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莫名觉得这道声音很熟悉,她失去记忆,按理不该有这么大反应才是。
王言卿盯着说话声传来的方向,抿紧了嘴唇,默然无声。
即便好奇,她也没有掀开车帘。
大明礼教森严,尤其这里是京城,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她身为女眷,绝没有在大街上随随便便掀开帘子的道理。
再说,来人不知敌友,为了安全她也不能贸然露面,以免给二哥带来麻烦。
傅霆州虽然对着陆珩说话,但余光一直在注意车厢。
然而他说完后,里面并没有多余动静,傅霆州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陆珩却一反常态地笑了,他勒住有些躁动不安的马,淡淡对傅霆州颔首:原来是镇远侯。
镇远侯不在兵马司练兵,来我这里做什么?车厢里王言卿听到那个名字,瞳孔微微放大,意外又了然。
原来是他,原来这便是镇远侯傅霆州。
难怪她觉得熟悉,仇敌的声音,她自然失忆都是记得的。
傅霆州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巧合。
卿卿已经失踪快半个月了,这些天傅霆州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而罪魁祸首陆珩呢,先是给顶头上司告了个黑状,然后大摇大摆去保定府查案。
傅霆州可不相信陆珩会关心外地的一桩小案子,就算陆珩真的突然良心发现,打算为民伸冤,一个很简单的通奸案,他却在保定府待了快十天。
傅霆州确实看不惯陆珩,但还是承认陆珩的办事能力。
他在刑侦方面算得上是个天才,无论是凶杀、谋财、寻人还是朝廷内斗,只要交到他手里,他都能破案。
也是因此,皇帝才十分信任他,有什么事都让陆珩查。
以陆珩的能耐,一个普通命案需要查这么久吗?反正傅霆州是不信。
首辅门生还在诏狱里关着呢,陆珩却在这种关头跑去保定查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案子,还一走就是近十天。
傅霆州不免生疑,尤其不久之前,卿卿疑似被陆珩掳走了。
时间这么巧合,傅霆州没法不多想。
傅霆州暗暗打量陆珩,并不掩饰自己话语里的针对:陆大人这一走可去得久,不知外地发生了什么大案,竟然劳烦陆大人亲自出马?不敢当。
陆珩察觉到傅霆州的视线,笑容越发深致,我不过为君分忧、为民伸冤罢了,比不得镇远侯受重用。
我另有差事,没时间在外面耽误,不知,镇远侯还有什么事情吗?陆珩装不知道,傅霆州也不再客气,直接将视线放到马车上,问:陆大人以往查案最在乎快速,这次怎么带了辆马车?陆珩从容不迫,含笑道:此乃陆家内眷,让镇远侯见笑了。
内眷?傅霆州讽笑一声,咄咄逼人道,陆大人出了名的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我怎么不知,陆大人何时有了内眷呢?镇远侯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陆某的私事,似乎也没必要向镇远侯一一禀明吧。
傅霆州眯了眯眼睛,本能告诉他这辆马车里有古怪,他若是错过,必然会后悔终生。
傅霆州冷淡道:原来是陆大人的内眷。
说来惭愧,陆大人仅长我两岁,在官场中却是我的前辈。
我钦佩陆大人已久,不知今日,可否有机会拜会嫂夫人?傅霆州说完,发现陆珩又看着他笑了。
陆珩这个人一笑绝对没有好事,傅霆州被这种视线看得发毛,心里还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感。
傅霆州沉了脸,冷声道:陆指挥佥事这是何意?陆珩听到傅霆州叫她为嫂夫人,真是浑身舒泰,痛快极了。
陆珩眼眸明亮晶润,悠然看着傅霆州,带着莫可名状的笑意说:镇远侯的好意我收下了,但是,今日陆某另有他事,不方便久留,拜访改日再提吧。
镇远侯放心,以后总是有机会见的,等镇远侯新婚大喜之日,我必携她亲自上门,为二位敬一杯喜酒。
陆佥事若喜欢喝酒,我这就让人准备陈年佳酿。
择日不如撞日,为何今日不行?陆珩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幽暗深沉,连绵不绝:怎么,镇远侯还想强闯陆家的马车?傅霆州冷冷盯着陆珩,陆珩也始终含笑,从容看着傅霆州。
在京城脚下冒犯锦衣卫的家眷,那是真的不想活了,傅霆州最终退了一步,道:不敢。
怪我心急,太想为陆大人贺喜,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去城门通禀的人已经回来了,城门守卫清出一条路来,陆珩等人可以进城了。
陆珩高坐马上,手指松松揽着缰绳,说:镇远侯少年得志,但在官场中,走得太快了未必是好事,镇远侯最好找时间多沉淀沉淀吧。
陆某先行一步,告辞。
陆珩居高临下对傅霆州点了点下巴,就毫不留情调转马头,朝城门走去。
陈禹暄匆匆对傅霆州抱拳,赶紧追上去,后面马车、随从次第跟上。
陆珩说别人年轻张狂,可真是个笑话。
傅霆州坐在马上没动,看着陆珩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
那辆马车经过时,傅霆州紧紧盯着车帘,不放过丝毫变化。
然而,车帘始终静静垂着,连车厢也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动静。
傅霆州皱眉,莫非是他猜错了,卿卿不在里面?他不甘心,转身冲着车厢朗声说道:在下傅霆州,给夫人、小姐问好。
傅霆州心想就算卿卿被他们的人控制住,听到他的声音后,怎么也该有动作了。
如果马车里有任何争斗、求救的声音,他就算拼着惹皇上不快,也要劫车救人。
然而,那辆马车只是静悄悄地驶过去了,就像一辆真正的内宅行驾,遇到外男不说话、不露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回应。
傅霆州说话的声音不算低,许多人都听到了。
队伍中的锦衣卫露出不悦之色,陈禹暄也回头望了望,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指挥使,镇远侯到底想做什么?几次三番冒犯女眷的马车,太过分了。
陆珩也听到了,他讽刺地勾了下唇角,轻飘飘说道:不用管他,一个跳梁小丑罢了。
陆珩以往出外差回来,都是直接去卫所的,但今日还带着王言卿,他让陈禹暄带着卷宗回南镇抚司,他则调头,先送王言卿回家。
下人麻利地拆除门槛,马车驶入陆府,停在二门前。
王言卿不需要丫鬟扶持,自己提着裙摆走下马车。
她一见着陆珩,就紧紧蹙着眉,告状般说道:二哥,你说的没错,那个人果然卑鄙又轻浮。
这里是陆家内院,不必担心被人听到看到,所以王言卿不再掩饰,直接表述自己对傅霆州的不喜。
陆珩明明听出来了,却还装作不知道,故意问:你说谁?还能有谁?王言卿气鼓鼓走到陆珩身边,边走边骂,自然是傅贼。
哪有人在城门口不依不饶要看别人家女眷的?你都明确拒绝了,他竟然还不收敛,在我的马车经过时和我说话。
我当时顾及二哥的颜面,忍了下来,要是还有下次,我绝饶不了这狗贼。
陆珩心情极度熨帖,还装模作样地劝王言卿:他行事就是这般无状,卿卿莫要生气。
他今日没见着你的面,还不算发疯,等日后他见了你,肯定闹得更难看。
将来他胡言乱语,卿卿可不要信他。
王言卿点头,原来二哥说傅霆州见了她一面就死缠烂打时,她还不太信,以为是二哥夸大其词。
没想到今日一见,这竟是真的。
陆珩和傅霆州对话时王言卿也听到了,她想到二哥恭喜傅霆州新婚,奇怪地问:二哥,他要成婚了?陆珩没有提傅霆州在给祖父守孝,一语带过:快了。
王言卿听后越发恼怒:那他还纠缠不休?对啊,所以他想享齐人之福,讨你回去做妾。
陆珩自己都佩服自己,他可真是个编谎的人才,这一套说辞时间、逻辑样样吻合,甚至连傅霆州的反应也能解释。
傅霆州也不是傻子,陆珩知道没法避免王言卿和傅霆州见面,干脆先行一步诋毁傅霆州的形象,等他的信誉在王言卿这里完全崩塌后,就算傅霆州拿出再多证据,证明他才是王言卿的养兄,王言卿也不会信了。
陆珩心里叹服了一会,握紧王言卿的手,说:别想他了。
你坐车一整天,应当累了吧,快回去歇一会。
我先去南镇抚司看一眼,等晚上回来陪你。
王言卿点头,乖巧地收回手,目送陆珩离开:二哥,你快去忙吧。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陆珩走出很远,回头,还能看到一道莹白色的影子立在廊下,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还对他挥了挥手。
陆珩淡淡笑了笑,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陆珩赶到南镇抚司后,里面的人都要急疯了。
郭韬一看到陆珩,长松一口气,连忙迎上来:指挥使,您总算回来了。
今日首辅又派人来施压了,赵淮还是不肯说,怎么办?其他人呢,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没?郭韬连忙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删减精炼,报告给陆珩听。
陆珩大步从南镇抚司走过,等郭韬报告完时,陆珩也走到了他办公的宫殿:赵淮不是个有胆量的人,他敢这样挑衅,多半有人给他传了准话。
呵,他们一个个倒有骨气的很,但是他们想清名流芳,也得看看我允不允。
指挥使,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什么都不用做,维持原样。
郭韬一怔,险些没跟住陆珩的脚步:什么?陆珩掀开衣袍,坐到座椅上,不耐烦地松了松袖子上的护甲:一切举动都维持不变,该饿他就饿他,该吓唬他就吓唬他。
这样一来,他肯定以为我们只有这几招,翻来覆去使唤,可见拿他没办法。
越恐吓他,说不定他越得意,就让他张狂下去。
郭韬皱着眉,心想这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法子?郭韬试探地问:让他张狂,然后呢?陆珩放下袖子,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似笑非笑看向郭韬:然后,就可以宰肥羊了。
郭韬见陆珩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指挥使这样说,那便必然有办法,郭韬不再烦恼,抱拳后就去安排。
他刚走出两步,被陆珩叫住:把牢里那几个人的资料整理一份,戌时前拿给我。
主要整理赵淮的。
郭韬停住,一脸惊讶地看向陆珩。
赵淮等人的底细指挥使再清楚不过,为何还要看书面材料?而陆珩又看了他一眼,暗暗加重语气:还不快去?郭韬如梦初醒,赶紧应下。
陆珩算上赶路和在保定府停留的时间,共离京九天,九天说长不长,但在锦衣卫这样的多事之地,已足以积攒下许多公务。
陆珩拣着重要的公文处理,即便他速度飞快,等回过神时,外面天色已经漆黑了。
赵淮等人的生平履历已经送来,陆珩大概扫了一眼,将不适合给王言卿看的部分挑出去,用火烛烧掉。
他烧了十来页纸,总算满意了。
陆珩随手翻了翻剩下的公文,都是些再耽误几天也没关系的,他便心安理得合上卷宗,往屋外走去。
陆珩出去时,南镇抚司的人都奇怪指挥使今日怎么走得这样早。
陆珩没理会那些窥探的视线,从马房牵了自己的马,踏着夜色回府。
陆珩回府后,主院果然亮着灯。
这次他不会再大惊小怪了,径直朝亮光处走去。
王言卿下午回来后睡了一觉,起来后沐浴更衣,换了身衣服,精神头十足。
她自己没胃口,便坐在屋里等陆珩一起用饭。
她听到外面有动静,立刻放下东西,起身往门口走去。
陆珩刚走近,正好看到王言卿提着盏灯,从房间里面掀帘子出来:二哥,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