
慕容清峄见房子整洁如新,布置的也很雅致,她却是换了衣服就下楼来,随便选了一本书看着。
他见她只是淡淡的样子,只得说:这里倒是很安静。
在屋子走动看了一看,又说:这地毯我明天叫人换一张,颜色和窗帘不配。
想了一想,说:还是换窗帘好了。
你说,是换窗帘,还是换地毯?她待要再不答话,心里到底不忍,况且他这样眼睁睁的望着她,那神色倒不像是在问家常的繁琐小事,仿佛等着她决断什么似的。
她终究顾着他的面子,于是说:换窗帘只怕容易些。
她肯回答,他心下一喜,说:那明天叫人来换,你不要看书了,很伤眼睛的。
旋即又说:你若是想看,打开大灯再看罢。
嘴里这样说,眼里却不禁露出一丝期望。
她想着日间自己主动跟他讲了一句话,他就十分的高兴,此刻又这样的小心翼翼,总不过是怕自己多心,到底是极力想体贴一些。
心里终究一软,低声说:我不看就是了。
过了元宵节,公事渐渐重又繁忙起来。
雷少功来得早了,慕容清峄还没有下楼,他在那里等。
只见素素从庭院里进来,后头跟着人捧着折枝花预备插瓶。
他连忙站起来道早安。
素素向来对他很客气,道了早安又问:是有急事?我叫人去叫他。
雷少功说:适才我打了电话,三公子就下来了。
这半个月来,他们在两边来回,极为不便,慕容清峄却并不在意。
慕容清峄下楼见了雷少功,问:等了好一会儿吧?再等一下,我就来。
走过去和素素说了几句话,才出门去。
雷少功觑见他心情甚好,于是说:三公子,汪小姐那边,要不要安排一下?她这一阵子找不到您,老是缠住我不放。
慕容清峄笑道:她缠着你?你帮个忙笑纳好了。
雷少功笑一声,说:谢了,我消受不了这等艳福。
慕容清峄去开会,雷少功到值班室里去看公文。
没看多大一会儿,那汪小姐又打电话来了,雷少功一听她的声音就头痛,开口就说:三公子不在。
那汪绮琳发了狠,轻咬银牙说:他是存心避着我了,是不是?雷少功说:他公事忙。
汪绮琳冷笑了一声:雷主任,你不用在这里敷衍我,回头我请三少奶奶喝茶去。
雷少功本来厌恶到了极点,他向来脾气好,听她这样威胁,却不知为何也动了气,只冷然道:我劝你不要妄动这样的念头,你若是想自寻死路,你就试试看。
汪绮琳呆了半晌,幽幽道:那么是真的了――外头说,他们两个破镜重圆。
雷少功说:你这话又错了,他们又不曾生分,怎么说是破镜重圆?汪绮琳冷笑一声,说:别跟我打这官腔,大家谁不知道,那位三少奶奶冷宫里呆了快两年了,三公子近来怎么又想起她来,我倒要瞧瞧她能长久几日。
挂上电话,雷少功心里只想骂娘,晚上回去时就对慕容清峄说:您的女朋友里头,就数这汪小姐最难缠,趁早想个法子了断才好。
慕容清峄漫不经心的说:你去办就是了。
他回去素素还没有睡,见他进来于是站起来。
他说:又没有外人,就别立规矩了。
说:你穿的单薄,不要坐在窗下。
素素顺手接过他的外套,他这十余日来,总是非常留意她的神色,见她微有笑意,心里极是高兴,问:晚上吃什么?素素歉然道:对不住,我以为这么晚你是不回来了,所以自己吃过了。
我叫厨房再替你另做吧。
他问:你晚上吃的什么?她答:我是吃的扬州炒饭。
他马上说:那我也吃炒饭好了。
见他这样说,令她忍不住浅浅一笑,他望着她也笑起来。
牧兰与张明殊结婚,素素接到请柬,极是高兴。
张家家境殷实,在明月楼大摆喜宴,那一种热闹,明月楼对着的半条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当真客似云来冠盖满城。
张太太极是眼尖,认得是素素的车子,满面春风的迎上来,笑逐颜开:没想到三少奶奶这样给面子。
亲自陪了她进去,女眷里头很多人都是认识她的,众星拱月一样团团围住,嘈嘈切切说些寒喧的话来。
素素半晌才脱得身去里间,只说一句恭喜,牵了牧兰的手,看她一身的金碧褂裙,头上结着绒花,发簪上细密的碎钻,灯下星辉一样耀眼,倒是喜气洋洋。
不禁道:我真是替你高兴呢。
牧兰也极是高兴,说:这么些年,总算是有个结果罢。
素素自然被主人安排在首席,这样热闹的场合,其实也吃不到什么。
回去之后只得另外叫厨房下面,慕容清峄本来正在看卷宗,于是放下公文向她笑道:你可是出去吃了鲍翅大宴,回来还要再吃清汤面?她说:我是吃不来那些,我看新娘子也没吃什么。
他问:客人一定不少吧?她嗯了一声,又说:牧兰介绍我认识伴娘汪小姐,那汪小姐人倒是极和气,牧兰和她很要好,我们约了过阵子去喝咖啡。
他说:常常和朋友出去玩一玩也好,省得成日闷在家里。
突然想起来,问:汪小姐,是哪一个汪家的小姐?她说:是汪部长的二小姐。
看见他脸色一变,旋即如常,说:那个方牧兰,你还是少跟她来往。
我们和霍家是姻亲,回头别又惹事非。
她怔了一怔,说:我和牧兰十几年的朋友,许公子的事过去这样久了,我想应该没关系吧。
他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旁人若是知道,又是笑话。
她说:我总不能为着害怕闲话,就丢掉朋友。
他心下烦乱:反正我不答应你和她们在一块,你若是想交朋友,霍家、穆家、陈家的女眷,不都是极和气的人吗?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们只是对三少奶奶和气,不是对我和气。
他说:你瞧,你又说这种怪话了,你不就是三少奶奶吗?停了一停,又说:你知道那些世交里头,是非最多,我是不想你无意间卷进去,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素素说:我知道了。
他新近升职,自然格外显得忙些。
这天出差回来,首先去双桥见了父母,回家来时素素正吃饭,他说:别站起来了,又没有旁人。
回头对下人说:叫厨房添两样菜,给我拿双筷子。
见餐桌上一只小玻璃碟子里的醉螺,那螺色如红枣状如梨形,个头极小,像一只只袖珍的小梨。
正是平心海特产的梨螺,于是问:这个倒是稀罕,哪里来的?素素说:牧兰和张先生去平心海度蜜月回来了,带了一篓这个回来给我尝鲜。
他接过筷子尝了一只,说:很香。
又问:换厨子了吗?这个倒不像他们平常的口味。
素素说:上回听母亲说你爱吃这个,我怕厨房又弄得太咸,所以我试着醉了这几只,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想着今天晚上自己先尝一尝,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呢。
慕容清峄笑逐颜开说:原来是三少奶奶亲手醉的,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素素见他极为高兴,微笑说:只要你爱吃就好了。
厨房添了稀饭上来,他似是随意一般问:你们是在外头见面?还是他们到家里来过?素素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外人到家里来,所以和牧兰约在外头,我请她和张先生吃饭,地方是他们选的,叫什么黔春楼。
花了一百四十块钱。
他听到这里就笑起来:够了够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必一五一十全报告出来。
又想了一想,说:我倒忘了,你一个月的零花钱只有五百块,只怕不够用。
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从这个月起把我的俸薪直接给你。
素素说:我没有多少用钱的地方,每个月五百我都用不了。
他说:最近物价很贵,买一件衣服只怕都要百来块,你那五百块钱,请朋友喝几次茶就没了。
她说:母亲叫人替我做的衣服,我都穿不完,况且许多地方,都可以记账。
你花钱的地方必然比我要多,不必将俸薪全给我。
惹得他笑起来:傻子,俸薪那千几块钱,能当什么?你不用管我,你花不完,多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就是了。
见她微有窘意,于是岔开话说:那个黔春楼听来像是不错,不知道菜色怎么样?素素说:是新开张的云南菜馆子,有几道菜倒是很特别,有一种弓鱼干很好吃。
慕容清峄听了,倒有几分不自在,却仍是微笑,问:怎么想起来去吃云南菜?素素答:汪小姐是云南人,她推荐我们一起去尝鲜。
慕容清峄听了这一句,面上并不显露出什么,只是说:那个汪小姐,你远着她些。
素素心里略感奇怪,问:为什么?他说:你不懂就别问,反正不要理会她就是了。
他这样有意含糊其词,素素想了一想,问:是因为局势的缘故么?慕容清峄正是要她如此误会,于是说:反正你别问就是了。
素素听他这样讲,果然以为自己猜测对了,这上头慕容夫人对她向来教诲颇多,知道不便追问,于是只是默记于心。
过了几日和牧兰在外面吃甜品,牧兰说:绮琳说要请咱们去北云玩,我反正已经答应了,你呢?素素摇一摇头:我可不成。
牧兰问:三公子不是不在家么?为什么不出去玩玩,一个人在家里多无聊。
素素道:我反正也惯了。
牧兰说:瞧你这样子,也不怕闷出病来?不过你近来气色倒是挺好的。
素素说:是么?大约最近吃得好,人长胖了些吧。
牧兰笑起来:就你这样子,风一吹都能飞起来,还叫胖?我才是真的胖了。
忽然想起一事来:后天大剧院公演《胡桃夹子》,咱们去看吧,剧团里的几个新人,听说跳得好极了。
素素听了,果然高兴:好啊,到时你打电话来,咱们一块儿去。
到得那一日,牧兰果然打电话来约素素,在剧院外头见了面,才知道还有汪绮琳也约在一起。
素素记着慕容清峄的话,可是既然来了,又不好再说走,只得和她们两人一齐进去。
好在看芭蕾舞不同看戏,并不能够过多的谈话,所以只是静静的看着台上。
她与牧兰都是行家,见那些新人果然跳得十分出色,素素看的十分专注,忽听汪绮琳轻声道:听说三少奶奶当年一曲《梁祝》,令夫人都赞叹不已。
素素犹未答话,牧兰已笑道:素素是极有天赋的。
素素只得笑一笑,说:都是很多年前了,如今哪里还能跳舞。
牧兰道:我骨头也早就硬了,上次试了试,连腿都迈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