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泱泱将茶盏奉至容衍面前, 抽回手腕时,容衍忽然闻到一股清甜,混在茶香之中。
他这人凡事都要好儿, 品茗这事儿就更不乐意有异味干扰。
可这味儿倒也不恼人。
容衍看不见她身上衣物的花纹和样式, 但是他的鼻子可闻得见她的气味。
夏泱泱没得好衣好裙, 但要把馥郁芬芳穿在身上。
世人缝衣做衫,从选料开始。
没有什么比得上那桑蚕吐丝成茧,纺织成布匹更舒适华美的了。
夏泱泱却用那牛乳蜂蜜,调进西瓜汁, 炼成膏体,敷在身体各处;过了一夜, 第二天才擦去。
沐浴之时,又用鲜嫩的薄荷叶子捣碎成泥,放入那热水之中;出门前, 这身上又掸了些花露。
这些香气层层叠叠, 却清淡有序, 化成一股清甜, 将夏泱泱的身子包裹其中。
她身上的苎裙补丁摞着布丁,纵然身段玲珑, 还是清寒。
可容衍触到的,却是一层一层展开的香气。
崔姨娘这茶是别致。
容衍从喉咙里呼出一口气,本王只在你这里饮过。
王爷这是取笑奴家了。
夏泱泱的声音宛如银铃, 清脆中带着甜媚,您是贵人,喝过的都是好茶。
再喝这粗茶, 许是觉得新鲜?容衍突然敛了脸上笑意:你难道不知, 本王是个瞎子?他身旁的侍从见他变了脸色, 手便立刻扶到了配刀的刀把上,严阵以待。
容衍却忽然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所以,本王的鼻子特别灵。
这茶的好坏,一品便知。
夏泱泱松了眉头,移开因佯作惊骇掩在口边的手帕:这茶叶是街上买来的,奴家也不知道好坏,只道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值得王爷稀罕的……街上哪里? 容衍眉尾稍稍抬起,温润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其实容衍追问,已经罕见。
他身旁的侍从已经竖起耳朵,若是可以,怕是已经飞身下山,买遍镇子里的茶铺了。
若不是眼盲,他或许也不会在这吃穿住行上如此精益求精。
夏泱泱松了口气,慢声细语地说:就在奴家附近的茶铺子里。
今日既然跟王爷遇上了,不如先把我带来的这罐儿带回去。
又不是什么贵重的。
反正奴家买来也方便。
容衍摆手:不必了。
别人开封了的,他就不想要了。
容衍的侍从却心领神会,记下了那茶铺的名字。
夏泱泱把手帕放到嘴边儿,嘴角勾起,心里暗笑:去也没用。
这茶水好喝,又不在那几根茶梗子。
等容衍买回去,真的泡来喝了,可要皱眉头了。
这时候,一行人正从旁边的山路上走过,想是也要去那道观里寻医问药的。
他们瞧见这亭子中,山中云雾缭绕,一男一女对坐,男的神清骨秀,女的宛如烟笼芍药,不禁啧啧感叹天生一对壁人。
而此刻风起,一旁的合欢花落英缤纷,片片粉色的花穗扑落满地,如梦似幻。
那一行人看得呆了,连脚步都放缓了些。
更有甚者,停下来,朝着这面磕了几个头。
哪里知道,这上边坐的人不是什么神仙,一个是手染鲜血的权臣,一个是满腹心机的妖孽。
可连山风也不计较……桌上清茶佳肴,夏泱泱备下的几样小菜青翠可爱。
容衍既然接了她的茶,正把他自己的茶盏持在手中,山风盈袖,衣袂翩翩,真乃佳公子是也。
夏泱泱有些恍惚,心头也漾起柔波,简直要色令智昏。
容衍之美,形是温润清雅,不过,他身上有烟火气。
这烟火气,把他带入这凡俗世间,是离人手中的长笛,是湖畔舞娘的歌舞,是千金买骨的算计……俗有俗得美,让人放心染指,心中无愧。
夏泱泱咬着嘴唇,只待容衍开动,就夹一箸菜,触发那【杯踪人影】。
但总归是好事多磨,容衍手腕子微微一抖,把那扇子展开,居然说起正事儿来了。
崔姨娘, 他手里扇子晃了晃,嘴角上扬,眼里含光,本王有一不情之请……他说话之间,夏泱泱突然轻嗔了一声。
容衍皱了下眉头:崔姨娘?夏泱泱羞怯地笑了下,声音细如蚊蚋:不小心碰了脖根儿,指甲刮着伤口了……她脖根儿上的伤口,来自于容衍的齿端。
皮软筋薄,一下就留下了汗涔涔的馨香在舌上。
那时的种种,现在若要容衍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分明。
无非是一些气味,一些触感,一些声音……本来出了那门儿,就再也不存在了。
可她提到这伤口,倒让那虚的,有些实了。
他眉尾一动,下意识凝神静听,风声略去,耳畔是手指磨蹭在领口,指腹的纹路在结了层薄痂的细痕上,发出的那些幽微的声响。
粗躁的茶盏碰到她丰盈的下唇,温热的茶水顺着她的口往下滑,容衍听得见她喉头耸动,吞咽的声响,好像看见了自家那散花的飞天。
总觉得家中挂着的那副图也给茶水浸润了。
夏泱泱说:是要奴家跟王爷回容家?王爷不是说跟奴家打赌……她说话的时候,还含着浅浅的水声。
非也。
容衍清了清嗓子,打断她的话,他用手捋着长长的鬓发,右边唇角勾起,上次既然见了我爹遗物,姨娘说那是他老人家心爱之物,想捡几样陪他下葬。
是这样啊…… 夏泱泱夹起一筷芹菜,放在唇边,但又停了下,王爷不动筷,奴家都不好意思吃了。
容衍偏着头,似笑非笑:自家人,无妨。
自家人,夏泱泱可没认。
她也没反驳,把芹菜送入口中。
这芹菜是凉拌的,烫水抄过,盐少许,糖少许,又用香油细细拌了,颜色一点儿都没丢。
脆生生的芹菜,送入口中,红口白牙,轻轻咬断,咔哧一声,在容衍耳朵里,清清楚楚的,就像那芹菜嫩生生的翠色。
菜嫩油香,划过唇边,润了口脂,但容衍看不见。
他的手指沿着茶杯的边缘摸索,一不小心,指头蘸了滴茶水,有点儿烫。
容衍吸了一口气,也就起身:若是姨娘应允,容衍即日便登门叨扰。
夏泱泱微微颔首:那奴家便恭候大驾了。
……容衍既然提出来,夏泱泱就敞开门,守株待兔。
他倒也不辜负她期望,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
容衍这次是独个儿进屋的,叫随从都在崔大姑小院儿外头候着。
彼时天色还早,晨风里带着一丝潮气,大杂院儿里静悄悄的。
要早起做买卖的早就起来走了,不需要起那么早的,就还在睡觉。
容衍没想到,那屋子的门是开着的。
可屋子里没人的动静儿,更没人出来迎。
崔姨娘?容衍便唤了几声,可是屋子里却静悄悄的。
这是他看不见的难处。
其实这也新鲜,这些年来,他去到哪里,都是有人先去通报,何曾扑过空?但容衍倒也不懊恼,他见过风浪,就算看不得,他也还是容衍——当朝的摄政王,最年轻的双科状元。
容衍心思一动,用扇子拨开那遮挡的帘子,走进了小厅后头那条小走廊,又顺着小走廊往里头走。
一直到了走廊尽头那扇小门。
他倒转了扇柄轻轻一推,那小门儿就吱扭一下开了。
容衍嘴角勾起,嗤笑了一声。
夏泱泱就在这地下的小室里头。
容衍到的时候,她背对着楼梯,正在箱子里收拾着什么。
容衍走进去:可是崔姨娘在此?夏泱泱没答话,倒笑了起来,声音宛如银铃,悦耳动听。
她着实笑了一阵子,方喘了口气,说:王爷这话问得蹊跷,若不是我,难不成是您的仇家候在这里?容衍听见有破空之声,用扇子一挡,在手中旋转,扇面上接到了一个小物。
他用手一摸,是女子的一只耳坠子,上边还带着体温。
王爷好身手。
夏泱泱袅袅婷婷走过来,怪不得不怕仇家呢。
容衍扇子收在掌中,冷笑:本王的仇家都死光了。
他冷笑的时候只有一边的嘴角微微勾起,那眸子却还琉璃一般,看起来并不十分阴寒,而是有几分像调丨情。
夏泱泱扑哧一声笑了,手指却轻轻蹭下容衍的手背:这坠子,王爷就不还奴家吗?容衍微微一怔,手一松,那坠子一下子就从他指尖溜走了。
夏泱泱拿了耳坠子,半天也没说话。
容衍耳畔喘息逐渐变得有些重,然后却听她娇丨嗔着:哎呀,缠到奴家头发上了,王爷能不能帮奴家一下?原来她是在戴耳坠子。
说来也怪,这崔大姑本来岁数也不小,奈何行为宛如一个娇柔的小姑娘。
大略这戏子艺人,最擅长卖弄乔装,哪怕徐娘半老,也要妖娆一下。
容衍声调微沉:本王看不见,如何帮得……就在这儿…… 夏泱泱跟他站得更近了些,容衍能闻到她发香,哪儿用得着看……她又是娇滴滴笑了声:王爷目不视物,却处处如履平地,帮奴家扯这耳坠子,又怎么不能?容衍手指摸着扇柄。
夏泱泱说:王爷也不问奴家答应不答应,口口声声唤奴家姨娘。
不过是帮奴家从头发上摘个坠子……容衍手背到身后:这……也罢…… 夏泱泱长叹一口气,从容衍身边走过,那奴家出去找个人帮忙算了。
王爷的随从里总该有人能帮奴家这个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