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清俊的少年郎就这样拄着着根手杖, 一瘸一拐地走到夏泱泱的面前,把她的下巴挑起,端详了片刻。
夏泱泱倒也不怕被看。
原主从她娘那里继承了一副好相貌, 艳而不俗, 媚儿不腻。
待字闺中, 是用琴棋书画养着的一朵娇花,不食人间烟火,纯得像是玉兰花瓣儿上的一颗露水。
可廖明月狠狠地盯着她的嘴巴,那眼神却越来越冷, 越来越寒,像是暗夜里的一头孤狼, 盯着自己的猎物。
下一秒,这嗜血的孤狼就要扑上去,咬破那猎物的喉咙。
夏泱泱眸子一缩——原主的嘴巴, 是有几分像她爹夏将军的, 略嫌薄了些。
廖明月的拇指从她的下巴滑了上去, 扳得用了些力, 就扯动了她的下唇。
他却仍不撒手,手下的力道越来越重。
夏泱泱仰着脖子, 禁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廖明月眸光一闪,好似大梦初醒般把手一甩,嗤笑道:听说你就是夏将军和夫人的嫡女?果真有几分像。
我本来还以为, 那人会送个假的过来。
他话里带刺儿,却用一种义正严辞的语气说了出来,带着森森寒气, 好像杀了他全家的人是夏泱泱。
我确实是夏将军的嫡女。
不过从今往后, 我就是廖家的人, 郎君的夫人。
夏泱泱细声细气地说,我爹娘要我好好守妇道,要跟郎君相敬如宾。
廖明月冷笑着说:守妇道?你要怎么守?少年郎君眸子里闪着寒光,似是要把夏泱泱的脖子切开。
他把手放到自己的腰带上:你要怎么跟我行夫妻之道?夏泱泱听得出他话里的嘲讽,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若真是原主一个刚刚出嫁的小姑娘,估计真的会羞愤难当。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她自己也琢磨过。
她知道太监是净了身的。
可是这具体怎么净,每朝每代也不见得都一样。
有的是彻底弄干净了,一点儿也不留,连上茅房都得用根麦秸杆儿接着;也还有去一部分的,可是到底去的那一部分,也不一样。
至于这条世界线里头,太监到底是怎么个净法儿,可真不好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廖明月到底是哪一种,除了廖明月,就是原主亲爹夏将军最清楚。
毕竟——当初这事儿就是他做的。
——廖明月是宦官,却不是正经八百被净身送入宫里当差的那种。
廖明月的爹曾经是一朝丞相,门生满朝,风光无两。
那时候,廖明月还是出名的小神童,才四岁,就写得一首好诗。
若是没有那场可怕的误会,廖家是要一门二相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先皇夺嫡时,这廖相明面上倒向了二皇子,实际上支持的是还是太子的先皇。
廖相聪明人,队没站错。
后来当时的皇帝突然驾崩,太子却远在南境。
二皇子借机在京城拥兵篡权,廖相还有一部武将跟太子里应外合,才将二皇子一党歼灭。
当时先行攻进京中的,就是夏将军。
可是坏就坏在,当时夏将军不知道廖相是自己人。
而且,当时他长子和发妻都在京中,在城门口被二皇子抛下了城墙,廖相当时也在场,只不过为了大局,无法相救。
后来攻进城去,夏将军根本不信廖相的话,只当他是为了活命狡辩。
夏将军一把烧了廖相府邸,锁了大门,若是有人跳墙就乱箭齐发。
若不是廖明月被他娘藏在一口枯井底,他也一起烧死了。
不过廖明月虽然没死,却还是被夏将军发现了。
夏将军看着齿白唇红的廖明月,想起在自己面前活活被摔死的儿子,突然觉得,就让他这么死了,好像便宜了廖家。
于是,他没有把廖明月一刀砍了,却想起些更阴毒的法子来折磨他。
等三日后太子归京登基,真相大白,从天牢里头找到廖相幼子廖明月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浑身冒血,只有出得气,没有进的气了。
若不是新皇震怒,发话要整个太医局陪葬,廖明月已经死了。
算起来,这廖明月可以说是从阎王爷手底下逃过去两次。
但谁都说不好,若是让他自己选,会不会觉得死了更好?活过来的廖明月,瘸了一条腿不说,连命根子也废了。
这是夏将军亲手作的孽,不过,夏泱泱自然不可能去问,问了夏将军也不可能告诉她。
廖明月见夏泱泱一时无言以对,脸上竟然显出几分得意来。
他低低笑了声,握紧了那乌木手杖,转头要走,却觉得腰上一紧,喜服给夏泱泱拉住了。
哪个人敢这么拉着他?!大红喜服上,一对柔滑的小手,像是玉葱一样,说是揪着他的衣服,却也不算揪着。
夏泱泱抽了下鼻子,勉强挤了个笑,露出浅浅的一对儿梨涡。
她不等廖明月出言,就已经先松开了手。
凤冠下,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显得无辜又凄迷,她的声音又绵又软,好像跟她大声气说话,都是欺负了她:夫君,我们先喝了这合卺酒吧。
廖明月这洞房里头,该有的都有。
桌子上一对大红喜烛,还摆着一组杯盏酒壶,旁边儿放着只从正中间破开的小葫芦,用红带子系在了一起。
这合卺酒就得用这小葫芦来盛。
夏泱泱走到那桌旁去,扶着袖子,斟了酒,然后拿起半个葫芦:夫君,请。
她头上带着凤冠,巴掌大的鹅蛋脸被烛火映得娇艳如花。
原主从小养在闺中,大概受到的那些教养,都是要她如何在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贵人后,如何举止端方正直,如何当一个当家主母。
哪怕嫁给了一个太监,这小小的身子依然挺得直直的,维持着那点古板可笑的礼节和尊严。
夏泱泱长睫微颤,柔声道:夫君……廖明月回头看着她,剑眉微微上扬,粉色的薄唇紧紧抿着,好像看着世界上最好笑的一个人,做着最好笑的一件事。
他嗤了一声,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
走过夏泱泱身旁时,他举起手杖,拂过桌案,那桌案上的酒壶酒杯,都摔到了地上,一地碎瓷,满屋酒香。
连那半个葫芦都落到了地上,裂成了两半儿。
廖明月推开洞房的门,又把那扇门关上了。
夏泱泱看着那一地的狼藉,有一丝丝失望。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她本来也没有指望这廖明月对她会有多客气。
只不过,这合卺酒要成亲才有。
今日洞房,廖明月不同她饮,难不成她要再嫁他一次?夏泱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把那半个葫芦放到唇边,将那美酒一饮而尽。
这酒不喝,岂不浪费了。
她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大早,丫鬟春梅就过来给她洗漱,因为还要拜见家中长辈。
廖家当初几乎被夏将军灭了门,但廖家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当时没有在京中。
这其中,有一位是廖相的一名小妾。
当时这小妾正好回了娘家,幸免于难。
难得的是,事后,这小妾居然也未曾改嫁,而是住到了廖家祠堂,日日为廖将军和夫人烧香祈福。
廖明月成年后,置办了府邸,就把这小妾接回了家中,恭恭敬敬地养了起来。
如今夏泱泱要去拜见的就是这位婆母。
春梅一边儿给夏泱泱梳头,一边儿撅着嘴嘟嘟哝哝,替她抱不平:嫁给宦官,还要去拜那姨娘……这成什么样子?!夏泱泱抬手,止了她的话:莫要再说什么宦官不宦官的。
已经拜堂成了亲,这宦官就是你家姑爷,我如今是这宦官的夫人。
往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你再这样说话,若是旁人听到,伤人家的心,也害了我。
我本来该拜见的是他的亲娘,可是他现在是没了亲娘的。
你说,这该怪谁呢?春梅见状,低着头应下。
夏泱泱心想,原主父亲跟廖明月有不世之仇。
明眼人都知道,她这样嫁过来,就是个活靶子,供廖明月泄愤用的。
她若是自怨自艾,不仅日子过不好,过不了几年,小命儿怕也是没了。
打扮完毕,就有个丫鬟来这院子里,要带着夏泱泱去见那姨娘。
那丫鬟态度冷冰冰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像是对着自家主子新嫁娘的态度,想来也知道夏家跟廖家的处境。
夏泱泱见那丫鬟打扮不俗,猜到是那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本来是要赏她个红包的。
丫鬟春梅的手已经塞到了袖子里,却被夏泱泱暗暗给按住了。
人家已经对她有了成见,现在打点这些,属实是没必要。
那丫鬟有骨气,她便是自取其辱;若没有骨气贪这点钱,也是打水漂。
只不过,一家有一家的规矩。
这些丫鬟婆子,提点一两句,就免得这新嫁进门的媳妇儿不知内情,在细微处犯错。
现如今这丫鬟是指望不上了,夏泱泱也就只好自己小心些。
谁知道,果真担心什么就来什么。
那丫鬟一路无话,带着夏泱泱到了前厅。
那位廖家的姨娘正在主位上坐着。
这姨娘约莫四十几岁,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却没什么神采。
无论是样貌,还是打扮,都十分素净。
她手里捏着串佛珠,发髻上没什么装饰,只带了一朵白花。
夏泱泱道了声婆母好,就在她身前跪了下去。
只等着旁边的婆子把茶递给她,再交给这姨娘饮了。
谁知道茶递过去,那姨娘却并不接,而是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说:我可吃不起你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