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从前是跟崔大姑一起搭伙唱戏的, 叫做秋红。
这秋红后来跟了街上摆摊的画匠,就觉得自己是个正儿八经的人了,这些年跟崔大姑也没什么来往。
哪知道活着的时候不照看着, 人家死了, 倒跑出来哭哭啼啼。
谁知道是不是看不得别人要过好日子了, 出来搅局。
她这些年显然过得不错,唱戏的腰身早就不见了,珠圆玉润,看上去倒是年轻。
夏泱泱笑了一声, 扭着腰身走过去,拉着秋红的小臂:我就说是谁呢?大呼小叫的。
她压低了声音, 可却又足够叫容衍能听得到:…..你是不是又去喝那猫尿了。
听听这满口的胡话,还不赶快去洗把脸。
我可这儿有贵客,别丢人显眼……说着, 她就在秋红柔软的手臂上轻轻掐了一下。
夏泱泱看了一眼容衍, 他正轻轻摇着手里的扇子, 脸稍稍偏着。
那目光恰好落在崔大姑挂在墙上的一副美人图画上。
要不是他看不见, 真的好像在欣赏这幅画儿一样。
秋红轻嗔,推开夏泱泱的手:你这妮子怎么说话呢, 我这大白天的喝什么。
我说的是崔……夏泱泱心里一紧,朝秋红狠狠使了个眼色。
但她心里却也不牢靠,不知秋红会不会依着她的意思。
只因这秋红从前就是个爱欻尖迈快的。
崔大姑说过, 从前一起唱戏的时候,这人就连踢腿都要比人家踢得高那么一丢丢。
说起来,她那画匠夫君本来是看上了崔大姑的。
可惜那酸儒扭扭捏捏不敢说, 只知道去看戏捧场。
可去看了几次戏, 也不知怎么就被这秋红给勾住了。
现在这节骨眼儿上, 谁知道秋红会不会看不得夏泱泱去吃香喝辣。
这人心难测,喜欢损人不利己的,这世上也不少。
虽说夏泱泱倒也不怕她惹事,她总是有法子的。
但总归是麻烦。
她盯着秋红。
可秋红却盯着容衍,眼珠儿转了几转儿,忽然一拍大腿:……崔大姑,你这是要走?你要是去了,我可就死都见不到你了。
你这妮子可真是好狠的心啊。
她一边儿说,一边儿还在夏泱泱肩头锤了几下。
夏泱泱松了口气。
叫那秋红去擦了把脸,又说了这是京里来的贵人。
那秋红一听,心里一下子敞亮了。
可她总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就跑到容衍跟前,直接就磕了个头——她不知道这京里达官贵人的礼节。
但是礼不嫌重,觉得遇见达官贵人磕头总没错。
容衍身子微微侧了侧,他身边侍卫就心领神会,伸出手,拦了秋红。
这位大娘,可不必行此大礼。
秋红站起来,讪笑着:说的是哈,我是崔大姑的姐妹嘛。
也算是王爷的长辈。
容衍摇了摇扇子,嘴角稍稍绷起。
可是这秋红却打量起容衍:王爷这长得可真好,我这老婆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出色的人。
啧啧。
谁能想到是咱们这镇子里长大的,竟不是那京城中养大的。
不知道王爷多大了?可曾婚配?其实这讨媳妇嘛……还是找个同乡,知根知底……容衍脸色略沉,偏着头,端起杯盏。
他旁边的随从却连白眼仁都快翻出来了,像是就等容衍发话,就把这女人扔到外头去。
秋红突然拉了一下夏泱泱:你看,我虽然不曾读过什么书,也知道三从四德。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眼下她的郎君算是不在了,那理所应该就从子了。
秋红这话着实有意思。
那从子要怎么个从法儿,可是大有说道。
像是她这种,又没什么血缘关系,从内而外都便从了,也没什么不可。
夏泱泱却没顺水推舟,垂了眸子,压低了声音,幽幽地说:奴家是个不详之人。
容老太爷出了这样的事儿,恨不得随他一同去了,哪里还敢肖想什么别的。
只是贱命一条,合该留在这世上多受些苦楚。
王爷说什么,自然是从的。
那般奔放的话被秋红说出口,本还没什么。
但是夏泱泱哀哀戚戚地一口一个肖想,反而让这清清白白的事儿带上了点旖丨旎的颜色。
容衍清了清嗓子:既然这里有客人,那本王改日……那秋红总算生出几分眼力,也不想坏了好事,急急忙忙说有事先走。
临走还从门口顺走一罐子香椿酱。
容衍的目光往门口去,似乎能看见秋红的背影一般。
他嘴角微微勾起,手中扇子摇了几下,慢慢说:其实姨娘这姐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既然姨娘是依我说的做。
那不如收拾一下,今日便跟我走吧。
若是有什么东西要抬走,院子外边我还有另几个仆人候着。
容衍的声音十分好听,像是冰雪初融,春水奔流。
若是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第一次见了男子,被他贴在耳边,说上句话,就算这话是要她去死,怕是都会红了脸。
他边说边转动脖子,好像真的在打量这屋子里的陈设。
其实他动起来极为潇洒,想当年少年意气风发,文武状元双料登科,打马街前,该有多少女子当街掷花。
听闻容衍不近女色,总不该是那里不好。
夏泱泱目光往容衍袍子下扫了一眼。
白衣下露出雪白的裤子,被紧紧束进雪白的靴子里。
容衍突然一转头,好似正瞧着夏泱泱。
她倒是给吓了一跳,连脸都倏地红了。
不过,容衍虽然好看。
可夏泱泱总不至于色令智昏。
她笑着婉拒:王爷话虽如此,可奴家却着实没脸到京中享福。
我就该在这里自生自灭,每日三炷香,给容老爷供奉起来。
姨娘这是哪里话? 容衍皱起眉头。
说实话,他这人虽说不上有多清高。
可对什么外室通房厌恶得很,特别是这崔大姑还是个街边卖艺的下九流出身,容衍心里总有些嫌恶。
他见夏泱泱自己开口拒绝,还赞她有两分自知之明。
但话说回来,这样他就更不乐意被她得逞。
姨娘既不愿随我回府,那以后难道还要做这抛头露面,临街唱戏这行当? 容衍冷着一张脸,眸子像是三九天的寒星上裹了一层冰,又坠进深井里,我容家也还要脸面。
王爷,其实,我的事儿,也碍不着容家的脸面。
我又不姓容……夏泱泱走到容衍跟前儿,给他茶壶里添了些水,您看,我跟容老爷,可跟您想的不一样呢……她声音婉转,说话是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这字句之中,还带着几分娇丨嗔般的蜜意。
她这可是明目张胆地当面拒绝摄政王。
容衍身边那侍卫跟了容衍五年,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大胆。
可偏偏又叫人生不起气来。
容衍把扇子一甩,唰得一下,合在手中: 如何跟我想的不一样?你来。
你跟我来,便知道了。
夏泱泱叹了口气,这这儿,倒还真没法儿说呢。
她嗔了一声儿,有些娇羞,其实奴家口拙,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待客的地方正是外间屋,挂着画的那面墙左边有个门帘。
那门帘后头有个小走廊,小走廊的左手边儿是两间卧房。
夏泱泱掀开那帘子,一进了走廊,光线就昏暗了不少。
门缝儿里透出脂粉味儿,让容衍皱了皱鼻子。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夏泱泱后边儿,只觉得前边女子脚步轻得像是猫儿走在钢索上,飘飘忽忽。
但是夏泱泱要给容衍看的不是这两间卧房,而是走廊尽头处的一个小房间。
说是小房间,只因那门极为低矮,内里乾坤,也就只有夏泱泱,还有死去的容老太爷和崔大姑知道了。
夏泱泱在门口停下脚步。
容衍耳畔传来衣物摩擦的悉悉簌簌,夹杂着夏泱泱轻柔的喘气儿的声音。
不多时,容衍听见她长吁一声,那衣物又一层层从她手中坠到身上,接着几声清脆金石碰撞——这是一串儿钥匙。
这间屋,还请王爷跟奴家单独进去。
刚才她找钥匙的时候,容衍辨出,她衣衫翻了三层。
这大杂院里的戏子,也不会穿得多隆重,想必是贴肉放着的。
可见,这小屋极为重要。
他身后的随从护主心切,在容衍耳畔低声说:王爷,不可,还是让小的进去。
这可不行。
夏泱泱轻笑一声, 这个,可得王爷自己来。
王爷难道还怕给奴家一个弱女子吃了么?我自有分寸。
容衍抬起一只手,我一个人进去。
他听见夏泱泱笑了一声:王爷果然好胆识。
她这语调没有嘲讽的意思,又甜又媚,还带着几分江湖艺人的豪气。
容衍跟着她进了那屋,一股浓厚的香薰味道扑鼻而来。
站在外边的时候,容衍已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的麝香味,进了这屋子,麝香味混在其他香料里,气味愈发分明。
夏泱泱却浑然不觉般,柔声说:王爷注意脚下。
容衍其实听得见她脚步声顿了一下,知道那里有个台阶,可是夏泱泱的手忽然扶了上来。
四根细长的手指搭在了容衍的扇子上:王爷,下边都是台阶,您慢慢跟着我来。
人到了容衍这份上,除了视觉,其他一切已经极为敏丨感。
夏泱泱四根指头搭在他扇子头儿上,就好像搭在了他的手心。
其实她若是走在容衍前头,容衍自然也会跟着一步步走下去,但她偏要这样扶着容衍的扇子。
这台阶竟然不短。
容衍随着夏泱泱走下去,身上愈发阴凉。
夏泱泱话也不多,只是一边往下走,一边细微地喘着。
她身上薄荷的气味在愈发浓厚的麝香中简直就是醒脑的良方。
容衍握着扇柄的手底下,好像被人轻轻地挠了几下。
可他想,她挠着扇子做什么。
大略是错觉吧。
就是这儿了。
夏泱泱松了手里的扇子,手中火折子嘶啦一抖,燃起一簇火苗来。
她就垫着脚,把这地下小屋里周围的油灯都点着了。
容衍听见她呼了一声哎哟。
那声音娇滴滴,宛如夜莺吟唱。
他却也不理会,马上就听见夏泱泱笑着说:差点儿给这凳子绊着。
苏合,蔷薇,沉香……种种香气在这小屋里蔓延开来。
容衍鼻子没错,这油灯的灯油里掺了不少香料。
他给容老太爷的钱,也是有一部分花在这香料里了。
王爷,随我到这边。
容衍听见一声沉闷的声音,一只木箱的盖子被夏泱泱掀开。
她引着容衍的手,探进这雕花樟木箱子:这些物事,是容老太爷存在这儿的。
容老爷喜欢得紧。
容衍屏住呼吸,把手伸到那箱子里,触手可及,一片冰冷。
他皱起眉头,又去凝神摸那些物事的形状,心中更是一片狐疑。
容衍不是什么善人。
这些年扶持小皇帝,诛杀的九族十根手指数不清,刑讯逼供也未曾心慈手软过。
这手下的东西,他总觉得有些熟悉,可又闻所未闻。
夏泱泱站在一旁,斜靠在挨墙放的一只柜子上,一边打量着容衍,一边用手轻轻摩丨挲着修长的脖颈。
火光下,容衍的眸子晶亮湿润,他皱着眉头,眼睛里竟然有种孩童般的无辜。
他弯下身子,长长的鬓发几乎扫到了箱子里。
夏泱泱咬了咬唇,走到他身旁。
您看,容老太爷这癖好,不好同外人讲。
我是个卖艺的,人本就低贱,帮他一把,也就帮了。
可不敢凭着这点交情,给自己换点什么好处……作者有话说:欻(chua)尖迈快:喜欢出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