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明月还有什么不信的。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夏泱泱, 她手上攥着的玉器顶端染了一抹红,殷红的血丝从中像蛛网一样,连到上头镶嵌的宝石上。
你…… 廖明月张了张嘴, 喉咙里好像有火苗灼烧一般, 烧得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明明就知道自己什么都知道!他没有想到, 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子,居然以这样刚烈的方式,来给他当头一棒。
她不着寸缕地望着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 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1】廖明月身子微微一晃,倒退了一步, 匆匆奔出了这帐篷。
更深露重,霜天难晓,廖明月深吸了一口气, 深秋的夜雾充满了他的胸臆。
他不敢在帐子里停留, 他只怕再待下去, 就再也不舍得报仇了。
……你也该起来了。
夏泱泱伸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那武生。
那人睁开眼, 但见刚才还楚楚可怜的女子已经换了一身夜行衣。
黑衣包裹下,肌肤胜雪, 虽然遮不住柔媚,却有种英姿飒爽的风度。
夏泱泱从袖子里掏了些银钱递给他,淡淡地说:没办法, 刚才划破了你的大丨腿。
但是不用真血,廖明月是信不过的。
这些钱给你疗伤,再加上去边陲的盘缠, 也该足够了。
那武生也不客气, 把钱接过,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夏泱泱一脚踹翻了火炉。
他见夏泱泱那副嘴角上扬的样子,不免心有余悸——他到底是怎么把她看成了一个弱质女子的?这火烧起来也快,一眨眼的功夫,就从炉子旁烧到了屏风上。
这武生藉着一身功夫带着夏泱泱跑离围场营地时,那帐子里的火已经烧得熯天炽地了。
她们顺了两匹快马,等到了安静的地方,马匹缓了下来。
那武生问:夏姑娘有什么打算?不如跟小生一起走,天涯海角,当一对亡命鸳鸯。
那倒也不必。
夏泱泱浅笑,我在京城有家有业,可不打算远离。
那武生略有些诧异:有家有业?夏泱泱道:西市,东南。
好地方。
等小生混不下去了,必来叨扰。
他旋即展颜,都说女人心,海底针。
原来姑娘早有打算,我可以要替你夫君心酸了。
这武生自然不能再回京里了,到了一处驿站,二人就分道扬镳。
临走时,那武生跟夏泱泱说:有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不过既然我这么说了,自然是打算跟姑娘说了。
小的不才,除了这一身功夫,男女之间的事儿,也算有些经验。
那廖司掌,心里头是有姑娘的。
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姑娘好过些。
夏泱泱站在风里,但笑不语。
廖明月的心思,她又怎么不清楚。
只是庆幸自己不是原主,不会真的投了真心进去。
就算心里头有她,也未见他悬崖勒马。
不过,她在廖明月身旁留了些痕迹。
她人不在,也不怕他不惦念。
夏泱泱尚有几个场景等着触发,可不敢不让廖明月惦记。
事实上,廖明月的情形远比她想得更加痛苦难当。
每天早上从床上起来,一摸手杖,就触到夏泱泱给他缝制的黑色棉垫子。
这东西一天到晚都在他手底下,每次触摸,都让他想起那女子来。
到了晚上,梅香又按着夏泱泱的叮嘱,送来热汤。
热汤入喉,宛如当日她亲手喂他。
他屋子里也换了熏香,正是夏泱泱调制的那一种。
这些,都是夏泱泱刻意留下的。
然而对于廖明月来说,这些全不重要。
那火熄灭后,夏泱泱的尸首都不见。
也不知道是那个人开始的,但是不少人都说在火光里头,看见有蝴蝶飞走了。
这廖夫人,是化成蝴蝶了。
她就算变成蝴蝶,也不肯飞到他身旁。
秋去冬来,转眼就到了春天,廖明月叫人在院子里种的花卉也开了。
旁人道:怎么司掌这么喜欢花?知情人就会同他说:司掌这哪儿是喜欢花啊,这是因为蝴蝶喜欢花,司掌是想招蝴蝶来呢。
因为这事儿,他连蜜蜂都看着不顺眼。
什么招蜂引蝶,廖明月想引来的只有蝴蝶。
蜜蜂?可就躲远点吧。
所以夏泱泱也没想到,她并不需要花那些小心思。
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早就在廖明月心里头留下了印记。
他只是觉得可笑,最后在那火场找到的,竟然是他赠给夏泱泱那只玉器。
虽然烟熏火燎,沾满了黑灰,可是用清水随便洗了洗,却又恢复了往日灵秀的模样。
然而廖明月一向是个隐忍的人,几十年的怨仇可以被他放在心里,那些日子以来的情爱依旧可以被他藏在心头。
外人看来,廖司掌依旧是那个阴晴不定的阎王,宦官,小人。
春日里的某一天,年轻的皇帝托付给廖明月一件事。
廖爱卿,这事儿虽然不大,可是朕觉得在没有人比你更能胜任了。
皇帝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他这个样子,定是遇到什么快乐的事儿了。
廖明月星眸如水,耐心听他说。
朕前阵子在母后那儿,得了些香。
本来是……朕想不起来了,总之是位命妇献给母后的。
在母后屋里闻着,格外别致。
母后本就对这些东西不大在意,朕倒是喜欢得紧。
朕就派人去问了。
这香只有西市的一间香铺子卖。
年轻的皇帝嘴角勾了起来,朕微服出游,顺便儿就去了那铺子。
所谓微服出游,所谓顺便儿,京中达官贵人,但凡对这位皇帝有些了解,就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常事儿。
廖明月也看出些意思来了,他明眸一闪:那铺子的老板娘,大约是个美人。
皇帝摇摇头,眉毛却扬起来了:那老板娘的手好看。
廖明月问:只是手好看?脸上罩着层纱,看不清楚。
廖明月似笑非笑:可是陛下阅人无数。
天人之姿。
说了半天,皇帝终于绕到正题:朕跟她订了整一匣子的香。
那香用料独特,那老板娘手里头材料不够,说是要到各地去寻。
朕怎么能够放心,你帮朕去看顾着她。
——盯紧了,别让旁人捷足先登了。
廖明月领命,离了皇宫就往西市去了。
京城中有东西二市。
东市里头精致,几乎都是皇家专用的商铺,清净得很。
西市就热闹多了,离着官道进,来来往往的人多,人也杂。
不过,各种各样新鲜东西也多。
廖明月其实是不喜欢热闹的,乘着马车到了西市,外边闹闹哄哄的声音隔着门都能传进车厢里头。
他就闭起眼睛,双手按起印堂来了。
不过西市虽然热闹,也没有多大,他手在印堂上不过转了五圈儿,马车就停下了。
廖家的车夫打开马车的门:大人,到了。
廖明月看着这车夫,心里微微一动。
这会儿才是真正廖家的马夫,一个有些岁数的汉子。
他想起那武生,给夏泱泱一只匕首结果了性命。
廖明月有些后悔,当时也没有问她,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如何对她,才让那娇柔女子下了这样的狠手。
他叹了口气,从车上走了下来。
一抬头,就看见那香铺的招牌。
那招牌上就单单一个大大的香字。
廖明月轻嗤,心想,这老板娘大略是胸无点墨,却还要故弄玄虚的人。
在宫里时,皇帝说那女子罩着面纱,廖明月已经心中有了计较。
他心中可无那些风光霁月的情怀,只觉得这位老板娘当街卖货,还要遮头遮脸,不是身负重罪,就是故作清高,诱人遐思,勾人来买货罢了。
这不,就从陛下那里得了一笔大单子?只不过,有些单子,却不是她能接的了。
廖明月这么想着,就进了这铺子里头。
这铺子正对着大街的是个门洞,里头对着大街摆着张窄案,上头供着财神爷的相。
进去之后,右手边有扇门,推开这扇门,才进到这铺子里头。
廖明月一推门,就听见叮叮当当铃铛响。
抬头一看,原来这门上挂着只铜铃,一有人进来,就会发声提醒店里头的人。
这店里头比外边暗了些,看起来跟药铺子有几分像。
实际上,这店旁边就是间药铺,人若是不注意走错了,怕也是分不出来。
柜台后边和对面靠墙都摆着高高的柜子。
柜子上有无数个小抽屉,里头大约都是香料。
这香料多了,混在一起,竟然也闻不出什么香味了。
屋子里气味其实清淡得很。
柜台离大街远的那端,对面是个小门。
廖明月打量的功夫,老板娘下了楼,从那小门里头走了出来。
正如皇帝所说的一样,她头上带着个有些像斗笠的帽子,只不过比斗笠小了很多,薄薄的面纱从那帽子上垂下来,刚好落在她肩头。
她身上穿得跟平常人倒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走路的样子,果真是似弱风扶柳,却还有几分潇洒自如。
那老板娘落落大方地走到廖明月身旁:这位大人,想要闻什么香?廖明月神魂俱震,这人听起来,竟然十分像夏泱泱。
大人?他收回心神,又觉得这女子声音比夏泱泱明朗些。
廖明月按了按眉心,他这样已经有些时光。
有些时候,他坐着桌子前,午后的阳光就会聚拢成她的模样,走到他身边,凑在他耳畔,细声细语地说些他听不清的话。
他大略又是被这幻相迷惑了。
作者有话说:【1】元代高明的《琵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