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 宗景日日去夏泱泱那里学习,进益与日俱增。
当初他羞怯不敢,如今口中音节虽然算不上多, 但比起当初, 已经大胆了些许。
可是中间有那么两三天, 夏泱泱都不见他踪影。
期间宗明倒是路过一次,他平日里不乐意与夏泱泱接近。
哪怕是来找她,却也就站在院子前边晃晃,等着夏泱泱出去了, 就装作偶然走过。
其实,夏泱泱住在这下山的路旁, 活生生一个人,宗明怎么能不往心里去。
这次他几乎是在夏泱泱门口待了三炷香的时间。
夏泱泱在屋子里,明明知道他在外边, 还乐意看这人被太阳晒得红了脸。
她慢慢悠悠地走过去, 宗明双手合十, 就说了来意:贫僧要去云游, 施主还是回家去吧。
夏泱泱背着手,扭着身子, 神情天真:那我就在这儿等。
我要是回去,婆婆也会把我赶出来的。
宗明本该心再狠些,可是一对上夏泱泱那双柔媚中带着俏皮的眼睛, 那细长会说话的眉毛,狠话就说不出口了:那我去跟她讲。
他故意硬邦邦地说。
等下儿, 夏泱泱从手里拿出一对儿鞋垫儿来, 既然你要走远路, 这对儿鞋垫儿就送给你了。
她把鞋垫儿往宗明手里一塞, 就扭了下鬓前的小辫儿,佯作害羞般跑回屋里去了。
那鞋垫儿针脚儿有点糙,宗明还以为是她亲手做的,小心翼翼往怀里揣。
他一向知道,这姑娘在他家中做得都是粗活儿,向来不善女红。
可其实,这鞋垫儿是夏泱泱山下做浆洗的一个主顾的。
那主顾本来要做给情郎,做了一半儿却又嫌麻烦,打算扔了干脆买个新的。
夏泱泱见她要扔,干脆就拿了回来。
正好儿在这儿打发了宗明。
宗明这人,倒也有个汉子模样,身材魁梧,从前又是行伍出身,就算念了若干年地佛经,身上还是带着那么些气势的。
他若不是个修佛的,对别人来讲或许也是个良配。
可夏泱泱对这类人素来不喜。
这类男子,在女子身上大约只能寻得些温婉贤淑的符号儿罢了。
至于那女子,也不过是装着温柔贤淑的一个皮囊。
夏泱泱应付他,一个是怕那名义上的婆婆闹事,再一个,也是因为宗景。
总得有个人来提醒他,这世上还有些叫做七情六欲的东西。
……这天她在山下摆摊儿的时候,看见远处来了两个光着脑壳儿的男子,等走近了,就看见他们身上穿着棕红色的袍子,膀子倒是光着的,这跟白云寺的僧人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夏泱泱心里一个激灵,那日她见到林中佛珠,总觉得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见到这两个僧人,她方想起,那不就是当日在白云寺门口说小话,羞辱人的僧人手上戴的?夏泱泱忆起自己当日好心,还把那珠串儿挂起。
她眯起眼睛,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浅笑,这东西不要让他轻易捡到才好。
收了摊儿,夏泱泱就去了林中。
那地方她也就去了那一次,如今再去,却跟当时有些不同。
那日之后阴雨连绵,土壤积了水,足下也有些泥泞湿滑。
夏泱泱一边走,一边扶着沿途的树木,生怕滑一跤。
好在她寻到瀑布不远处的那颗树,那串五颜六色的佛珠还挂在树杈上呢。
夏泱泱踮起脚,伸手去摘,不成想脚下一滑,滚到一个坑里去。
这坑大约是这些天下雨,给雨水冲出来的。
夏泱泱起身拍打了几下衣裙,却发现那泥土里露出一角棕红色的衣裾来。
饶是她见过世面,走回小屋的时候,也是手脚冰凉。
才到门口,就看见宗景在等着了。
他手里拿着一卷经文,正靠在夏泱泱窗口边站着看。
窗根儿下的灌木花草开得繁盛,他的身子掩映在一片绿意盎然之中,不知夏泱泱已经回来了。
她深吸了口气,走到宗景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景好似吓了一跳,把手里的经书都掉在了地上。
夏泱泱蹲下捡起来,掸去上边尘土,笑着递给他:对不起,我吓着你了。
宗景笑着摆了摆手,眼睛水亮亮的,他的嘴唇是浅粉色的,也是鲜亮亮的。
你该说什么来着?宗景脸上飘过一朵红云,把经书抱在怀中:没——事——。
他说的这样简单的音节,含混不清到极点。
其实,就算是细听,旁人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唯有夏泱泱一点点教过,才辨得出。
说起来,与其说宗景渐渐会说话,倒不如说是夏泱泱辨认他唇语的功夫,比从前大有精进。
但她现在不求他说得出,只是让他不要怕,不要羞。
宗景说罢,好像个初嫁的小媳妇儿,把脸埋在经书后边儿,只露出清澈得滴水的一双大眼睛来。
睫毛拍在书页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忽然放下书,指着夏泱泱的手,又咿呀了两个音节。
夏泱泱伸出手,才发觉刚才摔倒的时候不光是手擦破了,鞋子上也蹭的慢都是泥。
她把手掌摊开:瞧,不疼。
宗景垂眸看了看,却突然脸色一沉,居然伸手隔着袖子,把了她的手腕,带着夏泱泱往井边儿走。
夏泱泱心头一跳,她这些日子教宗景说话,哄着他,把他当个孩子来教,几乎忘了他是个十八岁的高大小郎君。
他这样拉着她的手,她可是半分都抗拒不得的。
虽说她也不打算抗拒,任宗景捏着她的手腕,身姿比往常还要软了些,莲步轻移,跟着宗景挪到井边儿。
唯一一点恼恨,就是这身麻布衫子,比起绫罗绸缎,总是不那么贴身。
所以她反倒让这衣衫束得宽大,一举一动,都有风从衣服的缝隙里钻进钻出,缠绕在身。
她嘴里噙着笑,看着宗景从桶中舀了水,浇在她手上,又认真搓洗,等那污泥砂石全都洗干净了,宗景扥着僧袍的袖子,用里子认认真真地擦了擦,白色的里子上瞬间就多了几条黑色的污迹。
宗景也不在乎,擦完以后,他又把嘴着夏泱泱的掌心,鼓起腮帮子,吹了三口气儿。
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从那粉色花瓣儿一样的唇里,吐出来的气息温热撩人。
夏泱泱掌心痒痒,忍不住弯了眼睛,勾起唇角,但是那股劲儿又顺着她的手腕爬,让她身子麻麻丨痒痒。
宗景的手其实很大,也很温柔,托着她手的时候十万分的小心。
那虔诚的样子,仿佛他手中捧着的是献给佛陀的玫瑰,怕是稍不注意就碰损了,花瓣儿便松松散落一手。
吹——不疼——这两个音,夏泱泱一下子就听懂了。
她咬着嘴唇,可是笑意在眼睛里满满登登,冷不防就溢了出来,在眼角,甜丝丝,潮乎乎。
其实宗景不说话,时而沉静优雅,时而乖觉可人,漂漂亮亮的一幅画,反而比咿咿呀呀非要讲话赏心悦目。
这世上人,大多不想多听别人言语。
凡俗称得上良配,也无几个以呱噪著称。
可是但若真对这人好,怎么会忍心不让他抒发胸臆,才好让血脉顺畅,四肢通泰,日子久了,便来个延年益寿,执手偕老。
夏泱泱虽然没按什么助人之心,但这佛子也乖巧得让她几乎不忍心算计,她成日里想得都是触发那些场景,这几个世界走得忙忙碌碌,像这样悠闲的日子,仿佛误入了世外桃源。
宗景盯着她破损的裙子,鼓着腮发问。
这也不用听得清他说什么,他主动说,其实就很好。
夏泱泱猜到,他是问怎么破的,去了哪儿了,就说:去山里,去找山货。
没找到,却摔了一下。
别——去了。
宗景因为会唇语,所以其实学得算快。
他人也出奇得聪明,夏泱泱怀疑他学经的时候,是不是过目不忘。
夏泱泱教他说话,就从佛经开始。
真的要说话,那可就含混不得,何况是佛经,就更要清楚些。
若是她蒙混一点儿,图个跟他厮混,宗景也不会发觉。
不过夏泱泱还真就不打算糊弄,她有她自己的打算。
宗景这张卡牌,还有【一亲芳泽】和【青灯古佛】尚待触发。
夏泱泱在上一个世界线中,已经学会不要舍近求远,与其让宗景还俗,还不如想些别的法子。
天光晴好,二人就在院子的井台边对坐,学起经文来。
一旁煮着茶,两只粗陶茶碗放在一旁,说得渴了,就立刻有这刚煮的茶喝。
夏泱泱低头看着经卷:如是我闻……她抬起头,撅起丰润的唇:如——她刚饮过茶,嘴唇水润娇妍,带着浅浅的茶香。
宗景禁不住舌忝了一下嘴唇,他跟着开口发了一声如,听起来却有些含混。
夏泱泱摇摇头,张了口,又慢慢地说了几次。
宗景的目光描摹着夏泱泱口唇的模样,他看得细致,嘴也模仿着作动。
等夏泱泱觉得满意,就这样将四个字都教过一遍。
作徒弟的,学得无比认真;可这当师父的,就可能有些心猿意马。
这次连起来, 夏泱泱说,如是我闻……宗景咿咿呀呀。
夏泱泱勾起唇,身子往前微微倾了稍许,她张开嘴:你看,要这样。
宗景又跟着学了几遍,可是每次夏泱泱都柔声说着,再试试看。
学说话这回事儿,宛如吃饭走路,孩童若是学起来,天真可爱,为人父母,也有这份耐心。
像是夏泱泱这般,怕是教的人尚且还可以再继续,学得人都怕是没了耐心。
不过好在那个时候,林间鸟儿啾啾,风里夹着花香,夕阳西下,染的小院儿里一片金色柔光。
夏泱泱突然不说话,伸手拿了个汗巾,往水里浸透,又把水拧了拧。
先擦擦汗。
宗景微微一怔,不知何时,他鼻尖儿上都出了汗珠儿。
他随便抹了一下,又把汗巾递还给夏泱泱。
她扬着头,竟然顺手用那汗巾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抹,又在颈子后边擦了几下。
夏泱泱微微张着嘴,喘了一口气,又从桶里沾了水,抹在自己脖子上。
这次,她拧得不够干,井水从汗巾上滴下来,挪开之后,那水珠儿还沾在她脖子上,往下滑动。
喝口茶吧。
她说。
宗景盯着她喉咙上的那颗水珠,想起初学的那日,夏泱泱说声音是可以动的,动起来也才有了声响儿。
那颗水珠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滑,留下一条细细的痕迹。
那或许也带了声音,宗景听不见,但是他看得见。
她当日那样的一句话,好像朱砂,靛蓝,空青,胭脂……许许多多颜料泼入空白的画卷,本来宗景的世界中一片沉寂。
可是现在,他脑子里喧嚣活跃起来。
走路的时候,他的衣襟飘动,会有声音;风吹草叶儿,也会有声音;阅经的时候,翻动书页儿,也有声音……宗景觉得夏泱泱睫毛扇动,大略都是好听的,细腻的。
他本来心如止水,却好像被投了一粒种子,开出一朵莲花来。
夏泱泱把汗巾扔到水桶里,黄色的水瓢在桶里晃了晃,可还是没压住水花儿。
夏泱泱弯了腰,倒了茶。
宗景尊师重道,就去帮她。
不多时,俩人一人一碗茶喝得见了底儿。
夏泱泱想起过去有人用茶叶算命,心里觉得有趣,但是看了看宗景,又想着算了,莫要在这佛子面前卖弄,还要显得人轻浮。
她一边儿想,一边儿摇了摇头,嘴角还挂着笑。
夏泱泱不知道,她这副模样尽数落在了宗景眼底。
她想得出神,完全没有察觉到,宗景的眼底一丝转瞬即逝的幽暗。
宗景, ‘如是我闻’ 是什么意思?这要是讲起来,可就长了。
要是细说,宗景那石板可就容不下了。
他一边试着说,一边在石板上写:阿难听见佛说……宗景写完,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笑着摇摇头——阿难能听见佛陀讲经布道,可若是他,就听不见了。
夏泱泱却也不劝,她的眼睛掠过宗景僧袍的领口,摩挲了一下嘴角。
其实这种时候,她是应该挽起他手上佛珠,然后按在他心口,跟他说你心中有佛,已经闻达。
可是她偏偏觉得,他这样对自己耳聋坦诚对待,一笑置之,也很好——其实有时候,话都是多余。
二人歇了一阵子,夏泱泱说:咱们再来。
……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夕阳西下。
夏泱泱揉了揉腰,心想也该祭祭五脏庙,把这一日结了。
其实这一日进展,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但是事情是到了这样一个节点的。
宗景已经可以发些音节出来,只是灵活言语,却还不行。
这就像是练功的人,差一点点就打通任督二脉。
前边都是积累,等破了这瓶颈,便会突飞猛进。
二人又练习了一会儿,也不见有进展。
宗景,让我瞧瞧,可好?夏泱泱等宗景点头,扶着袖子,俯身靠了过去。
她手臂一伸,竟然奔着宗景低下巴掠去。
宗景的手臂下意识抬到半空,却又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
这时,夏泱泱已经笑眯眯地用两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了。
她嘴角勾着,丰盈的唇稍微开启了小小一条缝儿。
宗景,让我瞧瞧你的喉舌。
小佛子抿着嘴,脸上被夕阳染了薄薄一层金。
他脸上的绒毛又细又软,夏泱泱觉得自己手底下拖着的好像个水蜜桃儿,恨不得咬上一口。
夏泱泱喉咙微微颤动,一不小心,就咽了口气儿到肚子里。
她这也不是胡闹,馋人家身子不假,但借机会揩油,确实没有。
这学说话的法子,她总是看过的,虽然那弟弟的事情,全然都是编的。
可却也不会坑了宗景。
啊—— 她张了口示范,宗景也还真就乖乖滴跟着把嘴张开了。
不过,他张是张了口,那小模样却极为羞怯,嘴也就只张开了一点点儿。
他这张嘴,是生得极为鲜嫩。
不是红润,而是沾了水晕开的粉色,上下唇一分,像朵粉色的花瓣儿。
你这样儿,我可看不见里头啊。
夏泱泱笑了笑,她偏着头,仔细端详着宗景的嘴巴。
看了片刻,也就忍不住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小小的牙齿下,唇瓣儿富有弹性,血肉生得满满。
夏泱泱心里琢磨,宗景的,应该会更软些。
他那唇里,装得不像是嫩丨肉,倒像是包了两瓣儿甜水。
咬一下,就该破了;吮一下,就满口汁水。
她喘了口气,腰肢在井台上扭了扭,免得挡了光——也得亏她这软腰细身,不然还真做不出这样的姿态来。
夏泱泱一只手覆上宗景的喉咙:宗景,你来跟我念……夏泱泱说着几个要把嘴张饱满才能发出来的音,一边端详着宗景的口中,一边摸着他的喉咙。
她跟他离得那么近,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吹得那水蜜桃儿上的绒毛微微翕动。
那比拂尘扫过掌心还要柔软。
宗景想起初春漫天的飞絮,她口中的气息,就像那柔软的柳絮。
见到了,就知道天气渐暖,心中像有一汪水,荡漾明媚起来。
他怕被沾了身,沾上了,就掉不了,徒增烦恼。
他想把眼睛闭起来,可是闭起来,又看不见她说话了。
经年不语,这嗓子也就发涩了。
夏泱泱看罢,松开手,我记得当年那先生是这样说过。
他说因为我弟弟年纪小,嗓子还未长成,也就没有这般烦恼。
不过,那先生说过些法子,改日来,我们再试。
……晚风渐起,大猫儿星挂在天边。
宗景抱着经卷就要往山上走。
可是夏泱泱低着头,他就没法儿告别。
站着她对面,乖乖等了一会儿,夏泱泱才抬起头。
她半日里都是笑意盈然,可是现在眸子里竟然带着些晶莹的光:宗景,有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
她不说,宗景自然是不知道的。
可是夏泱泱却又低下头去,她咬着指头,似乎想说件很难出口的事情。
宗景心里一紧,掏出石板,写了几个字,递到她面前。
难教,就停。
他写的字一向能少则少,看上去显得冷淡,但是夏泱泱抬起头时,宗景看她的目光甚是和煦。
夏泱泱瞪着眼睛,看上去惶恐又委屈,她摆起手来:不,我喜欢……我喜欢教你。
那个时候,宗景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他本来就比夏泱泱高一些,她摆手的时候,宽大的麻布衣裙中,就露出了一角儿水绿,在她胸口的地方,微微晃动。
宗景呼吸一滞,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把眸子盖了一半儿,他就往下走了两阶,好跟夏泱泱面对面站着。
宗景想了想,又往下走了一阶,还要比夏泱泱稍稍矮一些,这样,她低着头,他也看得见她的眼睛,她的嘴巴。
昨儿宗明找我说话。
你知不知道,他就要跟那外边的僧人一起云游去了……说不定,就在那边寺庙里久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夏泱泱瞥了一眼宗景,吸了一口气,缓缓说,他说,叫我回去。
宗景用手比划了两下,又不放心地掏出石板写:那你何时动身?他连眉都没有皱一下,好像这事情跟他毫无干系。
夏泱泱嘴巴颤动了一下,忽然伸手拉了拉宗景的袖子,挤出个笑来:我还没教会你,怎么会走?宗景,你别担心,就算是要走,那之前,我也一定要把你教会了。
佛家常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1】宗景在白云寺,从记事起也不过十来年,却已经见识过人间疾苦;而他生为皇子,刚出生,就已经被奸人所害,远离双亲。
虽说对于他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来说,还不知那苦是何等滋味。
可就算是朝夕相伴的师兄宗明即将远游,也未曾让宗景的睫毛儿多忽闪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手里佛珠缓缓转动,正打算在石板上给夏泱泱写几句话,告诉她无需挂怀;心里盘算,明日过来,再送她本《心经》,每日念着,放开执念,总也算做件善事。
可是宗景看见地上突然出了一个湿湿的圆点儿。
他抬起头,大猫星儿挂在天上,颜色已经要被愈发明亮的月光隐去。
月明星稀,并未落雨。
地上又是啪嗒一颗硕大的泪珠,夏泱泱突然捂起脸,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好似风中一片无依无靠的树叶儿。
宗景记得秋天的蝉,停在他的窗前。
生机一点点儿地从那蝉的身上褪去,透明的蝉翼也渐渐失了光泽。
是他把那蝉钉在了窗口儿,偷偷的,没人知道——那是宗景第一次杀生。
他觉得夏泱泱好像那秋蝉上透明的蝉翼,微微颤抖着。
宗景喉咙滚动了一下,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夏泱泱的头顶。
夏泱泱忽然扑进他的怀里,口中呜呜咽咽地说些话。
她身子软,骨头生得细,但是因为劳作,身子里却蕴含着一股劲头儿。
宗景身子一僵,这样一个姑娘,在他身子里哭得浑身发颤,湿热的潮气随着泪水从她脸上淌出,蹭了他一身。
因为慌乱,宗景居然忘了把她推开。
错过了那个瞬间,悲悯心却又让他不好把这人推开了。
他心里一会儿念着,要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一会儿脑子里又想着,四大皆空,看到摇曳的树影,宗景心中又呼喝着,诸相非相……——他是真的慌了。
她教他说话的时候,还宛如师长,温柔沉稳,可是这会儿在他怀里,却又柔软得像四月的柳絮。
夏泱泱抬起头,她哭得额头上全是汗:……宗景,你不知道,我弟弟……他……我们走散的时候,他在喊着我,’姐姐,姐姐’……他身后就是那胡人的马匹,可他听不见我喊他……我就在他后边。
夏泱泱抹了一把脸:宗景,我没救成我弟弟,可是我要一定要帮你学成呢。
……那天宗景回去的时候,宗明正在树下等他。
他泡了一壶茶,还留了些烤麸拌木耳和笋子。
宗景喜欢吃烤麸。
宗明说:我也快走了,行李不需要多。
我把不能带走的东西放在铺上,你等会儿自己去挑挑。
我有把瓷杯,你不是喜欢?我放在那边儿了。
宗景用手给他比划了几下,宗明问:你说你去小屋,你找泱泱做什么?宗景大眼睛盯着宗明,手里写着:我跟她学说话。
我聋,可是我不哑。
宗明停下手,扑哧一声笑了:你跟泱泱学?她又会什么?你不能让她走。
宗景写在石板上,等学会了说话,我要念经。
宗明在寺里好几年,几乎是看着宗景长大的。
可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执拗过。
宗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他收敛了笑意,正色说:师弟,她是个童养媳,从小就养在我家。
除了烧火做饭,连绣花都绣不好。
她怎么会教人说话?她连字都不认识,怎么教你念经?宗明站了起来:我走的时候,就顺便带她下山回家去。
本来我也不急着让她回去……他看了一眼宗景,我知道,你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山上没有别的姑娘。
再说,你也没有剃度,你不过是住持发了慈悲心,养在这里的孩子,实在算不上是出家。
何况住持也说你尘缘未了……宗景猛地抬起头,如水般清澈剔透的眼睛带着不可置信,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人在他手上用烙铁烫了一下,滋滋地冒着烟。
师兄也是为你好。
要不,你跟我去四处走走看看? 宗明不忍看他眼睛,声音一软,生生把话头儿又转了回去,我看泱泱还是早早回去的好,也好让我娘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夏泱泱却还不知道白云寺那和尚正在编排自己。
她可不似宗景,有人备好了饭等着。
宗景一走,她就觉得口腹空虚,想要把这身子肚肠儿填满。
她大锅一架,就开始煮菌子汤。
还未煮熟,一股清新鲜美的味道就飘了满屋。
夏泱泱看着这菌子汤,眼睛眨了眨,嘴角就勾起来了。
她再次见到宗景已经是三日以后的事儿。
其实宗景隔天便带着经书来寻她,可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
那日艳阳高照,宗景就当她去了山下。
但他转天再来,夏泱泱还是不在,宗景就隐隐有些心焦。
他又想起宗明说的那事儿,觉得总不至于人就这样走了。
虽然知道不妥,但也还是从夏泱泱窗户往屋里望,但又不向是人去楼空的样子。
这样到了第三天,晨曦初露,宗景就踩着露水来了半山腰夏泱泱的小屋。
他来的这样早,她总该在了。
可是小小的院落完全不似有人的样子。
宗景心里有些失落,刚要走,却看见山阶另一边的树林间夏泱泱探出头来。
宗景跑了过,头发蹭着树叶儿,沾了满头的露水。
夏泱泱眼睛一亮:宗景,你来得正好儿。
她身后背着竹篓,里边似乎是满了,大约她是天不亮就去山中采集山货去了。
这清晨的空气中笼着一层似雨非雨,似雾非雾的潮气。
俩人回到小屋,夏泱泱刚把宗景让进屋,那潮气就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夏泱泱在门口儿点起火炉,又放了些东西到一个熬药的小锅里,添了井水,放架到那小火炉上。
不多时,雨帘里,红泥小火炉冒着白色的烟,一股蒸汽从上边架着的泥壶里散发出来,那股子味道说不上来像什么,带着些土腥,又有点草木的味道,总而言之有些苦涩。
夏泱泱用了个汗巾垫着手,把汤倒在碗里,端给宗景:这药是给你开喉咙的,你先饮下。
这药汤味道怪异,宗景却也不疑有他,不假思索便放到唇边。
夏泱泱还未来得及拦下,他已经饮到口中之时,尚未觉得如何,可滚到喉咙里,却觉得简直烫得像火灼一般。
其实夏泱泱说了声烫,可大略是因为只有一个音节,说得太快,抑或是转过身去,没叫宗景看清。
夏泱泱鼻子有些酸涩——他到底是听不见的。
她心声怜悯,接过宗景那碗汤,放到唇边,只是一碰那残汤,都觉得烫得嘴上下了火一般。
可她看宗景,却面不改色,用手摸了摸嘴角,似乎并没有被烫到。
这开嗓的汤,倒是真的良方。
夏泱泱在上个世界线中,属实结交了一些才俊名医,到后来,尘埃落定,任务完成。
她也不时邀请这些人去她府邸彻夜长谈。
有些有趣的方子,倒也记得一二。
夏泱泱早上去采集药材,也就是为了这汤药。
她想宗景这喉咙就算多年不用,也不至于对冷热如此无感,倒像是早年被毒的。
她急忙把碗放到一边儿,伸手去捏宗景的耳唇儿,嘴里说着:不烫,不烫。
宗景倒看她模样,水润的唇勾起,居然笑了出来。
这捏耳朵止烫的法子,本来是烫了手才用。
夏泱泱又没烫手,烫的是他自己的喉咙,这么倒捏了他的耳朵。
夏泱泱见他没事儿,心里石头落下,松了手底下软软的微微发烫的两朵儿,禁不住弯起细细的眼儿,细细的眉,嘴上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来。
她是最会用眉眼说话的,窗外的潮气弥漫在屋子里,连夏泱泱的眉眼都温柔得带了水汽。
俩人对着笑了片刻,夏泱泱说了声你等等 ,就走出门去。
不多时,她转身回来,手里却提着个封着盖儿的小木桶。
她在宗景面前坐下,待宗景依着她说的,张开嘴,就把那小木桶的盖子掀开了。
一阵森森的白气从那小木桶里冒了出来,小桶里放着不少冰块儿。
宗景的小臂上瞬间寒毛竖立。
这小小的屋子也瞬间带了些许凉意。
夏泱泱手里拿着根长筷子,从木桶里灵活地一夹,便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冰块儿来,白气从那冰块儿上不住地逸出,像是云雾缭绕。
刚才那药火热非常,开了你的嗓儿。
现在我把这冰块儿置于你的舌上。
宗景,若是忍不得,就把这冰块吐出来罢。
你的喉舌都许久未用,想让它灵活起来,就得让它受些煎熬呢。
夏泱泱凝视着宗景,见他神情坦然,就捏着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把那冰块儿置于宗景的舌端。
宗景虽不觉烫,但是先前那汤药的热已然存储于他的口中。
那冰块儿一经放入,瞬间白色的云雾溢满了他的口中,在他唇齿间飘渺。
看不见那洁白整齐的牙齿,也不见那柔软平整的舌头,宗景口中好似便做了仙境。
夏泱泱眸光一闪,胸口微微颤动,竟然动了些荤腥心思——那要是仙境,她倒不介意探探。
其实,中毒这事儿,宗景一向是知道的。
贵妃寻得他后,就将这事儿告诉了他。
只是这些年她暗地里寻医问药,竟也寻不得方子,据说那也是个宫廷秘方。
可是大内却毫无踪影。
只是白云寺一向吃得清淡,也不吃烫食。
他天聋地哑,却从未想过自己舌头的触觉,于常人有甚不同。
之前那热,也不过是温;宗景觉得舌尖儿确实是凉丝丝的,虽然不甚冰冻,但也像是一缕清风涌入喉中。
他方才喉咙觉得烫,如今这一缕清寒,倒将那灼烧之感减去许多。
冰融了。
夏泱泱轻轻地拉了拉宗景的袖子。
不多时,那冰块儿已经融了大半儿。
若非夏泱泱提点,宗景居然浑然不觉。
他的唇边淌出晶莹的一滴。
宗景脸色一热,觉得好似别人瞧见垂涎,万分窘迫,立刻用手背去蹭,可是夏泱泱已经伸了手指,把那滴晶莹从宗景唇畔拭去。
宗景一怔,看着夏泱泱好似不经意地,用那根手指从耳根抚过自己的下颌,她喘了口气:这冰是这几天我从镇里得来的,冰在井底,就等东西齐备,给你这舌头拔毒。
我只当是经年不语,血液不畅,稍微积了些毒素。
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深重……夏泱泱笑了笑:所以,就劳烦宗景跟我多耗些功夫了。
她突然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宗景,你舌头上的热度,我用旁的,却不能知晓。
所以接下来,你或许有些不舒服。
你可莫要嫌我,只当是郎中治病。
我也是逼不得已。
夏泱泱说罢,就将二指丨探丨入宗景的口中,在他的舌头上轻柔地碰了碰。
宗景的口中还存着刚才的热度,可是放过冰块的中心,却又冰凉。
齿间混着寒气,还有些许热气,包裹着夏泱泱的指头,一时冷,一时热,一时好似严寒,一时又像是盛夏。
她的手指尚且如此,却不知道宗景感受如何。
夏泱泱小心翼翼地说:你跟我说这句经试试,皈——依——佛——夏泱泱不曾把手指取出,她要感知宗景发声时,口舌的形状。
宗景跟着张口,他说话的时候,夏泱泱娇柔的手指就停在他的口中,却并不妨碍。
她的手指很细,很软,软得叫人几乎感觉不到。
虽说,还是叫人无法忽视。
宗景说罢,忍不住轻轻地吮了一下嘴。
口中的感觉,竟然有些丝丝的甜意和芬芳。
像是白云寺的初夏,后院里那株槐花的味道。
宗景还是个小小佛子的时候,也曾攀到那树上,槐花摘了满怀。
撷一朵儿,放到口中,吮一下,便是满口馨香的花蜜。
夏泱泱将手指从宗景的口中拉出,指尖上晶莹剔透,微微泛红,若有若无的白雾环绕指上,像是一枚白玉指环。
有些凉。
夏泱泱把手指放到唇畔,呵了呵气。
她凝视着宗景,捉起他的手,将宗景的手指送至自己唇畔:你看,这音,要这样发才好。
宗景的手指修长圆润,指尖也修的整整齐齐,他的手仿佛触电般颤了下,却未曾抽回。
手指划过夏泱泱丰盈的下唇,最后停驻在她唇齿间,夏泱泱说:皈——依——佛——宗景看得清她说的是什么,可是手指下的感觉确实前所未有的。
他身子微微前倾,水光氤氲的眸子仔仔细细地盯着夏泱泱的小口,等她再一次说出这三个字,好让他用手去感知她声音的形状。
皈——依——佛—— 夏泱泱轻轻地说。
作者有话说:【1】佛教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