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衍皱起英挺的一对眉。
他跟崔大姑进来, 本是信不过自己父亲就那样去了。
这些下九流,见钱眼开。
他又树敌颇多,原来是怀疑这事有蹊跷的。
容衍偏着头, 手底下却还在箱子里头摸索。
那箱子四四方方一个, 里头东西自然不止一两件, 都整整齐齐地躺在里边。
容衍碰到一个冰冷的环状物,用手一摸,就知道非铜即铁。
那环儿上却还连着个链条,顺着链条摸去, 另一头栓着个圆球儿。
那球儿还是实心的,容衍单手提起来, 没想到那球颇有些分量,他后背上的筋肉都绷了起来。
容衍手心里攒着一把汗,从前有些东西不敢想, 到现在也还是不敢想的。
这是…… 容衍抽了口气。
他那张脸好像是玉石雕出来的, 现在这玉上像是覆了一层霜。
这是什么? 夏泱泱的声音细细软软地送入他耳朵里, 这还要奴家提点么?王爷是朝廷的人, 总不会没见过吧。
她声音里含着些许委屈,好像容衍原本就不该问她。
容衍耳朵边儿上开始敲着鼓点儿, 脑子里冰天雪地地铺盖下去,可却在喉头点起一堆火来取暖,叫他口干舌燥。
他便深吸了口气, 脸色倒是迅速地恢复如初。
夏泱泱唇角勾着,抱着胳膊,看着容衍。
她倒有点佩服这人养气的功夫, 不愧是有名心黑手狠的摄政王。
她特地给他看这些, 可他眉宇间若说有一丁点儿的失措, 也在刹那间就消散了。
倒是有那么一瞬间,让她觉得容衍想要灭口。
不过,容衍这人向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在一个小镇上除掉父亲的外室,可比在战场上杀掉十个兵士麻烦多了。
更重要的是,夏泱泱心里跟自己打了一个铜子儿的赌——这怪癖的事儿,只怕是传承在容家父子骨血里的。
夏泱泱轻轻地喘了口气,这口气儿喘得有些长,又些幽怨,像是抱怨着屋里闷,又像是抱怨别人不解风情。
她把手探进衣领里,稍稍把衣裳松了松,好透点儿气儿进去。
这一会儿,她竟然出了些汗。
脖子上被灯火晃得泛着水光。
她从袖子里掏了帕子出来,在领口处扇了两下,然后走到容衍旁边儿。
隔着手帕在他手上轻轻往下按了按:王爷……放下吧。
容衍手里一轻,好似抛了只烫手山芋。
王爷,再跟奴家到这边儿来?可还要再赏容老太爷其他的私藏?容衍摇了摇头。
夏泱泱想,也确实无需再看。
可容衍忽然眸光一闪:那就有劳了。
他微微弯着腰,执扇的手微微抬起。
白衣黑扇,鬓发垂肩,这样一个佳公子,说这样的话,本该是在画舫边,叫佳人先行上船。
可这话现在是说在地下一个小小的,逼仄的室内,空气里弥漫着混杂暧暖的熏香,连心跳都在这一片潮暖里黏着,叫人听不分明。
夏泱泱提了口气,搭到容衍手腕儿上。
容衍却稍微躲了一下:不必了。
夏泱泱在他耳边儿笑了声,却伸出两根指头,轻轻去拉着他袖子。
容衍穿的是劲装,袖口的地方收着。
夏泱泱牵着的地方是他袖口往上略微鼓起来的部分,两根手指,这样揪着,把他往墙边儿带。
她稍微一动,他鼻端的薄荷味儿就分明些。
容衍很少见人用这等香料,倒是常有人在口中嚼那丁香,薄荷叶子。
也不知道为何别人在嘴里嚼的,这女子怎么就当作香料,往自己身上招呼。
不过这味道确实醒目。
他目不能视物,这地方又陌生,得亏她这股味道特殊,不然就有些难了。
这暗室本就不大,走到墙壁面前,容衍已经知道。
一股湿寒的泥土味儿,湿漉漉地钻进他的鼻腔。
夏泱泱依旧拉着容衍的袖子,往上抬:王爷,这儿…. 因为容衍眼盲,她说话就有些注意。
平时说惯了,请您瞧,您来看,如今却要小心点儿,怕是触了人家忌讳。
不过她确实也佩服容衍。
他并非天生眼盲,却能靠听,闻,让自己行动自如。
自然,夏泱泱也庆幸,得亏崔大姑有这方小室。
这小室,容衍又不熟悉。
不然哪有她那么多机会。
她站在容衍一旁,辅助他的手臂往上摸。
那墙上一对儿铜环儿,本就是容老太爷伸臂的高度,容衍比他去世的爹要高上一头,毫不费力就能摸到。
不过夏泱泱用手摸索着容衍的手臂,心里就有了衡量。
这人果然是习武不辍的。
也不是没有能人才子封侯拜相就变了个样儿的。
当年的武状元,一旦走了权臣的路子,免不得武艺方面就怠惰下来,一身腱子肉变得松散。
其实这都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好诟病的。
人的精力也就这么多,用在一处,另一处自然就少了。
容衍虽然长得丰神俊朗,恍如谪仙,但说到底左右也不是神仙身子。
□□凡胎,百年之后,左右是一个土馒头埋了。
但他习武倒是因为眼盲。
闻声辨位,这是暗器大家的熟练活儿。
所以自从不能视物,容衍一面寻医问药,一面苦练这暗器功夫。
容衍这样一双手臂,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寻常。
但论其精准,在大秦国里,该是独一份儿的存在。
可惜这大秦国里,却还没有哪个姑娘,被这双手臂绕在胸前,轻轻箍起过。
夏泱泱胸前起伏,口中发出浅浅的一声喘丨息。
她舔了舔嘴唇,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踮起脚尖,把手放到那铜环儿上。
容衍的手正顺着那铜环儿摸索,他心里愈发疑惑——这东西摸起来倒好像是吊人的东西,大理寺中有,他府里的暗室中也有——把那罪人手臂锁在上边,敞出胸口来,身上处处都是破绽。
其后鞭丨笞也好,烙铁也罢,更有不服的,且又不能见得伤痕的,两根羽毛搔那人脚底,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把口中真相吐露,在放他出去,任谁都不知,这人在此间经历了什么。
新帝登基时,只有九岁。
外戚欲篡权谋反,容衍就是这样,让太后身旁的近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可是,容老太爷外室的屋里,弄这些,总不会是跟他一样的用处……容衍想得太过入神,没注意手底下不知道何时,压着柔若无骨,温温软软的一处。
等他回神过来,才恍然发现,自己按着什么,脸一热,立刻就把手松了。
夏泱泱轻轻咳了一声,倒觉得容衍脸红起来竟然如此好看。
那张棱角分明的嘴,不大不小,红起来好似石榴花苞。
她轻哼一声,把刚才被压着的手,放到另一只手里,细细地,缓缓地揉捏起来。
容衍听得见她揉手的声音,心头一紧,想是给她压得痛了。
那两只手摩擦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蚕丝纠结。
容衍的耳朵里好似爬进了两只蚂蚁,站在他耳鼓上,轻轻地碰触对方的触丨角。
除此之外,这屋子里倒是安静得很。
哧啦一声,不知墙上哪只油灯里坠入了个飞虫,爆了灯花儿。
夏泱泱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慢声细语地说:奴家也知道,王爷心里必定是好奇的。
可是这人有时候活得太安逸,就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着的。
她忽然把手搭在容衍肩膀上,把他轻轻往后一拉。
王爷,请坐。
容衍的后方,是一只宽大的木质雕花椅子。
夏泱泱把容衍按在椅子上,在他耳畔低声说:……这椅子,是容老太爷亲自挑选的。
他从前,就坐在这儿……容衍手上一凉,被一段丝帛捆在了椅子扶手上。
放肆。
他喑哑着声音,喉咙微微滚动,只是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倒也不似威慑。
夏泱泱单膝跪在他手旁,把那丝帛又在椅子的扶手上绕上了一匝:容老太爷春秋鼎盛,王爷也怀疑他为何而去的吧……她轻轻拍了拍容衍的小臂:王爷的人就在外头。
王爷若是喊,奴家也没有办法。
她叹了口气,王爷放心,奴家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不知如何说,只好做给王爷看……容衍坐在椅子上,剑眉锁得紧,颈子上脉络鼓起,可是那一双星眸里却依然温润柔和,像是一汪深潭,叫人看了就难免不跌入其中。
夏泱泱忍不住偏着头,凝望着容衍那一双眸子。
半天却也不见他眨眼——容衍是真的看不见。
她站起身来,去绑另外一边儿,……只是容老太爷要如何,奴家也就如何做罢了。
说起来,奴家原也是不明白的……她突然趴在容衍的手臂上,哭了几声:容老太爷是个好人,奴家收他几个铜钱儿度日,却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她哭得倒是真诚,泪水把容衍的袖子都洇湿了。
容衍洁癖,心里对这戏子外室,本就比旁人还要嫌恶些。
他皱了皱眉,若是平时,这袖子怕是回去就会被拆掉,找裁缝重新做上一对儿。
可是她贴在他手臂上,那种柔软无骨,像手臂上趴着一只未满月的猫崽儿;更何况,她哭的是他的父亲。
杀人灭口这念头,容衍不是没动过。
只不过,容老太爷没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守在身边的,是这他看不起的外室。
他就算是要灭口,也要先看看这口中会吐露些什么。
夏泱泱渐渐止了哭,一双手顺着容衍的手臂过去,把他握着的铁扇子收了起来。
夏泱泱松了口气,这人手里带着家伙,她总是有点儿不安心。
捆了这双手,夏泱泱又俯下身子,去绑他的腿脚。
容衍脚下的靴子洁白无瑕,足底倒是染着些新尘,全都是夏泱泱这院子里沾上的。
靴子面儿上用金银线绣了松鹤延年。
夏泱泱本已经把丝帛缠上去,却又把那丝帛松了,一双小手撩起容衍的袍子,把那丝帛缠到了他腿上。
她见容衍皱了皱眉头,还没等他问,自己先说:好像卡了那仙鹤的脖子……容衍眉头愈发紧,眸子里浮光闪现,轻声道:嗯?这靴子上绣的仙鹤,正好被缠上了脖子…… 夏泱泱低着声音,我怕……那仙鹤好像盯着我看……眼珠子圆溜溜的。
她语调娇柔,叫容衍哑然失笑。
这女子风情大胆,又是个街边卖艺的,竟然怕了这东西。
他点点头,耐着性子等。
容衍倒忘了,夏泱泱二话不说,就把他的腿缠在椅子腿儿上,他本是要发作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