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老太爷这手札写的是声情并茂, 把他跟外室崔大姑的相处写的是细致入微,其间种种甚至耸人听闻。
那小书僮一开始只是脸红,后来眉头紧皱, 抓耳挠腮, 不明所以。
后来, 那手札上所有的字他都认得,可是拼在一起,他全部都不懂。
那些东西,听得容衍脸色由白变黑, 由黑变红,再由红变得铁青。
他那小书僮眼见容衍脸色不好, 可他不说,又不敢停,于是声音越来越小。
罢了。
容衍用手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再读下一页吧……不过, 容老太爷手札里还写, 等容衍来接他去京城, 就把崔大姑接回来。
他丧妻已久,但因为一把年纪, 族人们要指指点点。
容老太爷要脸皮,所以就没敢让崔大姑进门。
容老太爷还写,到时候希望容衍能帮帮他。
容衍未必是愚孝, 但是他身为摄政王,这些东西就看起来无人知晓,但总是要做得周到, 免得落人口实。
现在容老太爷驾鹤西游, 他手札里的, 容衍就当成了遗愿。
于是这边儿夏泱泱事情刚办完,容衍就来接崔大姑回容家。
当时夏泱泱正在给熬好的香椿酱分瓶儿。
这香椿叶子是大杂院儿里的孩子们摘的。
她做了酱,再叫这些孩子们拿回家里去用。
崔大姑住的这大杂院,平时满是嘈杂,儿童嬉戏,鸡鸣狗跳,夫妻对骂……就算到了晚上,也有虫豸争鸣,老汉打鼾,小儿夜哭——从来没有清净下来过。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这一切的声音和喧嚣,都不见了,像是一齐都钻进了院子里大树的树洞里。
夏泱泱微微一笑,推门出去,却有个小孩儿扑了她满怀。
泱泱姐,不好了,外边来大官儿了!夏泱泱揉揉他的头,又从旁边灶上给了他瓶酱: 哪有什么不好的,好得很。
这酱你拿去吃,想看热闹,就躲在家里瞧。
知道不?那小孩儿应了,夏泱泱就出门去迎。
这小院儿哪有什么大官会来,就算是有人偷鸡摸狗,衙役也都懒得过来。
这来人还能是谁?还不就是容衍。
夏泱泱出了门,就瞧见院子门口儿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看不清面容,但是乌发白衣,手持折扇,倒是极为飘逸。
他身后跟着两三个随从,倒也不算大张旗鼓。
夏泱泱就走了过去,盈盈一拜:民女见过王爷。
旁边容衍的随从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从心底里也没看得起这外室。
况且是这小镇子上,还以为外室见到自家主人,肯定是要畏畏缩缩;没想到这女子倒是落落大方,笑意迎面,又觉得果然是下九流的出身,天生就是招呼人的。
夏泱泱站起来,看清容衍,倒觉得这人有两分面善。
他自然是生得极好的。
剑眉星目,齿白唇红,发如乌墨,自头顶由银冠束起,两条长长的鬓发自肩头垂下,甚是俊逸风流。
但是漂亮的男子,夏泱泱哪里见得少了。
若论皮囊,容衍大略算不得最精致的一个。
然而就算是夏泱泱,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的眸子。
——这对儿眼睛可真真生得出众。
他明明是个瞎的。
夏泱泱偏着头,咬了咬袖角儿。
外边日头毒,王爷快快进屋来吧。
她说。
这大杂院人多眼杂,还是进屋去的好。
崔大姑这屋子,是在大杂院里又套了个小院儿。
本来也没这小院子,跟别人家是一样的。
不过后来崔大姑跟容老太爷搞在一起,容老太爷还是怕丢人,所以又圈了这个小院子出来。
不过也就是巴掌大的地界。
容衍就一边儿摇着手里的扇子,一边儿跟着夏泱泱走。
夏泱泱莲步小袜,走得极慢,一边儿走,一边儿不时回头看看——容衍也没找个人搀扶,又不是他熟悉的地方,这盲人居然走的这么稳当。
容衍手里的那柄扇子,倒是比寻常的要长。
夏泱泱认得出,这是柄铁扇。
容衍用一个是防身,其二,估计也是因为眼盲,探路时或可一用。
她又想起,容衍是双科状元,文武双全,这铁扇子该是他用熟的武器。
容衍在夏泱泱身后跟着,倒不像看不见。
只是脖子仰起,耳朵微微侧着,这就是寻她的声音呢。
等进了屋,夏泱泱就给容衍让座。
可是容衍却不坐下,他身边的随从拿了个蒲团儿,放在座位上,容衍方肯坐下。
其实现在天气热得很,夏泱泱这小屋子又不通风,直接坐在椅子上才会更舒服。
容衍这样,纯是洁癖。
这确实是让夏泱泱有些为难。
她需要触发的场景:【杯踪人影】,【烟花河灯】,【水火交融】,三个有两个都跟吃有关系。
特别是这【烟花河灯】。
看那场景,好似上元节,火树银花,灯火阑珊,她与容衍一起分享一支糖葫芦。
容衍连旁人的座位都不乐意坐,若是吃食那就更难。
王爷,请喝茶。
容衍挑剔,夏泱泱礼数却不能短。
崔大姑这儿最好的茶也不过是容老太爷拿过来的陈茶叶子。
这不能怪容衍不孝顺,不顾念着他爹。
每年容衍都给他送来新茶,可容老太爷为人抠搜吝啬,自己喝的少,也不送人。
反正他自己新茶陈茶,都囫囵喝下。
也难为这样一个爹,竟然有容衍这样一个儿子。
夏泱泱茶盘奉上,容衍却只是扇着扇子,却没动那杯盏。
只不过是些粗茶, 夏泱泱笑着说,跟外边的大略是比不得。
她一手提着袖子,一手就要去提起茶壶,给容衍斟茶。
且慢。
容衍的随从本要拦她。
因为容衍出门在外,从来也不怎么用别人的东西。
他随从身后就背着水囊,茶罐儿。
这水囊里的水是京中玉泉庵里梅上初雪的融水,茶也是御赐的明前龙井——容衍的确是个讲究人儿。
夏泱泱这茶却已经从壶嘴儿里流出来了。
那茶水从翘起的壶嘴儿里流出,如一条银线般注入晶莹剔透的茶盏里。
茶水滚烫,到了茶盏里热气却散了不少,正适合入口。
外边日头毒,王爷就权当解解暑吧。
夏泱泱的声音又酥又甜,屋子里的觉得像是吃了龙须酥,一入口就化了。
容衍忽然收了扇子,偏着头,手指微微动了动。
他鼻子很灵。
其实一进这大杂院,容衍已经有些烦躁。
他虽然眼盲,但是耳聪,嗅觉也灵敏。
凭着这两点,哪怕看不见,也能熟知身边情形。
但是这种人,怕就怕周围环境过于嘈杂。
这大杂院声音吵得很,他进来之后,倒是安静了许多。
可是种种气味,依然挥之不去。
不过夏泱泱身上有股子皂荚混着薄荷点香气,穿过这院子里的汗味儿,土味儿,鸡鸭的味道,让容衍觉得有点儿舒服。
但是夏泱泱这茶,就更不简单了。
不是那种熏过的劣质浓香,那股子茶香是混在蒸汽里,隐隐地透过来。
夏泱泱扬起茶壶斟茶,那蒸汽已经飘进容衍的鼻腔。
细细密密的蒸汽里喊着茶香,谨小慎微地滑进容衍的毛孔里。
有劳姨娘了。
容衍扇子轻轻敲了敲案几,他身旁的随从就拿了茶盏出来,又重新斟了茶到容衍自己的盏里。
——这人就算是喜欢她的茶,竟然也不肯用她的杯子。
容衍微微低头,浅浅噙了口茶。
再抬起头,他嘴角已经挂着微微的笑意。
那双星眸漆黑发亮,熠熠生辉,好像染了那茶里的水汽,愈发水润动人。
夏泱泱浅笑,却又摆出几样小点心在一旁。
这些糕饼是我今天早上做的。
京里吃食是比不了,但多少尝个新鲜不是?容衍点点头:姨娘心灵手巧,这糕饼必然是极好的。
可他夸是夸了,却还没动口。
夏泱泱心中暗笑,突然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说:你爹生前,特别爱吃这口儿。
话这么说,容衍怎么好不动口。
他眉头微微皱着,摸到一块软糕,用手捻起来,往口中送。
哪里知道,那软糕做得极为酥松,容衍用二指捻着,还未送到口中,竟然散在了他衣领上。
容衍何曾这般狼狈。
夏泱泱从袖口拿了帕子出来,还未等容衍身边随从作动,已经在容衍衣袍上掸着软糕的粉丨末。
你看你这孩子,又急得什么。
都怪我忘了给你说。
夏泱泱拿了个瓷勺儿出来,放到容衍手里,这软糕要用着吃。
夏泱泱那帕子上也是一股子薄荷味儿,容衍本已经脸色铁青,正欲发作。
却又听见夏泱泱抽泣了一声:你爹当初也是这个样子……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容老太爷真是个大好人,当初我在西街唱戏,他怜我孤苦。
谁知道这人就……自己亲爹死在别人身上这件事。
容衍本来已经十分恼恨。
容衍本来就不是善男信女。
摄政三年,手下亡魂无数。
他来接人,本来也没按多少善心。
但这脸他不乐意在这儿就撕破。
但是把这妇人接回府里,他脸面已经留到。
至于关起府门来,他再做什么,可就落不得旁人口实了。
他也跟着叹了口气:姨娘莫要伤心过度。
先父遗愿,望姨娘在我府中安度晚年。
姨娘就跟本王一同回家去吧。
他这话音刚落,这小屋的门却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人也不抬眼看看屋里有什么人,帕子掩面,哭哭啼啼地说:我苦命的姐姐啊,你怎么这就去了。
我连你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见啊。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的时候忘了说了,七步成诗啊,压压曹植棺材板儿,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