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85 章

2025-03-22 08:30:39

那侍从倒也识趣, 若是人品操行,容衍也不需要问别人。

他就靠近轿子,小声说:崔姨娘看上去倒是年轻, 说是二八芳龄也有人信。

容衍把扇子在右手里轻轻拍了拍, 想起那手指间的触感, 像是熬久了的浆果冻子,虽软却还带着筋骨的弹法儿。

他摸了摸下巴,心想,这倒是了, 但或许是因为她是个戏子,台下十年功, 该是练就了这样劲道的一副身子。

那侍从也还继续补充着: 这姨娘不仅年轻,也确实貌美。

容衍微微挑起眉,他倒不觉得他父亲是个看重皮相的人。

反而, 那老家伙鬼得很, 就连去教坊也寻个实惠。

去多了同一处, 叫那娘子给他算便宜些的事情, 他老人家也是干的出来的。

真的? 他忍不住问。

小的眼拙, 那侍从一边走, 一边点头不过,这姨娘长得像主人屋里那幅天女散花图里的飞天。

容衍抿起嘴。

那副画,他是看过的。

他刚得了这幅画, 就替先皇挡了那一箭。

那幅画上本来是容衍重金求得,墨香还未散去。

本来收起来也就罢了,反正他也看不见。

可是容衍依旧是把那画挂在了书房中。

他是记得那画的样子的, 大略是因为那是他最后看到的一副。

当时印象不深, 但却随着岁月渐渐加深。

有时候眼不见心不烦, 像是国舅家十几口,也不过是些气味,声音和数字罢了。

可是那飞天的模样和那些过于清晰的喘丨息声,和那香料中透出的薄荷味,还有手下的触感交织在一起,就好似活了过来,在容衍的脑海中反弹着琵琶。

容衍闭起眼睛,把头靠在了轿子的靠背上。

他走后不久,大杂院儿的小孩儿就来了崔大姑这小院儿。

夏泱泱正烧水,准备洗洗身子。

有眼尖的就拉着她的衣衫问:可是有人欺负姐姐了?夏泱泱忍不住勾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虽说伤是伤了,可其中淋漓尽致,倒也不啻为一种欢愉。

这欢愉却只是她的。

若她半生颠沛流离,怕只想要被人捧在手心,好生呵护。

但夏泱泱偏偏是个生生世世都被封在冰里的人。

这身板儿虽然新鲜,可那里子,被封冻良久,要穿透那冰层才能活过来。

她就剩下身子里那点儿力气,水好了,这点儿力气没了。

好在那帮孩子自告奋勇地帮忙,这些都是杂院儿里的女娃子。

崔大姑这里一切都有种新鲜感,那头饰,脂粉,还有夏泱泱那长长地头发,对她们都是无限的乐子和诱丨惑。

何况夏泱泱这里小食糖果供着,其乐无穷。

于是帮她解开本就被容衍弄乱的发髻,从头发里拣出折断的荆钗,几只小手七嘴八舌,把头发理顺。

做这事儿的时候,夏泱泱已经除去了里衣,坐到了热气腾腾的木桶里。

好在她是脱了那外衫,这里衣却全都要不得了,洗都洗不出来。

湿乎乎,粘哒哒,还被扯了个乱糟糟……她暗暗叫苦,这人倒没有半点儿怜香惜玉的心。

何况她又没什么钱,里里外外,统共就两三件,这又叫她穿些什么。

夏泱泱从水里捞出热气腾腾的汗巾,按在自己的肩头——她可不敢用力擦。

血渍洗去,剩下的是泛白的印子。

她身旁站的小童用手按了按,夏泱泱禁不住皱着眉,发出嘶得一声。

那人是咬了姐姐吗?姐姐可曾咬回来?小孩子打架的手段,嘶咬抓挠罢了。

夏泱泱惨笑:是姐姐先动手。

她从水中抬起手,湿淋淋的手指还淌着水,点到那小童的鼻尖儿上:可莫要跟姐姐学。

你凶人家,人家又要凶你。

最后俩人都要吃亏,还是相敬如宾得好。

这热气蒸得她愈发觉得虚,声音越来越低。

她把头靠在木桶边缘,哭一下,笑一下,心里想着,怎么就遇到这么一个疯子了。

最后她把头沉入了热水里,于是那泪水跟汗,都一起消失了。

收拾干净,夏泱泱换上干净衣衫,就带着包裹往镇子外头去了。

容衍最后那一笑,让她觉得如履薄冰。

这人做事不按套路出牌,笑里藏刀,变幻莫测,何况她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安排。

临走前,夏泱泱又给崔大姑诚心诚意上了几柱香。

崔大姑不是原主的亲娘,但却是真心真意为她好。

这崔大姑对这养女的安排,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了。

苦命人怜苦命人。

夏泱泱无意辜负,那容家她进是要进的。

只不过不能让容衍轻易得到。

身为外室,身份低微,只怕是悄无声息地被他安置在宅院深处,就像崔大姑说得那样,安安稳稳也能过一辈子。

可是那样,怎么可能让容衍带她逛那中元节的都城呢?不过,夏泱泱之所以笃定容衍不会轻易放弃,是因为容老太爷那本手札,本来就是她混在崔大姑送给容老太爷的一堆东西里进了容老太爷私藏的。

那老爷子该是自己都没见过自己这本日记。

……这些日子,这小镇里出了件新鲜事儿。

有位神医云游至此——他妙手回春,特别是擅长医治眼疾。

这事儿传到容衍的耳朵里,他本是个多疑之人,于是就派了人出去打听。

打听的人回来,立刻禀报:那神医姓秋,前些年一直在草原上给蛮人治病。

容衍倒也放了半颗心下去。

原来这神医也是他一直寻访多年的。

其实容衍请来教暗器的师父,年轻的时候被仇家毒害致盲,后来就是遇到一位姓秋的神医,才得以复明。

容衍自此,便到处打听这神医的下落,听说去了草原,行踪不定;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镇子附近遇到了。

容衍知道这事儿,立刻就去拜访。

那秋神医借住城外道观里。

道观在山上,容衍乘着软轿到了山上,那观里小道却说:别人抬着上山来的,神医不见。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第二次容衍就走路上山,可那观里小道又说:神医说,身有杀孽者不见。

容衍是什么人?这姓秋的可是存心刁难了。

他心中有气,脸色一沉,就带人往道观里走。

那小道却还有一说:秋神医知道来的是王爷。

他说不是他不愿看,只是他治病有神祐。

可他供奉的天尊又有几不治,若是沾染上强行医了,只怕情形比不治还要坏。

但秋神医说,这杀孽在心。

事情已经做下,内心必然有愧。

世上人偷鸡摸狗,把偷的东西还回去,内心就会平静。

王爷手里的命是还不回去的,到底怎么办,还得王爷自己斟酌。

他既然这样说了,容衍也就不再为难。

顺着山路往下走,心里却又奇怪,难道他真的有愧么?此时已经是夏末,正是暑气旺盛的时候。

在山里走,偶有凉风,极为舒服。

容衍上山的时候急着见神医,下山的时候,就闲适许多。

走到一半,忽然鼻端一股薄荷的清香,他倒也奇怪,如何在这地方闻到这味儿。

但是耳畔立刻传来发丝摩擦衣衫,茶水滴入杯盏的声音。

闻到那股茶香,容衍不仅微微一怔。

他带着随从又往下走了两步,山风忽然大了起来,他穿的是宽袍大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容衍旁边的侍从在他耳畔低声说:那亭子里头的好像是崔姨娘。

这山边有处大石突出,那亭子就修在这大石上。

大石之下,就是峭壁千仞,但是林木苍翠,白云缭绕,宛如仙境。

夏泱泱就坐着那亭子里头,桌上摆着食盒,桌上几样小菜。

她正拎着茶壶,往茶盏里倒茶。

夏泱泱在这儿是特意候着容衍的。

她穿得寒酸,但是美人在骨不在皮,更何况衣服。

人在亭子里坐得端正,腰肢挺得直,但是动起来却又妖娆,好像被这山中清风吹得一般。

亭子外又有花草,草间有虫鸣,天上白云悠悠。

此情此景,身上穿得是不是华贵,又有什么重要。

最重要一点儿,容衍看不见。

她抬起头,往山路上往,好似才看到容衍。

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亭前,施施然一拜。

奴家见过王爷。

容衍之前离去的时候,已经跟侍从给她下了死令。

虽然还不是动手的时候,但听见夏泱泱的声音,眉宇间竟然松了松。

他抬起头,好似像亭中望去:姨娘请起。

不知王爷可赏光来亭里小坐? 夏泱泱缓缓站起身来,苎麻的裙子发出簌簌的声响。

容衍嘴角勾出浅浅一个弧度,微微颔首,迈着步子走到亭子里。

他身旁的侍从拿出一张方巾,把夏泱泱对面的石墩擦拭一番,又摆上蒲团儿。

这次的蒲团儿跟上次又不一样,显然是用过就换了。

夏泱泱道:天光晴好,奴家出来游山,备下些粗茶淡饭。

不知王爷可愿与奴家分享?容衍未置可否,轻轻摇起手中的扇子。

上次见到王爷,知道王爷对这杯具茶盏讲究。

夏泱泱笑了笑,对他身旁侍从说, 不知这位郎君可有携带王爷的杯盏。

奴家这里有些沸水,正好可帮王爷烫烫。

她又拿出一对儿筷子,用水烫了,搁置在一方小小的筷子架儿上。

一切弄好,夏泱泱把那茶盏递至容衍面前:请。

容衍伸手去接,右手稳稳搭上茶盏,跟夏泱泱的手离得远远的。

夏泱泱心头暗笑,手里攥着的帕子,却好似被风吹动,拂过容衍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