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衍进屋的时候, 夏泱泱侧卧在榻上,手里捧着个铜盆儿,伸着脖子呕得只剩清水。
屋子里头熏着香, 窗户也掩着。
容衍剑眉略微紧了紧:怎么不开窗?不开窗, 自然是掩人耳目。
夏泱泱的丫鬟是从八王府跟来的, 自幼在真郡主身边伺候,惯会看人脸色。
容衍不用说第二句,就手脚麻利地把窗户都打开了。
这风一进来,屋子里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容衍冷冷地说:郡主病了, 当请大夫来瞧瞧。
夏泱泱呕得脸色微红,一双杏眼湿漉漉的, 叫人瞧着可怜巴巴的。
她用帕子抹了抹嘴角,把那铜盆儿递给丫鬟,嗔道:我没病。
说罢, 竟然转了身, 面朝床里头躺着。
我歇会儿就好了。
容衍眸子一缩, 跟屋子里头那丫鬟说:去请大夫。
这丫鬟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看见容衍目光,居然有些胆怯, 转了身就跑去请大夫了。
夏泱泱的身子自己有数,为什么呕吐,也一清二楚。
容衍见她手搁在小腹上头, 似微微隆起,也有几分猜疑,可又不敢确定。
他做到夏泱泱床畔, 低头看她。
但见她脸色潮丨红, 脸颊的碎发潮乎乎的, 贴在脸上,长睫颤动,好似风吹稻田。
她头上梳着沉甸甸的发髻,垂在玉枕上。
发髻尽头,是羊脂白玉般的脖子。
那脖子细且长,他一手就能卡住,只要虎口微微一动,就能裂成碎片。
容衍想,不知夏泱泱此时如何。
他心头忽然一动,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道:郡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夏泱泱身子微微一动,侧过身子来,刚要说话,忽然胃里头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按着心口,另一只手却捂到了嘴上。
容衍倒也看得明白,径直去屋角拿了那铜盆回来。
夏泱泱脸憋得通红,好像接过救命的稻草一般,把那铜盆捧在手里,对着那盆子连着呕了半天,可又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把那盆子往地上一搁,也顾不得容衍在场,身子往后倒在榻上,一只胳膊挡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攥着手帕,搭在颤颤巍巍的胸脯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夏泱泱心中烦躁,恨恨地看了容衍一眼。
她从王府离开后,就没服那避子的汤药。
可谁知道就是那最后一次,身子里头留下的种子就生根发芽了。
她发现癸水未至时,也算是认命了。
果然安全这事儿,不可侥幸,但转念一想,只是夏泱泱万万也没预料到,肚子里这位小冤家,跟它的爹一样难缠。
一抬头,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盏清茶在她眼底,那指头前不久还在夏泱泱脊背上拂过,这会儿却只肯摸着那茶盏了。
夏泱泱捧了茶,放在唇边,一般小心啜饮,一边睨着容衍——她觉得他如今眼睛好了,真个顾盼神飞。
他以前眼睛总是盯着一处,显得温润柔和。
就算是盯着木头,也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虽然人是在笑着,可眼眸里头有些许寒意。
夏泱泱又想,那些盲文他该是彻底也不用了;还有她给他做的棋盘,怕是也扔到一边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茶,想到这是容衍斟给那郡主的,莫名其妙心头发堵,就说:王爷,我说了,你不必请大夫。
郡主何出此言?夏泱泱刚要开口,房门却被推开了。
那丫鬟满头大汗,带着大夫进了门。
这大夫把了脉,眉毛扬起,脸上的笑意也逐渐加深:夫人这是喜脉……夏泱泱听了,波澜不惊。
容衍面色如水,只是手指微微蜷了蜷。
状如惊弓之鸟的,只有夏泱泱的丫鬟,两只腿都打颤,随时都会摔倒。
老大夫不觉有异:摸着脉象,该三月有余了。
夫人并无大碍。
等我开副安胎养胃的药,保证夫人胃口大开。
三月有余吗…… 容衍听了这话,睨着夏泱泱。
他们成婚不到一个月,这新娘子竟然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也就是这大夫老糊涂了,才这般没遮没拦地把月份报了出来。
容衍头顶十分肥沃,好似有青松绿柏,苍翠欲滴。
这老大夫不说也罢,说了,容衍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
不过,他眸子里寒光转瞬即逝,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夏泱泱一眼,说:原来如此,多谢大夫了。
等会儿出去领赏。
他又说:夫人辛苦了,可要好生歇着,切莫动了胎气。
大夫看完,随容衍出去。
他赏倒是赏了,但却告知这大夫,他并不要这孩儿。
这老大夫也不傻,容衍这么说,就心领神会了,再交给下人去抓的,可就不是什么安胎药,而是一副堕丨胎药了。
容衍黑着脸走回自己小楼里,进了那间挨着池子的书房里头。
他早就知道这郡主为人风流,可是竟然把事儿闹到了他家中来。
这可是大大的丑闻。
若不是这女子不能死在他府上,容衍杀心都生了出来。
容衍在案边坐下,从桌上拿了本书,翻了起来。
另一只手却摸着一片木板,木板上钻着若干小洞。
他眼睛好了,可还是有了习惯,摸着从前那木板上的盲文,总是令他心安。
容衍看着对面书架上摆着的棋盘,眼尾现出些许笑意,再想郡主这事儿,居然觉得尚可宽容。
然而容衍的笑意忽然凝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幅天女散花上,走了过去,细细端详片刻,突然身子僵住,宛如五雷轰顶。
容衍在京十来年,官场沉浮,连一对儿招子都伤了,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但从未有如今这般震惊。
……容衍奔回夏泱泱小楼,还未进夏泱泱卧房,就已经一鼻子药味儿。
他推门而入,夏泱泱的丫鬟正在她床榻旁,从她手中接过一只白瓷小碗儿。
夏泱泱抬起头,唇上还沾着药汤:王爷,你怎么又回来了?容衍脸色铁青,一向清澄的眸子失了神采,他盯着那丫鬟:你给夫人服的是什么?那丫鬟眼神乱飘,结结巴巴:……这……这就是刚……刚才大夫开的药啊……容衍身子一颤,坐到椅子上,挥了挥手,叫那丫鬟退下。
他心中百感交集,脑海里居然浮现出当日将国舅家满门抄斩,连孩童也未曾放过。
谋逆之罪,满门抄斩,属实应当。
容衍从前也未曾悔过,只是这时,他心中质问苍天,是不是给他的报应。
只听见哗啦一声,椅子扶手被他捏的粉碎,木屑横飞。
泱泱…… 容衍垂着头,低声道,夏泱泱,你准备瞒我到几时?夏泱泱不语。
夏——泱——泱—— 容衍一字一顿,你连名字都未曾舍得让我叫。
夏泱泱声音发颤:我不敢。
容衍抬起头,见夏泱泱双手轻柔着小腹,一弯眉毛如新月,似远山,微微颦着。
容衍看着她的手,心头一颤,又想着,她原来是这般好看。
他走到夏泱泱身旁,轻声道:泱泱……容衍把手放到了夏泱泱乌黑的秀发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见夏泱泱并不反对,方在她身旁坐下。
夏泱泱纤弱的双肩微微颤动,扮作郡主时的飞扬跋扈瞬间敛去,声音里只是凄楚和仓皇:……王爷从前看不见,我又怎么知道……我怎么配……那时候,终究是不一样……我又怕王爷见了我的脸,嫌我丑陋。
容衍伸手,将她双肩揽住,略微用力在臂弯里箍了箍。
那一刹那,容衍心里百味陈杂,又是极为后悔。
就算是她故意压着嗓子,换了个语调跟他说话,可他若是碰她一下,怕是早就认出来了。
容衍用手将夏泱泱的下巴轻轻挑起,只见一张如玉的小脸,仿佛冰雕玉琢,明艳无匹:怎么会?他当她是郡主时,并没有仔细瞧她,却也知道郡主生得极美。
可是当时心存芥蒂,就连那张脸一同厌弃着。
这世间从不缺美貌之人,但是讨厌一个人,却无比容易。
本王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你丑?夏泱泱突然破涕为笑,伸出小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容衍纤长浓密的睫毛:王爷,你原先本来就是瞎的。
她这话冒犯,可是容衍却不恼。
他找了她数个月,脑子里忍得下,可是身上骨骼筋肉,却耐不住了。
他睫毛微微翕动,偏了头,正要把唇瓣印上去,夏泱泱却突然伸手,挡了他的嘴。
王爷,我这里生得难看。
夏泱泱指了指自己唇角,容衍定睛一看,原来那里有颗小小的殷红的痣。
他唇角微微一勾,在那小痣上轻轻一啄。
啄了一下,两下,温热的两瓣儿又顺着她嘴唇的轮廓蹭了上去。
三个多月未曾同人如此亲近,夏泱泱更是口干舌燥。
她怀着身孕,身子仿佛一座堤坝,蓄满了一湖热流。
容衍的手顺着她的后腰摸索,终于寻得了一处小径,便滑了进去,在她后腰的软肉上轻轻摩挲。
手掌的温热隔着略微粗糙的薄茧从后腰滑向脊背,夏泱泱身子一震颤栗,双手却搂紧了容衍的脖子,恨不得把他揉到自己身子里。
可她总还得顾忌肚子里那块肉,容衍眸子湿润,抱着她的腰身,欲把她放在床上,夏泱泱却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王爷,小心孩子。
容衍心头一震,仿佛冰雨劈头盖脸,身上燥丨热瞬间散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泱泱,刚才大夫那药……是滑胎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