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已经猜到陆珩要说什么了,她问:你是指贪污案?陆珩点头:没错。
追赃这些体力活用不着你动手,你只需和那些人说说话,问出来赃款在哪里就够了。
王言卿微微偏头,眼中十分怀疑:就这么简单?陆珩忍不住笑了,他揉了揉王言卿的头发,悠悠说道:卿卿,这对寻常人来说,可并不简单。
只是问话而已,王言卿自忖能做到,便答应了:好。
但是二哥,靠表情判断并不是无限制的,只有合适的问题,才能问出正确的答案,而且往往只有第一次询问有效。
我要拿到更多资料,准备好了才能去见他们。
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陆珩整理好王言卿的头发,缓缓起身,说:不急。
你先休息,等身体方便了再查。
应当是药煎好了,我去取药,今夜你不必想这些,安心睡觉就是。
说完,陆珩就转身离开了。
王言卿放下腿,从榻上坐好,她刚理好裙子,陆珩就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
闻到那个熟悉的味道,王言卿脸上飞快地滑过一丝不情愿。
她问:晚上不是刚喝过一碗吗,怎么还要喝?一天本来就要喝两碗。
陆珩将药碗放在桌上,用汤匙缓慢搅动,对王言卿道,别磨蹭,快过来喝药,喝完了你该睡了。
王言卿知道躲也没用,便走到饭桌边坐下。
陆珩觉得温度差不多了,舀了一勺,亲手喂给王言卿。
王言卿惊讶,她飞快瞥了眼药汁,伸手说:二哥,我来吧。
陆珩避开了王言卿的手,说:你在牢里折腾到深夜,肯定累了,我来喂你。
王言卿抢不过来,只能硬着头皮含下药汁。
王言卿很小就家破人亡,寄人篱下,早就不会有怕苦怕累这些娇气毛病了。
无论多苦的药她都能喝下,但并不代表她喜欢喝药。
陆珩看着她细微的小表情,忍俊不禁:不喜欢?王言卿咽下一口漆黑的汤汁,缓了缓口中的怪味,说:没有,不习惯这个味道而已。
不习惯也得喝。
陆珩说,以前家里疏忽,把你的经痛拖得越来越严重。
不光这次,以后每次你来月信时都要喝药。
平时还有两味调养的药,来回替换着,每日都有,不许偷懒。
王言卿光听到就觉得头疼:每天都喝?二哥,这真的只是个小毛病。
女子来月信时许多都腹痛,这种事司空见惯,实在没必要麻烦。
别人我管不着,但你一定要调养好了。
陆珩没有告诉王言卿她的宫寒很可能会危及子嗣,只是以一种平淡又强势的语气说,药已经抓回来了,之后会按时送来,喝不喝随你。
你处处小心没有错,但在自己家里,没必要还这样小心翼翼。
以后如果身体不舒服,赶紧和我说,不要自己忍着。
王言卿听陆珩的语气就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只能应了。
陆珩喂药又稳又快,一碗药很快见底。
陆珩放下碗,又挑了颗梅子,放到王言卿嘴里。
王言卿一看时间已经到半夜,赶紧催促陆珩:二哥,我这里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兄妹两人再亲密,晚上也不可能共睡一屋。
陆珩交待了王言卿晚上注意保暖,关好门窗,就起身说:我就在旁边的房间里,夜里有不对劲立刻叫我。
王言卿点头,想要送陆珩出去,却被他止住:门口有风,你衣服都解开了,不能着凉。
我自己走就好,你快睡吧。
王言卿只能目送陆珩出门,屋门关好后,她才意识到陆珩的卷宗没有带走,还留在她的屋子里。
她隔着屏风往书房看了看,心里叹息,二哥未免太信任她了。
就他这样,还敢数落她轻信外人。
王言卿特意去书房检查了灯火,确定不会有疏漏后,才洗漱睡下。
至于桌案上的卷宗,她一眼都没有看。
二哥如此信任她,她自然要报以同等的真心。
·第二天清早,西风呼啸,天色阴沉,风里飘着细碎的雪花。
陆珩踏着寒霜走向府衙正厅,锦衣卫跟在陆珩身后,说:指挥使,取证的兄弟回来了,说梁家的痕迹都和梁彬的证词对得上。
陆珩点头,说:所有痕迹检查无误,就可以着手定案了。
判词我亲自写,你们去整理证据。
锦衣卫抱拳应是。
这个案子从发现到勘破,竟然只花了三天,锦衣卫心中叹服,说道:指挥使果真断案如神,经您手的案子,就没有破不了的。
指挥使,昨日那位女子到底是什么人?简直太神了,一件刑具没上,就让梁彬认罪了。
陆珩听到这个问题却不答,只是说:赶紧去整理卷宗吧,我回京之前,要看到完整的定案文书。
锦衣卫听后肃然,抱了抱拳,转身欲走。
他正要离开,又被陆珩叫住。
锦衣卫回头,见指挥使站在威严肃穆的府衙前,乱琼碎玉从他身后穿过,显得他那一身红色曳撒鲜亮得突兀,上面的麒麟几乎要扑出来。
冬日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唯独他这一身鲜艳张扬,不知道是雪天光线暗还是隔得远看不清,锦衣卫总觉得指挥使讳莫如深,脸上神情难以捉摸:查案过程是机密,私自透露给外人同罪于泄露军机,你明白吗?锦衣卫一听肃然,正容道:属下明白。
昨日之事,属下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之后属下会规整手下,绝不让他们透漏不该说的话。
陆珩微微点了下头,说:下去吧。
是。
敲打了人手后,陆珩去衙内检查进度。
这个案子是他和皇帝提起的,也是他一力担保翻案的,新卷宗必须写的十全十美,滴水不漏。
正好他要在保定多待几天,他要趁这段时间把梁榕案、通奸案的卷宗写好,然后他亲自带去京城,省得被人在中途动手脚。
寥寥几天内要整理两份卷宗,任务不可谓不重。
陆珩亲自写了梁榕案的判词,又叫人来检查卷宗,时间不知不觉走到晌午。
陆珩看了眼天色,将剩下的事交待给手下,自己往后院走去。
各地官府都保持着前朝后寝的格局,前面办公,后面住人,王言卿便住在后院一间客房里。
陆珩到时,王言卿已经换了身银蓝色袄裙,听到脚步声,她从榻上转身,刚一回头就看到陆珩推门进来。
王言卿脸上不知不觉带出笑,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向陆珩:二哥。
陆珩拍去衣服上的碎雪粒,对王言卿说:幸好今日没出发,要不然刚出城就碰到下雪,你路上就要受累了。
王言卿帮着拂雪,说:我又不是泥捏的人,哪至于这么娇贵?二哥,外面雪大吗?不算大,今日还有风,估计过两天就化得差不多了,正好我们上路。
陆珩解去斗篷,露出里面完整的麒麟曳撒来。
王言卿今日穿的浅淡,陆珩这一身却张扬,两人坐下后,竟然是陆珩的颜色更浓艳。
王言卿侧坐在陆珩身边,浅蓝色的对襟袄被陆珩嚣张的官服映亮,似乎也染上一丝艳色:二哥,你也太粗心了,昨日竟忘了把卷宗收走。
陆珩往书架那边扫了一眼,笑着道:卿卿细心,劳烦卿卿帮我看着了。
王言卿板着脸,一本正经道:这是朝廷文书,好些还是机密。
我并非朝廷中人,我看成何体统?陆珩眼力出众,只一眼就认出来桌上东西还维持着原样,并没有动过。
陆珩淡淡笑了笑,说:我信得过卿卿。
今日喝药了吗?一来就问这个,王言卿暗暗叹了声,点头:喝了。
陆珩紧紧盯着王言卿,问:真的?王言卿被人怀疑,心里生出股不痛快。
她抿了抿嘴唇,无所谓说道:二哥不信,叫厨房的人来问问就知道了。
陆珩笑着握住王言卿的手,立刻道:我是担心你,怎么会不信你呢?这样说着,陆珩心里却想,一会得派人去厨房暗地里打听。
陆珩见她已经喝了药,心中牵挂放下,交待道:案子还没结,我得盯着他们写文书,可能腾不出时间陪你用饭。
你自己好好吃饭,不要挑食,我晚上尽量早点回来。
王言卿点头应下。
她犹豫了一下,问:二哥,你还在忙昨天的案子吗?对。
陆珩没有遮掩,很痛快地说了实话,查案只是一部分,后面手续还有很多。
尤其这个案子是在皇上跟前报备过的,更不能马虎。
你安心休息,等过两天雪化了,我把卷宗整理好,就带你回京。
王言卿应好。
陪陆珩查案她还帮得上忙,一旦涉及锦衣卫内部流程她就不懂了。
这种事有陆珩在,王言卿完全不担心,每日按时喝药吃饭,安安静静等雪停。
三日后,王言卿的月信彻底走干净了,路上的雪也不足为惧。
陆珩带着比来时更臃肿的马车,以及梁氏女通奸一案始末卷宗,启程北上。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听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
马车似乎停了一会,随即在一片行礼声中启动,没入广阔的风声中。
她知道这是出城了。
王言卿将帘子掀开一条缝,无言望着背后巍峨高耸的保定府城墙。
如果不是他们横插一手,梁芙莫须有的通奸罪名根本无从申诉。
说不定等到明年春天,梁榕的尸体才会被人发现,而那时,梁芙已经死了许久,梁彬的千户也办下来了,真相会永远留在嘉靖十一年的朔朔寒冬。
王言卿放下车帘,抱着手炉重新坐好。
她背对着保定府,逐渐远去,前方,是一座更恢弘、更庄严,已等了他们许久的城池。
十二月十三,陆珩一行人抵达京城。
京城和保定不同,出入城门的队伍十分庞大,属下去前面出示令牌,陆珩留在队伍中,等着进城。
陈禹暄跟在陆珩身后,禀报道:指挥使,郭镇抚使传来秘报,说那些人还是不肯承认。
首辅已派人来施压两次了,要锦衣卫放人。
陆珩完全不意外,问:还有呢?陈禹暄面露尴尬,小心觑着陆珩脸色,心惊胆战道:还有人……弹劾指挥使,说您擅离职守,玩忽怠权。
陆珩轻轻笑了,锦衣卫和文官集团是天生的敌人,那些御史弹劾他并不稀奇,但这次联动得这么快,锦衣卫内部,是不是也有人推波助澜呢?陆珩正待说什么,眼睛扫到一个地方,忽然停住。
陈禹暄正等着陆珩发话,突然发现指挥使朝一个方向看去,脸上表情意味深长,他也停下动作,勒着马回头。
一个人披着纯黑貂毛斗篷,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缓缓靠近。
行到离队伍三步远的位置,他轻轻吁了一声,握住缰绳,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尤其在后方那辆马车上停了停。
最终他笑了下,矜贵轻缓地对陆珩点头:陆大人,久违。
王言卿坐在车内,百无聊赖地等着。
一片嗡嗡声中,一道声音忽然穿过嘈杂的人群,厚重的车厢,若有若无钻入王言卿耳中。
这个声音……王言卿若有所感,隔着车帘,朝声音来处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