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陆珩的马车里,绝对信得过,陆珩才敢直言不讳。
这种体验简直前所未有,陆珩顺着逻辑盘了一圈,最后发现自己是嫌疑最大的人。
如果皇帝突然驾崩,陆珩拥立新帝,确实可以获益。
但这些收益远不如皇帝不出事。
这些年陆珩靠着童年情谊和对皇帝的了解,在朝堂上顺风顺水,如果皇帝出事了,陆珩又要重新培养势力。
而且等新帝长大,势必要提拔自己的亲信。
开国以来从未有效命过两位君主的锦衣卫指挥使,换新皇帝,就意味着换锦衣卫指挥使。
简而言之,皇帝是朱厚熜,对陆珩的好处最大。
陆珩疯了才会做弑君的事,他两次救驾,足以看清他的立场。
陆珩感叹道:我第一次顺藤摸瓜摸到自己身上,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王言卿暗暗翻了个白眼,呛他道:那你要查你自己吗?陆珩看着王言卿,波光潋滟一笑,问:夫人觉得呢?王言卿懒得理他,她都能想明白的事,陆珩怎么可能不懂?王言卿说:虽然还没证据,但我更倾向第二种可能。
指使人谋杀皇帝,无论成败,对方都难逃一死。
很少有人愿意做这种事,除非有足够的利益。
而杨金英没有孩子,没有仇敌,身边也没发现钱财,实在看不出有人用利益诱惑她。
而且,要是真有人指使杨金英,他都能开出让人罔顾性命的价钱了,为什么不收买更有力量的太监,反而要用十六个毫无经验的宫女呢?王言卿觉得外人收买很难说得通。
只有发自内心的仇恨,才能让十六个胆小怯弱的女子,明知是死路还勇往直前。
陆珩都盘出主使者是他自己这么可笑的逻辑了,他当然知道没有主使者更可信。
但是陆珩不能说,他一定要将上面所有人都查一遍,才能让皇帝安心。
陆珩不置可否,说:稳妥起见,先查第一种可能吧。
这个人又和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王言卿忍不住道:你也会求稳妥?我当然会。
陆珩含笑看她,意味深长道,何况,我不这样说,你会安安稳稳在我怀中靠这么久吗?王言卿猛地反应过来,脸色转冷,立刻就要推开他。
陆珩裹住王言卿的手,说:好了,不逗你了。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先查第一种。
你昨日刚得罪了皇后,明日还要得罪后宫宠妃?王言卿自己慢慢坐好,刺道,你到底有几条命可以造作?所以还要仰仗夫人。
陆珩笑道,明日劳烦夫人多为我说好话,不要让娘娘们记恨我。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笑吟吟的,让王言卿也不好意思冷脸。
王言卿用力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坐到另一边去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不长久,陆珩吩咐了绕路,但王宅还是到了。
陆珩送王言卿进门,关门后属下问:大人,您要乘车吗?不用,牵马来。
陆珩送王言卿回来,他自己还得回宫,骑马更快一点。
陆珩利落地上马,握住缰绳时,他若有所思。
看来下次,可以让马车走快一点,而他分析案情更久一点。
这样到家时还没说完,王言卿就会让他进屋了。
·天明,这次进宫王言卿不必去皇城宫女所了,一路和陆珩同行。
陆珩昨日已经打过招呼,依然由锦衣卫保护、西厂太监随行,送王言卿去王贵妃、杜康妃、卢靖妃宫里寻找凶手。
按他们昨日说好的,今日最先去王贵妃宫里。
王贵妃原来是昭嫔,因为生了二皇子被晋为贵妃。
王贵妃得知陆珩的夫人来了她宫里,差点吓得半死。
这两天的事情已经传遍了,王言卿能识谎,背后又有陆珩撑腰,一句话就能定后宫女眷生死。
因为王言卿作证,刚立了救驾之功的方皇后都被臊得没皮没脸,王贵妃一个宫妃,要是王言卿在皇帝面前说一句她说谎,那王贵妃,甚至包括二皇子的前程,就都葬送了。
因此,贵妃宫里的人对王言卿又恭敬又防备。
王言卿到时,王贵妃亲自到门口迎接,王言卿给王贵妃行礼,问:贵妃娘娘安。
我奉命调查杨金英宫变一事,需要在娘娘宫里找人问话。
娘娘不会介意吧?王贵妃赶紧摇头,她哪里敢介意?王贵妃深知面前这位有读心术,连脸上的表情都不敢放开,微微笑道:有劳陆夫人了。
王贵妃的笑温柔克制,看起来像一个腼腆的妃子,殊不知在王言卿眼中,她的不情愿和违心一览无余。
王言卿默不作声,她问起王贵妃二十七那天的行动、时间,王贵妃小心翼翼回答。
期间王言卿静静看着王贵妃的脸,直把王贵妃看得心惊肉跳。
她在看什么?她看出了什么?王贵妃正惊疑不定时,问话竟然结束了。
王言卿十分客气地笑笑,问:贵妃娘娘,方便我在宫殿里看看吗?王贵妃当然笑着说方便。
这种立功的机会西厂太监不会错过,王言卿眼睛才一落上去,就有人翻开给王言卿看。
王言卿搜的很克制,看完后会恢复原状再放回去,一通搜查后,宫殿中丝毫不见杂乱。
王贵妃小心翼翼地问:陆夫人,您有什么发现吗?王言卿淡淡一笑,说:我只是随便看看,贵妃不必紧张。
王贵妃笑着称是,经王言卿这么一说,她心里反而更紧张了。
王言卿提出要一间空闲的宫殿,并且可能会叫走贵妃身边的宫人。
王贵妃微笑着同意,目送王言卿出门。
等王言卿走后,王贵妃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露出深深的惶恐。
今日还同昨日,王言卿自己问话、记录,西厂公公在旁边作陪,跑腿太监按照名单,单独带人进来问话。
王言卿一次只叫一个人,按理不影响贵妃宫里的正常运转,但长春宫里人心惶惶,从扫地宫女到王贵妃,没人有心思做事。
午间,二皇子刚吃了奶,打着奶嗝昏昏欲睡。
王贵妃哄二皇子睡觉,但总是心不在焉,拍孩子的手轻一下重一下。
终于王贵妃忍不下去了,让奶娘将皇子抱走,她叫来身边的宫女,悄声问:还没有问完吗?刚才叫四个洒扫的太监一起进去了,应该快问完了。
王贵妃眉毛细细颦着,完全无法放心:她问什么了?大宫女同样捉摸不透:还是原来那些问题,没什么特别的。
前几个宫女出来后,就把王言卿的问话内容悄悄告诉王贵妃了。
王言卿的问话很日常,似乎没什么异样。
然而这样才更可怕,看不出问题的高明之处,那就说明,她们没找到陷阱。
这可太折磨人了。
王贵妃皱着眉,正一筹莫展时,忽然听到外面人说王言卿问完了。
她吓了一跳,赶紧出去迎接:陆夫人,您问了这么久,应当累了吧?妾身准备了润喉的羹汤,陆夫人要不喝一盏再走?王言卿才不想在后宫中吃饭,客气但坚决地拒绝了。
王贵妃苦留无果,只能无奈送王言卿出去。
等人走远后,王贵妃一边转身,一边低声问心腹:她最后说什么了?内侍将王言卿的问话复述一遍,王贵妃还是听不出端倪。
王贵妃紧紧皱着眉,大宫女也心惊胆战,没忍住问王贵妃:娘娘,您说她回去后会怎么说?这也是王贵妃最担心的问题。
王贵妃本想借着吃饭的机会打探王言卿口风,可惜王言卿坚决不肯留下。
王贵妃计划落空,心里越发忐忑无依。
在后妃宫里不比宫女所,谈话速度慢了很多。
王言卿从长春宫出来后休息了一会,用饭后才继续前往另两处宫殿。
杜康妃和卢靖妃早就收到消息了,她们心惊胆战等了一上午,不断打探长春宫的消息,然而毫无所获。
这并不怪她们,因为王贵妃自己都很迷惑。
王言卿依次去康妃、靖妃宫里。
有了上午的经验,她速度加快很多,赶在申时就把有用的人物问完了。
今日她的问话区域在西六宫,离翊坤宫只有一条甬道的距离。
不需要西厂派人送,这次陆珩亲自来接她,问:怎么样,问完了吗?差不多。
王言卿说道,信息其实只掌握在少数几个人手里,没必要全部问一遍。
剩下那些洒水扫地的小宫女,问不问也没什么区别,与其白费口舌,倒不如给我一个地方整理口供。
陆珩看了看她记在纸上的关键词,说:不必找地方了,去翊坤宫吧。
什么?皇上要见你。
这次见皇帝比上次容易许多,王言卿几乎没耽搁就被带到翊坤宫主殿。
陆珩行礼,说道:皇上,臣携妻前来复命。
王言卿一听头都大了,她的笔记还没整理好,怎么就要复命了?张佐见王言卿拿着一叠纸,了然地奉了端盘过来接。
王言卿犹豫,十分不情愿地将纸册放在托盘上,说:这是我问话期间速记的,还没誊抄,有点乱。
张佐愣了下,笑道:陆夫人不必忧心,誊抄这种事由奴婢做就是了。
张佐将托盘捧到皇帝身前,稳稳停在皇帝看着最舒服的高度。
另一个太监替皇帝翻开页面,皇帝都不需要说话,就能享受最合心的伺候。
王言卿心想难怪宫里出怪物,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委实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
皇帝看了两页,很确信这就是原件,没有经过任何修改,是最原始的想法关键词。
皇帝之前就听说过王言卿擅长看脸,然而没验证前,他也不会轻易相信。
审问徐喜月只是敲门砖,这两日西厂将王言卿的行踪一一禀报,说王言卿正常问话,然后就在纸上写字。
皇帝亲自翻了她的记录,终于确定她在识别情绪方面确实有些独到之处。
皇帝没心思继续看了,太监识趣,立刻将东西收走。
皇帝问:你查出了什么?陆珩站在一边目视前方,身形不动。
张佐拢袖侍奉在龙床侧,撩起眼皮,隐晦地看了王言卿一眼。
她接下来的话,不知道会决定多少人的命运。
王言卿只停顿了短短片刻,就垂下睫毛,说道:杨金英身边并未发现有心人指使的痕迹,贵妃、康妃、靖妃三人也对宫变一事毫不知情。
宫殿中静的落针可闻。
皇帝停了一会,问:那她们为何有胆量犯上作乱?王言卿的声音同样平静:食不果腹,早起采露,被迫服下调整月信的丹药,故而对道士心生恨意。
张佐已经骇得不敢出气,他飞快瞥了陆珩一眼,无法理解陆珩怎么不提点他夫人。
这种话能乱说吗?张佐觉得他自己的脑袋都不保了。
皇帝又问:就算恨,也该去杀道士,为何敢弑君?北魏权臣高澄俘南人兰京,让他做自己的厨子。
兰京因被厨师长辱打,在宴席上杀高澄,高澄亡。
北魏就发生过的事情,想来总是有些道理的。
小人物虽小,但正因无可失去,所以才无所畏惧。
殿中好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仿佛连空气都不流动了。
张佐心惊肉跳地屏住呼吸,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听到皇帝的声音:都下去吧。
张佐如蒙大赦,陆珩也悄悄松开手心。
他都准备好给王言卿求情了,幸好,他没有猜错皇帝。
宫变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但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说出来。
偏偏王言卿毫不避讳,甚至连一点点美化都没有,直接捅穿窗户纸。
陆珩想,他确实走了很险的一步棋,直到现在,他才敢确定他走对了。
王言卿未免太敢说了。
但反过来,正因为这种话是王言卿说出来的,皇帝才没有追究。
但凡换成一个官员,哪怕是最刚正不阿的御史,现在也得在午门跟前廷杖了。
王言卿淡定又无辜,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跟着陆珩转身,才走了两步,皇帝忽然又开口道:明日,回乾清宫吧。
陆珩和张佐等人停下来拱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