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夏泱泱又如往常一般在岩洞里看书。
一章罢了,她看了看洞里一角被水滴砸出的凹坑,觉得这时该是傍晚, 宗景应该来了。
在洞里待着, 日日等着的就是宗景;就好像当初她在冰中等那白衣男子来临。
也并不十分有趣, 但那时候,是那漫长岁月里她唯一一点变化和波澜。
现在在这洞里,别人或许会觉得无比烦闷,但跟从前在冰里相比, 已经有意思多了。
说起来,虽然她穿梭世界线, 但是那时的光景总如白驹过隙。
就算当时极尽欢愉,可总是不如她自己的世界中来得深刻。
洞外那水幕的声音突然有了变化。
夏泱泱放下书,侧耳倾听, 心中明白, 有人来了。
但是她却把书放下, 心中有些警觉。
夏泱泱这些日子等着宗景, 早就熟悉了他的步伐,沉稳规律, 温润乖觉,像他人一样。
可是这步子却并不齐整,等那人从通道处露了头, 果然不是宗景。
脑壳儿光光,身形魁梧,是宗明。
到这处福地, 必要从瀑布中走过。
宗明僧袍湿漉漉的, 可是却没能洗刷掉他脸上头上的烟灰火燎。
宗明浑身都是血, 身上的僧袍也破了,烧了,小臂上被烧了个大洞,露出焦黑的一块肉来。
看得夏泱泱眸子紧缩,倒抽一口凉气。
宗明开口就说:泱泱,快跟我逃吧。
他拖着一只腿,一瘸一拐地到夏泱泱身旁。
夏泱泱往下一看,注意到宗明腿上血流如注,血迹从入口一直拖到她身旁。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伤了他,但若不是到这处岩洞,一路有水冲刷,现在怕是已经露了行迹。
宗明,你这是怎么了?!你先快快去止血!那边有些伤药。
宗明不理伤口,却去解她手上的生绢:来不及了泱泱!我们得赶紧逃走。
宗明,这是怎么了? 夏泱泱皱着眉,焦急写在脸上,你怎么找到我的?宗景呢?宗明喘着粗气,手上却越发迟钝。
他头上冒汗,跟黑色的烟灰混在一起,汗滴在脸上留下一条污浊的印迹。
寺里出了大事,人都死了。
宗明只是重复着说这两句话,他半天都没能解开扣结,反而是越弄越紧。
夏泱泱出言提点:宗明,那边有剪子……宗明就去桌前拿了剪子。
他堂堂七尺男儿,拿剪子的手居然哆哆嗦嗦,剪了几次都没能把捆着夏泱泱左手的生绢剪断。
剪子的利刃划过夏泱泱的手腕,生生留下一条血痕。
夏泱泱禁不住皱了下眉,右手放在剪子上:宗明,让我自己来。
宗明松了手,眼神空洞:泱泱,跟我逃。
寺里死了好多人……夏泱泱又问他宗景在何处,可是宗明又开始反复说这两句。
她知道这人是被巨变骇住了,挥起手,一巴掌扇在宗明脸上:宗明你且醒醒罢。
这一巴掌把宗明扇得魂魄归位。
他出家为僧,便是受不了往昔战场回忆,无论敌友,尸横遍野。
可如今所见,更加惨烈。
宗明也不过是个弱冠青年,却已经数次亲临人间炼丨狱。
他被夏泱泱一掌拍在脸上,也就回过魂来,开始告诉她来龙去脉。
原来日间白云寺住进一伙香客,说是久仰白云寺大名,前来烧香祈福。
他们寺中的师兄弟本来还说笑,竟不知道白云寺有了这样的声名。
没想到到了晚上,这伙人趁着寺中僧人佛子熟睡,就在寺里放了火。
僧人发现起火,惊醒逃命。
谁知道这些人就专门在禅房外守着,各个武艺高强。
推其实寺中僧人大多习武,若是平日里,或许能够一战。
可是《孙子兵法》有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稳操胜券,事半功倍。
这些睡眼惺忪的佛子刚推门往外逃,就撞到这伙人的刀锋剑口上。
宗明闭上眼,那刀光剑影,漫天大火好似就在眼前: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又不见宗景师弟,就回去找他,半路上跟个黑衣人打起来,被砍了一刀,这时候宗景从另一边跑了过来。
帮我架住了那黑衣人,叫我来找你。
我那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宗景说的话,我就听了,照做了。
宗明突然说,你可知道,宗景明明失语,可说起话来,我全都听得懂。
许是菩萨显灵……我跑出来一段儿,觉得不妥,又想回去找他。
魁梧的汉子浑身发抖,可是整个白云寺都烧起来啦,什么人也走不进去。
宗景他怕是……夏泱泱呼吸一滞,咬着嘴唇:咱们先别跑出去。
在这里躲上几天,再出去吧。
何况你腿上伤得太重,跑也跑不远的。
她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找药。
夏泱泱刚走了一步,身子却一晃,险些摔倒。
她拿了药回来,宗明抬起头,怔忪着:泱泱,你的嘴……怎么?夏泱泱用手一抹,竟是一片殷红的血,她才发觉唇齿间一股咸腥味儿。
这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被她咬破了。
——可她实在不想哭出来。
宗明上了药,不久就沉沉睡去。
夏泱泱走到水帘前,身上凉得仿佛这是寒冬腊月。
她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又再睁开,反反复复无数次。
她希望自己睁开眼,就发现刚才是一场梦罢了。
宗景就浑身是水,从这瀑布里走出来,浑身都鲜亮水灵,让人恨不得从他身上把那层水都喝了去。
可是睁开眼,浅洞里水雾弥漫,眼前一片苍茫寂寥。
夏泱泱没有掉一滴眼泪,好像要是哭了,就是认了命,认了宗景已经不在了。
接下来的几日,偶尔能听到外头有人走过,似是搜山。
夏泱泱跟宗明躲在这洞里,又过了半月光景,他二人才动身离开这处。
临别时,她又去白云寺看了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可不承认她这番功夫落了空。
往日清幽的寺院只剩残垣断壁,青灯犹在,古佛仍存,可却缺了跟她交颈相拥的人。
宗明说:泱泱,咱们回家吧。
找了我娘,咱们一起平平安安过日子。
夏泱泱把头发挽至耳畔,露出小小可爱的圆耳朵:刘陶哥,你就让婆婆当我死在这山上了吧。
你一心向佛,我又去做什么呢?但我看,你倒也不必非当个和尚,也有不少居士,在家吃斋念佛,不需出世。
刘陶哥你世间还有牵挂,无须为难。
宗明动了动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挽留夏泱泱才算名正言顺。
他这人总是如此,不好不坏,平平庸庸,觉得自己总是差了口气。
从此一别,再无交集。
夏泱泱换了处镇子住下,任务完不成,日子还得过。
她重操旧业,买了一阵子山货度日。
她运气很好,多采到蘑菇,城里贵人就开始流行喝菌汤;采到草药,就听闻药铺子正缺这味药。
后来夏泱泱几天在家不去上山,还专门有富户上门,交了订金,要跟她预定些野果子,想要熬酱汁用。
夏泱泱做得顺风顺水,攒下一笔钱财,似乎也厌腻了这靠山吃山,碰运气的买卖。
她在镇下开了个学堂,教人识字读书,男孩儿女孩儿都收,若是聋哑儿,甚至不收束脩。
可这次她运气不大好,除了几个女孩子来学堂里,竟再无其它人来。
夏泱泱只当人家瞧不起女子当教书先生。
直到有一天,她学堂来了个聋儿,说要第二日来入学。
可是到了第二天,那人又不来。
夏泱泱有些担心,下了学就去那聋儿家问个究竟。
那家人支支吾吾,最后说:实在不敢,吾儿年幼,待来年再说吧。
这事儿还有不敢的?夏泱泱眼睛一转,嘴角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回到学堂,转了几圈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隔了几天,她就给学生们放了假,却随便收拾了些行套,往清风山去了。
……其实从当初白云寺一场劫难,已经过去三四个年头,皇帝都换了两三个。
清风山上因为罕有人来,连当初上山的石阶都要被荒草掩埋。
夏泱泱还记着当初的路,下午时分到了山脚,也不找间客栈,而是直接往山上去。
她路过自己那间小屋,又心悸于那日遇蛇。
不过,她现在的衣衫都用草药熏了,蚊虫蛇蚁都不得近身。
到了山顶白云寺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
白云寺的残垣在荒草中,已经长成了一体,好似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夕阳正红,山岚骤起,把夏泱泱头上束着的头巾吹走,她的发髻一下子就松了,满头的乌发像海草一般,荡漾在风里。
夏泱泱便开始寻那古佛。
她最后来白云寺那次,寺中房屋坍塌,佛像损毁。
但还有一尊青铜古佛尚在,经历大火依然完好。
当时夏泱泱看见这尊大佛,便不死心。
这不就是给她准备的?她穿过曾经存在的庭院,昔日的暮鼓晨钟已经消失不在,只有地上的石砾,倒塌的墙壁。
夏泱泱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后走,然后,她长吁了一口气——那尊青铜古佛依然神采奕奕地坐在原来的位置。
只不过佛陀怀里居然抱着两只活生生的小猫儿。
见有人来,那猫儿起身,身子弓起,呲牙咧嘴,做出警惕的模样,显然已经成了这山中野猫的家园。
夏泱泱从包袱里掏出了一包雄黄,撒在四周。
等天色渐暗,又从包袱里掏出两盏油灯,划了火折子,悉心点上。
她的包袱里头,还有一个灵牌。
这些年她不相信宗景死了,所以一直没有给他拜祭过。
不过这次成行,夏泱泱特地找了木匠,做了个十分精致的灵牌。
现在这个精致牌位被摆在那佛像前,前边插了三炷香。
夏泱泱就跪在前头,拜了拜。
她身后响起幽幽的一声:你来这里祭拜,可曾问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