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你来晚了。
夏泱泱看着门外的人,抿着嘴笑。
屋外月明星稀,月光照得地上雪亮。
夏泱泱把容衍让进屋来, 插了门拴, 把月光关在外头。
本王晚了一刻。
容衍轻描淡写, 手执铁扇,背在身后。
他依旧是一身白色的长袍,上边染了些月色。
眉尾有些晶晶亮亮,不知道是沾了寒露, 还是出了些汗。
夏泱泱媚眼如丝,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既然如此, 那可否罚王爷一杯酒?她声音婉转低沉,然而罚字却加了重音,像是糖霜一样灌进容衍耳朵里。
容衍偏着头, 正色, 颔首, 朱唇轻启说了一个字儿:可。
他说这个字的时候, 喉节微微震动,说罢, 清了清嗓子。
夏泱泱盯着他的微微泛红的脖颈儿,舔了舔嘴唇。
她瞥了一眼椅子,道:王爷请落座。
月白色的椅子面儿, 那上头一抹红——是夏泱泱放上去的一束玫瑰,有刺儿。
容衍站在门口儿,略微踟蹰了一下。
这到底不是容衍自己的地方, 来了两次, 说不上熟。
他也并非天纵奇才, 眼不能视物,便能如入无人之地,还是练出来的罢了。
现在屋子中间儿摆了饭桌,布局跟从前不太一样。
所以容衍有些迟疑,可他是一国的摄政王。
迟疑起来,也是态度矜持自如,倒叫人觉得是旁人怠慢了他。
夏泱泱莲步小袜,款款走到容衍身前,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袖子:王爷,奴家知道王爷是个讲究人儿。
这椅子面儿奴家是新绷的,您放心坐便是了。
她就往椅子边儿走了两步。
容衍听着她的脚步,闻着她身上浅浅的薄荷香,就辨出了该去的位置。
他有些赞赏地勾了勾嘴角,这份心思,不着痕迹,叫人如沐春风。
容衍想,这位崔大姑当年跟着戏班子唱戏的时候,大略是位左右逢源的角儿。
夏泱泱的手放到椅子背上,把椅子稍稍拉出些许,彬彬有礼:王爷,请。
可容衍一坐下去,就知道这椅子上有玄机。
那支玫瑰夏泱泱精挑细选,杆儿嫩的不要,只要那老的,却还不能太老。
太老了,杆儿就脆了。
就要那花丨茎粗壮,刺儿有些微黄,但是却还饱含着汁水,杆儿是柔韧的,刺儿也不容易断开。
花儿却还是娇嫩的,花蕊上还沾着花露。
被夏泱泱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椅子上。
容衍是个练武的男子,并非那等皮娇肉嫩的公子哥儿,但是这花刺儿穿过那密密织就的锦缎,在经纬中绝处逢生,觅出一条路来,让容衍坐得有些不太舒服。
夏泱泱却双手扶着椅子背,脸凑到容衍耳畔:王爷,若是奴家哪里伺候不周,王爷尽可以责罚奴家。
唱惯了小曲儿的嗓子,格外妖娆,好像语调里吟出一条秦淮河。
容衍的手笼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拍了拍。
耳朵里发热,脸颊也微微发烫。
他坐下的时候,撩起了袍子,衬裤直接就坐到了那花枝上。
刚才还不觉得如何,可身子微微一动,那花瓣儿碾碎——凉。
越是凉,越是衬得丹田滚烫,血液都涌了下去,容衍抿起嘴,深深吸了一口气。
满鼻子便是鲜汤热菜,还有夏泱泱身上薄荷的香气;可是那桌子上,烛台里,香烛融了热蜡,那烛泪更加刺鼻,简直淹没了那股青草汁混的玫瑰香。
再怎么样,容衍是个寻常男人。
这事儿,他自己倒是早就忘了。
这男女之间的事儿,最容易卸下防御,把软肋暴露出来。
再怎么提防,大被一蒙,就是光溜溜的,你对着我,我对着你。
事成之后,再没力气折腾别的,皮肉贴着皮肉,睡上一觉。
不然自古以来,怎么会有什么枕边风,美人计……要不然为什么警醒世人,要戒色,色字头上一把刀。
这色,不是女人;是人那杂七杂八的心思。
说起来,更该戒色的倒是女人。
多少男人,仗着这男女之间的事儿,给自己得了那许多冠冕堂皇的好处。
容衍心里清楚,所以这事儿对他来说,十分多余。
先是科举,再后来是官场,然后他盲了,可盲了官场还在。
后来有些事情变了,他成了摄政王。
皇帝是年幼的,所以他要做那只手。
容衍没什么好名声,但人多少还是顾忌名声。
说到底,百姓安居乐业,千百年后,或许能有人给他正个名。
所以这私德,错不得。
可容老太爷找了个外室。
这外室是个戏子,下九流。
这也罢,接进府中,几年后,叫她病死罢。
……夏泱泱把手搭在容衍的肩上,手指尖儿上,却稍微使了一点儿劲儿:前两次奴家跟王爷对饮,知道王爷讲究。
容衍点点头——她这确实是有心了。
夏泱泱把一只杯盏递到了容衍手上:上次跟王爷对饮,奴家知道王爷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想来是心中有芥蒂,怕不干净——奴家这杯子,确实用过。
她声音甜媚,却一字一顿,千回百转。
容衍说: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这样? 这椅子面儿都换了,换个杯子又有何难?可是王爷把奴家当长辈,又让长辈久等…… 夏泱泱浅笑了一声,纤纤素手往容衍手上一搭,倒把那酒盏碰到自己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小口,就该王爷称不了心。
换个地方,旁边若还有别人,夏泱泱这两句话已经是僭越之极。
可是这时候是三更,四下无人;这小屋里,更是不会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容衍偏着头,眉心拧着,可是嘴角还撑出一抹笑意:哦?王爷,你看不见。
防君子,不防小人。
夏泱泱说话的时候,带出淡淡的酒香。
她对面有面镜子,镜子里晃出的人儿,双颊绯红,唇上的残酒水润光泽。
领口敞开了一大片,连脖颈和锁骨都泛起一片酡红。
不过容衍看不见,他的眸子一动不动,却被烛光晃得晶亮。
他似笑非笑:你是这么想?夏泱泱这屋子里头只点了一根蜡烛,被她放在了桌子中间。
桌子上四个小菜,一盆汤。
本来是妙手佳肴,可因为这烛火,颜色也都混沌起来。
但是味道却还分明。
夏泱泱没用什么调料,为的就是容衍吃的时候,吃个原汁原味。
奴家,不敢想。
夏泱泱轻笑了一声,想来,没人敢在王爷面前当个小人儿。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摸了摸脖子,手下细滑湿润,可是把手放到面前一看,却是干爽的。
谁说没人敢? 容衍敛去笑意,崔姨娘难道不敢?夏泱泱不应,手指戳了戳容衍的心口:王爷,之前您对长辈不敬,今日又来得晚了。
奴家就一并罚了吧。
就罚您破了这心防。
容衍剑眉微微挑起,心跳有些不均匀。
手上一热,被夏泱泱捧了起来。
他手里是斟满了酒的杯盏,容衍听见美酒流入喉咙,浅浅的吞咽声。
指缝间,有液体流淌。
然后,馨香温软的气息擦着他的面颊,慢慢靠近。
发丝擦着容衍高挺的鼻尖,潮湿温热的酒香印在他的唇上,在唇齿之间辟出一条通道来。
含着薄荷香的温酒,顺着这条原本干涸的河床,一点一点被灌入他的喉咙里。
按说容衍本该抗拒,震怒。
可是鬼使神差,他竟然没有把夏泱泱推开。
反而是她扳着他的肩头,柔若无骨的手却使了十足的力气一般,指甲透着他身上的锦缎,陷入他的筋肉里去。
容衍耳边阵阵轰鸣,想的是该不该罚?是了,他既然来得晚了,自该领罚。
容衍仰着脖子,瞳仁里从烛火中借来了几分华彩。
喉咙中滚过薄荷的清冽,热酒的灼热,在他口中柔软的壁上,在他的喉管里,一时凉得好似有风拂过;一时却又灼热得好像岩浆流淌;他人在冰和火之间挣扎泥泞,一切都变得荒芜。
唯一分明的,居然是身下那玫瑰的尖刺。
容衍听见花瓣儿碾碎,飘零在地上。
夏泱泱抹去容衍唇畔的残酒,拭去了他二人之间那点丝丝缕缕的联系。
王爷,请。
容衍听见淅淅沥沥斟酒的声音,然后唇上又是微微一凉,酒香扑鼻而来。
姨娘可是要把本王灌醉?夏泱泱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哪儿会,若是醉了,怎么品尝奴家的手艺?她望着窗外那轮明月,长吁了一口气。
提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箸百合,放到容衍唇畔。
容衍居然没有推脱……【杯踪人影】达成。
这番任务,如履薄冰,简直是提着脖子做事。
但总算是完成一样。
夏泱泱软软地坐在椅子上,心中如释重负。
可再接下来,就是【烟花河灯】……夏泱泱看着面前那心思莫测的人,想到和他共同分享一只糖葫芦,不仅哑然失笑。
不过,这小镇里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河灯,也没有那上元节烟花大放异彩。
那该是京城。
夏泱泱想,她也该进容家了。
她一边想,手里却也没停,又给容衍斟上了一杯酒。
可容衍却没喝,唰得一声,他手中铁扇展开,微微一旋,那杯盏被托在扇面儿上,又被抛飞出来,最后稳稳地落在了夏泱泱的面前。
崔姨娘,你这又岂是待客之道?容衍站起身来,从椅子上捻起那只玫瑰。
花瓣凋零,唯余一片在嫩黄的花蕊旁,孤孤零零,不知死活,凄凄惨惨。