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鸭子呢?小鸡儿呢?一回到观里, 夏泱泱不顾自己的脚,却先去看沈七的背篓。
为何没听见叫声? 她眉头微颦,琢磨出不对劲儿来。
这时节哪儿会有。
沈七用手掩着口, 轻轻咳了一下, 是我糊涂, 应了你。
到了镇上不见售卖的,就跟人打听。
结果倒给人笑了,说是……到了春天,母鸡才会抱窝呢。
夏泱泱眸色微微一黯, 却也乖觉点了点头。
沈七见她失望,心里有些别扭。
其实他本就不想给她买那些活物, 不过三个月时光,何必找那些麻烦。
他发现没得卖时,心里好像一颗石头落了地般。
好似一个难题让他绞尽脑汁, 别人却帮他做完了。
他说:种子我倒是买了, 不过这季节种下, 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夏泱泱瞬间展颜, 去沈七竹篓子里翻腾。
沈七叹了口气,去一旁洗手。
他出去的早, 在镇上吃了中饭,晚饭却还没吃。
从前他甚少下山,来这观中住, 说白了就是因为身体。
那道士虽然收他做徒弟,只是因为这治病的法子,不能传给门外的人。
虽然礼节上是按这徒弟来, 可是心里头也知道他是皇子, 所以从未怠慢过。
沈七又何尝饿过肚子。
刚才看见夏泱泱脚破了没顾得上, 这会儿就觉得饿了。
可是他肚子都咕咕叫了几声,那货也混不在意的样子。
沈七心里颇有几分哀怨,但也不能真跟她计较。
咦?夏泱泱忽然发出低低一声惊呼,她手里边儿捧着一对儿粉色绣花鞋,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鞋面儿看。
沈七转过头,一边擦手一边问:怎么了?可是不合脚?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不该啊……夏泱泱回过神,抬起头,朝他笑着摇了摇头。
这鞋子你从哪儿买的? 夏泱泱道。
街上铺子。
镇上有许多铺子,除了鞋子,还买衣服,这种子也是铺子里头买的…… 沈七耐心解释。
夏泱泱低下头,用手摩挲着鞋面儿上的花纹。
这鞋子怎么可能不合适,这分明是她自己亲手绣的——或许不是她自己,而是在另一条世界线里的夏泱泱,亲手绘的样子,亲手绣出来的。
那个暑气蒸郁的午后,小将军坐在她身旁,是她亲手把这鞋子碰翻到那荷叶田田的湖水中……沈七的手突然触到她的脸颊,把夏泱泱眼眶中溢出的泪花拭去。
他的刚洗了手,指腹蹭在夏泱泱的脸颊上,凉丝丝的,算不上有多舒服。
夏泱泱抬起头,但见沈七眸光柔和,透着关切。
若不是他擦泪,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哭了,迷了眼了。
夏泱泱道。
她俯身把那鞋子套在脚上,在地上走了走,浅笑:真的合脚呢。
她突然停下,眼珠子转了转,拽着沈七的袖子就往外走:为了等你,我都还没吃饭……那老道也太吝啬,东西一点儿也不好吃…………虽然没有买那些小鸡小鸭,不过买了种子也让夏泱泱忙活了一阵儿。
她穿成童养媳的那一世,过的是游云野鹤般的隐居生活,养花种菜,乐在其中。
观里有些屋子长久没人用,夏泱泱就寻了一间阳光好的,在那里头放了木槽,填了土,开始种些东西。
沈七每日也去看看,那些种子居然真的发出芽儿来了。
虽然不知道往后能不能成活,可是人似乎有这种天性,看见土里带出勃勃生机,就不禁喜不自胜。
如此天气越来越凉,观里大槐树的叶子从深绿到黄,又被风吹的一片也不剩,落在地上,碾作泥,后来泥也不见。
每天早上,那地上都给冻得硬邦邦。
夏泱泱早上推门出去,甚至给差点儿滑了个跤。
等天气再冷些,下山都变得麻烦。
铁索桥上生了冰,结了霜,就会变得过于滑了。
从前的时候,这山上比现在热闹些,还有几个小道士。
他们倒是可以随便被派下山去,因为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人,甚至还不及寻常百姓,更比不得沈七金贵。
这些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谁家也不缺吃少穿,谁家也舍不得送孩子来当道士。
这天暖和,沈七的师父接了下山祈福的活,下山的路上,他就跟沈七唠起来了,不过听说女道士倒是渐多。
沈七点头:啊?那老道看着沈七,知道他心不在焉,心里也有些感叹。
他第一次见沈七,就觉得他有道缘。
当时沈七目不能视物,耳不闻声音,甚至连话也说不出。
但是他身着便衣,临湖坐着,看上去恍如神仙降世一般。
那老道觉得,这就是天生的缘份,躲也躲不到。
他喜欢清净,在此间隐居,若非觉得有缘,也不愿收着徒弟,管这闲事。
后来那千年寒冰现世,老道就更笃定,这是上苍注定了。
谁知道给这孩子病治了,能看能说能听,跟常人别无二致。
这老道才发现,沈七不说话则已,说起话,做起事,比寻常少年郎还要呆上几分。
不过好在他生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带出去做法事,都不用笑,随便看那主人家一眼,人家便觉得这道观果然了不得,竟然有如此仙童一般的修行人。
他虽然发呆,可是老道该说的话,也还是得说完:不过,别的道观人多了,咱们不可心生妒忌,个人修行在个人的……别的心思花得多了,花在修行上的就少了。
老道拍了拍沈七的肩头:想得多了,就容易伤身。
沈七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望着群山之间。
初冬时节,山谷中萧杀凄清,他们走得这条山路盘旋崎岖,可是偏偏中段突出一块大石,大石上修有一个亭子。
平时道观中香火稀疏,也没有几个香客来,完全撑不起在这地方弄个歇息之处。
沈七问:师父,这亭子是什么人修的?为什么在这里?这为师也不清楚。
只知道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大约这道观古时也曾有过鼎盛的时光吧。
老道借机说,徒儿,看这人世间白云苍狗,变幻无穷,最后都不过一个土坯。
荣华富贵,都不如潜心修行……沈七之前就从这里走过,也不曾问,显然心里想别的事情。
果然他东拉西扯了一阵,问:师父,徒儿觉得那冰魄跟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真的不是人吗?那老道摸了摸胡子:什么是人,什么又不是?你我又是不是人?当下你我□□凡胎是真,可是他日若飞升,那如今又算什么。
你又岂止,自己不是天上星宿下来历劫的?这老道说着说着,就开始哈哈大笑。
沈七却皱起眉头,抿着那生得颇为精致的嘴唇,一言不发地往山下走。
到了山门,他给他师父把竹笈在背上绑好,就一个人往山上走。
道观里总要留个人,这法事他师父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何况,也不能留夏泱泱一个人在山上。
她可是饿不得,没人给她做饭就要哭哭闹闹,怏怏不乐。
若是让她自己做饭,沈七又放心不下。
想到这茬,他脑子里就浮现出夏泱泱冰雕一样的手臂来,那东西离锅台近了,沈七都觉得会被烫了,烧了,被灶灰污了,然后化成一汪水。
沈七想着想着,不过离了夏泱泱一个时辰,心里头就慌。
这份慌张,他自己是看不见,也不会承认的。
可是下山送师父花了一个时辰,再上山,沈七半个时辰就回到了观中。
他先是跑去灶房看,灶房里冷冷清清,连些烟火味儿都没有。
沈七心里一松,刚要回卧房寻夏泱泱,目光却落在灶台旁边儿的一捆绳子上。
这绳子发白,沈七握在手里,觉得又软又滑,应该是用灰水泡过。
……沈七本以为夏泱泱还在卧房酣睡,回去一看,卧房里也没人。
夏泱泱这时候已经起来了。
她先去了趟灶房,可是锅里只有些冷粥。
她知道沈七还会回来,就先喝了点水,等着他回来给自己做点热菜。
人却提了桶水,去了她侍弄花草的那间房。
其实做饭生活养鸡喂鸭,甚至提桶干活,夏泱泱哪样做不来?不过一是她如今身子确实还有些柔弱,毕竟是一动不动,躺了那么久,腿脚四肢,动不动就酸软无力,这也是人之常情;二是她知道沈七心中有愧,心安理得指挥他做事,免得他一点事情都不能帮她做,那岂不是更叫沈七难过?沈七找到她时,夏泱泱正举着木瓢,往种着作物的木槽里浇水。
这时候正是上午最好的时光,过了清晨,尚未及正午,阳光明媚,照得屋子里明晃晃的。
夏泱泱正对着窗户站着,她头发没梳,有些蓬乱,松散慵懒地盘了个发髻,歪歪地垂在肩头。
额前的头发被阳光晃得毛茸茸的,栗色里透着一抹橘红。
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眼睛却给日光晃得眯得弯弯一条缝,看起来像是在笑一般。
你回来啦! 夏泱泱娇声娇气地说,说罢,也不等沈七回应,就转过头去,继续浇她的作物。
沈七摸了摸袖子里的软绳,走到夏泱泱面前,低声道:我要试一件事。
他的声音发颤,呼吸不稳,夏泱泱甚至能听见他喉咙里浅浅的水声。
什么事? 她转过头,看见沈七的眸子一片水润,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沈七掏出泛白的软绳,把夏泱泱的手放到上边:这桩事,我一定要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